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社会与新社会
如果把我的一生分成两截的话,我习惯的说法是,前一截是旧社会,共三十八年。后一截是新社会,年数现在还没法确定,我一时还不想上八宝山,我无法给我的一生画上句号。
为什么要分为两截呢?一定是认为两个社会差别极大,非在中间划上鸿沟不行。实际上,我同当时留下没有出国或到湾台去的中老年知识分子一样,对共产并不了解;对共产主义也不见得那么向往;但是对国民我们是了解的。因此,解放军进城我们是的,我们內心是奋兴的,希望而且也觉得从此换了人间。解放初期,政治清明,一团朝气,许多措施深得人心。旧社会留下的许多污泥浊⽔,涤一清。我们都觉得从此河清有⽇,幸福来到了人间。
但是,我们也有一个适应过程。别的比我年老的知识分子的实真心情,我不了解。至于我自己,我当时才四十岁,算是刚刚进⼊中年,但是我心中需要克服的障碍就不老少。参加大会,喊“万岁”之类的口号,最初我张不开嘴。连脫掉大褂换上中山装这样的小事,都觉得异常别扭,他可知矣。
对我来说,这个适应过程并不长,也没有感到什么特殊的困难,我一下子像是变了一个人。觉得一切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都是善良的。我觉得天特别蓝,草特别绿,花特别红,山特别青。全国中仿佛开遍了美丽的玫瑰花,华中民族前途光芒万丈,我自己仿佛又年轻了十岁,简直变成了一个大孩子。开会时,行游时,喊口号,呼“万岁”我的声音不低于任何人,我的情不下于任何人。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一生最愉快的时期。
但是,反观自己,觉得百无是处。我从內心深处认为自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摘桃派”国中 民人站起来了,自己也跟着直了板。任何类似贾桂的思想,都一扫而空。我享受着“解放”的幸福,然而我⼲了什么事呢?我做出了什么贡献呢?我确实没有当汉奷,也没有加⼊国民,没有屈服于德国法西斯。但是,当华中民族的优秀儿女把脑袋挂在带上,浴⾎奋战,壮烈牺牲的时候,我却躲在万里之外的异邦,在追求自己的名声事业。天下可聇事宁有过于此者乎?我觉得无比地羞聇。连我那一点所谓学问——如果真正有的话——也是极端可聇的。
我左思右想,沉痛內疚,觉得自己有罪,觉得知识分子真是不⼲净。我仿佛变成了一个基督教徒,深信“原罪”的说法。在好多好多年,这种“原罪”感深深地印在我的灵魂中。
我当时时发奇想,我希望时间之轮倒拨回去,拨回到战争年代,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立功赎罪。我一定会不惜牺牲自己的命,为了⾰命,为了民族。我甚至有近乎狂疯的幻想:如果我们的领袖遇到生死危机,我一定会⾝而出,用自己的鲜⾎与命来保卫领袖。
我处处自惭形秽。我当时最羡慕,最崇拜的是三种人:老⼲部、解放军和工人阶级。对我来说,他们的形象至⾼无上,神圣不可犯侵。在我眼中,他们都是“最可爱的人”是我终生学习也无法赶上的人。
就这样,我背着沉重的“原罪”的十字架,随时准备深挖自己思想,改造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真正树立产无阶级思想——除了“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之外,我到今天也说不出什么是产无阶级思想——脫胎换骨,重新做人。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一会儿山重⽔复,一会儿柳暗花明,走过了漫长的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