三、燕鸥
我们山上有个智者,
知晓如何心想事成;
他变化外形,他变化姓名,
但其余永远不会变。
⽔就这样流啊流,
⽔就这样流。
冬⽇午后,在欧內法河延至黑弗诺大湾北面浅湾的河畔,一名男子在泥砂地上站起,⾐衫褴褛、鞋履破烂,⾝形细瘦棕褐、眼眸深暗,头发又细又浓,⾜以让雨⽔滑落。河口浅滩正下雨,是灰冬⽇里绵寒郁的⽑⽑雨。他⾐衫透,拱起肩膀,转⾝朝岸边远处袅袅炊烟走去。⾝后是河獭从⽔里爬上来的四脚⾜印,与男子离开⽔边的两脚⾜迹。
他之后去了何处,歌曲并未细述,只说他在流浪:“他远远流浪,一块又一块陆地。”他若沿着大岛海岸前行,便能在许多村庄里找到通晓结手信号的产婆、智妇或术士,以获协助,但他⾝后跟着猎⽝,因此他极可能赶忙离开黑弗诺,化⾝⽔手,登上往伊拔诺海峡的渔船,或往內极海的商船。
在阿尔克岛、厚斯克岛的欧若米与九十屿间,都有故事描述一名男子如何到来,寻找依然记得王治及巫师之义的地方,他称那片土地为莫瑞德之岛。我们无法得知这些故事是否跟弥卓有关,因为他使用许多化名,鲜少、甚至不曾自称河獭。戈戮克之死没让罗森垮台,海盗王雇有别的巫师,其中一人名叫早生,很想找到击败他师傅戈戮克的小后辈。早生颇可能找到弥卓行踪,因为罗森的势力囊括黑弗诺及內极海北方,且与时俱增,猎⽝的鼻子也灵敏如昔。
或为躲避追猎,或因厚斯克岛结手之女的传言,弥卓来到內极海上极西的蟠多。在巨龙耶瓦德烧杀搜刮之前,蟠多是个富庶岛屿。弥卓之前所到之处,触目皆是如黑弗诺或更不堪的岛屿,深陷战争劫掠,受海盗侵扰,农田荒草丛生,城镇尽是盗贼宵小,他以为自己已在蟠多寻得莫瑞德之岛,因这城市美丽和平,民人富庶安康。
弥卓在此遇见一名老法师,名唤⾼龙,真名已让时间掩没。⾼龙听到莫瑞德之岛的故事后,微笑而哀伤地头摇:“不是这里,不是。蟠多海爷都是好人,记得王道,不寻求战争或劫掠,但他们遣子去西方猎龙。好玩嘛!把西陲的龙当野鸭野鹅般滥杀,不会有好下场!”
⾼龙心怀感,收弥卓为徒。“一名法师倾囊相授,使我学得技艺,但我一直找不到人传承,终究,你来了。”他告诉弥卓“年轻人来找我,他们问:“这有什么用?你找得到金子吗?』说:『你能教我把石头变成钻石吗?能给我一把屠龙剑吗?说一堆大化平衡有什么用?没赚头。』他们说,没有利益!”老人大论年轻人的愚蠢及世风败坏。
说到授业解惑,老人是诲而不倦,慷慨相授,一丝不苟。弥卓第一次见识魔法真貌:不是怪异天赋或无厘头行径,而是一门艺术、一项手艺,长久研修方可窥其堂奥,持续练习方能正确使用。但即便如此,魔法的奇异感永不消退。⾼龙对咒语及术法的掌握,不比生学強多少,但脑海中对某种更大硕之事——完整的知识——具有清晰概念。这使他成为一名法师。
弥卓聆听,想着自己与安涅薄如何在暗黑雨中行走,凭着微弱灯光,只看得到该走的下一步;想着他俩如何抬头,在拂晓中看到红⾊山脊。
“每个咒语皆息息相关,”⾼龙说:“一片叶子的任何动向,都能移动地海每座岛屿上每棵树木的每片叶子!万物皆有形意,这正是你必须寻找、注意的。只有成为形意的一部分,才是正道。形意中才得自由。”
弥卓跟随⾼龙修习三年。老法师过世后,蟠多领主请弥卓继承法师之位。⾼龙虽对猎龙者不断批评责骂,但在岛上一向受人尊敬,继承者也会享有尊敬与权力。也许弥卓不噤以为,此处已是最近似莫瑞德之岛的地方,便在蟠多又留一段时间。他与年轻领主同船出航,经托林峡,深⼊西陲寻找龙群。他求渴见到一条龙,但那年代天候恶劣,时有暴风雨突来,将船三度退到印嘎特,弥卓拒绝再让船只朝飓风西行——自黑弗诺港的小帆船时代以来,他已学得不少天候术。
之后,他离开蟠多,再度受牵引而南行。也许前往安丝摩岛。藉由某种伪装,他终于来到九十屿的吉斯岛。
直至今⽇,当地民人仍以捕鲸为生,船跟城镇皆腥臭无比。弥卓无意从事该业,虽不喜搭乘奴隶船,但唯一从吉斯岛出港东行的,只有一艘载着鲸油往偶港航行的船。他曾听人谈起偶岛南方与东方的封闭海,那里有富庶小岛,鲜为人知,与內极海群岛没有易。他所寻找之地可能就在那儿。于是,他以天候师⾝分登上由四十名奴隶划动的船。
天气一度转晴,顺风,蓝天里⽩云朵朵,还有晚舂和煦光。船舰顺利远离吉斯岛。午后稍晚,他听到船长对舵手说:“今晚让船保持向南,不要惊扰柔克。”
他从未听人谈起这座岛屿,便问:“那儿有什么?”
“死亡与荒芜。”船长答,他⾝材矮小,有着鲸鱼般见世事的哀伤小眼。
“战争吗?”
“好几年前了。瘟疫、黑魔法。附近⽔域都受到诅咒。”
“蛆虫。”舵手说,他是船长的兄弟“在柔克附近钓鱼,你会发现鱼长満蛆虫,像粪堆上的死狗一样。”
“还有人住在那里吗?”弥卓问,船长答“女巫”而他兄弟说:“吃虫的人。”
群岛王国中有许多这类岛屿,敌对巫师的摧残与诅咒使大地贫瘠荒芜,即使只是经过这类地方,都会招致琊恶。弥卓没多想柔克,直到当晚。
他睡在甲板,星光照面,做了单纯鲜明的梦:⽩昼,云朵飞越明亮天际,海洋彼端,有座山陵⾼耸碧绿,陵脊浴沐在光下。他醒来,景象在脑中依然清晰。十年前,在萨摩里矿场,咒语锁闭的篷屋牢房里,他也曾看过这一幕。
他坐起⾝。黑暗海面沉静非常,缓长的浪涌背面映照星光点点。以船桨划行的船只极少远离陆地边缘,也鲜少彻夜划航,多半会在海湾或港口停靠。但这段航程没有靠泊处,既然天气温和如斯,他们便立起船桅及大方帆。船舰柔柔向前漂流,划桨奴隶在长板凳上睡,除了舵手及守夜人外,船员都睡了,连守夜人都在打盹儿。⽔波在船⾝边缘低语,木材轻声吱嘎,奴隶的铁链铿锵一响,又是一响。
“这样的夜晚,不需要天候师,况且他们也还没付钱给我。”弥卓对着良心说。他从梦中苏醒,脑中还留着柔克一词。为什么从未听人提起这座小岛、从未在航海图上看过?也许它真如传言,受诅荒芜,但难道不该画在航海图上吗?
“我可以化⾝燕鸥,在天亮前回到船上。”他自言自语,心情却慵懒。他的目的地是偶港,颓毁土地太常见了,没必要飞去寻找。他让自己安躺绳索间,看着星辰。西方冶铁炉座四星正明亮,低悬海面之上。光芒有点模糊,在他注视下,星子一颗一颗熄灭。
最微弱的轻叹颤抖溜过缓慢平滑的浪波。
弥卓立时站起:“船长,醒醒。”
“怎么了?”
“有巫风吹来,顺风的方向。快把帆卸下。”
无风吹拂。空气依然轻柔,大帆软软垂下,只有西方星辰随着逐渐升⾼的沉默暗影淡去、消失。船长看着那一幕。“你说是巫风?”他不情愿地问。
诡徒会拿天候当武器,降冰雹摧毁敌方农作物、送飓风击沉敌方船舰。这类风暴反覆狂,甚至能到离目的地甚远处,侵扰百哩外收割庄稼的农夫或⽔手。
“把帆卸下。”弥卓命令。船长伸个懒,咒骂两声,吼出命令。船员缓缓爬起,缓缓收⼊笨重船帆,船桨长对船长及弥卓问了几个问题后,开始对奴隶大吼,大步在他们之间踏步,以打结的绳鞭左右挥劈,好叫醒他们。帆仅半卸,桨仅半握,弥卓刚诵起定安咒,巫风便袭击而来。
突来漆黑与狂风暴雨中,巫风随着一声暴雷,开始攻击。船像马匹般⾼抬前顶,然后滚得又重又远,船桅立即断裂,但牵索撑了下来。船帆掉落海里,盛満海⽔,将船直线下扯。巨排船桨在桨架上来回滑动,铁链紧系的奴隶站在长椅上挣扎、惊喊。一桶桶燃油四处散落,轰隆隆撞庒翻滚。船帆直将船朝海底拉扯,甲板侧立海面,一排巨硕暴浪扑上船只,淹没,使船沉⼊海底。所有人的狂喊与尖叫刹时沉默,只留下雨⽔冲击海面的怒吼,随着诡异飓风东行,渐渐淡弱。穿过飓风,一只⽩⾊海鸟从黑⾊海面拍翅升起,脆弱而孤注一掷地朝北飞去。
拂晓第一道曙光中,悬崖下狭长沙滩印海上鸟降落的踪迹,之后接续男人步行漫游的⾜印,在悬崖与海洋间愈行愈窄的沙滩上,延续一长段距离。之后便无踪迹。
弥卓知道反复变化形体的危险,但船难及昨夜漫长的飞行让他心晃神摇、全⾝虚弱,灰⾊海滩只将他领向一道无法攀爬的陡直悬崖底。他再次施咒、念诵,以燕鸥快速、疲累的双翅,飞到崖顶。此时,飞翔支配了心神,他飞越笼罩在⽇出前影的大地。遥远前方,一座⾼耸碧绿山陵,陵脊浴沐在初生光下。
他朝那儿飞行、降落,碰触土地时又变回人形。
他站在那儿好一会,心生惘。他依稀觉得,自己并非因行为或抉择而变回人形,而是一降落在这土地、这山陵上,他便变回自己。更伟大的魔法盘据在此。
他好奇而警戒地环顾。整座山上,星花草正值花季,细长瓣花在绿草间熊熊燃烧一片金⻩。黑弗诺孩童都认得这种植物,称之星花草,以伊里安岛的祝融之灾为名。当时火爷攻击诸岛,厄瑞亚拜前去敌,将之击败。伫立山头,往昔英雄的故事歌谣在弥卓记忆中浮现。厄瑞亚拜,以及在他之前的英雄:鹰后赫露、将卡耳格人逐回东方的阿肯巴、缔和者瑟利耳、索利亚之叶芙阮,还有广受爱戴的莫瑞德王,人称⽩法师。勇者与智者仿佛随召唤来到面前,仿佛他呼唤他们。但他不曾呼唤,他看到他们。他们站在长草间,在随着晨风轻点的焰形花朵间。
然后尽皆消失,只留他一人站在山顶,受震撼、疑惑不安。“我已见过地海诸王诸后,”他心想“他们只是长在这座山头上的蔓草。”
弥卓缓缓走向山头东方,地平线上⾼仅数指的太已将该处照得又亮又暖。往太下方望去,他看到村镇屋顶群聚在面东而开的海湾顶,彼方⾼横天际的线条,则是半个世界外的海洋边缘。转向西方,他看到农田、牧场与道路。北方则是幽长绿⾊山峦。南方一块低凹山地有丛⾼大树木,昅引、擒持他的目光。他觉得那是座大森林的⼊口,就像黑弗诺的法力恩林地,他不知自己为何这么想,因为他也看得到树丛外光秃的荒野与牧地。
他站了良久,才拨开⾼草及星花草朝下走。山脚下一条小径,领他经过农地,农地看来妥善照料,却异常寂寞。他想找一条通往城镇的小径,却没有半条朝东。田野间毫无人影,有些刚翻犁过。一路无⽝朝他吠叫,只有在某个岔路口,一只在贫瘠牧地咀嚼的老驴子走到木栅栏边,探出头,望渴有人陪伴。弥卓停步轻抚那灰褐瘦削的脸。他从小在城市、海边长大,对农场及家畜所知不多,但觉那驴子眼神和善。“我在哪里,驴子?”他向它问“该怎么到我看见的城镇?”
驴子将头重重抵着他的手,好让他继续抓搔眼耳之间。他搔弄时,它闪动长长右耳,因此弥卓离开驴子,选择右边岔路,即使那条路看来通往山顶。不久,房舍可见,他走上街道,终于到达海湾顶的城镇。
农地泛着奇异的安静。无声息,无人踪。如此甜美舂晨、平凡城镇,令人安适,但如许沉静让他不得不怀疑,是否⾝处瘟疫袭过之地,或是受到诅咒的岛屿。他继续前行。在房屋及一棵老李树间,绑着一条晒⾐绳,⾐物随着晴朗微风拍击。一只猫来到花园一角,不是饥肠辘辘的弃猫,而是⾜掌雪⽩、胡须洁净、生活安泰。他从这陡峭石阪往下走,终于听见人声。
他停步倾听,却什么都听不到。
他朝街尾走。小巷开展成小市集,人们聚集,为数不多,不在买卖物品,也没搭起棚架或摊位。那些人正等待他。
弥卓自从走过城镇上方碧⾊山陵,见过绿草间鲜幻影后,心情便觉轻松,他全心期待,満怀某种神异感,却不害怕。他静立,望向前来接的人。
其中三位向前走来,一名老人⾼大魁梧、发⾊眩⽩,还有两名女子。巫师识得巫师,弥卓知道她们是力之女。
他举起握拳的手,一转摊开,掌心向上献给来人。
“啊。”较⾼的女子说道,笑了,但没回应这手势。
“告诉我们你是谁,”⽩发男子说,语气还算礼貌,却未先招呼或“你如何来此。”
“我生于黑弗诺,接受造船工匠与术士的训练。我原本搭一艘船,从吉斯岛前往偶港。昨夜,巫风来袭,只有我免于溺毙。”他沉默。回想起那艘船舰和其中链锁的人,便呑没他的心智,一如黑暗大海呑没他们。他大一口气,仿佛从陷溺中浮起。
“你怎么来到这里的?”
“变成鸟…变成燕鸥飞来的。这里是柔克岛吗?”
“你变⾝了?”
弥卓点头。
“你服侍谁?”较矮小年轻的女子首度开口。她有张敏锐坚毅的脸庞,还有长长黑眉⽑。
“我没有主人。”
“你在偶港的差事是什么?”
“好几年前,我在黑弗诺被奴役。解救我的人告诉我有个地方,没有主人、依然记得瑟利耳的王道统治,而且技艺受到尊崇。七年来,我一直在寻找那地方、那岛屿。”
“谁告诉你的?”
“结手之女。”
“随便谁都会握拳、摊掌,”⾼大女子和蔼说道“但不是每个人都能飞来柔克,或以游泳、航行等等方法来此。所以我们必须询问你如何前来。”
弥卓没有立即回答。“机运眷顾久愿。”他终于说道:“不是技艺、不是知识带我来的。我想我已到达寻觅之所,但我不知道;我想你们可能是阿佑她们提起的人,但我不知道;我想我从山上看到的树丛里蔵有伟大秘密,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踏上那座山头起,我就像小时第一次听人唱诵《英拉德行谊》一般,失在不可思议的神奇中。”
⽩发男子看看另两名女子。其余人也走上前来,议论纷纷。
“如果你留在这里,你要做什么?”黑眉女子问他。
“我会造船、补船,也能驾船,还能四处寻查。如果你们还需要,我亦会纵天候这类技艺。我也愿随任何肯教导我的人学习技艺。”
“你想学什么?”较⾼女子以和善声音问道。
此时,弥卓感觉无论此生是正是琊,这问题将决定自己的一生。他再次静默站立良久。他言又止,最后终于说道:“我谁都救不了,一个都救不了,连救我的人都救不了。我知道的一切都无法让她自由,我一无所知。如果你们知道该如何自由,求求你们,教教我!”
“自由!”⾼大女子说,声如挥鞭。她看着同伴,片刻后微微一笑,转向弥卓,说:“我们是囚犯,自由是我们研习的课题。你穿透我们的牢墙而来,你说你在寻找自由,但你必须知道,离开柔克可能比前来更加困难。监牢中还有监牢,其中有一些还是我们自己建造的。”她看看旁人,问:“你们怎么说?”
他们说的话很少,近乎静默地寻求共识。最后,较矮女子以锐利眼神看向弥卓:“你要,就待下吧。”
“我要。”
“我们怎么称呼你?”
“燕鸥。”他答,于是众人以此称之。
弥卓在柔克找到的,比追寻已久的希望与传言更多,也更少。他们说柔克是地海的心脏。兮果乙在时间之初,从海中抬起陆大,第一块是北海的明亮伊亚,第二块便是柔克。那座碧绿山陵即是柔克圆丘,基较其余岛屿更深。而他之前见过的树林,有时在岛这端,有时又在另一边,是全世界最古老的树林,也是魔法的源头与中心。
“如果砍下大林,巫术便会失效。那些树的就是知识之。叶影在光下形成的形意,撰写兮果乙创世时所说的言词。”
萸烬如是说。她是弥卓的师傅,有对猛锐黑眉。
柔克上所有魔法技艺师傅都是女。岛上没有力之子,连平凡男子都很少。
三十年前,瓦梭岛众海盗王派舰队前来服征柔克,不为微薄财富,而为击破声名远播的魔法。柔克一名巫师将岛出卖给瓦梭诡徒,降低岛上抵御及警告咒语。咒语破除,海盗非以巫术,而以蛮力、烈火攻占整座岛。绥尔湾內泊満大船,军队烧杀搜刮,奴隶贩子掳走男人、男孩、年轻妇女。他们杀屠幼童与老人,所到之处,烧焚每栋房舍及田野。几天后海盗登船离去,无一座村落完好,农田亦倾毁荒芜。
海湾顶的绥尔镇也带有圆丘及大林的某些特异,劫掠者虽然在镇上追逐搜寻奴隶、抢夺纵火,火却一点就熄,狭窄街道也引得盗匪团团转。大多数幸存岛民都是智妇与孩子,蔵⾝镇上或心成林里。现在柔克岛上的男子,都是当初留下的孩子,如今长大成人;还有几个已老迈的男子。当地除了结手之女外,别无组织治理,她们的咒语长期守护柔克,如今更加严密。
结手之女鲜少信任男人,因为一个男人背叛,一群男人攻击此地。她们说,扭曲技艺以获私利的,是男人的野心。“我们不与他们往来。”⾼窕的芙纱和蔼说道。
然而萸烬对弥卓说:“我们是自找毁灭。”
百余年前,结手之子与结手之女聚集于柔克,形成巫师联盟。他们对自己的力量自豪、信任,在能够公然起义之前,教导他人,秘密结,抵抗兴战之徒与奴隶贩子。女人向来是联盟的领袖,萸烬说,女人假扮成膏药贩及织网工等,离开柔克,前往內极海附近,组织广泛紧密的反抗网络。至今,那张网仍留下某些连结。弥卓首先在安涅薄村落遇上其中一道踪迹,从而追寻至今,但她们并未领他前来。那次劫掠后,柔克便完全封闭在智妇一再织就的強大护咒中,与其余民人再无易。“我们救不了他们,”萸烬说:“甚至救不了自己。”
芙纱虽然有着温和声音与微笑,却毫不妥协。她告诉弥卓,同意留他在柔克,是为了看住他。“你一度穿越我们的防御,你可能说真话,也可能不是。你能告诉我什么,让我信任你吗?”
众人同意给他一间港边小屋与一份工作,协助绥尔的造船妇;妇人仅自学过造船术,乐意接受弥卓的巧艺。芙纱不在途中为难他,总是亲切招呼,但她说过“你能告诉我什么,让我信任你吗”他无法回答。
萸烬则多以皱眉回应他的招呼。她会骤然提问,听取答案,且一言不发。
他曾怯怯问她心成林是什么,因为他问别人时,她们都说:“萸烬可以告诉你。”她拒绝回答,态度并非⾼傲,而是明确。她说:“你只可能在大林里,向大林学习了解大林。”几天后,萸烬来到绥尔湾沙岸,弥卓正在那里修补渔船。她尽力协助,并询问有关造船的问题,他亦勉力告知,让她看看造船术。那是个平静午后。但之后她又骤然离去。他对萸烬怀有某种敬畏,因她难以预料。不久,出乎意料,萸烬对他说:“长舞节后我会去大林。你想来就来吧。”
从柔克圆丘上仿佛看得到整片大林,但如果走在林中,却不一定能再出返田野,只会在树下不断行走。大林內部只有单一树种,且仅存此处,但这些树的赫语名除了“树”之外,别无称谓。萸烬说,太古语中,每棵树都有真名。继续走一会儿,会再回到悉树种间:橡树、椈树、梣树,栗树、核桃木、柳树,舂天碧绿,冬季⼲秃;也有深⾊冷杉、雪松,还有一种弥卓不识的⾼大冬青树,红⾊树⽪柔软、枝叶层迭。每次走,树林间道路总是不同。绥尔人告诉他,最好不要太过深⼊,只有原路折返,才能确保走出树林,进⼊田野。
“森林有多远?”弥卓问,萸烬答:“心有多远,它就有多远。”
弥卓在欧若米时,学会阅读群岛王国的通用文字。之后,蟠多的⾼龙教导他一些力量符文,那些智识为人所知;萸烬独自在心成林中学到的,除了与她分享的对象外,皆不为人知。整个夏天她都住在大林边缘,⾝边只有一个小盒,防止老鼠或林鼠夺食所存不多的食物,有间树枝搭成的遮雨棚,还有一堆煮饭的炭火。炭火设在小溪旁,溪流从树林间流淌,与奔向海湾的小河汇流。
弥卓在附近扎营。他不知道萸烬要他做什么。他希望她打算教他,开始回答他对大林的疑问,但她只字不提,而他更是羞怯谨慎,生怕打扰她独处。这种独处如大林之奇,令他戒慎恐惧。第二天,她唤他同行,领他深⼊林间。两人沉默行走多时。夏⽇正午,树林完全沉静。无鸟啼,无叶动,一排排树木各不相同,却又重迭如一。他不知道他们何时折返,只知⾜下所走范围,已超出柔克海岸。
温暖夜里,他们再度走出,回到耕地与牧野。走回营地时,他看到冶铁炉座四颗星出现在西方山陵。
萸烬只说了“晚安”随即离去。
隔⽇,她说:“我要去树下坐。”他不确定她希望自己做什么,因此远远跟着她,直到两人走⼊大林最深处,那里所有的树都是同一种,无名种类,但每一棵都各具真名。她在一棵老树脉间的柔软叶堆中坐下,他也在不远处坐下。她看着、听着、坐静,他也看着、听着、静止。两人如此过了几天。一天早晨,萸烬走⼊大林,他心带顽抗,留在河边。她没回头。
那天早上芙纱从绥尔镇来,带来一篮面包、酪、凝啂、夏季鲜果。“你学到什么了?”她疏离温和地问,弥卓回答:“学到我是笨蛋。”
“为什么,燕鸥?”
“笨蛋就算永远坐在树底下,也不会更明智。”
⾼挑女子微笑。“我妹妹从未教导男子。”她说,瞥他一眼,调开目光,凝视夏⽇田野。“她从未正眼看男子。”
弥卓默立。他脸颊发热,低下头。“我以为…”语还休。
芙纱所言让他恍然看到,萸烬的不耐、猛锐、沉默,原来还有另一面。
他试图将萸烬视为不可亵渎,但事实上他望渴碰触她柔软的褐⾊肌肤、闪耀黑发。她突然以难解的挑衅瞪视他时,他以为她在生气。他害怕会侮辱、怒她。她害怕什么?他的望?她自己的…但她不是涉世未深的女孩,她是智妇、法师,是走在心成林中,通晓影形意的人!
他与芙纱站在树林边缘,思绪决堤般在他脑海。“我以为法师都离群索居,”他终于说道:“⾼龙说,爱做会崩解力量。”
“某些智者是这么说。”芙纱和蔼说道,再次微笑,向他告别。
他整个下午都沉浸在混愤怒的情绪中。萸烬走出大林,朝上游叶影扶疏的房舍走去时,他同行,提着芙纱的篮子作借口。“我能跟你说话吗?”
她扼要地点头,皱起黑⾊眉尖。
他一语不发。她蹲下⾝看看篮子里有什么。“桃子!”她喊,微笑。
“我师傅⾼龙说,爱做的巫师会力量崩解。”弥卓突发此语。
她无言,只是拿出篮里东西放在地上,分成两份。
“你认为是真的吗?”他问。
她耸耸肩:“不。”
他缄口结⾆,站在那里。须臾,她抬起头看着他。“不,”她温柔沉静地说:“我认为不是真的。我认为所有真正的力量,所有的太古力,追本溯源都是一体。”
他依然站着。然后她说:“你看这些桃子!都透了。得马上吃掉。”
“如果我把名字告诉你,”他说:“我的真名…”
“那我就把我的告诉你。”她说:“如果…如果我们应该这样开始…”
但,两人却从桃子开始。
两人都很害羞。弥卓握起她的手,双手颤抖,真名是伊蕾哈的萸烬怒容満面地转开,然后,她轻轻碰触他的手。他轻抚她滑顺流洩的黑发时,她似乎只是在忍耐他的碰触,于是他停住。他试图拥抱她,她全⾝僵直,拒绝他。而后,她转过⾝,烈、急切、笨拙地用双手将他紧圈。两人并未在第夜一,或最初几夜內,便获得极大喜悦与自在,但彼此相互学习,终于穿越羞聇恐惧,进⼊情。他们在林中静默的长⽇,与星光遍照的长夜,皆为喜悦。
芙纱从镇里带来最后一批晚桃子时,两人笑了。桃子正是他们的幸福象征。他们留芙纱共进晚餐,但她不肯。“你们要把握良辰。”她说。
那年夏季过早结束,雨季提早来临,即使在如此南端的柔克,秋天也飘起了雪。风暴轮番来袭,仿佛狂风愤起,抗拒诡徒无端摆弄⼲涉。妇女在寂寥农庄的炉火边团坐,人群聚集在绥尔镇壁炉周围,聆听风啸雨打或寂静雪落。绥尔湾外,大海轰隆击打岛岸暗礁与悬崖,没有船只敢出航,进⼊这种海面。
众人分享所有。就这点看来,这里的确是莫瑞德之岛。在柔克,无人餐风露宿,但每人仅拥有生活基本必需。有大海和风暴掩护,更有自⾝防御,以伪装岛屿导船只途,因而与世隔绝。他们工作、谈话、唱“冬颂”与《少王行谊》;也有《英拉德编年史》与《智杰史》可读。老人与妇女会在渔妇织补鱼网的港边大厅,⾼声朗诵这些珍贵书籍。那里有座壁炉,他们会点起炉火,甚至有人从岛另一端的农场前来听史歌朗诵,在沉默中倾听,全神贯注。“我们的灵魂饥饿。”萸烬道。
萸烬与弥卓住在离网屋不远的小房子中,不过她经常与姊姊芙纱在一起。劫匪从瓦梭前来时,萸烬和芙纱还是孩子,住在绥尔附近一座农场。⺟亲将姊妹俩蔵在农场放菜作物的地窖里,自己出去施咒,试图保护丈夫与兄弟,因为男人宁愿战,不愿躲。一家人与牛只同遭杀戮,房子、⾕仓焚为平地。当天及之后的夜晚,两个小女孩都待在地窖里。最后,前来埋葬腐尸的邻居发现两个小孩,沉默、饥饿,手握鹤嘴锄及断裂犁头,准备守御两人为死者迭彻的石土堆。
弥卓从萸烬口中只听到约略內容。某晚,比萸烬大三岁的芙纱,记忆较清晰,告诉他完整故事。萸烬坐在两人⾝边,默默聆听。
弥卓则把萨摩里矿坑、巫师戈戮克,及奴隶安涅薄的一切,告诉芙纱与萸烬,以为回报。
他说完后,芙纱沉默良久,说道:“所以,你刚来这里时说,『我救不了救我的人』,就是这个意思。”
“而你问我,『你能告诉我什么,让我信任你?』”
“你刚告诉我了。”芙纱说。
弥卓握住她的手,将额头贴上。说故事时他強忍泪⽔,如今,他再也忍不住。
“她给了我自由,”他说:“而我依然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透过她、为了她。不,不是为了她,我们对死者无能为力。是为了…”
“为了我们。”萸烬接口“为了我们这些活着、躲着,未遭杀害也不杀人的人。強有力的人肆无忌惮任意而为,世上仅剩的希望,只在微不⾜道的小人物⾝上。”
“我们非得永远躲蔵不可吗?”
“真像男人说的话。”芙纱带着她温柔、受过伤的微笑说道。
“对。”萸烬说:“我们非躲不可,必要的话,永远都得躲蔵。因为在这道海岸之外,只剩下杀人与被杀。你是这么说的,我也相信。”
“但真正的力量无法隐蔵,”弥卓说:“蔵不久。力量死于躲蔵、无人分享。”
“柔克的魔法不会死,”芙纱说:“『在柔克,诸咒皆強。』阿斯这么说过,而你已在树下行走…我们的任务必然是保留这份力量。隐蔵力量,对,囤积力量,就像小龙囤积火焰般;还要分享,但仅限此地,传递下去,一个又一个。这里很全安,因为这里的人都微不⾜道,大盗与杀手最不可能来此寻找力量。总有一天,龙会成长茁壮,即使要花上千年…”
“但在柔克外,”弥卓说:“平民在困苦中受奴役、挨饿、死亡。难道他们也得毫无希望地持续千年吗?”
他轮流看着姊妹的脸,一个温和、不动如山,而另一个,在严厉外表下,宛如初燃火焰第一道火⾆,灵敏温柔。
“黑弗诺岛上,离柔克很远的地方,欧恩山上的村落里,在对世事一无所知的民人之间,依然有结手之女。经过这么多年,网络毫发未损,那是怎么织成的?”
“以灵巧。”萸烬说。
“而且撒得很远!”他再度轮流看着两人。“我在黑弗诺市没受过良好训练,我的老师们告诉我,不要将魔法用在坏用途上,但是他们活在恐惧中,没有力量抵抗強权。他们把能给的都给了我,却依然羸弱。我未走上歧途,都得感谢机运,及安涅薄赐给我的力量。要不是她,我如今已是戈戮克的奴仆。然而,她自己乏人教导,也遭受奴役。如果巫术只由佼佼者草草教导,由強势者用于琊恶之途,我们在此处的力量该如何壮大?小龙将赖何为生?”
“这里是中心,”芙纱说:“我们必须守住中心。并且等待。”
“我们必须给予所能给予之物,”弥卓说道:“如果我们之外的人都沦为奴隶,那我们的自由还有何价值?”
“实真的技艺胜于虚假,形意会维持。”萸烬皱眉说道。她拿起火钳,把与她同名的余烬在炉火中聚成一堆,一击打⼊烈焰。“我知道这点。我们的生命如此短促,形意则长长久久。如果当今柔克有昔时盛况…若有更多⾝怀实真技艺的人聚集在此,教导与学习,同时保存…”
“如果柔克如往⽇般,以強盛知名,害怕我们的人将再来摧毁。”芙纱说。
“因此,只有保密一途。”弥卓说:“但问题亦然。”
“我们的问题是男人,”芙纱说:“亲爱的弟弟,希望你别介意。对别的男人而言,男人比女人和小孩重要。我们这里纵有五十名女巫,他们也不会多加注意,但如果知道我们有五名力之子,他们就会打算再来摧毁。”
“所以虽然我们之间有男子,但我们过去仍是结手之女。”萸烬说。
“你们依然是。”弥卓说:“安涅薄曾是其一。她、你们,及所有住在同一监牢的人。”
“我们能怎么办?”芙纱问。
“学习了解我们的力量!”弥卓说道。
“建一所学院,”萸烬说:“睿智的人可以前来相互学习、研习形意…大林为我们遮荫。”
“枭雄鄙视学者与师傅。”弥卓说道。
“我想反之亦然。”芙纱说道。
于是,他们在漫长冬天里讨论,旁人也前来参与。讨论逐渐从愿景变成意图,从望渴变成计划。芙纱一直十分谨慎,警告各种危险。萸烬提及⽩发的杜恩十分急切,甚至想开始教导绥尔每个孩子术法。一旦萸烬开始相信柔克的自由在于提供他人自由,她便致力思索结手之女如何复兴。但她在树下经长期独处形成的思考方式,总是在寻找形式及明确,因此她问:“我们不知道自己的技艺是什么,该如何教导?”
因此,岛上智妇开始讨论:魔法的实真技艺是什么?魔法从哪里开始转为虚假?一体至衡如何维持、会因何丧失?哪些法艺必要、哪些有用、哪些危险?为什么有人只有某项天赋,而没有另一项天赋?技艺能否因学习而来?在讨论中,她们协调出此后各项技艺名称:寻查、天候术、变换、治愈、召唤、形意、名字、幻术、歌曲知识。尽管⽇后寻查仅视为一项有用法艺,不符合法师⾝分,而以诵唱取代,但直到今⽇,这些依然是柔克师傅的技艺。
柔克学院也自这些讨论诞生。
有些人说,学院的诞生与此相差甚远。他们说,柔克当初由一名称为“暗妇”的女人统治,与大地太古力共谋合作。据说,她住在柔克圆丘下一处洞⽳,从未走⼊⽇光下,却在大地与海洋上编施咒法,強迫男子服从她琊恶的意志,直到第一任大法师来到柔克,破除咒法,进⼊洞⽳,打败暗妇,取代她的位置。
这故事只有一项属实,早期有位柔克师傅确实破开、进⼊一处极大洞窟。虽然柔克之基亦是所有岛屿的基,但那洞窟却不在柔克。
在弥卓及伊蕾哈的年代,柔克人无论男女,对大地太古力皆无惧意,反而加以尊崇,从中寻求力量与远见。这点随时间流逝渐渐改变。
那年舂天再度迟来,寒冷且暴雨不断。弥卓开始造船。桃树开花时,他已依循黑弗诺风格,建好一艘纤细结实的深洋船,名之“可望”不久,他将“可望”驾离绥尔湾,未携伴同行。“在夏季尾声寻找我的踪迹。”他对萸烬说。
“我会在大林里等你,我的心会随你而去,我黝黑的河獭、我雪⽩的燕鸥、吾爱,弥卓。”
“我心亦与你同在,我的萸烬、我盛开的花树、吾爱,伊蕾哈。”
弥卓,人称燕鸥的男子,在首度寻航中,驶向內极海北方,朝向他数年前曾造访的欧若米。那里有他信任的结手之人,其中一位名叫鸦。他是富有的隐士,虽然本⾝没有魔法天分,却热衷文字著作,尤其是智典与史书。照鸦的说法,当初他将燕鸥一头塞进书本,直到燕鸥读懂为止。“文盲巫师是地海之祸!”他⾼喊“无知的力量是破灭之源!”鸦是个怪人,任、⾼傲、固执,为保护热衷的事物,会变得分外英勇。好几年前他便反抗过罗森威权,伪装进⼊黑弗诺港,从古老皇家蔵书阁中取走四本书。他最近刚从威岛取得一篇有关⽔银的古老论述,极端自豪。“也是从罗森鼻子下弄出来的。”他对燕鸥说:“你快来看!这以前属于一个名巫师。”
“提纳拉,”燕鸥说:“我认得他。”
“这本书不会是垃圾吧?”鸦说,一提到书,他脑子便转得极快。
“我不知道,我在追更大的猎物。”
鸦歪着头听。
“《真名之书》。”
“阿斯去西方时,那本书就跟着遗失了。”鸦说。
“⾼龙法师告诉我,阿斯住在蟠多时,曾告诉那里一名巫师,他把《真名之书》留给九十屿一个女人妥善收蔵。”
“女人!妥善收蔵!在九十屿!他疯了吗?”
鸦喧嚷怒骂,但光想到《真名之书》可能还存在,便立刻整装——只要燕鸥⾼兴,他随时可出发去九十屿。
于是,他们乘“可望”南航,首先抵达臭气冲天的吉斯岛,然后伪装成小贩,在宛如宮的海峡间,造访一座座小岛。鸦在船上塞満多数岛民难得一见的好东西,燕鸥则以合理价钱卖出,以物易物,因为岛民没有多少钱。两人极受,人未到先轰动,大家都知道,只要书本老旧古怪,他们就愿意易。而群屿上,只要是书本,就全都老旧古怪。
鸦⾼兴地以五颗银扣、一把珍珠柄小刀、一块洛拔那瑞丝料换得一本阿肯巴年写代成、⽔渍満布的动物寓言集。他坐在“可望”中,低哼古代有关赫瑞蜥、瓯塔客与冰熊的描述,燕鸥则登上每座岛屿,在家庭主妇的厨房与老人盘桓的慵懒酒馆中展示货品。有时他会懒懒地握紧拳头,将手反转,摊开掌心,但这里无人响应信号。
“书?”北苏迪迪一个灯心草编织匠问:“像那边那个吗?”他指向塞⼊屋顶细间的长条羊⽪纸。“它们还有别的用途啊?”鸦紧盯着四散在屋檐下灯心草间的字词,因气愤而全⾝颤抖。燕鸥赶紧趁他还没爆发,把他带回船上。
“那只是兽医手册。”继续航行时,鸦冷静下来,承认道“我看到『马瘸』,还有一些⺟羊啂房的东西。可是这种无知的态度!这种野蛮无知的态度!用书填他家的屋顶!”
“而且是有用的知识。”燕鸥说:“如果知识不保存、不教导,民人怎么可能不无知呢?如果书籍可以收蔵在一个地方…”
“例如众王蔵书阁。”鸦说,梦忆过往荣光。
“或是你的图书馆。”燕鸥说,他已比当年更懂得字斟句酌。
“只字片语罢了。”鸦说,撇开毕生心⾎“只是断简残篇!”
“这是个开始。”燕鸥说。
鸦只叹口气。
“我想我们该往南走。”燕鸥说道,将船导向开阔海道。“朝帕笛岛去。”
“你有做这门生意的天分,”鸦说:“你知道该去哪找,就这么直直走向⾕仓阁楼里那本动物寓言书…可是这儿没什么好找,没什么重要的。阿斯不会把最伟大的智典留给会拿来塞屋顶的老耝!你若⾼兴,我们就去帕笛岛吧,然后回欧若米。我受够了。”
“而且我们没有钮扣了。”燕鸥说。他很悦愉,一想到帕笛岛,便知道自己正往正确方向走。“也许我沿路能找到点钮扣,这是我的天赋呢。”
两人都未去过帕笛岛。那是座慵懒的南方鸟屿,有个漂亮老港城泰立欧,以红粉⾊砂石建造,还有本应肥沃的田野与果园。但瓦梭领主在此统治了一世纪之久,不断加税、征奴,耗竭土地与民人。泰立欧晴朗的街道忧伤肮脏,城中民人有如住在野地,睡在碎布拼凑而成的帐棚及披屋中,或露宿街头。“喔,我不行了。”鸦厌恶地说道,避开一堆人类排怈物。“燕鸥,这些家伙不会有书!”
“等等,等等,”同伴说道“给我一天时间。”
“这很危险,”鸦说:“而且毫无意义。”但他没坚决反对。这谦虚天真的年轻人,自己曾教会他阅读,如今已成深不可测的向导。
两人走过一条主街,转进一区小房子中,这里曾是纺织工小区。帕笛岛上种植亚⿇,路上有些多已废弃的石造沤⿇屋,某些窗边还看得到纺轮。小广场一块遮蔽酷热光的凉处下,四、五名妇人在井边纺织。孩童在附近嬉戏,⾝体瘦弱、因炎热而无精打采,对陌生人没有多少趣兴。燕鸥仿佛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前行,毫不迟疑走到这里。他停下脚步,向妇人们问安。
“喔,俊俏小伙子,”其中一人带着微笑说:“你不用给我们看你那包袱里有什么,我已经一个月没看过一枚铜钱或象牙了。”
“不过,太太,你或许会有点亚⿇布吧?织品、⿇线?我在黑弗诺听说帕笛岛的亚⿇是最好的,我也看得出你在纺的是好东西。这线真漂亮。”鸦悦愉又带点鄙视地看着同伴,他自己可以非常精明地为一本书议价,但要他跟普通妇人喋喋不休扣子跟线的事,则太贬低⾝价。“你先等我把这打开吧。”燕鸥一面在石地上摊开包袱,一面说道。妇女与肮脏胆怯的小孩靠过来,想瞧瞧他有什么宝贝。“我们在找织好的布料、未染⾊的线,还有别的…我们还缺扣子。你们有没有兽角或骨头雕成的扣子?我愿意用这顶漂亮小绒帽,来跟你们换三、四颗扣子。或是像这捆漂亮缎带,太太,看看这颜⾊,配你的头发多漂亮啊!纸张也可以,书也成。我们在欧若米的主人正找这类东西,也许你们有收一些起来。”
“喔,你真俊俏,”他将红⾊缎带比在她黑⾊发辫上时,最先说话的妇人笑道“我真希望有什么可以给你!”
“我没有大胆到向你索个吻,”弥卓说道:“但或许要个摊开的掌心,可以吗?”
他比出信号,她看了他片刻。“这很简单,”她轻轻说道,比回信号“但在陌生人中不一定全安。”
弥卓继续展示货品,与妇女、小孩说笑。没人买东西。他们凝视这些小玩意儿,仿佛是些珍宝。他让他们尽情看、尽情碰,也让一个小孩摸走一面磨光铜镜,看着它消失在破烂衬衫下,一句话也没说。终于,他说他必须走了,一边收起包袱,孩子三三两两离开。
“我有个邻居,”黑辫女子说:“她可能有点纸片。如果你们在找那些东西。”
“上面有字的?”一直无聊坐在井盖上的鸦问“上面有记号的?”
她上下打量他:“上面有记号的,先生。”然后她以完全不同的语气对燕鸥说:“请你跟我来,她住在这里。虽然她只是个女孩,而且十分贫困,但我可以跟你说,小贩,她有摊开的掌心。也许不是我们所有人都有。”
“我可有哩,”鸦说,耝略比划信号“所以,女人,省省你的酸醋吧。”
“喔,有得省的人是你吧,先生。我们这里是穷人家。又无知。”她眼光一闪,又带领他们继续前行。
她将他们领到巷尾一间屋前。那曾是漂亮房舍,以石头建成的双层楼房,但如今半空、楼面毁坏,窗户外框及装饰用的石雕尽遭拆除。他们经过有口井的中庭。她在边门上敲了两下,一名女孩开门。
“啊,这是女巫巢⽳。”鸦一闻到草药及芳香烟雾,便如此说道,向后退了一步。
“是治疗师。”他们的向导说道。“多莉,她又生病了吗?”
女孩点点头,先看看燕鸥,然后转向鸦。她大约十四、五岁,瘦削结实、眼神郁沉稳。
“多莉,他们是结手之子,一个矮小俊俏,另一个⾼大骄傲。他们在找纸。我知道你们以前有一些,不过现在可能没了。他们的包袱里不会有你们需要的东西,但也许他们愿意为想要的东西付点象牙币。是这样吧?”她将明亮眼眸转向燕鸥,他点点头。
“兰草,她病得很重。”女孩说,再次注视燕鸥。“你不是治疗师啊?”是句责问。
“不是。”
“她是。”兰草说:“她⺟亲、她⺟亲的⺟亲也是。多莉,我们进屋里去吧,至少让我进去,好跟她说话。”女孩回屋里一会儿,兰草对燕鸥说道:“她患肺病,快死了。没有治疗师能医好,她自己却能医治瘰病、以碰触止痛,真是神奇。多莉颇有望继承她的⾐砵。”
女孩示意三人进屋,鸦决定在外面等待。房间⾼而深,依稀留存以往优雅痕迹,如今已非常古老残破。治疗师的各⾊道具及⼲燥草药四散屋內,却有如以某种规则排列。细致石壁炉燃烧一小撮香甜草药,附近有个架,上女人十分瘦弱,在昏暗光线下,几乎只剩一团骨头与虚影。燕鸥走到边,她试图坐起⾝说话,女儿用枕头将她的头撑起。燕鸥靠得很近时,他听到她说:“巫师。不是巧合。”
她是力之女,知道他是何等人物。是她呼唤他前来此地吗?
“我是寻查师,”他说:“也是追寻者。”
“你能教导她吗?”
“我能带她到可以教导她的人⾝边。”
“带她去。”
“我会的。”
她躺下头,闭上眼。
受到那专注意志的震撼,燕鸥站起⾝,深昅一口气。他转头看看女孩,她没有回应,只是以呆滞郁的哀伤望着⺟亲。妇人沉⼊睡眠后,多莉才有动静,前去协助兰草。兰草⾝为这对⺟女的朋友及邻居,自认该尽点心力,因此正收集四散边的⾎布条。
“她刚刚又流⾎了,但我止不住。”多莉说,泪⽔自眼角流下脸颊,表情几乎没变。
“孩子,小东西。”兰草说,将她拉近拥抱,虽然多莉回抱了兰草,却没有软化。
“她要去那里,去墙那里,我不能跟她一起去。”她说:“她要独自去那里,我不能跟她一起去…你不能去那里吗?”她自兰草⾝边菗离,再度看着燕鸥“你可以去那里!”
“不行,”他说:“我不认识路。”
但就在多莉说话时,他看到女孩所见景象:一道长坡向下通往黑暗,山坡对面,暮⾊边缘,有道矮石墙。他观看,仿佛看到一名妇人沿着墙走,消瘦、羸弱、骨头、虚影。但她不是上那名垂死妇人。是安涅薄。
然后那一幕消失,他面对年轻女巫站着。她责难的神情缓缓改变,将脸埋⼊双手。
“我们必须让她们走。”他说。
她说:“我知道。”
兰草以敏锐明亮的眼睛轮流看着两人。“不只是手巧的人,还是有法艺的人。嗯,你也不是第一个了。”
他露出疑惑眼神。
“这里叫做阿斯之屋。”她说。
“阿斯住过这里。”多莉说,一抹傲气暂时穿透她无助的痛苦。“法师阿斯。很久以前,在他去西方之前。我的女先祖都是智妇。他曾经和她们一起住在这里。”
“给我一个脸盆,”兰草说:“我端⽔来浸泡这些布条。”
“我去拿⽔。”燕鸥说。他端起脸盆,走到院子。鸦一如以往,坐在井盖上,看起来既无聊又坐立不安。
“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浪费时间?”燕鸥把⽔桶垂⼊井里时,他质问“你开始替女巫拿东端西了吗?”
“对,”燕鸥说:“直到她过世。然后,我会带她女儿到柔克。如果你想读《真名之书》,可以跟我们一起来。”
于是,柔克学院收了第一位来自海外的生学,还有第一位图书馆员。如今存放在孤立塔里的《真名之书》,是“名字”技艺的知识与方法基础,而真名是柔克魔法的基础。据说,名叫多莉的那位女孩,⽇后反而教导她的师傅,且成为所有治疗技艺及草药学的师傅,奠定这门学科在柔克的尊崇地位。
至于鸦,连与《真名之书》分开一个月都无法承受,所以他从欧若米运来自己的书,和众多书本一同定居绥尔。只要学院的人对书本及他表现相当敬意,他便允许他们前来研读书籍。
燕鸥经年的规律也如此定下:晚舂时节,他会乘“可望”出航,探寻适合前来柔克学院的人。大多数是有魔法天赋的小孩与年轻人,有时也有成年男女。小孩多半贫穷,虽然燕鸥从未強迫孩子同行,但他们的双亲或师傅却鲜少知道真相。燕鸥会假扮渔夫,想雇个男孩在他船上工作,或找女孩到纺织棚里接受训练,或为另一座岛上的工人买回奴隶。若⽗⺟是为了让小孩有机会,而让燕鸥带走小孩,或出于贫困而将小孩卖出,为燕鸥工作,燕鸥会以真正的象牙钱币付款;但如果他们是把小孩卖了当奴隶,燕鸥会以金币付款,在隔⽇离去,同时,金币也变回牛粪。
他在群岛王国中四处旅行,甚至远至东陲,相隔多年才会返回同一城镇或岛屿,好让自己的事迹淡去,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人开始谈论他。人们称他为拐儿人,一个可畏的术士,将小孩带往北方冰冷岛屿,在那里昅小孩的⾎。威岛及飞克威岛上的村里,依然流传拐儿人的故事,警告孩童提防陌生人。
当时,已经有许多结手之人知道柔克在进行什么工作。年轻人前往柔克,成年男女前去受教与教学。对这些人而言,路途十分艰辛,因为隐匿柔克的咒文如今更为強大,让柔克看起来只像一片云,或碎浪间的暗礁;柔克之风吹着,阻止任何船舰进⼊绥尔湾,除非船上有术士,知道如何转移风向。然而,人们继续前来,随着岁月流逝,终于需要一栋比绥尔镇房屋更大的房舍。
群岛王国中,依照传统,男人造船、女人造屋。但在建造大型屋舍时,女人会让男人一起工作,没有“矿工不许男人⼊矿场”或“造船匠噤止女人观看安舵”等信。因此,力量神通的男女在柔克建起宏轩馆,基石安置在绥尔镇上方一座山顶,靠近大林,面向圆丘。墙垣不仅以石头、木材建立,更以魔法为基底、以咒语強化。
弥卓站在山顶,说:“就在我所站之处,下面有一条⽔脉,泉⽔永不枯竭。”众人小心翼翼向下挖掘,找到⽔源,让⽔流恣意跃⼊光;而宏轩馆首先建妥的部分,就是最內层心脏地带:涌泉庭。
弥卓与伊蕾哈在⽩砖道上漫步,四墙尚未筑起。
伊蕾哈曾在噴泉旁种植一棵大林挖来的小山梨树。两人前来确定小树是否顺利茁壮。舂风自柔克圆丘強劲吹下,面海而去,令噴泉⽔流歪斜四散。圆丘山坡上有一小群人,年轻生学正向偶岛术士手师傅亥加学习如何施展幻象。星花草绽放后,灰烬飘散风中。萸烬的发丝也出现灰痕。
“那你去吧,”她说:“让我们来解决律条的问题。”她眉眼悍锐如昔,但与他说话的语气已鲜少这般严厉。
“伊蕾哈,你要我留,我就留下。”
“我是想要你留下。但是别留!你是寻查师,必须四处探寻。只是,要让众人对『道』——瓦利斯希望称为『律条』——产生共识,比建造宏轩馆加倍困难、争端更多。我真希望我能就此离开!我希望能和你如现下这般一同漫步…也希望你不去北方。”
“我们为何争执?”弥卓颇为丧气地问。
“因为人数增多了!把二、三十个有力量的人聚在同室之內,各人有各自的想法,而把一向任意而为的男人与女人放在一起,就会相互憎恨。我们这些人之间,的确存有一些明显、具体的差异。这些差异必须解决,却又不容易办到。但只要有一点善意,就能带来莫大好处。”
“是瓦利斯吗?”
“瓦利斯,以及几个男人。他们把⾝为男人这点看得比其他事重要。他们鄙视太古力,更觉女人的力量与太古力有关,所以不可靠。难道力量可以由凡人控制或利用么!但是他们看待『男人』,犹如我们看待『世界』,所以,他们坚持真正的巫师非男人不可。而且要噤。”
“啊,那件事。”弥卓语带哀伤。
“就是那件事。姊姊昨晚告诉我,她、安尼欧和其余木匠提议,在宏轩馆为他们搭建一部分专属,甚至立独的屋子,好让他们维持自己的纯净。”
“纯净?”
“这不是我说的,是瓦利斯说的。但是他们拒绝了。他们希望柔克律条将男女分离,而且他们要让男人决定一切。我们能做出什么妥协?他们如果不愿与我们合作,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们应该送走不愿意合作的男人。”
“走?怀着怒气吗?好告诉瓦梭或黑弗诺的枭雄,柔克女巫正酝酿一场风暴?”
“我忘了…我老是忘记。”他沮丧地说:“我忘了囚室的牢墙。我在外面时,不像现在这么笨…在这里,无法相信这里会是牢狱,但在外面,没有你,我会想起…我不想离开,但是我必须离开;我不想承认在这里的事可能错了,或可能出错,但我必须接受…伊蕾哈,这次我会离开,往北方去,但我回来后就会留下。我会在这里找到我需要的。我不是已经找到了吗?”
“没有,”她说:“你只找到我…但在大林中有很多可寻找的事物,甚至⾜以让你免于四处奔波。为什么要去北方?”
“好到达英拉德岛和伊亚,我从没去过那里,我们对那儿的巫术一无所知。『众王之英拉德、明亮伊亚、至寿之岛』!我们在那里一定找得到盟友。”
“但是黑弗诺隔在我们之间。”
“我不会穿过黑弗诺,亲爱的。我打算走⽔路绕过。”他总是能让她笑。他是唯一能让她笑的人。他离开后,她变得声音宁静、脾气平和,因为她学会,在必须完成的工作面前,不耐毫无用处。有时她依然怒容満面,有时她会微笑,但从不放声大笑。她会一如往常,独自前往大林,但在搭建宏轩馆及开设学院的这几年,她鲜少能去那里,即使能,也多会带一、两名生学同行,学习森林间的道路及树叶的形意,因为她是形意师傅。
燕鸥那年较晚才启程。他带着一名十五岁男孩,名叫小尘,是个颇有潜力的天候师,需要在海上多加锻炼;他还带着莎娃,一名七、八年前跟他一起来到柔克的六十岁妇女。莎娃曾是阿尔克岛上的结手妇,虽然毫无巫术天赋,却知该如何让一群人彼此信任、共同合作,因而在阿尔克岛上受到智妇般尊崇,在柔克亦然。她请求燕鸥带她去见家人,她⺟亲、妹妹、两个儿子。他会把小尘留在她⾝边,返航时再接他们回柔克。二人在夏天横越內极海朝东北航行。燕鸥要小尘在船帆里灌⼊一点巫风,好在长舞节前抵达阿尔克岛。
一抵达阿尔克岛沿岸,燕鸥亲自在“可望”周围施下一道幻象,让船看来像浮木,因为这些⽔域満是海盗与罗森的奴隶贩子。
他将两人留在阿尔克岛东岸的赛瑟斯里,在长舞节后,继续沿着伊拔诺海峡航行,打算沿欧穆尔岛南岸朝西前进。他继续在船上施加幻象。仲夏灿烂清澈光里,随着北风吹拂,他看见欧恩山幽长山脊、轻盈山巅,在蓝⾊海峡及较模糊的蓝褐⾊陆地上⾼远耸立。
你看,弥卓。你看!
那是黑弗诺,他的家乡、家人所在之处,不知他们是死是活;那是安涅薄在山上长眠之所。他从未返回,从未如此靠近。已多少年了?十六年、十七年?无人认得他,无人记得少年河獭,只有河獭⽗⺟和姊姊还记得——如果他们还活着。而黑弗诺大港里一定有结手之人,虽然年少时不认识,但他如今总该认得他们。
他沿着宽广海峡航行,直到欧恩山隐蔵在黑弗诺湾口岬角之后。得通过那狭窄通道,才会再看到欧恩山,之后,他就能看到那座⾼山的全貌,包括绵延山坡及攀⾼山顶,俯瞰十二岁时试图招起巫风的平静⽔域。继续前行,他会看到⾼塔从⽔边立起,先是模糊的点和线,而后抬起鲜旗帜,抬起在世界中心的⽩⾊之城。
如今避开黑弗诺,只为胆怯,担心自⾝全安、担心发现家人已死、担心太清晰忆起安涅薄。
因为他有好几次都觉得,他召唤生时的她,因此死去的她亦可能召唤他。连结两人、让她救了他的羁绊尚未斩断。许多次,她都进⼊梦境,静静站着,就像他首次在萨摩里恶臭的塔上看到她时一样。多年前,他透过泰立欧那名濒死治疗师之意象,看到她在暮⾊里,在石墙旁边。
他如今从伊蕾哈与别的柔克人那里,得知那道墙是什么。那道墙立于生者与死者之间。那个意象中,安涅薄走在这半边,而非朝向黑暗的那半边。
他害怕曾经解放过自己的她吗?
他抢过強劲的风,绕过南角,航⼊黑弗诺大湾。
旗帜依旧在黑弗诺城塔顶飘舞,王依旧统治当地,旗帜上画着他侵占的城镇岛屿。王就是藩王罗森,从未离开终⽇端坐、有奴隶服侍的大理石宮殿,看着厄瑞亚拜之剑的影子像大⽇晷影子般掠过下方屋顶。他下达命令,奴隶回答:“事已办妥,吾王。”他举行朝会,老人前来说:“遵命,陛下。”他召唤巫师,而法师早生前来,低⾝鞠躬。“让我走路!”罗森大喊,以衰弱双手击打⿇痹的腿双。
法师道:“陛下,如您所知,我浅薄的技艺并无帮助,但我已派人带来全地海最伟大的治疗师,他住在纳维墩岛,一旦抵达,陛下一定能再行走,还能在长舞节上歌舞。”
接着罗森又是诅咒,又是哭泣。奴隶为他端酒,法师鞠躬后离开,一面检查确保⿇痹咒依然有效。
对早生而言,让罗森当王,比他自己公开统治黑弗诺方便得多。军人不信任有法艺的人,也不喜服侍他们。无论法师有何力量,除非与莫瑞德之敌同样法力強大,否则一旦士兵与⽔手选择抗命,他便无法集结军队和舰队。民人惧怕、服从罗森,已是旧习,而且深柢固。他们相信罗森曾拥有的力量,包括大胆的策略、坚定的导领,及全然的忍残,也相信他从未拥有的力量,包括能掌控服侍他的巫师。
如今,除了早生及一、两名卑微术士外,已没有巫师服侍罗森。早生已一个接一个赶走或杀害跟他竞争罗森宠信的对手,因此,多年来一直独享统御黑弗诺的权力。
他还是戈戮克的学徒及助手时,鼓励师傅修习威岛的民间智识,发现只要戈戮克耽溺于⽔银,自己便完全自由。但戈戮克突来的厄运撼动他。整件事之中,有某种团、某个缺失的部分或人物。他传唤有用的猎⽝来协助,自己亦仔细调查。戈戮克在哪里自然不是秘密。猎⽝直直追踪到山壁中一道裂隙,说戈戮克深埋其中,早生完全不打算掘起他。猎⽝却追踪不到原本跟戈戮克在一起的男孩,他说不出男孩是否跟戈戮克一起在山里,或逃逸无踪。猎⽝曾说,男孩不像巫师般留下咒法痕迹,且隔⽇下了一整晚大雨,猎⽝以为已找到男孩踪迹时,其实找到的是女人的踪迹,而且她已经死了。
早生未因此惩罚猎⽝,但牢记这次失败。他不习惯失败,也不喜;他不喜猎⽝说的男孩河獭,但他还是记得。
贪求权力的望会自我食,不断在呑噬中增长。早生苦于饥饿。他饿坏了。统治黑弗诺这块只有乞丐与贫农的土地,不得満⾜。如果马哈仁安的宝座上只坐着一个酒醉的残废,那拥有马哈仁安宝座有何益处?城中宮殿只住着摇尾乞怜的奴隶时,宮殿又能为他增添什么光彩?他想要的女人,他都能得到,但女人会耗竭法力、昅走力量。他不要女人靠近,他望渴拥有敌人,一个值得摧毁的对手。
一年多来,间谍陆续向他喃喃回报:有一宗秘密叛变,横跨整个领土;一群反叛的术士,自称结手。他急切想找出敌人,因此侦察了类似的一群人,发现不过是一堆老女人、产婆、木匠、挖⽔沟的、铁匠学徒,还有一、两个小男孩。早生受辱又愤怒,将他们连同告密者一起处死,以罗森之名公开处决,罪名是秘密谋反。最近不乏这类威吓行为,但这有违他的作风。他不喜将自己骗得团团转的笨蛋公诸于世,宁愿以自己的方法、自己的时程,好好对付。想要获得滋养,恐惧就必须立即呈现,他需要看到别人怕他,听见他们的畏惧、闻到恐惧、尝到害怕。但既然他以罗森之名统治,军队及民人害怕的必是罗森,自己须躲在幕后,只能靠奴隶及学徒勉強凑数。
不久前,他派猎⽝负责某件工作,事成后老人对他说:“你有没有听过柔克岛?”
“在柯梅瑞岛西南。瓦梭海爷拥有那座岛已经四、五十年了。”
早生鲜少离城,但知整个群岛王国,颇为自豪。他从⽔手报告及宮中保存的绝妙古航海图认识群岛,在夜晚研读地图,沉思下一步该如何、往何处拓展帝国。
猎⽝点点头,仿佛对柔克的趣兴就只限于位置。
“怎么了?”
“那群人烧死之前,你曾严刑拷问一个老妇人,记得吗?行刑那人告诉我了。她提到柔克的儿子,呼唤他过来,你知道吗?叫得好像他有力量过来一样。”
“那又如何?”
“有蹊跷。內陆村庄的一名老妇,连海都没看过,却叫得出那么远一座岛的名字。”
“她儿子是渔夫,会谈论旅途中见闻。”
早生挥挥手。猎⽝嗅嗅鼻子,点点头离开。
早生从未忽视猎⽝提起的任何小事,因为许多小事都已证明不小,更因动不了猎⽝,而不喜那老人。他从未称赞猎⽝,也尽少利用,但猎⽝太有用,不得不用。
巫师将柔克这名字留在脑海,他再度听到这名字,且出现在相同的连接点时,他知道猎⽝又追到真正踪迹。
罗森在欧穆尔岛南边的巡逻队抓到两名十五、六岁男孩和一名十二岁女孩,三人搭乘偷来的渔船,顺着法术风航行。巡逻队船上有天候师,唤起大浪淹没赃船,才抓到三人。在押回欧穆尔岛途中,一个男孩崩溃,哀嚎哭诉提到加⼊结手。听到结手,押解的人便说,他们会先拷问后烧死,男孩一听,哭求放过他,他愿说出结手、柔克,以及柔克上伟大法师的事情。
“把他们带进来。”早生对信差说道。
“女孩飞走了,大人。”那人很不情愿地说。
“飞走了?”
“她变成鸟形。说是鹗。没想到这么小的女孩也会。在发现以前,她就逃走了。”
“那就带男孩过来吧。”早生极有耐地说道。
他们带来一个男孩。另一个男孩在跳船横越黑弗诺湾时,被弩箭死。带进来的男孩因恐惧而菗搐连连,连早生都感到鄙弃。他怎么能恐吓一只早就惧怕得盲目崩碎的生物?他在男孩⾝上施了缚咒,让他像石雕直立不动,站了一天夜一。偶尔,他会对雕像说话,说它是个聪明小伙子,说不定可以在皇宮里当个好学徒,也许最后还去得了柔克呢,因为早生也正打算前往柔克,去会会那里的法师。
他将男孩解缚时,男孩试图假装自己还是石头,不肯说话。早生必须进⼊男孩的心智,用在很久之前戈戮克还是名副其实的技艺大师时,从他那儿学来的方法。他尽力挖掘。之后,男孩毫无用处,必须处理掉。他再次被这些人的愚蠢耍弄,深感聇辱,而且他对柔克的了解,仅只于结手在哪里、有所教导巫术的学院。然后,他得知一个男人的名字。
光想到巫师学院,就让他发笑。野猪学校,他想,乌龙学院!但是力之子正在柔克集结共谋,似乎颇有可能,愈想到有任何巫师联盟或同盟,他就愈惊骇。这不自然,除非存在于极大的力量之下、一个主宰意志的庒力…一个法师的意志,強盛到⾜以使強大巫师为之效劳。这正是他要的敌人!
猎⽝在楼下门外等待。早生叫他上来。“燕鸥是谁?”他见到老头劈头就问。
猎⽝年事已⾼,看起来愈发人如其名:皱纹満布、鼻子长尖、眼神哀伤。他嗅嗅鼻子,似乎打算说不知道,但他知道最好别对早生说谎。他叹口气。“是河獭,”他说:“就是杀了老⽩脸的人。”
“他躲在哪里?”
“他本没躲起来。在城里四处走动,跟人说话,到巷底村见他⺟亲,就在那山附近。他现在就在那儿。”
“你应该立刻告诉我!”早生说。
“我不知道你在追他。我已经追了他许久。他骗过我。”猎⽝毫无怨怼地说。
“他诈骗、杀害一名伟大巫师,我师傅。他很危险,我要报复。他在这里跟谁说过话?我要抓到他们,然后再来处理他。”
“港边的一些老妇人、一个老术士、他姊姊。”
“把他们抓来这里。带我的手下去。”
猎⽝菗菗鼻子,叹了口气,点点头。
从抓来的人⾝上得不到多少信息。与先前一模一样:他们属于结手,而结手是一个強大术士的联盟,位于莫瑞德之岛,又称为柔克。叫做河獭或燕鸥的人来自那里,不过他原籍黑弗诺。虽然他只是寻查师,众人却很尊敬他。姊姊不见了,也许跟河獭一起去巷底村,他们⺟亲住的地方。早生在他们茫愚笨的脑袋里翻搜,下令对其中最年轻的人施以酷刑,然后把他们烧死,罗森坐在窗边就看得到。国王需要些消遣。
这些事只花了他两天。这段期间,早生注视、刺探巷底村,他派猎⽝先行前往,然后将自己的“呈象”送去一同观察。一得知河獭行踪,他快速拍着老鹰翅膀,全速前进。早生是非常杰出的变换师,无所畏惧,甚至敢化为龙形。
早生知道自己必须谨慎应付。河獭击败提纳拉,加上柔克,有某种力量存于他体內,或与他同行。但是早生很难惧怕一个跟产婆之辈相处甚的卑微寻查师,无法自贬⾝分,偷偷摸摸、躲躲蔵蔵前进。因此,他大⽩天便降落在巷底村房屋零星四散的广场,将利爪摺回成人腿、巨翅挥为手臂。
一个小孩哭叫着跑向⺟亲。四周无人,但早生转过头,依旧带着一丝老鹰敏锐、僵硬的回旋,盯视。巫师识得巫师,他知道猎物在哪间房舍。他走过去,将大门一推。
一名细瘦褐肤男子坐在桌前,抬头看他。
早生举手,要在男子⾝上施加缚咒。他的手定住,动弹不得地在⾝旁半举。
所以,这是一场竞赛,有个值得对战的敌人!早生往后退一步,微笑着将双手外举,向上举,动作缓慢稳定。无论对方做什么,都定不了他。
房子消失。没有墙壁、没有屋顶、没有人影。晨光下,早生站在村庄广场的尘土上,双臂⾼举在天。
这当然只是幻象,却也稍微阻碍他的咒语,他必须解除幻象,带回周围门框、墙壁、屋梁、陶制餐具、石壁炉与桌子。但无人坐在桌前。敌人消失了。
早生很生气,非常生气,如盘中食物被夺走的饿汉。他召唤燕鸥重新出现,但他不晓得燕鸥真名,无法掌控他的心或智。召唤无人应答。
他大步踏离房子,转⾝,施下火咒。火苗立刻迸出,屋顶、墙壁及每扇窗都窜出火⾆,妇女尖叫逃出。她们方才一定躲在后面房间,他丝毫没注意。“猎⽝。”早生心念猎⽝真名使出召唤咒。老人不得不来,对此十分不快,说:“我就在下面那边酒馆里,你只要说我的通名,我就会过来了。”
早生看了他一眼。猎⽝立即闭嘴,不能多言。
“我准了才能说话。”巫师说:“那人在哪里?”
猎⽝朝东北方点头。
“那里有什么?”
早生打开猎⽝嘴巴,给他⾜够声音,他以平板死枯的音调说:“萨摩里。”
“他是什么形体?”
“河獭。”平板的声音说道。
早生笑了:“我去等着抓他。”他的人腿变成⻩⾊利爪,手臂变成宽广羽翅,老鹰飞冲天,越风而去。
猎⽝嗅嗅,叹了口气,不情愿地拖着脚步尾随在后,⾝后村落火焰熄灭,孩童哭泣,妇女在老鹰⾝后叫喊诅咒。
试图行善的危险,在于內心会混淆善意与善行。
一只河獭沿着叶纳伐河快速下游,想的不是这些。除了速度、方向、河⽔甜美的味道及游泳的甜美力量之外,它其实想得不多。但弥卓坐在巷底村家桌前,跟⺟亲、姊姊说话时,他想的正是跟这个差不多的念头,之后屋门一推而开,那可怕的闪耀⾝形便站在门口。
弥卓来到黑弗诺时心想,无意害人便不会伤人。但他已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孩童因为他⾝在那里而死,他们在磨折中死去,被活活烧死;他让姊姊、⺟亲和自己陷⼊恐怖的危险,还危及柔克。如果被早生(他只知道此人的通名及恶名)抓到,被他利用一如他人,柔克众人都将暴露在那巫师的力量及他掌握的船舰军队之下。弥卓那时就会将柔克出卖给黑弗诺,如同不知名巫师将柔克出卖给瓦梭一般——也许那人也以为自己不会伤人。
巫师前来时,弥卓一直想着该如何立刻离开黑弗诺,而不引人注意。他依然无解。
现在⾝为河獭,他只想永远维持河獭形体,当只河獭,待在甜美褐⽔、活动河流中。对河獭来说,没有死亡,只有生命到达尽头。但这只滑顺动物有人类的心智,小河流经萨摩里西方山丘时,河獭爬上泥泞河岸,化回人形蹲在河边颤抖。
现在要去哪儿?为何来到这里?
他没有想法。他选择最方便的形体,照河獭习跑到河边,照河獭习泅⽔,但他必须回到人类形体,才能像人类思考、躲蔵、决定,以人类或巫师的方式行动,对抗猎捕他的巫师。
他知道自己不是早生的敌手。为了定住第一个缚咒,他已用尽力量抵抗。幻象及变换是他仅剩技法,若再次面对那巫师,他一定会被摧毁,柔克也跟他一起。柔克及其子民、他心爱的伊蕾哈,还有芙纱、鸦、多莉,所有人;⽩⾊中庭內的噴泉、噴泉边的树。只有大林得下去,只有碧绿、无言、屹立不摇的山陵。他听见伊蕾哈说“黑弗诺隔在我们之间”;他听见她说“所有真正的力量、所有的太古力,追本溯源,都是一体”
他抬头。凌驾河流之上的山边,就是他与提纳拉、还有在他脑中的安涅薄,曾一同来到的山边。绕过后略走几步就是那道裂隙,那道密,夏⽇碧草下依然清晰可见。
“⺟亲,”他跪着说道:“⺟亲,对我开启。”
他将双手覆盖在大地密之上,手里却无力量。
“让我进去,⺟亲。”他以与山坡同样古老的语言低声道。地面略略颤抖后开启。
他听见一只老鹰尖鸣。他站起⾝,跃⼊黑暗。
老鹰飞来,在山⾕、山坡、河边柳树上盘旋尖鸣。它盘旋、搜寻又搜寻,后循原路飞回。
良久之后,已是向晚,猎⽝蹒跚走⼊山⾕。他不时停停嗅嗅,在山坡旁大地裂隙边坐下,歇息疲累腿双。他研究翻起的新鲜土块、草被庒扁的地方,轻抚弯扁草茎,让它站直。他终于站起⾝,到柳树下清澈⽔边喝口⽔,走回山⾕,朝矿坑前进。
弥卓在疼痛中、在黑暗中醒来。漫长时间里,也只有这两样陪他。疼痛来来去去,黑暗随侍在侧。光线一度微亮近乎⻩昏,他勉強看到四周。一道斜坡从他躺卧处往下伸向一面石墙,石墙对面又是黑暗,但他无法起⾝走到石墙,疼痛再次烈回到手臂、腿大、头颅。黑暗包围他,一切消失无踪。
口渴,伴随而来的是疼痛。口渴,还有流洩的⽔声。
他试图记起该怎么发出亮光。安涅薄呜咽哀伤地对他说:“你不能制造光吗?”但他不行。他在黑暗中匍匐前进,直到⽔声愈来愈大、⾝下石头尽,他盲目摸索直到发现⽔为止。他喝⽔,试图再从润石头边爬走,他非常冷,一只手臂疼痛无力。头又痛了,他菗噎颤抖,试着将自己缩成一团取暖。没有温暖,也没有光线。
虽然四周依然一片漆黑,他却坐在离他躺着不远的地方看着自己。他全⾝蜷缩,瘫散在地,附近有条云⺟岩脉渗滴出的小⽔流,不远处还缩着另一堆腐烂的红丝绸、长发、骨头。在那之外,一串岩⽳向深处延伸。他看到其中的岩室通道远比所知延伸得远。他以同样事不关己的兴味看着那串岩⽳、提纳拉与自己的⾝体。他感到一阵淡淡懊悔,今天会死在自己杀死的人⾝边,也算公平。这样也对。没有什么不对。但他体內有某种事物在痛,不是尖锐的⾁体疼痛,而是漫长、一生的哀痛。
“安涅薄。”他说。
然后,他回到自己体內,手臂、腿大、头上感到強烈痛楚,在盲然黑暗中恶心、晕眩。移动⾝体时,他痛得啜泣,但还是坐起⾝。我一定要活下去,他心想,我一定要记得如何活下去、如何发光。我一定要记得。我一定要记得树叶的影子。
森林有多远?
心有多远,它就有多远。
他在暗中抬起了头,一会儿,他稍微移动完好的手,黯淡的光从手上流洩。
石⽳顶在遥远上方,云⺟岩脉滴下的孱弱⽔流在磷火中短促闪烁。
他再也看不见之前所见的石室与信道,视觉已无关乎己,游离体外。他只看得到一抹光在他四周与眼前。一如他与安涅薄穿过夜里,走向她的死亡,一步步踏⼊黑暗。
他跪起⾝子,才想到轻声说:“谢谢你,⺟亲。”他站起,又跌下,左腿一阵疼痛,令他大喊出声。一会儿,他再试一次,站了起来,开始前进。
他花了许多时间越过石⽳。他将损伤的手臂放⼊衬衫,完好的手按在腿大关节,让走路轻松些。两侧墙壁逐渐缩成一条通道,这里的岩顶庒低许多,离头顶不远,清⽔从一面墙上渗出,在地下岩石间聚成小池。这不是提纳拉幻觉中神妙的红⾊宮殿,有⾼耸廊柱写着神秘银⾊符文;这里只有泥土,只有⼲土、岩石、⽔,空气沁凉沉静。除了小溪答答声,一切静默。法术光外黑暗一片。
弥卓低下头,站在那儿。“安涅薄,你能回这么远来吗?我认不得路。”他稍待片刻。他看到黑暗,听到寂静。他缓慢而停歇地进⼊通道。
早生不清楚那人如何逃离他的法眼,但有两件事很肯定:他比早生遇过的法师都強大,而且他会尽快回到柔克,因为那是他力量的泉源与中心。试图比他早到一步也没有用,他遥遥领先,但早生可以追随在后;如果自己的力量不够,还会有一股力量,令所有法师莫之能御。莫瑞德不也几乎被击倒吗?且击倒他的不是巫术,只是由敌方作法而叛变的军力。
“陛下,您正派遣船舰,”早生在众王之宮,向坐在手扶椅上的瞠目老人说道“內极海南方聚有強大敌人,要来攻击您,我们将前往歼毁。百艘船舰将自大港、欧莫尔岛、南港、及您的采邑厚斯克岛出动,是世界上最壮大的海军!我会亲自领军,而荣耀将归属于您。”他带着公然的嘲笑说道,让罗森以恐怖眼神盯着他,终于开始了解谁是主人、谁是奴隶。
早生对罗森手下全盘掌握,两天內,大批船舰已从黑弗诺出发,沿路搜得贡品。八十艘船舰在正确稳定的法术风吹拂下,航经阿尔克岛及伊里安岛,直奔柔克。有时早生会穿着⽩丝袍,握着由极北海兽角雕成的⽩⾊长杖,站在领航战舰的船首甲板,百支船桨如海鸥翅膀拍击。有时他自己便是海鸥,或老鹰,或飞龙,在船舰前方或上方飞行,兵将看到他如此飞行,便叫喊:“龙主!龙主!”
船舰停靠伊里安岛,补给⽔与食物,如此快速出动数百名兵士,船舰少有时间装载补给品。他们躏蹂伊里安岛西岸城镇,四处劫掠,在维斯提及柯梅瑞岛也如法炮制,尽可能掠夺,烧毁遗留对象。然后,大批舰队转向西方,朝柔克唯一港口——绥尔湾——航行。早生从黑弗诺那些地图上得知这海港,知道海港上有座⾼陵。船舰靠近时,他变⾝龙形,由船只上空腾越而起,引领船舰,目光朝西凝视,寻找山陵踪影。
他看到模糊碧绿的山陵在雾海面上时,放声大喊——船上的人都听到龙的尖鸣——并速加飞行,让他们尾随在后,前往服征。
柔克传言当地受咒法保护、由诵咒隐蔵,凡人眼睛无法看到。如果那山陵及他如今在山陵前看到的开展海湾有任何咒语,之于他也仅是薄纱,透明可见。他飞越海湾、横渡小镇及山坡上半完成的建筑,抵达⾼耸碧绿山顶,双眼无可模糊,意志无可挑战。他在山顶伸长龙爪,拍击锈红双翅,降落在地。
他以自己的形体站着,没有变⾝。他警觉、忐忑地站着。
风起,长草在风中点头。夏⽇正进⼊尾声,长草已⼲枯变⻩,除了缀边的小⽩点之外,没有半朵鲜花:一名女子走上山,穿过长草,朝他前来,她未沿任何小径,从容不迫。
他以为他已举手诵咒,阻止女子;但他没举起手,而她继续前进,直到离他两臂之遥略低处,方才停步。
“告诉我你的真名。”她说,而他答:“帖列尔。”
“帖列尔,你为什么来这里?”
“来摧毁你们。”
他盯着她,看到一名圆脸中年妇女,⾝形矮小结实,发中带有灰丝,深⾊眼眸在深⾊眉下,双眼擒住他的双眼、擒住他的人,从他口中带出实话。
“摧毁我们?摧毁这座山丘?那边的树木吗?”她低头朝离山不远的树林望去。“也许创造这一切的兮果乙可以毁坏一切;也许大地会自行摧毁,或在最后,透过我们的手,自行摧毁。但不是透过你的手摧毁。虚假的王、虚假的龙、虚假的人,等你明⽩自己站在何处,再来柔克圆丘。”她的手作势朝土地一挥,转⾝循着前来的方向,穿越长草下山。
如今,他看到山顶上还有人,许多人:男男女女、孩童、生者与死者的灵魂,许许多多。他极端恐惧,整个人缩成一团,试图施咒隐蔵自己,不让所有人看到。
但他没有施咒,⾝上不剩半点魔法。魔法尽失,自他体內流⼊这座可怕山丘,流⼊脚下这可怕土地,消失。他不是巫师,只是与旁人一样的凡人,毫无力量。
他知道这点,彻底明了,却仍试图诵咒,在念诵中举起双臂,怒击空气。然后他往东方看,竭力寻找战舰船桨的闪击,寻找前来惩罚这些人、前来拯救他的舰队风帆。
他只见到⽔上一片雾气,覆盖海湾口外。在他注视下,雾气转浓、转暗,越过缓击浪波,森森近。
大地自转向,创造⽩昼与黑夜,大地內却无⽩昼。弥卓彻夜行走。他的跛脚愈趋严重,也无法一直维持法术光闪亮。光熄灭时,他必须停步、坐下、觉睡。睡眠永远不是他以为的死亡。他总是冰冷、总是疼痛、总是口渴地苏醒,而他能发出微弱的一点光芒后,便起⾝行走。他一直没见到安涅薄,但知道她在彼处。他尾随她⾝后。有时是宽敞房室,有时是一池池静⽔,沉静难以打破,但他仍从中喝了几口⽔。他觉得自己渐行渐深,过了好长时间,最后抵达最长的⽔池,之后坡道再度攀升。现在,安涅薄有时跟在他⾝后。他可以说出她的真名,但她没回答;他说不出其余名字,但是他可以想着树、想着树,这里是树的王国。森林有多远?树走多远,它就有多远。与生命一样远,与树一样深,与叶片投的疏影一样远。这里没有影子,只有黑暗,但他继续前行,继续前行,直到看见安涅薄在他前面。他看到她眼中闪光、她鬈发云朵。她回头看他片刻,然后转⾝沿着一条长长陡坡,轻盈地往黑暗里跑。
他站的地方并非完全漆黑。空气在他脸上浮动。遥远前方,微弱细小地出现一道不是假光的光芒。他向前行。他已匍匐前进许久,拖着撑不住⾝体重量的右脚。向前行。他闻到夜风气息,透过树枝及叶片看到夜空。一段弯曲橡木树形成洞⽳开口,大约一人或一只獾能爬过的大小。他爬过去。他便如此躺在大树下,看着天光殒退,一、两颗星辰从叶片间冒出。
猎⽝就在那里找到他,离山⾕数哩外,萨摩里西边,法力恩大森林边缘。
“找到你了。”老人说,低头看着那泥泞松弛的⾝体。他又惋惜地加上一句:“太迟了。”他弯下,想知道是否能抱起或拖动他,却感觉一丝生命的温暖。“你命很硬嘛,”他说:“好了,醒醒。快点。河獭,醒醒。”
河獭虽然坐不起⾝,几乎无法言语,但认得猎⽝。老人将自己的外套围在河獭肩头,让他从⽔壶里喝两口⽔,然后蹲在河獭⾝边,背倚橡树耝壮树⼲,望⼊森林片刻。天⾊近晚。气候炎热,夏⽇光透过树叶,散成千种浓淡绿光。一只松鼠在橡树上远远叫骂,松鸦予以回应。猎⽝抓抓脖子,叹了口气。
“巫师照常追错方向,”他终于开口“说你已经去柔克岛,他会在那里逮到你。我什么都没说。”
他看着他只知道叫做河獭的人。
“你跑到里面,那个关着老巫师的洞里,对吧?你找着他了吗?”
弥卓点点头。
“嗯哼。”猎⽝吐出一声短促嘟哝的笑“你找着你要找的东西了吧?我也是。”他发现同伴陷⼊一阵烦郁,便说:“我会把你弄出去的。等我口气,就去下面那村庄找个车夫过来。你好好听我说,不要急。我这几年来追你,不是为了把你给早生,像我把你给戈戮克一样。这事我很愧疚。我一直在想,当初跟你说过,有法艺的人应该团结、为某人工作。那时我看不到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害了你一次,我便想,如果再碰上你,我便要帮你一把。也算寻查师之间的情分,懂吧?”
河獭呼昅愈渐急促。猎⽝将手覆盖在他手上片刻,说:“不要担心。”然后站起⾝“好好休息。”
猎⽝找到一名愿意将两人载往巷底村的车夫。河獭⺟亲跟姊姊目前住在表亲家,尽力重建焚毁的屋子。她们以不可置信的喜悦河獭回来。她们不知道猎⽝与藩王及他手下巫师的关系,把他当自己人,认为他找到河獭半死不活地躺在森林里,又带他回家,真是个好人。“他是智者,”河獭⺟亲玫瑰说道:“一定是智者。”这样一个人值得她们尽心款待。
河獭复原得慢。接骨师尽力救治他骨折的手臂及受伤腿大,智妇在他手上、头上、膝盖上为岩石割破的伤口涂抹药膏,⺟亲为他找来菜园及莓丛间找得到的各式美味,但他依然与猎⽝当初带回来时一样,虚弱衰竭地躺着。巷底村智妇说,他体內没有心。他的心在别处,被忧虑、恐惧或愧羞呑蚀。
“所以心在哪里?”猎⽝问。
河獭良久沉默后回答:“柔克岛。”
“老早生带船舰去的地方。我懂了。那里有朋友。好吧,我知道其中一艘船回来了,我在下面那边酒馆里看到其中一名船员。我去打听打听,问问他们有没有到柔克、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我能告诉你的是,老早生好像晚回了。嗯哼,嗯哼。”他又吐道,觉得自己的笑话很有趣。“晚回了。”他重复,然后站起⾝。他看看形销骨立的河獭。“好好休息。”他说,随即离去。
猎⽝去了几天。他乘马车返回时,神情让河獭姊姊急急忙忙冲去告诉河獭:“猎⽝要不是打胜仗,就是发了!他搭着光鲜马车,前面一匹光鲜的马拉着,像王子一样!”
猎⽝紧跟在后进了屋:“这个嘛,首先,我一到城里,就往皇宮跑,去打探消息。结果我看到什么?我看到老海盗王双脚站着,像过去一样发号施令。站着!他已经好几年没站过了。发号施令!有些人听令行事,有些人没有。我离开那儿,在那种情况下,皇宮可危险着。我到朋友那里走走,问问老早生跑去哪里、舰队是不是去了柔克又回来。他们说,没人知道早生去了哪儿,他也没送个信回来。他们开我的玩笑,说也许我找得着他,嗯哼,他们知道我有多爱戴他。至于那些船呢,有些船回来了,船上的人都说他们本没到柔克岛,连看都没看到,直直穿过航海图上说有岛的地方,结果却没有岛。还有从其中一艘大战舰下来的人,说靠近本来应该有岛屿的地方时,却闯进一团跟布一样厚重的雾里,海也变得很厚重,船桨手连桨都差点划不动。他们说陷在里面一天夜一,逃出时,海上看不到半艘舰队的船只,奴隶都快反叛了,船长便速速返航。另一艘船,那艘老『乌云』,以前是罗森的船,那时也进港了。我跟船上下来的人聊了两句,他们说柔克原本所在地,除了浓雾跟暗礁外,什么也没有,他们便跟其余七艘船舰继续往南航行,遇上瓦梭航来的舰队。说不定那里的藩王也听说有大舰队前来劫掠,因为他们没停下来问问题,直接对我们的船舰发巫火,靠到船边想強行登船。跟我聊过的人都说,光是要从那些人手里逃跑就已是苦战,还有人没逃出来。整段时间他们都没有早生的讯息,而且除非船上有袋子师,否则也没人作天候。从『乌云』下来的人说,他们沿着內极海海岸回来,像打败的狗群一样,一只接一只,七八糟。你喜我带给你的消息吗?”
河獭一直強忍着不掉泪,他蔵起脸。“喜。多谢。”
“就想你会喜。至于罗森王,”猎⽝说:“谁知道。”他菗菗鼻子,叹了口气。“我要是他,早就退休了。我想我自己也该退休了。”
河獭终于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与声音。他擦擦眼睛鼻子,清了清喉咙,说道:“这主意可能不错。来柔克好了。比较全安。”
“好像是个难找的地方。”猎⽝说道。
“我找得到。”河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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