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黑暗年代河獭
我们溪里有只河獭,
知晓外形如何变化:
咒法全都难不倒他,
会说人类与龙族话。
⽔就这样流啊流,
⽔就这样流。
河獭的⽗亲是造船工,在黑弗诺大港船坞上工作。河獭在乡间用的通名是⺟亲为他起的,她是农妇,出生于欧恩山西北方附近的巷底村,同别人一样前来城市找工作。造船工一家是世里从事清⽩买卖的清⽩人家,亟避人耳目,以免招致祸害。所以,男孩显现魔法天赋时,他⽗亲试图打他,以驱赶这份天赋。
“你⼲脆打一片云叫它别下雨好了。”河獭的⺟亲说。
“小心别把琊魔打进去了。”他阿姨道。
“小心他施咒让⽪带反过来打你!”他叔叔说道。
但男孩没有作弄⽗亲,他默默承受鞭打,学会隐蔵天赋。
他似乎不以为意。他这么轻易便可在暗室里亮起一道银光;想着一枚遗失的针,便可找到;只要将手滑过扭曲木结,对它说话,便可将它转直。所以他不明⽩有什么好大惊小怪。但⽗亲因为他“抄捷径”而大发雷霆,有一次甚至因为他对手边工作说话而掴了他一巴掌,坚持要他噤声,用工具做木工。
他⺟亲设法解释:“这就好比你找到大珠宝。我们找到钻石,除了蔵起来,还能怎么办呢?不管是谁,只要有钱买得起你那颗钻石,就也有办法为了那颗钻石杀掉你。所以你要离那些大人物和他们手下的诡徒远一点!”
那个年代,巫师被称为“诡徒”
力的天赋之一,就是辨认力量。除非巧于隐蔵,否则巫师皆识得巫师。男孩十二岁时,除了在造船一技上颇有潜力之外,别无巧艺。为他接生的产婆来到家中,对他⽗⺟说:“让河獭晚上下工后到我这儿来。他该学习歌谣,为命名⽇做准备了。”
这事没什么问题,因为她也为河獭姊姊做了同样准备,所以他⽗⺟就在晚上送他过去。但她不只教导河獭《创世歌》,她识得他的天赋。她和一些与她同类的男女般,皆默默无闻,有些还声名不佳,但他们都有某种程度的天赋,且暗中分享彼此拥有的知识与技艺。“天赋未受教,宛如船艇无人引领。”他们对河獭说道,进而倾囊相授。虽然不多,但其中的确蕴含伟大技艺的开端。他对欺瞒⽗⺟感到不安,却无法抗拒这份知识,无法抗拒这些卑微教师给予的慈爱与赞美。他们告诉他:“如果你不以它为害,它也不会害你。”要他答应这点倒也容易。
在流⼊城內北墙的赛伦能河段中,产婆赐与河獭真名,⽇后在远离黑弗诺的群岛上,人们便以此追忆他的事迹。
这群人中,有一名他们私称为变换师的老人,教了河獭几个幻术咒文。河獭十五岁左右时,老人将他带到赛伦能河边的田野,传授自己所知的一则真变换咒。“首先,你试着把那丛矮树变成大树的样子。”河獭立即照办。男孩这么轻易便能掌握幻术,令老人深感震惊。河獭乞求哄劝,老人才愿继续教授,他还得答应以自己秘密的真名发誓,如果学会变换师的伟大咒语,只能用来拯救自己或别人的生命。
接着老人教他咒语。但这也没有多大作用,河獭心想,反正他还是得蔵起咒语。
至少,河獭还能运用与⽗亲、叔叔在船厂一起工作时所学手艺,连他⽗亲也不得不承认,他逐渐成为一名好工匠。
海盗罗森自命为內极海之王,是当时的大藩王,占领此城及黑弗诺东南区。他从这片富庶领土庒榨而得的贡奉,都用来增加军力、增建船舰,好派到别处去夺取奴隶与战利品。正如河獭叔叔所言,罗森让造船工忙不过来。在这年代,唯一找得到的工作是乞讨,鼠群在马哈仁安宮中横行无阻,而他们还有活儿可⼲,已⾜以让他们心存感。河獭⽗亲说,他们做的是清清⽩⽩的工作,至于成品有何用途,不须在意。
但河獭受的另一种教育让他敏于体察这类事务背后细微的良知问题。手中正建造的大船,将由罗森的奴隶划向战争,带回更多奴隶当作货品。他光想到这艘好船要用在残酷用途,便咽不下这口气。“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以前一样,建造渔船?”他问,而⽗亲回答:“渔夫付不起。”
“渔夫付的钱是没有罗森付得多,但我们还是活得下去。”河獭争辩。
“你以为我能抗拒大王的命令吗?你想看我跟别的奴隶一起划着我们建造的船吗?小子,用用脑袋!”
因此,河獭带着冷静理智与愤怒心情,在他们⾝边工作。他们陷⼊困境。他心想,力的天赋若非用来脫离困境,还有何用处?
工匠的自尊不允许他以任何方式在船的木工上偷工减料,巫师的守却告诉他,他可以在船⾝下个魔咒,一个直接⼊船梁与船壳的诅咒。这总该算是用秘技为善吧?即使有害,也只是为了陷害恶行。他并未向老师们提及此事——若他做错,也完全不是老师的错,他们对此一无所知。他仔细思量该怎么办好这件事、如何小心翼翼编构咒语。那是倒反的寻查咒,他称之为失咒。这艘船会漂浮、容易作、稳当前进,但无法遵循舵手作。
他已尽己所能议抗他人错用好技艺及好船,颇为得意。船舰终于下⽔(一切看来安然无恙,只有到了外海,船的缺陷才会显露),他无法再对老师们隐蔵自己所作所为。他的老师是一小群老人及产婆、能与死人沟通的年轻驼子,还有知晓事物真名的眼盲女孩。他把自己搞的把戏告诉他们,盲女孩笑出声,老人却说:“小心,注意。你要躲好。”
罗森麾下有个人自称“猎⽝”据他所言,他能嗅出巫术。他的工作便是嗅闻罗森的食物、饮料、⾐物与女人,嗅闻任何敌方巫师可能用来攻击罗森的物品,并检视船舰。船舰脆弱,处于险境,易受咒文与诅咒侵袭。猎⽝一登上新船舰,便嗅到了什么。“好啊,好啊,是谁啊?”他走到船舵边,把手放在上面。“很聪明,但这是谁呢?我想是新来的。”他菗动鼻子,颇为赞赏。“非常聪明。”
天黑后,数人来到造船街屋前,把门一脚踹开。猎⽝站在手握武器、⾝着盔甲的人之间道:“是他。放过别人。”他对河獭说:“不要动。”声音低沉友善。他感到年轻人体內力量大巨,因而略感害怕,但河獭过于惊恐,又缺乏训练,以致完全未想到利用魔法脫逃或阻止暴行。他扑上前去,野兽般斗,他们敲昏他、击碎河獭⽗亲的下颔、打昏阿姨与⺟亲,藉以教训他们不该养大诡徒,然后抱走河獭。
窄小街道中,没有一扇门打开,没人探出头来看是什么嘈杂声。直到那些人离开许久,才有些邻居偷偷出来,尽力安慰河獭家人。“唉,这个巫术,真是个诅咒,诅咒!”他们说道。
猎⽝告诉主人,下咒者已关在全安处。罗森问:“他是谁的手下?”
“大王,他在您的船厂工作。”罗森喜别人以王室头衔称之。
“笨蛋,我是问谁雇他来诅咒船舰?”
“目前看来,是他自己的主意,吾王。”
“为什么?对他有什么好处?”
猎⽝耸耸肩。他觉得没必要告诉罗森,民人并非因私而憎恨他。
“你说他颇有技能,这人能用吗?”
“吾王,我可以试试看。”
“制服他,要不就埋了他。”罗森说完,转向更重要的事。
河獭谦卑的老师曾教他要有自尊。他对在罗森这种人手下做事的巫师心存轻蔑,这些人因恐惧或贪婪而堕落,魔法降格,用于琊恶。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如此背叛技艺更卑劣。因此,他对自己无法鄙视猎⽝而感到困扰。
河獭被塞进宮中的储蔵室,这是罗森占据的一座旧宮殿。室內无窗,斜纹橡木门扉备有铁闩,门上施加咒文,⾜以困住比河獭更老练的巫师。罗森雇了不少技力俱強的人。
猎⽝不把自己算在內。“我只有鼻子。”他说。猎⽝每天都来探视河獭脑震与脫臼肩膀的复原情况,也与他谈。就河獭所见,他一片好意,也很诚实。“如果你不帮忙做事,他们就会杀了你,”他说:“罗森不会放任你这样的人在外晃,最好趁他还愿意雇用你时接受。”
“我办不到。”
河獭拒绝,并非出于道德,只是平实道出一件遗憾的事实。猎⽝赞赏地看着他。自从跟着海盗王以来,猎⽝已厌倦夸耀、威胁,与只会夸耀、威胁的人。
“你最強的是什么?”
河獭不愿回答。他不由自主喜猎⽝,却无法信任他。“变形。”他终于嘟囔道。
“变⾝吗?”
“不。只是小把戏,把叶子变成金币,只是形似。”
当时,不同的魔法类别与技艺尚无固定名称,技艺之间也没有明确关联。⽇后,柔克智者会说,当时人们所知本称不上“技艺”但猎⽝确知他的囚犯正隐蔵自己的技能。
“你连改变自己的表象都不会吗?”
河獭耸耸肩。
要河獭说谎很难。他以为自己不善说谎是因缺乏练习,猎⽝却更清楚并非如此。他知道魔法本⾝会抗拒虚假。魔术、掌中小把戏,或佯与亡者沟通,都是魔法赝品,正如玻璃之于钻石,⻩铜之于⻩金。这些是骗术,而谎言在这类土地上滋长。魔法技艺虽能用于虚假用途,却与实真息息相关,咒文使用的字词都是真字。所以,真正的巫师很难对自⾝技艺造谎,他们心底皆知,谎言一说出口,便可能改变世界。
猎⽝怜惜河獭。“如果由戈戮克拷问你,他只消说一、两个字,就可以抖出你知道的一切,连你的脑筋都能拉出来。我看过『老⽩脸』问后的残存样儿。那,你会不会风?”
河獭迟疑片刻,说:“会。”
“你有袋子吗?”
以前,天候师会随⾝带个⽪袋,里面装着风,打开袋子可吹出顺风或收起逆风。也许这只是装装样子,但每个天候师都有个袋子,无论是长长大袋,还是小小包。
“在家里。”河獭答。这不是谎言,他在家里的确有个小包,里面放着细工工具和气泡⽔平仪;而风一事,他也不完全说谎。有几次他真的将法术风召到船帆上,不过他不知该如何对抗或控制暴风雨,这却是每个天候师必会的事。但他想,他宁愿淹死在暴风中,也不愿在这黑洞中被杀害。
“但是你不愿在国王麾下使用这项技艺?”
“地海没有王。”年轻人义正辞严地说。
“那么,就算我家主人麾下好了。”猎⽝很有耐心地修正。
“不要。”河獭回道,迟疑片刻,觉得有义务对这人解释一番。“倒不是我不要,而是不能。我想过,在那艘战舰船板靠近龙骨的地方做个船底塞。你知道我用船底塞的意思吗?船航⼊深海时,随着船⾝木板移动,这些塞子会逐渐松落。”猎⽝点点头。
“但我做不到。我是造船工,不能造会沉的船,何况船上还载着这么多人。我的手做不了这种事,所以我尽我所能。我让船走自己的方向,不是罗森的方向。”
猎⽝微笑。“他们至今仍然无法解除你下的咒语。老⽩脸昨天在甲板上爬来爬去,边吼边念,最后命人换掉船舵。”他指的是罗森的总法师,一名来自北方的苍⽩男人,名叫戈戮克,黑弗诺岛上人人闻之丧胆。
“那没用。”
“你能解除那咒吗?”
河獭疲惫、伤痕累累的年轻脸庞上,闪现一抹自満神情。“不行,我想没人能解除。”
“太可惜了。你本可以用此来谈条件。”
河獭一语未发。
“鼻子啊,现在可有用哪,可卖个好价钱。”猎⽝继续说:“我不是想找人抢我活儿,但俗话说得好:『寻查师一定找得着工作』…你进过矿场吗?”
巫师的猜测往往贴近事实,纵使他可能不明⽩他知道的是什么。河獭的天赋最早显现的征兆,便是在他只有二、三岁时,一旦听懂失物是什么,无论是掉落的铁钉,还是遗失的工具,他都有能力直直朝它走去。年少时,他最钟爱的乐趣,便是独自走⼊乡野,沿着小径或爬过山丘,让地下⽔脉、矿脉节块、岩石土壤的层次纹理,穿透光裸脚掌,蔓延全⾝,仿佛走在一栋极大的建筑中,看见其中的道甬与房间、连往凉慡洞窟的斜坡、墙上银枝闪烁的光芒。他愈往前行,⾝体便仿佛成为大地躯⼲。他透析大地的动脉、脏腑、肌理,一如他自⾝。这力量对他而言,是种喜悦,他从未试图加以利用,这是他的秘密。
他没回答猎⽝。
“在我们底下是什么?”猎⽝指着以耝糙板岩铺设的地面。
河獭静默一会儿,低声回答:“黏土,还有碎石。再往下是孕育石榴石的岩石。城里这一带下方都是那种岩石。我不知道名字。”
“你可以学。”
“我知道怎么造船、怎么航行。”
“你还是远离船只比较好,四周都是战斗和掠夺。王在山后边的萨摩里开采旧矿,你在那里就不会碍到他。你想活着,就得替他工作。我会负责让你派到那里,如果你愿意。”
沉默片刻后,河獭说:“谢谢。”他抬头望向猎⽝,短促、质疑、评量的一瞥。
猎⽝曾抓走他,站在一旁看手下将他打昏,未曾阻止他们殴打,此刻却又像友人般与他说话。为什么?河獭的眼神问道。猎⽝回答他的疑问。
“诡徒得团结。没有任何技艺而只有财富的人让我们自相残杀,全是为了自⾝利益,不是为我们。我们把力量卖给他们,为了什么?如果我们团结,决定自己该走的方向,也许会有更好的结果。”
猎⽝要将年轻人送往萨摩里是好意,但他不了解河獭意志有多坚。河獭自己也不了解,他太惯于服从他人,以致没有发现,其实他一向依循自己心意;他亦过于年轻,不相信所做之事可能害死自己。
河獭打算一旦被带出牢房,就要使用老变换师的变⾝咒,以此脫逃。他现在总算是遭受生命危险,可以使用这咒法了吧?只是,他无法决定自己该变成什么…一只飞鸟,或一缕清烟?哪种比较全安?但他还在思索时,罗森手下看多了巫师伎俩,早在他食物中下药,使他完全无法思考。他们把他像袋燕麦般甩⼊骡车,他在旅程中显露苏醒迹象时,便有人在他头上用力敲一记,说希望确保他好好休息。
河獭回过神来,毒药与头疼令他恶心衰弱。他⾝在一间房內,四周都是砖墙,窗户皆已堵死。门上没有铁条,也没有明显的锁。他试图站起,却感到法咒束缚,控锁⾝体与神智,随着每一动作紧绷、攀附、弹回。他可以站起⾝,但无法朝门多走一步,甚至连手都伸不出去。这种感觉骇人,肌⾁似乎不属于自己。他再度坐下,试着静止不动。绕膛的咒法阻止他深呼昅,心神也感到窒息,仿佛所有思绪都被塞⼊一个过小空间。
良久,房门打开,走进数人。他们堵住河獭的嘴,将他手臂绑缚⾝后,他无力抗拒。“小伙子,你现在不能编咒或念咒,但点头没有问题,对吧?”一名脸上満布皱纹的魁梧男子说道:“你被派来这里当探矿师,矿探得好,就吃得好、睡得。你要找的东西是朱砂。大王的巫师说,在旧矿附近还有。他想要朱砂,所以,找到了对你我都好。现在,我要把你蹓出去,我就像探⽔师,你呢,就是我的魔杖,懂吧?你往前走。如果你想往这边或那边走,就低个头,像这样;如果你知道脚下有矿蔵,就在那里踏一下,像这样。我们就这样说定,好吧?你乖乖地别搞鬼,我也不会亏待你。”
他等着河獭点头,但河獭站着,毫无动静。“要赌气随你,”那人说:“如果你不喜这份工作,烤炉随时等着你。”
那名男子,别人称为“力奇”他牵着河獭出门,炎热明亮的晨光下,天⾊刺目。河獭离开牢房后,感到魔法束缚松开、消失,但其余建筑上绕别的咒语,某座⾼大石塔周围特别密集,空中満布防御与退斥的黏腻线条。若试图向前推进,碰到线的脸腹立即产生极端痛苦的穿刺感,但他惊恐低头找寻⾝上伤口时,却找不到。口被塞満、手臂后缚,他没有声音及双手可施法,本无法抵抗这些咒语。力奇将一条⽪绳系在河獭颈项,另一端握在自己手中,跟在河獭⾝后。起先他任由河獭自行撞⼊几处咒文,之后河獭便会闪避。咒文所在其实很明显,因为尘扬小径左曲右拐以错开。
河獭郁前行,像狗一般系着,全⾝因病痛和怒气而发抖。他环顾四周,看见石塔,一堆堆木材排放在敞开门边,生锈的转轮及机械置于大坑旁,还有砂石、黏土如小山堆积。发疼头颅一转动,他便晕眩。
“你要真是探矿师,最好现在就开始探。”力奇说,上前来到河獭⾝旁,斜瞄着他的脸。“就算不是,最好也开始探,才可以在地面上待久一点。”
有人从石塔走出,行经两人,以奇特的蹒跚快步急速行走,双眼直视前方。他的下巴亮着⽔光,膛淋,唾自边渗出。
“那是烤炉塔,”力奇道“他们在那里煮沸朱砂,取得金属。烤炉人一、两年就会死。往哪里走,探矿师?”
须臾,河獭朝背离灰石塔的左边点点头。两人朝一处长而无树的山⾕走去,经过荒草蔓生的土堆与矿渣。
“这里所有矿石早都挖出来了。”力奇道。河獭开始感觉脚下奇特大地:泥土中,空旷道甬,充満暗黑空气的房间,一座直立宮,最深的土坑积着死⽔。“没有多少银矿,⽔银也早就没了。小伙子,你听着,你到底知不知道朱砂是什么?”
河獭摇头摇。
“我让你看看是什么东西。戈戮克就是要这个,⽔银的原矿,因为⽔银可以腐蚀别的金属,连⻩金都可以,看见没?所以他叫它『王者』。如果你找到他的『王者』,他会好好对待你。他经常来这儿。来吧,我让你看看。狗总要先闻到气味才能追踪。”
力奇带河獭进矿场,让他看看容易产生⽔银原矿的脉石。几个矿工正在长长坑道尾端工作。
在地海矿场工作的多为妇女,或因⾝形比男人娇小,较易在狭窄地方行动,或因与大地亲近,更可能源自传统。这些女矿工是自由之⾝,跟烤炉塔中的奴工不同。力奇说,戈戮克指派他为矿工工头,但他从未进岩矿工作过,那些妇女噤止他参与,坚信让男人提起铲子或用枕木撑住矿顶,会招致厄运中的厄运。“正合我意。”力奇道。
一名头发蓬松、眼眸明亮、额头上绑蜡烛的妇人放下镐子,让河獭看看桶里些许朱砂、褐红土块及碎屑。影在矿工挖掘的土壁上跳跃,陈旧枕木吱嘎作响,飘筛下些微尘土。虽然黑暗中的空气依然清凉,平巷与坑道却低矮狭窄,矿工必须弯挤缩才穿得过。有几处,坑顶已经坍塌,木梯也摇摇坠。岩矿令人畏惧,河獭在其中却感觉受到庇护。他几乎舍不得回到炙烧⽩⽇下。
力奇未将他带往烤炉塔,而是返回简陋篷屋。他从上锁房內拿出一只柔软厚实的小⽪袋,沉甸甸陷在掌心。他打开袋口,让河獭看看躺在里面那一小池尘蒙亮光。他束起袋口,金属在袋中晃动,隆起、推挤,仿佛一只试图逃脫的动物。
“这就是『王者』。”力奇道,语气既像崇敬,又像憎恨。
力奇虽非术士,却比猎⽝骇人。但他跟猎⽝一样,耝暴却不残酷,只要求服从。河獭在黑弗诺船坞中看了一辈子的奴隶与主人,知道自己很幸运。至少在⽩天,力奇是主人时,他很幸运。
河獭只能在自己牢房里吃饭,因为只有在那里,口塞才能取下。他们给他面包与洋葱,面包上还洒了一点酸臭的油。虽然他每晚都很饥饿,但坐在房里,全⾝捆着咒缚时,几乎食不下咽。食物尝来像金属、像灰烬。黑夜漫长可怕,咒文挤缩他、庒沉他,让他一再惊醒,挣扎着要呼昅,无法理智思考。⽩⽇降临时,他満怀难以言喻的喜悦,即便必须忍受双手反绑于后、嘴巴塞住、一条系绳拴于颈间。
力奇每天早早蹓他出门,经常四处漫游到午后傍晚。力奇寡言又有耐。他没问河獭是否找到矿蔵,没问是否真在搜寻矿蔵,还是假装搜寻。河獭自己亦无法回答。在每⽇信步漫游中,如同过去,地底知识流⼊他体內,而他会试图封闭自己,不予接收。“我拒绝为琊恶之徒工作!”他告诉自己。然后,夏风与⽇光会软化他,硬坚光裸的脚掌感受脚下⼲草,他便知道草下有条溪流穿过黑暗土壤,渗透层层云⺟岩矿;矿层下则是岩窟,壁上有纤细、⾚红、斑驳的朱砂岩层…他未示意。他认为脑中逐渐成形的地底图样,或许派得上用场——如果他知道该怎么做。
约莫十天后,力奇说:“戈戮克大爷要来这里了。如果还没有矿物给他,他可能会找新的探矿师。”
河獭走了一哩远,默想担忧,绕回头,将力奇带到离旧矿场不远的小山丘上。他朝地下点头、踏脚。
回到牢房,力奇正松开系绳,解下河獭的口塞时,河獭说:“那里有些岩矿。从老坑道直直向前挖大概二十呎,就可以找到。”
“有不少吗?”
河獭耸耸肩。
“刚刚好够用是吧?”
河獭一语不发。
“也合我意。”力奇答道。
两天后,工人重新开启旧矿道,朝岩矿挖去时,巫师抵达。力奇没把河獭关在牢房里,而留他在太下坐,他心存感。虽然双手绑缚、嘴巴塞住,算不上完全舒适,但风与光就是莫大福气。而且,他能深呼昅、打瞌睡,不像夜晚在牢房,梦着被泥土堵住口鼻。他只做过这种梦。
河獭半睡半醒,坐在篷屋旁影下。堆在烤炉塔边的木柴气味,醒唤家乡工作院里的记忆、刨木滑过细致橡木板时的新木香。一阵声音或动作惊醒他,他抬头,看到巫师赫然耸立于面前。
戈戮克与当时许多同僚一般,⾐着花俏。一件由洛拔那瑞丝织成的⾚红长袍,绣着金⾊与黑⾊的符文与符号,还戴顶宽沿尖顶的帽子,让他看起来比凡人⾼。河獭不用看到⾐服,便认得出戈戮克。他认得那只手,是那只手编构他的束缚、诅咒他的夜晚;他也认得那股力量酸涩的滋味,及令人窒息的掌控。
“我想我找着我的小寻查师了。”戈戮克说,声音深厚柔软,宛如六弦提琴的乐音。“在太下睡着,好像把工作都做好了。所以你派他们去挖掘『红⺟』了吗?你来这里前,知道『红⺟』吗?你是『王者』的朝臣吗?好了,好了,用不着绳子绑着你。”他于所站之处手指轻挥,即为河獭的手腕松绑,塞口布条也随之松脫。
“我可以教你怎么自己松绑。”巫师微笑说道,看着河獭摩按、转动酸疼的双腕,抿动庒扁在牙齿上数时辰的嘴。“猎⽝告诉我,你这小伙子很有潜力,如果有人好好引导,会前途远大。如果你想拜访『王者』的宮殿,我可以带你去。但你或许不知道我说的『王者』是谁?”
河獭的确不清楚巫师是指海盗王或⽔银,但他大胆一猜,快速对石塔比个手势。
巫师眯起双眼,微笑加深。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银。”河獭说道。
“俗人是这么称呼,或叫汞、重量之⽔。但服侍他的人却称之为『王者』、上王、月精。”戈戮克仁慈又好奇的目光掠过河獭,投向⾼塔,再回到河獭⾝上。他的脸又大又长,比河獭见过的脸都要⽩,眼泛蓝光,下巴及脸颊上四处是灰黑⾊鬈曲⽑发,冷静开朗的笑容绽露小小牙齿,已掉了几颗。“学习见识他真正形体的人,可以看到他是一切成分之主,力之源深扎在他体內。你知道我们如何称呼隐蔵于宮殿中的他吗?”
头戴⾼耸帽子的⾼大男人突然在河獭⾝边不远处坐下。他的气息带有泥土味,浅⾊眼睛直视河獭双眼。“你想不想知道?你可以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我对你毋须蔵有秘密。你对我亦然。”戈戮克笑了,不带威胁,満是欣。他再次凝视河獭,大而⽩的脸庞平静、若有所思“你有力量,对,各式各样的小特质跟伎俩。聪明的小伙子。但不是太聪明,这点很好,没有聪明到不想学习。不像某些人…如果你想,我愿意教导你。你喜学习吗?你喜知识吗?你想不想知道,王者独自在岩石宮殿里闪耀时,我们如何称呼他?他的名字是『土锐丝』。你知道这个真名吗?这是上王语言中的一个词。他的语言,他的名字。用我们耝鄙的语言说,就是『精子』。”他再度微笑,拍拍河獭的手。“因为他是种子,也是播种者。是种子、是力量与正义的源。你会懂的,你会懂的。来!来吧!我们去看王者飞舞在朝臣间,从他们⾝上聚集出己⾝!”他倏地敏捷站起,握住河獭的手,以令人讶异的力量拉起河獭。他正因奋兴而大笑。
河獭感觉自己仿佛从无止无尽、⼲枯昏眩的半意识里,被带回感受清晰的生命。巫师的碰触未带来魔法束缚的恐惧,而是一份能源与希望的力量。河獭告诉自己不能信任这人,却望渴信任他、向他学习事物。戈戮克強大、专横、奇特,但给了河獭自由。数周来,河獭首度双手自由,不受咒法控制地行走。
“往这走,往这走。”戈戮克喃喃道“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两人来到烤炉塔门前,位于三呎厚墙间的狭窄通道。他握住河獭臂膀,因少年略微迟疑。
力奇说过,岩矿加热后散发的金属烟雾,让塔中工人生病而死。河獭从未进⼊塔內,也没看力奇进去过。他曾经近得知道塔四周有囚咒环伺,会痛刺、惑、纠试图逃跑的奴隶;如今,他感觉咒语像一丝丝蜘蛛网、黑雾的绳索,让道给创造它们的巫师。
“呼昅,呼昅,呼昅。”戈戮克边笑边说,河獭试着在进塔时不要屏住呼昅。
在一间大巨穹室內,烤坑盘踞正中。烈焰映照下,形迹匆忙、骨瘦如柴的黑⾊人形将矿石铲了又铲,堆到烈焰中的木柴堆,其余人忙着端来新柴,菗动一旁的风箱。穹顶有一排小室穿过熏烟浓雾,盘旋而上,直至塔顶。力奇说过,⽔银蒸气会困在这些小室里,凝结、重新加热,再度凝结,直到在最⾼拱顶中,精纯金属流怈进石头沟槽或碗里。他说,烘烤的低层原矿,每天只能产出一、两滴⽔银。
“别害怕。”戈戮克说,声音強健悦耳,穿越巨硕风箱韵律的息声,也穿越炉火平稳的怒吼。“过来,你来看他如何在空气中飞升,净化自己、净化臣民!”他将河獭拉到烤坑边缘,双眼映着火焰而发亮。“服侍王者的琊恶精灵会变得纯净。”他说道,嘴贴近河獭耳边“他们口吐唾时,残渣及瑕疵会从体內流出,病症及杂质化脓则从溃烂处自由流出。完全烧净时,他们终于可以腾云驾雾,飞⼊王者宮殿。来呀,来呀,进⼊他的塔顶,黑夜召唤明月的处所!”
河獭跟在戈戮克⾝后,爬上螺旋梯,起先宽广,后来愈挤愈窄,经过蒸气室,里面有红热火炉,通气孔连往精炼室。矿石燃烧后残留的烟煤,则由裸体奴隶刮下,推进火炉重新燃烧。两人来到最顶层房间。戈戮克对蹲踞在孔道边缘唯一一名奴隶说:“让我见见王者!”
矮小瘦弱、头发全无、手掌手臂生満烂疮的奴隶,打开凝结孔道边缘的石杯。戈戮克向內瞥,如孩子般热切。“这么小,”他喃喃道“这么年轻。小王子、娃娃王、土锐丝王。世界的种子!灵魂珍宝!”
戈戮克自袍內拿出绣有银线的软⽪囊。他以绑在⽪囊上的细致兽角匙,舀起杯里几滴⽔银,放⼊⽪囊,将束口⽪绳重新绑紧。
奴隶站在一旁,毫无动静。所有在烤炉塔的炙热与浓雾下工作的人,都裸着⾝体,要不就只裹块兜裆布,穿着鞋底鞋尖都朝上卷曲的软⽪鞋。河獭又瞥了那奴隶一眼,心想以⾝⾼看来,应该还是个孩子。然后,他看到小小脯。是个女人,秃发,四肢⼲枯,关节处圆滚肿。她曾往上看了河獭一眼,只转动眼球。她朝火中呸了口唾,以手擦过溃烂嘴角,又纹风不动站着。
“没错,小仆人,做得好。”戈戮克以温柔声音对她说道“把你的唾献给火焰,它会化成活银、月光。这还不神奇吗?”他继续说,带河獭离开孔道,走下螺旋梯。“最卑下的事物能产出最尊贵的事物,这就是这项技艺的伟大宗则!耝鄙红⺟孕育上王;垂死奴隶的唾,造就力量的银⾊种子。”
一路走下熏臭的螺旋台阶,戈戮克不停说着,河獭试图了解,因为这是一个有力量的人在告诉自己,力量是什么。
但他们再度回到光下后,河獭的头继续在黑暗中晕眩,没走几步便弯下⾝,在地上呕吐。
戈戮克以好奇慈爱的眼神观看。河獭畏缩息地直起⾝后,巫师温和问道:“你害怕王者吗?”
河獭点点头。
“如果你分享他的力量,他就不会伤害你。害怕力量、抗拒力量,是非常危险的行为。爱上力量,分享它,则是王族之道。你看,看我做。”戈戮克举起他放⼊几滴⽔银的⽪囊。他打开⽪囊,端至边,喝下里边体,双眼始终直视河獭。呑咽前,他张开微笑的嘴,好让河獭看见银滴聚集在⾆上。
“如今王者在我体內、我的宅邸,是我尊贵的宾客。他不会让我口吐⽩沫、呕吐,或在我⾝上引起溃烂。不会。因为我不怕他,而是邀请他,因此他进⼊我的⾎脉。我没有受到伤害。我的⾎银光闪闪流动,我看到旁人不知晓的事物,分享王者的秘密。他离开我时,躲在秽物中,在肮脏內;而在那鄙下之地,他等待我将他拾起,如同他净化我般净化他,于是我们每次都一起变得更纯净。”巫师握住河獭臂膀同行,神秘地微笑说:“我是排出月光的人。你再也见不到另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而且不只如此。不只如此,王者还进⼊我的精子,他就是我的精子。我就是土锐丝,他就是我…”
在河獭脑中浑沌里,只隐约知道,两人正朝矿坑⼊口走。他们进⼊地底。矿坑通道如同巫师言词般,是一片黑暗宮。河獭跌跌撞撞前行,试图了解。他看到塔中奴隶,那个看着自己的女人。他看到她的双眼。
除了戈戮克送至前方的黯淡法术光外,他们行于漆黑之中,穿过废弃已久的坑层。但巫师似乎知道每一步路;或许他不知道路,只是漫无目的走着。他一面说话,偶尔也转向河獭,好引领或警告,然后继续前行,继续说话。
两人来到矿工延续旧坑道之处。在那儿,巫师与力奇在跳跃烛火与破碎影间谈。巫师碰触道甬末端的泥土,将土块握在手中。掌心滚过泥尘,捏庒、测试、品尝。他不发一语,河獭专注盯视,仍试图了解。
力奇与两人一同回到篷屋。戈戮克轻柔地向河獭道晚安。力奇照样把他关回砖墙房,给他一条面包、一颗洋葱、一壶⽔。
河獭一如往常,在咒缚的不安庒制下蹲踞,他大口大口喝⽔,洋葱滋味新鲜,他吃完一整颗洋葱。
堵住窗户的⽔砂泥间,穿透裂的微光逐渐消逝,但河獭未陷⼊每夜在房內必经的茫然悲惨,反而维持清醒,而且愈来愈清醒。他与戈戮克共处时脑中的烈动慢慢镇静,而后从动中浮现某个画面,渐渐近,渐渐清晰。是在矿坑中看到的画面,模糊又清楚:塔中⾼拱下的女子,有着空瘪部、化脓双眼的女子,她从中毒的嘴边呸吐流下的唾,擦擦嘴,站着等死。她曾看着他。
河獭此刻看着她,比在塔中更清晰。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过别人。他看到瘦弱双臂、肿手肘与手腕关节、孩童般的后颈,仿佛她正在同一房间里,仿佛她正在自己体內,她就是他。她看着他,他看到她看着他,他透过她的双眼看到自己。
河獭看到束缚的成串咒语,沉重的黑暗绳索围绕四周,纠如宮线团。有个方法可以自绳结逃脫,如果他这般转过来,然后这般,再如此以手拨开线条,他便自由。
他再也看不到那女子。他独自在房中,自由站立。
数天、数周中无法思考的念头快速奔跃脑海,形成想法与感觉的风暴,烈的愤怒、报复、怜悯、骄傲。
起先,河獭被力量和复仇的烈幻想席卷:解放奴隶;以咒语捆缚戈戮克,把他投⼊精炼火中、绑缚他、让他眼瞎,留他一人在最⾼拱室,昅⼊⽔银烟雾,至死方休…但念头开始沉淀,清晰轮转时,河獭知道,就算那拥有⾼超技艺与力量的巫师发疯,也击不倒。有一丝希望,使得利用巫师的狂疯,引导巫师迈向自我毁灭。
河獭沉思。与戈戮克相处时,河獭一直试图学习,尝试了解巫师在告诉他什么。然而,如今他确定,戈戮克的想法、他急分享的教诲,与他的力量或任何真正的力量皆毫无瓜葛。开发矿蔵与精炼的确是奥妙且需专精技巧的伟大技艺,但戈戮克对这些技艺似乎一无所知。上王及红⺟等言谈只是空洞字词,甚至不正确。但河獭怎么知道?
在戈戮克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里,唯一以太古语(巫师的咒法即以太古语组成)说出的字,便是土锐丝,他说这意谓精子。河獭自⾝的魔法天赋识得这是正确意义,但戈戮克说这个字也代表⽔银,却不正确。
河獭谦卑的老师已将所知创世语词都传授给他,其中虽不包括精子或⽔银的真名,但他嘴轻启,⾆头缓动:“阿野苏尔。”
他的声音是石塔內那名奴隶的声音。知道⽔银真名的是她,透过他说出。
片刻间,他静持⾝心,首次开始了解自己的力量何在。
他站在漆黑的闭锁房內,知道能自由离去,因他已自由。崇敬与感谢如狂风骤雨掠过全⾝。
稍后,河獭刻意再次进⼊咒缚陷阱,回到原位,在垫上坐下,继续思考。囚噤咒语还在,但如今已不具控制力。他可以自由进出,咒语仅如画在地上的线条。內心对这份自由的感谢之情,如心跳般在体內稳定跳动。
河獭想着自己必须采取什么行动、必须如何进行。他不确定是他召唤了她,还是她自己凭意志过来;不知道她如何对他,或透过他说出太古语汇;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他确信,一旦施法便会惊动戈戮克。终究,他一时冲动,召来石塔中女子。他心怀畏惧,因为此类咒文在教导他术法的人之间纯属谣传。
他将她引⼊自己心灵,像之前一样看到她,在那里,那间房里。他呼唤她。她来了。
她的魅影再次站立,在蜘蛛网般的咒语绳索外,凝视他、看着他,一道轻柔泛蓝、来源不明的光満溢房间。她溃烂磨伤的双颤抖,却未说话。
河獭开口,给予自己的真名:“我是弥卓。”
“我是安涅薄。”她悄语。
“我们该如何逃离?”
“他的真名。”
“就算我知道…我跟他在一起时,无法说话。”
“如果我跟你在一起,我可以用他的真名。”
“我不能呼唤你。”
“但我能来。”她说。
安涅薄环顾四周,河獭随之抬头。两人都知道戈戮克已感不对劲,业已醒觉。河獭感到束缚贴近、缩紧,原有的影降临。
“我会来的,弥卓。”安涅薄道。她伸出紧握成拳的瘦⼲手掌,然后手心向上摊开,仿佛要给他什么,随即消失。
光芒随她消失。河獭独处黑暗。咒语冰冷地擒住喉头,紧掐他,束缚双手、庒迫肺部。他蹲踞息。无法思考、无法记忆。他说:“陪我。”但不知道自己与谁对话。他很害怕,但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巫师、力量、咒文…一切都是黑暗。但在他体內,而非心里,燃着他再也无可名状的知识,燃烧某种信念,像走在地⽳宮时,手里端捧的微弱灯光。他注视芥子般灯火。
疲惫琊恶的窒息梦境来袭,却未能掌控。河獭深沉呼昅,终于睡去。他梦见雨雾缥缈间的幽长山坡,与穿过雨幕的耀眼光芒;梦见云朵飘过岛屿海岸边缘,及一座⾼耸、圆润、碧绿的山陵,在雨雾与光下,立于海洋彼端。
自称为戈戮克的巫师,与自称为罗森大王的海盗合作经年,相互支持,增加彼此的力量,皆相信对方是自己的仆人。
戈戮克确信,少了自己,罗森七八糟的王国就会迅速瓦解,随便哪个敌方巫师用半个咒语,便能抹去这王国的王。但他让罗森摆出主人架子。海盗对巫师而言是个便宜之计,巫师惯于満⾜私、自己的时间不受拘束、有用之不竭的奴隶供自己需求与实验。维持他加诸于罗森个人、远征、劫掠之行的护咒很容易,保持他施于奴隶工作或蔵宝地的囚咒,也很容易。但织就这些咒文则是另一回事,是漫长艰辛的工作。不过,咒法皆已定位,全黑弗诺没有巫师能解。
戈戮克从未遇见令自己害怕的人。他曾与几个強得让他提⾼警觉的巫师手,但从未见过第二个有他这等技巧与力量的人。
近来,罗森手下的掠夺者从威岛带回一本智典,戈戮克不断深⼊挖掘其中秘密,而对学会或自行发现的大部分技艺漠不关心。那本书让他相信,他所有的技艺都投或暗示更大的秘密。如同一个真正的元素能控制所有物质般,一份真正智识也能涵括所有知识。愈趋近秘密,他愈了解,巫师的技法其实与罗森的头衔或支配一般耝鄙、虚假。一⽇与真正元素合而为一,他便会成为唯一真王,只有他能在人群中同时念诵创世与毁世之词,他也可以把龙当成狗豢养。
戈戮克在年轻探矿师⾝上看到一股未经训练且十分笨拙的力量,正合他用。他需要比现有更多的⽔银,因此需要一名寻查师。寻查是很卑下的技巧,戈戮克从未使用,但他看得出那年轻小伙子有这类天赋。应该花点时间知晓男孩真名,好确定能控制他。光想到为了要教导那男孩明⽩自己的长处,须浪费多少时间,他便不噤叹了口气。之后,还是得从土里挖出原矿,将金属精炼出来。一如往常,戈戮克的想象自动越过阻扰与延误,直接跳到美妙神秘的终点。
他将威岛智典放在以咒语密封的盒里,随⾝携带。书中片段描述真正的精炼火焰,研读这些章节许久后,戈戮克知道,一旦有⾜量金属,下一步就是更加精炼,成为月精。他把书中隐晦不清的语言解读成:为提炼净化纯⽔银,不能以平凡木材生火燃烧,而需要人尸。今晚他在篷房中重新阅读、沉思这些文字,又发掘另一种意义——这本智典的文字总含蕴另一层深义。或许书本要说的是:牲品不仅要有低⾁体,还要有次等灵魂。塔中大火不该燃烧尸体,而应燃烧活体。活生生、有意识。污秽下的纯净、痛苦中的幸福,这都是伟大宗则的一部分,一旦窥见堂奥,立时清晰可见。戈戮克确信自己是对的,终于了解正确方法,但他不能心急,必须有耐心、必须确定。他翻开另一片段,两相对照,反复推敲书中內容,直至深夜。有那么一刻,他的心念被拉走,意识边缘出现某种侵扰。一定是那孩子在搞什么鬼。戈戮克不耐烦地说了一个词,又回到上王领域的神妙境界。他从未察觉,囚犯的梦境已脫离掌控。
第二天,戈戮克叫力奇把男孩带来,他期待见到他,对他表示慈爱、教导他、稍稍宠他,一如昨⽇。戈戮克陪着男孩坐在光下。戈戮克喜爱孩童与动物,喜所有美丽事物。⾝边有个小东西颇为愉快,河獭茫然不解的敬畏显得可爱,他尚未理解的力量亦然。奴隶的软弱、伎俩与丑陋病态的⾝体令人厌烦,河獭当然也是他的奴隶,但这事毋须告诉孩子。他们可以成为师徒。但学徒毫不忠诚,戈戮克心想,记起学徒“早生”——那小子太过聪明,得记得要更严格控制他。⽗子,这就是他跟河獭可能的关系。他要孩子叫他⽗亲。他想起自己原本打算发现男孩的真名。有几种方法可以选择,但既然孩子已在他掌握,最简单的方式便是询问。“你的真名是什么?”他问,专注望着河獭。
河獭內心出现一番微小挣扎,嘴巴却打开、⾆头移动:“弥卓。”
“很好,很好,弥卓。”巫师说:“你可以叫我⽗亲。”
“你一定要找到红⺟。”隔天,戈戮克说。两人再度并肩坐在篷屋外。秋和煦。巫师脫下尖顶帽,浓密灰发在脸庞边随意飘动。“我知道你帮他们找到那一小丛,但只有几滴,为了这么一点来烧,实在不太值得。如果你想帮我,如果要我教你,你得再努力一点。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办。”他对河獭微笑“对不对?”
河獭点点头。
河獭依然惶恐惊骇,戈戮克轻易他说出真名,拥有直接终极的力量可掌控他,如今他已毫无可能用任何方法抗拒戈戮克。当晚,他绝望至极。但随后安涅薄进⼊他內心,以她自己的意志,凭她自己的方法而来。他无法召唤她,甚至无法想她,也不敢这么做,因为戈戮克知晓他的真名。但即使他与巫师在一起,她还是来了,她未现⾝,只出现在他心中。
巫师的言谈与连续、半意识的控制法咒,在周围形成一团黑暗,令河獭很难觉察她,但他能感觉时,与其说她在他⾝边,不如说她就是他,或说他就是她。他透过安涅薄的眼睛看;她的声音在他脑海中说话,比戈戮克的声音与咒语更清晰有力。透过她的眼睛及心神,他可以看、可以思考,然后他发现,巫师十分确定自己掌控他的⾝心灵魂,便忽略了迫河獭服从的咒缚。束缚是种连结。他,或是他內在的安涅薄,都能跟随戈戮克的咒文连结,进⼊戈戮克的心智。
对此浑然不觉的戈戮克继续喃喃,跟随自己惑人嗓音织就的无尽咒文。
“你必须找到真正的子宮、大地的腹囊,里面有纯净的月种子。你知不知道月是大地之⽗?对,对,他与大地共卧,行使⽗亲的权力。他以真正的种子,令她卑的黏土受孕,但她不愿生下王者,她因恐惧而強壮,因卑劣而任。她拉住他,将他深蔵,害怕生下自己的主人。这正是原因:为了让他诞生,必须活活烧死她。”
戈戮克停住,好一会儿没说话,他思索,神⾊奋兴。河獭瞥见他脑中景象:热炽的大火堆,燃烧有手有脚的柴火、燃烧尖叫的团块,如绿木在火焰中尖叫。
“对,必须活活烧死她。”戈戮克说,浑厚嗓音柔软离“然后,也只有在那时候,他才会蹦出来,精光灿烂!喔,时候到了,时候早就到了。我们必须为王者接生。我们必须找到那大矿蔵。它就在这里,毋庸置疑!⺟亲的子宮躺在萨摩里之下。”
戈戮克再度停顿,突然直盯河獭,让河獭恐惧得僵直,以为巫师抓到他正窥视。戈戮克看着他一会儿,以半敏锐半茫然的奇特注视,微笑。“小弥卓!”他唤,仿佛恰恰发现河獭在⾝边。他拍拍河獭肩膀。“我知道你有找出隐蔵事物的天赋,倘加以训练,这天赋可不小。别怕,我儿,我知道你为何只把我的仆人带到那个小蕴蔵,故弄玄虚、拖延时间。但现在我来了,你服侍我,没什么好怕的。你也没必要对我隐瞒,对不对?聪明的孩子爱戴⽗亲、服从,而⽗亲会论功行赏。”戈戮克贴得非常近——他喜如此,然后温柔亲密道:“我确定你找得到大矿蔵。”
“我知道它在哪里。”安涅薄道。
河獭无法说话。安涅薄透过他说话,利用他的声音,那声音听来浓重衰弱。
除非戈戮克下令,否则很少人对他说话。他用以缄默、弱化、控制所有靠近他⾝旁之人的咒语,已成毋须思考的习惯。他惯于被聆听,而非聆听。戈戮克信赖自己的力量,执着于自己的想法,心里不存他念,他完全未意识到河獭,只将河獭视为计划一部分及自⾝的延伸。“对,对,你会知道。”他说,再度微笑。
但河獭却全神贯注在戈戮克⾝上,完全感受他的存在,以及大巨的控制力量。他依稀觉得,安涅薄的发话移走戈戮克加在他⾝上的诸多控制,为他取得一个立⾜点、一个据点。即使戈戮克如此靠近,近得吓人,他依然开得了口。
“我会带你去。”他僵硬艰辛地说。
就算有人能说话,戈戮克也习惯听别人说出他自己放⼊他人嘴里的词语,但这是他想听,却未意料能听见的话。他紧握年轻人的手,将脸贴近,感觉年轻人瑟缩躲开。
“你真聪明哪,你找到比最初找到那块更好的岩矿了吗?值得挖掘、烘烤吗?”
“是大矿蔵。”年轻人答。
缓缓说出的僵硬字眼驮载了极沉分量。
“大矿蔵?”戈戮克直视他,两人脸庞隔不到一手掌厚。他泛蓝眼珠中,光芒近似⽔银的柔和及狂疯变幻。“子宮?”
“只有主人可以过去。”
“什么主人?”
“大宅的主人。王者。”
对河獭而言,这段对话有如在大巨黑暗中提着一盏小灯行走。安涅薄的智慧就是那盏灯,每向前一步都揭露他必须走的下一步,他永远看不见自己所站的位置,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了解看到什么。但他看得到,一字一字,步步向前。
“你怎么知道大宅?”
“我看到的。”
“在哪里?靠近这里吗?”
河獭点点头。
“在土里吗?”
把他看到的告诉他,安涅薄在河獭脑海低语。河獭说:“一条河流在黑暗中流洩过闪烁屋顶,屋顶下是王者大宅。⾼耸廊柱支撑极⾼的屋顶,地板是⾚红⾊,所有廊柱也都是⾚红⾊,上面还有闪亮符文。”
戈戮克屏住呼昅。片刻,他非常轻柔地问:“你能阅读那些符文吗?”
“我不能读。”河獭的声音平板无调。“我去不了。除了王者,没有人能以⾁⾝进⼊,只有他才能阅读书写在那里的文字。”
戈戮克苍⽩的脸褪得更死⽩,下巴略略颤抖。他站起⾝,动作一如往常突兀。“带我去。”他道,试图自制,却遽然驱策河獭起⾝行走,河獭蹒跚站起,向前踉跄数步后,险些跌倒。他僵硬笨拙前行,对催促的顽強烈意志,试着不加抗拒。
戈戮克紧贴河獭⾝旁,经常握住河獭手臂。“这边,”他数度说道“没错,没错!就是这边。”但他跟随在河獭⾝后。他的碰触与咒语推挤河獭,追赶,却往河獭选择的方向前进。
他们走过烤炉塔,经过新旧道甬,直至河獭第一天带领力奇走到的狭长山⾕。如今已是晚秋,那⽇曾碧绿的树丛及矮草已灰褐⼲枯,风吹得树丛上最后叶片沙啦作响。两人左方,一条低陷小河流经柳树丛,和煦光与细长投影在山坡上画下一道道斜线。
河獭知道脫离戈戮克的瞬间将至,这点昨晚便已确定。他也知道,若巫师在幻象驱策下忘记保护自己,且河獭知晓戈戮克真名,则在同一瞬间,他便可能击败戈戮克,泯除其力量。
巫师咒文依然将两人心智紧紧相连。河獭冲动地向前挤⼊戈戮克的心智,寻求真名,但他不知从何找起,也不知该如何寻找,他只是一名尚未通晓自己技艺的寻查师。在戈戮克思绪中,唯一清晰可见的是一页页智典,上面写満毫无意义的字词与他描述的幻象:一座大巨红墙宮殿,银⾊符文在⾚红廊柱上舞动。但河獭既看不懂书,也读不通符文。他从未学过阅读。
在这当儿,他与戈戮克离石塔与安涅薄愈行愈远,她的存在时而衰弱退去。河獭不敢尝试召唤她。
几步远处,地底下两、三呎深,有暗黑⽔源,⽔流缓缓渗过云⺟岩层上的软土,⽔源下是空旷石室及朱砂矿蔵。
戈戮克几乎已完全陷⼊幻象,但既然河獭与他的心智相连,他亦看到河獭所见部分。他停下脚步,紧抓住河獭手臂,手掌因期待而颤抖。
河獭指向在面前抬升的低矮坡:“王者大宅在那里。”戈戮克的注意力登时完全自他⾝上转移,专注于山边及所见幻象。霎时,河獭终于可以呼唤安涅薄,她立刻进⼊他的心智与本体,与他同在。
戈戮克静静站立,但双手振颤紧握,⾼大⾝躯挛痉颤抖,像只猎⽝,想追逐却找不到气息,不知所措。山坡上短草与树丛,映照在最后一丝光中,却没有⼊口,短草从多石崎岖的⼲土中长出,大地毫无隙。
虽然河獭没想着这些字词,安涅薄却以他的声音说话,依然是那软弱沉闷的声音:“只有主人能打开大门。只有王者持有钥匙。”
“钥匙。”戈戮克说。
河獭静立,埋没自己,如同安涅薄在塔房中一般站立。
“钥匙。”戈戮克焦急复诵。
“钥匙是王者的真名。”
话语在黑暗中一跃而出。两人中,谁的声音?
戈戮克紧绷颤抖地站着,依然不知所措。“土锐丝。”过了中晌后他说,近似耳语。
风吹拂⼲草。
巫师立刻向前一步,眼中精光四,大喊:“以王者之名开启!我是提纳拉!”他的双手比出快速有力的手势,仿佛拨开沉重窗帘。
面前山壁颤抖、动扭,而后开启。山壁上一道裂痕加深、加宽,地下⽔自裂涌出,漫过巫师脚背。
他后退瞪视,手烈比划,拨开河流如风吹散噴泉,大地裂变得更深,露出云⺟岩礁。一阵烈撕裂破碎后,闪亮岩层裂成两半,下面是一片黑暗。
巫师走上前去。“我来了。”他以沁温柔的嗓音说道,无畏地踏⼊大地初绽的伤口,⽩⾊光芒在他双手与头顶边波动照耀。但他走到石室破裂顶边,看不到往下的斜坡或台阶,迟疑片刻,瞬间,安涅薄以河獭之声大喊:“提纳拉,坠落!”
巫师狂地踉跄数步,试图转⾝,却在渐渐剥落的崖缘失去重心,朝黑暗笔直落下,猩红披风在他⾝边鼓飞起,灵光围绕着他,宛如流星。
“闭上!”河獭大喊,登时跪下,双手伏在地面,碰触岩隙的初绽裂。“闭上,⺟亲!愈合!完整!”他恳求、哀乞,说着吐露后才知晓的创世语词。“⺟亲,完整!”破裂大地哀鸣移动,渐渐合拢,自行愈合。
余留一条泛红裂,一道在⼲土、碎石与拔起草间的伤疤。
风呼啸吹动矮树丛上的⼲叶。太沉⼊山后,成堆灰黑云朵低庒聚集。
河獭独自蹲踞在山坡脚下。
乌云密布。雨云飘过小⾕,⽔滴落在⼲土低草上。云层上,太正由明亮天宮缓缓迈下西方台阶。
河獭终于坐起⾝。他又、又冷、又惘。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遗失了某样东西,必须找回,他不知道自己遗落什么,却知道掉在那火热石塔,那里有道石阶,在灰烟雾中缓缓攀升,他得过去。他站起⾝,一跛一拐,摇摇晃晃,拖着脚离开山⾕。
他没想要隐蔵或保护自己,幸好附近没有守卫。虽有几个守卫,却未警备,因有巫师咒语封锁牢房。咒语已经消失,塔里的人不知道,依然在绝望法咒下辛劳工作。
河獭经过烤炉坑大穹室与奔走的奴隶,缓缓爬上光线渐暗、臭气熏天的盘旋台阶,来到最⾼处。
她就在那里,能治愈他的患病女子,持有宝蔵的贫瘠女子,是自己化⾝的那位陌生人。
他默默站在门口。她坐在熔炉底旁,瘦弱⾝体如石灰黑,下巴与脯闪耀从嘴角流下的唾。他想到由破裂地面流出的泉⽔。
“弥卓。”她唤,溃烂的嘴无法清楚说话。他跪下,握起她的双手,凝视她的脸庞。
“安涅薄,”他悄声说“跟我来。”
“我想回家。”她说。
他扶她站起。他没念咒保护或隐蔵两人。他已耗尽力量,而她虽然拥有极大魔力,得以陪他一步步走在通往山⾕的奇特旅程,骗巫师说出真名,但仍不懂技艺或魔法,且体力尽失。
依旧没人注意他们,⾝上好似有保护咒。两人走下螺旋梯,出了塔门,经过篷屋,远离矿坑。穿过稀疏林地,走向萨摩里低地上,遮掩住欧恩山的低陵。
安涅薄脚程稍快,不像一名饥饿、迹近毁损的女子,几乎全裸地在寒雨中行走。她意志专注地前行,脑中别无他念、没有他、没有一切,但她的实体与他同在。他敏锐、奇异地感觉她在⾝边,一如彼时她应他召唤而来。雨⽔沿着她裸露的项首与⾝体流下。他要她停步,穿上他的衬衫,却为此愧羞,因为这数周来,他都穿着同一件衬衫,⾐服因而污秽不堪。她让他将衬衫套下,继续前行。她走不快,却很稳定,眼睛盯着他们追随的马车微迹,直到夜晚在雨云笼罩下提早降临,看不清该踏向何处。
“造光,”她说,声音呜咽哀伤“你不能制造光吗?”
“我不知道。”他答,试图让周围亮起法术光,须臾,两人脚前的地面微微发光。
“我们应该找地方躲雨歇息。”他说道。
“我不能停。”她说,又开始迈步。
“你不能彻夜不停啊。”
“如果我躺下,就站不起来了。我想看到大山。”
她微弱的声音被刮过山陵树丛的嘈杂风雨掩盖。
两人继续穿越黑暗,银亮雨丝中,只见微弱银⽩的光,照着眼前路径。她脚下一绊,他便拉住她的手臂,之后两人紧密并肩行走,好分享安慰,取得些微温暖。他们走得更慢、更慢,却一直前进。周遭静默无声,只有暗黑天际降雨拍打地面,溽双脚在小径稀泥与草上,微微发出吻亲滋响。
“你看,”她停下步伐说道“弥卓,你看。”
河獭一直半睡半醒地走着。法术光的苍⽩渐退,淹没在更微弱广大的澄澈中。天地灰⽩如一,但前方与上方,极⾼之处一抹飞云之上,却有一道幽长山脊泛着红光。
“那里。”安涅薄说,指着⾼山微笑。她看着同伴,然后缓缓看向地面,直通通跪落在地。他一同跪下,试图支撑她,却发现她在他臂弯中滑倒。他试着不让她的头陷⼊路上泥浆。她的四肢与脸庞菗搐,牙关喀喀敲击,于是他抱紧她,想为她取暖。
“女人,手。”她耳语“问她们。在村子里。我真的看到山了。”
她企图再次坐起,抬头看天,但一阵颤动与战栗席卷⾝体,磨折她。她开始息。从山顶与东方天际投的红⾊天光下,他看到猩红泡沫与唾从她嘴角流下。有时她紧攀住他,却不再说话。她抵抗死亡,为了多一口气而战。红⾊天光渐退,积云再次飘过山峰,遮蔽初升太,暗⼊深灰。她最后一口艰困呼昅无法接续时,已是下雨的⽩昼。
名叫弥卓的男子坐在泥泞中,怀抱死亡女子,放声哭泣。
一名车夫牵着一骡车橡木经过,将两人载至林边村。车夫无法让年轻人放开女人的尸体,虽然他衰弱且摇摇坠,却万分艰难地抱着她爬上马车,不肯将负荷放在橡木堆上。往林边村一路上,他一直抱着她。他只说了一句:“她救了我。”车夫未追问。
“她救了我,我却救不了她。”他切地对村里男女说道。他依然不肯放手,紧抱雨的僵直躯体,仿佛要保卫它。
村人许久才让他明⽩,其中一位妇人是安涅薄的⺟亲,应该让她抱安涅薄。他终于照做,却观察她是否对他的朋友温柔,想保护她。而后,他温驯地随另一名妇女离去。他穿上妇人给的⼲⾐服,吃下些许食物,倒在她引领的垫上,因疲累而啜泣、⼊睡。
一、两天后,力奇几个手下前来询问,是否有人看到或听说伟大巫师戈戮克,及一名年轻寻查师的事。传言两人消失得毫无踪迹,仿佛被大地呑蚀。至于有个陌生人躲蔵在藌迪家中的苹果储蔵阁一事,林边村民无人吐露半字。此后,那儿的人已不再将他们的村庄称为林边村,改称为獭隐村。
他经历漫长艰困的考验,为对抗強大力量甘犯重险。因为年轻,体力回复得很快,但心智回归缓慢。他失去某种东西,永远丧失,寻获当下便已失去。
他搜寻记忆,搜寻影子,在影像间不断盲目摸索:在黑弗诺家中遭受的攻击;石牢房与猎⽝;篷屋里的砖牢与魔法束缚;与力奇同行、与戈戮克同坐;奴隶、大火、在熏烟浓雾间盘旋而升的石阶、直达⾼塔的房间。他必须重新取回一切、经历一切、搜寻。他一遍一遍站在⾼塔房中,看着那女子,她也望着他;他一次次走过小⾕,穿越⼲草,穿过巫师燃烧的幻觉,与她同在;他一再看见巫师坠落,看到大地闭合;他看到拂晓时分红⾊山脊。安涅薄死在他怀里,她毁伤的脸庞靠着自己手臂。他问她,她是谁、他们做了什么、他们如何完成,但她无法回答。
安涅薄的⺟亲阿佑与姨⺟藌迪都是智妇。两人以温暖香油、摩按、草药与诵唱尽力医治河獭。她们对他说话,听他说话。两人毫不怀疑,他的力量极大。他否认:“若不是你女儿,我什么都办不到。”
“她做了什么?”阿佑轻声问。
他尽己所能全盘托出:“我们素不相识,但她把真名给我,我也将真名给她。”他断续说道,夹杂漫长静默。“被巫师強迫同行的是我,但她也与我同在。她是自由的,因此我们两人可以一起逆转他的力量,他自我毁灭。”他沉思良久,说:“她把她的力量陪了我。”
“我们知道她有极大天赋,但不知该如何教导她。”阿佑道,沉默片刻“山上已经没有老师了。罗森王的巫师杀光所有术士与女巫。我们无法向任何人求助。”
“有一次我在⾼坡上,遇上舂雪暴,路了。”藌迪说:“她到那里,她来找我,但不是用⾝体过来。她还引导我到小径上。那时她仅仅十二岁。”
“她有时会和亡者同行,”阿佑悄声道:“在森林里,靠近法力恩的地方。她通晓我祖⺟告诉过我的太古力,大地之力。她说,它们在那里很強。”
“但她也只是个平凡女孩,”藌迪说,掩住脸“是个好女孩。”她低声道。
半晌,阿佑道:“她跟一些年轻人去弗恩,向那里的牧羊人买羊⽑。这是去年舂天的事了。那些人说的巫师到那儿去,施法咒,带走奴隶。”
众人默不作声。
阿佑与藌迪非常相似,河獭看着她们,看到安涅薄原本可能的模样:娇小、纤细、敏捷的女子,脸庞圆润、有着清澈眼眸,一头浓密黑发不像多数人一般直,而是鬈曲⽑躁。许多西黑弗诺人都有这种头发。
但安涅薄头发落得精光,与烤炉塔中所有奴隶一样。
安涅薄的通名是“菖蒲”泉⽔中的蓝⾊鸢尾花。她⺟亲与阿姨说到她时,都这么叫她。
“无论我是谁、无论我能做什么,都不够。”河獭说道。
“永远都不够,无论谁都一样。”藌迪说:“一个人能做什么呢?”
她抬起食指,接着其余手指,紧握成拳,缓缓旋转手腕,掌心朝上摊开,仿佛要给予什么。他曾看安涅薄做同样手势。他专注看着,心想,那不是咒语,而是信号。阿佑看着他。
“是秘密。”她说。
“我能知道吗?”他过了一会儿问。
“你已经知道了。你将它给了菖蒲,她亦给了你。信任。”
“信任,对。”年轻人说:“但对抗…对抗他们呢?…戈戮克不在了,或许罗森也会垮台。有什么不同吗?奴隶能自由?乞丐有饭吃?正义能伸张吗?我想,人有劣。信任能否定它、超越它,越过这道鸿沟,但它依然存在;我们所作所为,最终还是満⾜琊恶目的,因为我们就是如此,贪婪、残酷。我看着世界,看着森林与这里的⾼山、天空,一切无恙,都是该有的模样。但我们不是。人类不是。我们错了,我们做的事也错了。动物不会犯错,它们哪有能力犯错?但我们可以,因此我们犯错,而且永远不能停止。”
两人听他说话,不同意、不反对,而是接受他的绝望。他的言词深⼊两人倾听的缄默,沉淀数⽇后,以不同形式回到他心中。
“没有别人,我们将一事无成,”他说:“但只有贪婪、残酷的人才会结营私。不愿加⼊的人便孤军奋战。”他第一眼见到的安涅薄影像,那个立独塔房內的垂死女人,随时围绕他。“真正的力量都浪费掉了。巫师将技艺用于攻击彼此、服侍贪婪之人,如此使用,技艺还有何用处?都浪费了。技艺错用,或遭弃置,像奴隶的生命般。无人能独力获得自由,法师也不例外,所有人都在牢房中使用魔法,一无所得。力量无法用在良善用途上。”
阿佑握起手,将掌心朝上摊开,快速略比出某个手势、某个信号。
一名男子上山来到林边村,是弗恩的烧炭匠。“我小巢有口信传给智妇。”村民指引他前往阿佑家。他站在门口,快速比个手势,摊开握住的拳:“小巢要告诉你,乌鸦提早飞起,猎⽝正追逐河獭。”在火边敲核桃的河獭静止不动。藌迪谢谢信差,为他端来一杯⽔、一把去壳核果。阿佑两人与信差聊着他子的事。信差离去后,她转向河獭。
“猎⽝是罗森的手下,”他说:“我今天就走。”
藌迪望向妹妹。“那该是我们跟你谈谈的时候了。”说完,她隔着炉火在河獭对面坐下。阿佑站在桌边,一语不发。壁炉中烧着暖火。这时节冰冷,山上人家户户柴火充⾜。
“在这块地方,甚至更远处,有人跟你想的一样,认为人无法独力拥有智慧,我们这些人试图团结,因而被称为『结手』,或『结手之女』。我们并非都是女人,但自称女人颇有好处,那些大人物认为女人不能团结,再不,就是把这类结盟视为统治、苛政,或不觉得会有任何力量。”
阿佑在影里接话:“据说有座岛屿一如有王在位,仍保有正义之治,人称莫瑞德之岛,但不是众王的英拉德岛,也非伊亚。传言它位于黑弗诺南方,而非西方。在那里,结手之女保留了古老技艺,而且她们肯教导技艺,不像巫师只会蔵私。”
“也许接受她们教导后,你能好好教训一下那群巫师。”藌迪说。
“也许你找得到那座岛屿。”阿佑说道。
河獭看着两人。显然,她们将最大的秘密与希望都告诉了他。
“莫瑞德之岛。”他复诵。
“只有结手之女这么说,以防巫师或海盗知晓其真正意义。巫师或海盗以别的词称之。”
“这趟路途将非常遥远。”藌迪说。
对这对姊妹与所有村民而言,欧恩山就是他们的世界,黑弗诺海岸已是宇宙边缘,更远处则是谣传与梦境。
“据说,你得往海边去,往南走。”阿佑说。
“他知道的,妹妹。”藌迪告诉她“他不是说过嘛,他是造船木匠。但从这里到海边真远,你后面还跟着个巫师,要怎么去那儿啊?”
“从不带气味的⽔路走。”河獭说,站起⾝来。一堆核桃壳从腿上落下,他拿起壁炉扫把,尽数扫⼊火堆。“我该走了。”
“带着面包。”阿佑说。藌迪连忙将硬面包、硬酪与核桃装⼊绵羊胃制成的⽪囊。她们非常贫困,两人倾尽所有给河獭,安涅薄亦如此。
“我⺟亲生在法力恩森林对面的巷底村,”河獭说:“你们听过吗?她名叫玫瑰,是山梨的女儿。”
“车夫在夏天会下山到巷底村。”
“如果有人能告诉那里的村民,他们会捎个讯息给她。我舅舅小索以前每一、两年都会进城一次。”
她们点点头。
“若能让她知道我还活着…”
安涅薄⺟亲点点头:“她会收到消息的。”
“去吧。”藌迪道。
“与⽔共行。”阿佑道。
他拥抱两人,她们回拥,他离开屋子。
河獭跑过零星茅屋,来到湍急嘈杂小溪。每晚在林边村,都听到小溪歌唱。他对小溪祈祷:“带我走,救救我。”他请求。他施下老变换师很久以前教他的法咒,念出变⾝真言。顷刻,无人跪在吵杂流洩溪⽔旁,只有一只河獭潜⼊溪流,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