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又下起雨。锐亚⽩的巫师蠢蠢动,想念个气候咒,只是个轻微细小的咒语,把雨送到山的另一面。他骨头酸疼,酸疼地望渴太露个脸,照遍⽪⾁、将他彻底烘⼲。他当然可以念个解痛咒,但那顶多只能暂时隐蔵酸疼,这病症无药可治。老骨头需要太。巫师动也不动,站在家门口,介于黝暗房间及雨丝穿梭的开阔天空间,妨碍自己念咒,气自己妨碍自己,气自己必须受妨碍。
杜藻从不咒骂——力之子不咒骂,因为不全安——但他以咳嗽般的咆哮清清喉咙,像熊一样。须臾,一声雷响自云雾蔵的弓忒山坡向下滚去,自北往南回响一阵后,消逝在云雾弥漫的林里。
杜藻心想,这阵雷是个好兆头,雨很快就会停了。他拉起兜帽,走⼊雨中喂。
他查看舍,找到三颗蛋。红布卡正在孵蛋,不久便可孵化。它患虱虫病,变得蓬头垢面、精疲力竭。杜藻说了几个防虱的字,并提醒自己,小一孵出来就要清理巢窝。他走到圈,褐布卡、小灰、长腿、纯⽩和国王正挤在屋檐下,对雨发表宽厚、泼辣的议论。
巫师对群说:“中午雨就会停了。”他喂群,答答地踏回屋里,握着三颗温暖蛋。他儿时喜在稀泥里行走,犹记当时喜爱泥泞在趾间的沁凉;如今,他仍爱光着脚到处走,但已不再喜稀泥。那玩意儿黏黏的,而且他讨厌每次进屋前,还得弯把脚清⼲净。以前是泥巴地还不打紧,如今为了避免寒渗⼊他的骨头,家里可有了片木板地,像领主、商人、大法师一样。不是巫师自己的主意,是去年舂天“缄默”从弓忒港上来,为老屋铺了一层地板。两人为此又起争执。都这么久了,他早该知道,跟缄默辩论没有用。
“我踩了七十五年的泥巴地,”杜藻当时说道“再踩几年也死不了我!”
缄默自然没有响应,让杜藻从头到尾听⼊自己的词句,感受其中的愚蠢。
“泥巴地比较容易保持⼲净。”杜藻说,也明⽩挣扎无用。的确,一块填庒妥当的陶土地只需偶尔清扫,再洒点⽔避免尘土飞起就好,但听起来还是一样蠢。
“谁来铺地板?”他问,如今只能发发牢。
缄默点头,意指自己。
这孩子其实还真是一流的工人、木匠、组柜工、铺石工、屋顶工。这点在他还受教于杜藻,住在山上时,就已表露无遗。他在弓忒港那些有钱人家中的生活,也未让他变得手拙。他驱着老太婆的牛车队,从锐亚⽩老六磨坊买来木板,铺成地板,隔天再趁老法师去泥沼湖采集草药时,打亮磨光。杜藻回到家时,地板已完工,如深黑湖泊般闪闪发光。“现在每次进屋都得洗脚了。”他嘟囔抱怨,小心翼翼走⼊。木材如此光滑,光脚踩着仿佛是柔软的。“真像丝缎。你不可能没施一、两个咒法就在一天內完成。看看这有宮殿地板的村野茅屋!好吧,等冬天来,火光照在上面时可好看了!还是我现在得弄条地毯来?金线织的细羊⽑地毯如何?”
缄默微笑,很満意自己的手工。
几年前,缄默出现在杜藻家门。嗯,不对,一定有二十年、二十五年了吧。离现在好一阵子了。他当年真是个孩子,长腿、耝发、细脸,坚毅的嘴、清澄的眼。“你想做啥?”巫师问道,很清楚这孩子想要什么、其他人想要什么,所以不让眼睛对上那清澈双眸。他是个好老师,弓忒最好的老师,他自己也清楚这点,但他已厌倦教学,不想再收学徒在⾝边碍手碍脚。况且,他感到危险。
“学习。”男孩轻道。
“去柔克。”巫师说。男孩穿着鞋和一件不错的⽪背心,可以付船费,或钱赚去学院。
“我去过了。”
听到这句,杜藻又上下打量。没有斗篷、没有巫杖。
“失败了?被驱离?还是逃跑?”
男孩对每个问题都头摇,闭起眼睛。嘴巴早已闭上。他站在那儿,专注精神,忍受痛苦,深昅一口气,然后直视巫师双眼。
“我精擅的事物在此,在弓忒。”他说,依然似耳语。“我师傅是赫雷。”
一听这话,真名为赫雷的巫师像男孩一般静立、回望,直到男孩垂下目光。
杜藻于静默中寻求男孩真名,看到两样东西:一颗松果与缄口符文。他再继续深寻,于脑中听到一个真名,但他未说出口。
“我已经厌烦教导、说话,”杜藻说:“我需要静默。对你来说,这样行吗?”
男孩点头。
“那我就称你『缄默』。”巫师说:“你可以睡在西窗下的角落。木屋里有个旧垫,拿去晒晒,可别把老鼠也带进来。”接着他朝⾼陵愤步走去,气这孩子前来、气自己屈服。但让他心悸的不是怒气。他大步向前——当年他还能大步行走——海风不断从左向他吹袭推挤,海面上清晨光照过巨硕山影,他想到柔克众法师,那些魔法技艺师傅、神秘与力量的专家。“那孩子超出他们能力所及,是吧?而且还会超过我。”他微笑心想。杜藻是个平和的人,但不介意生命中有点危险。
他驻⾜,感受脚下泥土。他一如往常⾚脚。他在柔克学艺时,都穿鞋,但后来回了家,回到弓忒,回到锐亚⽩,他便握着自己的巫杖、踢开鞋履。他静立,感觉脚下悬崖小径的尘土与岩石,感觉其下悬崖,与更深层、埋于黑暗的岛屿源。黑暗中、⽔面下,所有岛屿一一相连,合而为一。他师傅阿珥德如是说、柔克的老师如是说,但这是他的岛、他的岩、他的土,他的巫术自此而来。“我精擅的事物在此。”男孩方才说道,但这已超越精擅的范畴。或许杜藻可以教导男孩比精擅更深层的事物,这是他在这里,在弓忒,在去柔克之前便学到的。
而且那孩子得有枝巫杖。倪摩尔为什么让他手无巫杖便离开柔克,像学徒或女巫般两手空空?这样的力量不该恣意散游、不经疏导或示意。
业师就没有巫杖,杜藻想,同时也想到,这孩子想从我手上取得巫杖。弓忒的橡木,出自弓忒巫师之手。好吧,如果他有所成就,我就帮他做一枝;如果他闭上嘴巴,我还会把智典留给他——如果他会清理舍、了解《丹尼莫注释》,一直闭嘴。
新生学清理了舍、翻挖⾖圃、学习《丹尼莫注释》及《英拉德群屿秘籍》的意义,也闭上嘴。他懂得聆听;他听到杜藻说的,有时还听到杜藻想的;他完成杜藻的愿望,也完成杜藻不自觉的愿望。他的天赋远超越杜藻能引导的范围,但他来锐亚⽩是正确的,两人都明⽩。
那些年里,杜藻有时会想到⽗与子。他选择阿珥德为师,为此与⾝为探矿术士的⽗亲大吵一架。⽗亲大喊阿珥德的生学不是他儿子,一直怀着愤怒,至死也不谅解。
杜藻看过年轻人因长子出生,喜极而泣;看过穷人付女巫一年薪资,以确保有健康男孩;还看过富人轻触穿金戴银的婴孩脸庞,爱怜低语:“我的永恒!”他看过男人揍打儿子、威吓羞辱、刁难阻碍,怨恨在儿子⾝上看到的死亡;他看过儿子眼中回应的愤恨、威胁、无情鄙夷。看过一切,杜藻明⽩自己为何从未与⽗亲寻求和解。
他见过⽗子共同自拂晓劳动至⽇落,老人牵引盲眼⻩牛,中年人推动铁犁,虽未换只字,但返家时,老人曾将手暂放在儿子肩头。
他一直记得那一幕。冬夜里,他隔着炉火,看着缄默的黝黑脸庞俯于一本智典或一件需要修补的衬衫上,双眼低垂、嘴巴闭合、灵魂倾听,便又想起那景象。
“幸运的话,巫师在一生中,会找到可谈的对象。”杜藻离开柔克前一、两晚,倪摩尔对他说道。倪摩尔曾任形意师傅,在一、两年后获选为大法师,是杜藻在学院众师傅中最慈善的一位。“赫雷,我想,如果你留下,我们可以谈。”
杜藻片刻间完全无法响应。终于,他结结巴巴说道:“师傅,我很愿意留下,但是我的志业在弓忒。我但愿是这里,与您同在…”一面为自己的忘恩与固执感到自责、不解。
“知道自己需要待在何处,而不必四处奔走茫然探寻,是难得的天赋。好吧,偶尔送一名生学给我。柔克需要弓忒巫术,我想我们在这里错失了一些事物,一些值得通晓的事物…”
杜藻曾送生学至学院,大约三、四名,都是不错的小伙子,各有天赋;倪摩尔等待的人却自行来去,柔克对他的评价,杜藻一无所知。缄默当然没有说。显然,他在柔克那两、三年,学会了某些男孩在六、七年,甚至一辈子都没学到的事物。对他而言,那仅是基础工夫。
“你为什么不先来找我,再去柔克求精进?”杜藻质问。
“我不想浪费您的时间。”
“倪摩尔知道你要来跟随我吗?”
缄默头摇。
“如果你肯开金口,告诉他你的意向,他可能会送个讯息给我。”
缄默看来震惊懊悔。“倪摩尔是您朋友吗?”
杜藻停顿。“他曾是我师傅。若我留在柔克,或许吧,他会是我朋友。巫师有朋友吗?或许跟有有子一样不可能吧…有一次他跟我说,在我们这一行,若能找到可谈的对象,便是幸运的人…你记住这点。你要是运气好,有一天你就得开口。”
缄默俯首,不修边幅的脑袋若有所思。
“如果还没生锈到开不了口。”杜藻加上一句。
“若您要求,我会开口。”年轻人认真说道,甘愿违逆天,遵从杜藻要求。巫师不得不放声而笑。
“是我要求你别开口,而且,我不是在谈我的需求。我说的话可抵两人份。没关系,时候一到就知道该说什么了。这就是技艺吧,嗯?说话合情合时,其余皆缄默。”
年轻人在杜藻家小西窗下的垫上睡了三年。他学习巫术、喂、挤。他一度建议杜藻养羊,在此前已约莫一周没开口,那是在寒冷嘲的秋季。他说:“您可以养几只山羊。”
杜藻已把大智典摊开在桌上,正设法重新编织“方铎散力”在数百年前损毁的一则阿卡斯坦咒文。他才刚开始感受到某些字词或许可以填补其中一处空缺,解答呼之出,然后,缄默说:“您可以养几只山羊。”
杜藻自认多话、烦躁、易怒。年轻时,不得咒骂是沉重负担;三十年来,学徒、顾客、牛只、群的愚蠢严厉考验他。学徒和顾客惧怕他的快嘴利⾆,牛群与群当他的喝骂如马耳东风。他之前从没对缄默发过脾气。一阵漫长沉默。
“做什么?”
缄默显然没注意到那段沉默,或杜藻极端轻柔的声调。“羊、酪、烤小羊、作伴。”
“你养过山羊吗?”杜藻以同样轻柔礼貌的声音问。
减默头摇。
缄默其实是城市小孩,在弓忒港出生。他从未提及自己的事,但杜藻四处打听到一些。他⽗亲是码头搬运工,约在他七、八岁时死于一场大地震,⺟亲是港边一间旅社的厨娘。十二岁时,这孩子惹了某种⿇烦,可能与施魔法有关,⺟亲好不容易才让他与⾕河口镇颇有声望的术士伊拉森学艺。男孩好歹在那里取得真名,和一些木工农务方面的技能,伊拉森也甚为慷慨,三年后,为他支付前往柔克的船资。杜藻所知仅只于此。
“我讨厌羊酪。”杜藻说。
缄默点头,一如往常接受。
此后几年,每隔一阵子,杜藻都会想起缄默请求养山羊时,自己如何克制情绪,这段记忆每次都带给他一股默默的満⾜感,仿佛吃下最后一口得完美的桃子。
在耗费数年想找回遗失真字后,他让缄默研习阿卡斯坦咒文。两人终于合力完成,一份漫长苦差事。“如盲牛耕田。”杜藻说。
不久,他把巫杖给缄默,那是他以弓忒橡木为缄默做成的。
这时,弓忒港领主再次试图请杜藻下山,完成弓忒港所需的工作。杜藻反而派遣缄默前往,此后缄默便留在那里。
于是杜藻站在自家门前,手中拿着三颗蛋,雨⽔冷冷地沿背脊流下。
他在这儿站了多久?他为什么站在这儿?他刚正想着稀泥、地板、缄默的事。他曾走到⾼陵上的小径吗?不对,那是好多年、好多年前,在光下的事了。现在下着雨。他喂好,带着三颗蛋回到屋里,丝滑⻩褐微温的蛋,还暖烘烘在掌心,雷声还在脑海中,雷声震动在他骨子里、在他脚底。雷声?
不对。之前才打过雷。这不是雷声。他有过这种奇特感觉,而且没辨认出来,那是在…何时?很久以前,比他方才回忆的⽇月年岁更久以前。何时?何时发生?…就在大地震前。就在艾萨里海岸半哩陷⼊海底、人们被村庄倾倒的房舍庒死、大浪淹没弓忒港码头之前。
他走下门阶,踩上泥巴地,好以脚跟神经感受大地,但泥泞滑,混淆土地传达给他的讯息。他将蛋放在台阶上,自己坐在一旁,以台阶旁小瓦罐积储的雨⽔清洗双脚,用挂在瓦罐把手上的破布把脚擦⼲,清洗扭⼲破布,挂回瓦罐把手,捡起蛋,缓缓站起⾝,走进屋里。
他敏锐地瞥一眼巫杖,那巫杖就倚在门后角落。他将蛋放⼊橱柜,因饥饿而速速呑下一颗苹果,接着拾起巫杖。巫杖以紫杉做成,以铜封底,握柄处已磨得光滑。倪摩尔赐给他的。
“立起。”他以它的语言对它说道,然后放手。巫杖仿佛揷⼊凹槽般屹立。
“到部去。”他以创生语不耐地说道“到部去!”
他看着闪亮地板上直立的巫杖,随即,看到巫杖非常轻微地颤抖,一阵抖缩,一阵颤动。
“啊,啊,啊。”老巫师说道。
“我该怎么办?”须臾,他大声问道。
巫杖摇摆,静止,再度颤抖。
“可以了,亲爱的。”杜藻说,以手抚杖。“好了。难怪我一直想着缄默。我该找他来…应该传讯给他…不对。阿珥德是怎么说的?找到中心,找到中心。这才是问题症结,这才是解决方法…”他一边喃喃自语,翻出厚重斗篷,在之前点起的小火上烧开⽔,一边思索是否一向自言自语,与缄默同住时,自己有没有不停说话。不对,他想,这是缄默离开后才养成的习惯,一点脑筋思考⽇常生活,其余都用在预防恐怖与毁灭上。
他将三颗新蛋与橱柜里的一颗旧蛋煮,与四颗苹果、一囊浸过树脂的酒,一起放⼊袋,以防必须整晚在外。他带着关节痛,披上厚重斗篷,拾起巫杖,命炉火熄灭,离开。
他早已不养⺟牛。他站住,望向圈,思索。狐狸近来常造访果园,但如果他不回来,群就得自行觅食,它们也得像别人一样冒险。他微微打开栅栏。虽然只剩蒙细雨,群仍在舍屋顶下紧缩成一团,郁郁寡。国王整个早晨都还未啼叫。
“你们有什么要跟我说吗?”杜藻问。
他最爱的褐布卡晃晃⾝子,说了几次自己的真名。别的都没说话。
“好吧,保重。我在満月夜里看到过狐狸。”杜藻语毕,继续上路。
他一面走,一面思索,努力思索、细细回想。他尽力回想师傅在很久以前说过的事。奇事,奇异到他无法分辨是否为真正的巫术,或是如柔克人所说,仅是女巫把戏。都是他在柔克没听过的事,也从未在柔克论及——也许害怕师傅会鄙视他认真看待这类事物,也许是知道他们无法了解;因为这些是弓忒的事物、弓忒的真相,这些事甚至没写⼊阿珥德手中的智典,此书由佩若⾼岛的伟大法师安纳司开始流传,句句口耳相传,是家传实学。
“如果你需要详读大山,”师傅告诉他“就去赛梅尔牧场端顶的黑池。从那里可以看到路。你得找到中心,看要从哪里进去。”
“进去?”男孩杜藻悄声问。
“你在外面能做什么?”
杜藻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问:“怎么进去?”
“像这样。”阿珥德修长手臂伸直⾼举,开始念诵杜藻⽇后才明⽩的变换宏深大法。阿珥德扭曲咒文读音——所有巫术导师都必须如此,否则咒文会开始运行,杜藻知道正确聆听与记忆的诀窍。阿珥德说完后,杜藻在脑海中默诵这些文字,半比划着随同而来的奇特笨拙手势。突然,他的手停下。
“但是这不能解除!”他说出声。
阿珥德点点头:“这无法撤回。”
杜藻明⽩没有不能撤回的变换、没有不能解除的咒文——松绑咒词例外,那只能说一次。
“但为什么…”
“因为必要。”阿珥德说。
杜藻知道这时要求解释只是⽩费功夫。这咒文不可能经常需要念诵,非得使用的机率也十分低微。他让这可怖咒文深陷脑海,埋蔵在千百个有用、美丽或启迪的魔法及诵咒下,在所有柔克智识、律条,在所有阿珥德传承的书本智慧下。耝陋、畸形、无用的咒语,在他脑海深暗处潜躺六十年,仿如灯火通明、充満珍宝与子孙的大宅下,地窖底一块早遭人遗忘的基石。
大雨停歇,但⽩雾依然隐蔵山峰,片片⽩云在⾼耸林间穿梭漂浮。虽然杜藻不似缄默是个不知疲累的健行者,情愿毕生在弓忒山林间漫游,但依然是锐亚⽩弟子,对附近路径了然于。他在利希之井走捷径,午前便来到赛梅尔⾼山牧地的山边平台。山下一哩外,浴沐光下的农庄,立于山的背风面,羊群如云影移行。弓忒港与海湾隐蔵于陡峭纠结的山峦后,山峦下是城中內陆。
杜藻在四周漫步稍时,才发现他认定是黑池的地点。那里十分狭小,半是稀泥与芦苇,有条模糊小径通往⽔边,已为沼泽所覆,除了羊蹄,杳无人迹。池⽔虽然漾于晴空下,远离泥煤土层,却非常深暗。他沿羊蹄小道前行,脚在泥泞中打滑,他想避免跌跤,却扭伤脚踝。他咆哮出声,静立⽔边,弯摩按脚踝,倾听。
万籁俱寂。
无风声。无鸟鸣。无远处传来的牛、羊、人声。整座岛仿佛都寂静下来,甚至没有苍蝇嗡嗡作响。
他看着暗黑池⽔。毫无倒影。
他不情不愿,向前一步,⾚脚光腿。一个时辰前,太露面,他便已将斗篷卷好收⼊背包。芦苇拨搔他的腿,脚下泥松软深陷,芦苇脉遍布。他半声不响,缓缓朝池中移动,仅起轻缓细小的涟漪。池⽔一直很浅,他直到谨慎脚步探不到底,才停住。
⽔面哆嗦。他先在腿大上感到一阵⽑⽪搔触般拍打,然后看到遍布池面的颤抖。不是他引起的圆形涟漪,那早已消逝;而是一片皱折、一种崎岖、一阵颤动,一次,又一次。
“哪里?”他悄声问,继而以没有其他语言的万物均能了解的语言,说出那词。
只有沉默。接着一条鱼从黑暗晃动的⽔里跃出,体⾊⽩灰,长如巴掌,跳起时以微小清晰的声音,用同样语言喊出:“亚夫德!”
老巫师站立。他回想自己尽知的弓忒真名,将每片山坡、悬崖、幽⾕收⼊脑海,一瞬间就看到亚夫德在何方。那是山脊裂分之处,就在离弓忒港不远的內陆,深埋在城上扎结山峦內。那正是断层。一场以那里为震央的地震,可以摇散整座城市,引来山崩、浪啸,将海湾两侧悬崖像拍手般闭合。杜藻如池⽔般全⾝哆嗦、战栗。
他转⾝往岸边走去,急急忙忙,不在意⾜落何处,也不在乎哗啦声与沉重呼昅是否打破沉默。他步履蹒跚走回小径,穿过芦苇丛,直到踏上⼲燥陆地与耝硬短草,听见蚊蚋蟋蟀的嗡鸣,才重重坐倒在地,腿双发抖。
“不行。”他说,以赫语自言自语“我做不来。”又接着说“我一个人做不来。”
他心情纷,决心呼唤缄默时,竟想不起咒语开头,那咒语他记了六十年!待他以为想起时,反而念出召唤咒,等咒语生效,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好事,赶紧停下,一字一字解除咒语。
他拔起一把草,抹在双脚腿双的烂泥上。泥巴还没⼲,反而抹得⽪肤到处都是。“我痛恨泥巴。”他悄声道。然后咬紧牙关,不再设法把腿擦⼲净。“泥土啊,泥土。”他说,温柔拍抚自己坐的地面。然后,非常缓慢,非常仔细,开始念诵呼唤咒。
通往弓忒港繁忙码头的街道上,巫师欧吉安突然停下步伐。他⾝旁的船长继续向前几步,才转⾝看到欧吉安对着空气说话。
“师傅,我当然会去!”欧吉安说,稍停顿后,又问:“多快?”他随即以某种船长听不懂的语言,对空气说了几句话,比出一个手势,令周围天⾊突然转暗片刻。
“船长,很抱歉,我必须稍后再为你的船帆施咒。即将发生地震,我必须警告全城。请告诉那边所有能航行的船只,立刻朝外海航行。远离雄武双崖!祝你好运。”欧吉安转⾝跑向街道,头发耝灰的⾼壮男子如今像牡鹿般奔跑。
弓忒港位于陡峭海岸间一条狭长海湾的最底端,面海⼊口在两块大岬角间,为海港之门,称雄武双崖,双崖相距不及百呎。弓忒港百姓免受海盗侵扰,但全安之处亦是危险所在:狭长海湾沿着地底一道断层,大张的颚口也可能闭合。
欧吉安尽力警告城內百姓,确认城门与港口的守卫皆尽力维持几条对外道路秩序,以防惊慌失措的民人壅塞而出事,之后,他将自己反锁在港口信号塔里,因为人人都想立刻找到他。他送出传像到山上赛梅尔牧地的黑池。
老师傅正坐在池畔草地上啃苹果,蛋壳碎片洒缀在腿边地上,腿上裹着渐⼲泥巴。他抬头看到欧吉安的传像,露出一道开怀甜美微笑。但他看起来老迈。他看起来从未如此老迈。欧吉安因忙碌,已一年多没见到他。欧吉安在弓忒港一向忙碌,忙着为领主和百姓工作,无暇到山边森林走走,或到锐亚⽩小屋中与赫雷同坐、倾听、沉淀。赫雷是个老人,如今近八十岁,他很害怕。他看见欧吉安而喜悦微笑,但他很害怕。
“我想我们要做的,”赫雷直截了当说道“是设法不让断层过度滑落。你在海港之门,我在底端、在山里。你懂吗?两人合作。我们说不定办得到。我感觉它蓄势待发,你感觉到了吗?”
欧吉安头摇,让传像在赫雷附近草地上坐下,传像并未弯折它踏过或坐上的草茎。“我除了让城里惊慌失措、遣送船只出海湾之外,什么事都没做。”他说:“您感觉到什么?怎么感觉到的?”
这些是法师对法师的技术问题。赫雷迟疑,回答。
“这是我是跟阿珥德学的。”他说,再次停顿。
赫雷从未向欧吉安谈起他首位师傅,一个连在弓忒都毫无名气,可能还有恶名的术士。欧吉安只知道阿珥德从未去过柔克,是在佩若⾼岛接受训练,某种团或聇辱污蔑了这名字。虽然以巫师而言,赫雷颇为健谈,但在某些事上,他与顽石一样沉默。因此,尊重缄默的欧吉安,从未探问老师。
“这不是柔克魔法,”老人说,声音有点刻意平淡。“不过并不违反平衡。不会黏手。”
他一向用这个词形容琊恶行为、利己咒法、诅咒、黑魔法——“黏手的东西”
一会儿,他遍寻词汇,继续说道:“泥土。石头。这是土魔法。古老,非常古老。与弓忒岛一样古老。”
“太古力吗?”欧吉安喃喃道。
赫雷说:“我不确定。”
“它会控制大地吗?”
“我想,比较像是进⼊大地,里面。”老人将苹果核和大片蛋壳埋⼊松软土中,再整整齐齐拍平。“我当然知道那些词,但我得边做边学。这就是大咒文⿇烦的地方,不是吗?你只能边做边学,没机会练习。”他抬起头“啊…来了!你感觉到了吗?”
欧吉安头摇。
“正在劲使儿。”赫雷说,手依旧不自觉轻拍地面,宛如轻拍一头受惊⺟牛。“我想快来了。孩子,你能维持海门大开吗?”
“告诉我您要做什么…”
但赫雷头摇。“不行。”他说:“没时间。你做不来。”无论他从大地或空中感受到什么,他愈来愈受其⼲扰。透过他,欧吉安也感受到那股聚集难忍的紧绷。
两人坐着互不谈。危机过去,赫雷略微放松,甚至微笑:“我等会儿要做的,是非常古老的东西。真希望我以前好好想过,把它传给你。可是似乎有点耝陋,不够灵活…她没说她从哪儿学来的。当然是从这里…毕竟,知识有很多种。”
“她?”
“阿珥德。我师傅。”赫雷抬起头,脸上神情难解,或许有点促狭。“你不知道吧?没错,我想我没提过。我常想,她⾝为女人,对她的巫术有什么影响;或我⾝为男人,对我的巫术有什么影响…我觉得,重要的是,我们住在谁的屋子里、我们让谁进屋里来,这类事情…来了!又来了…”
赫雷突来的紧张僵直、紧绷脸孔及收束的表情,近似产妇子宮收缩时的容貌,欧吉安如此想,甚至开口问道:“您说『在山里』是什么意思?”
挛痉过了,赫雷答:“在里面。在亚夫德。”他指向两人下方的群结山峦。“我会进去,想办法不让东西到处滑,嗯?我边做就边知道该怎么做,一定的。我想你也该回到自己体內了,情势愈来愈紧绷。”他再度停口,看来仿佛处于极大痛苦,而蜷曲、紧缩。他挣扎想站起。欧吉安不加思索,伸出手想帮他。
“没有用。”老巫师咧嘴笑“你只是风和光。现在我要成为泥土石块。你最好去吧。别了,艾哈耳。嘴巴…嘴巴张开,一次就好,嗯?”
欧吉安顺从师命,返回弓忒港闷热、织锦的房间,进⼊自⾝。他听不懂老人的玩笑,直到转向窗户,看到长湾末端雄武双崖,颚口正准备咬合,他才明⽩。“我会的。”他说,开始进行。
“你看,我得做的,”老巫师说,还在和缄默说话,即使缄默不在⾝边,跟他说话也令人安心。“是到山里面,最里面,但不是像探矿术士那样,不只是滑进事物之间观察、品尝。要更深。完全进⼊。不是进⼊⾎管,而是骨头。好。”于是,赫雷在正午光亮下,独自站在⾼山牧地,摊开双臂,摆出开启所有宏大咒语的祝祷手势,开始念诵。
他念着阿珥德教他的词时,毫无动静。他那旧时女巫导师,有着苦涩嘴,手臂削长细瘦。当时扭曲念出的字词,如今依真貌念诵。
毫无动静。他还有时间痛惜光及海风,怀疑咒文、怀疑自己,之后,大地才在周围隆起,⼲燥、温暖、深暗。
在里面。他知道自己应加紧进行。大地之骨酸疼地望渴移动,他必须成为骨骼才能引导,但急不得。他正遭遇变换后的惘。他在全盛时期曾变过狐狸、公牛、蜻蜓,了解变换生命是何种感觉,但这次不同,这种缓慢扩长。我在扩大,他想。
他伸向亚夫德,伸向酸疼、痛楚。他逐渐靠近,感到西方传进一阵強大力量,仿佛缄默最后还是握住了他的手。透过这联系,他可以传送自己的力量、山的力量,加以协助。我没跟他说我不回去了,赫雷心想。这是他的赫语遗言、他最后的哀伤,因为他目前在山脉之骨。他知道火焰的动脉、大硕心脏的跳动。他知道该怎么办。他说的不是人类语言:“安静,放松。好了,好了。撑稳。对,好了。我们可以放松了。”
而他放松,他静止,他撑稳。石中石、土中土,在山中火热暗处。
岛民看到的是,他们的法师欧吉安独自站在码头边信号塔顶,街道在波浪中上下奔腾,石板路块崩裂而出,黏土砖墙仆成粉末,雄武双崖互倚呻昑。他们看到的是,欧吉安双手前伸、劲使、分离,悬崖也随之分离、直站立、不动如山。全城颤抖静立。遏止地震的是欧吉安。他们亲眼看见、亲口说出。
“当时师傅与我同在、他师傅与他同在。”众人称赞欧吉安时,他说道“我能维持海门大开,是因为他定住大山。”众人称赞他谦逊,没聆听他的话。聆听是难得的天赋,人会自行塑造英雄。
城市再度恢复秩序,船舰尽皆返回,墙壁重新修建,欧吉安从赞美中逃离,进⼊弓忒港上方山陵。他找到那座怪异小山⾕——人称修剪工之⾕,创生语真名为亚夫德,一如欧吉安的真名是艾哈耳。他在那里整⽇四处行走,似乎在寻找什么。夜晚来临,他卧地,对地面说话:“您应该告诉我的。我还可以说再见。”接着他哭泣,眼泪滴在草茎间⼲燥尘土,形成点点稀泥,小小黏黏的泥点。
他就地而寝,与大地间不隔半张垫或毯子。⽇出时分,他起⾝走上大路,前往锐亚⽩。他没进村庄,只经过,继续前行至孤立于其余屋舍之北,位于⾼陵起始点的屋子。房门开着。
最后一批⾖子在藤蔓上长得大硕耝劣,包心菜⽇渐茁壮。三只⺟绕过尘灰前院,咯咯啄食前来:一红、一褐、一⽩,灰⾊⺟正在舍孵蛋。没有小,也不见公的影子——赫雷都叫公“国王”国王死了,欧吉安想。也许此刻便有一只小孵化,好取代它的地位。他认为他嗅到一丝狐狸气味,从屋后小果园里传来。
灰尘与落叶从敞开门口吹⼊,落在光滑木质地板上。他扫出灰尘与落叶,将赫雷的垫及毯子放在太下透风。“我要在这里住一阵子。”他想:“这是间好屋子。”半晌,他又想:“我可能会养几只山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