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蹲点
农历四月,似已告别莺飞草长的时节,苍翠之⾊在明媚的光下蔓延开来,好一派生机的景象——可惜,这番充満希望的光景似乎如何也没法叫某人⾼兴起来。
“怎么了?”眼见傅卿寻数⽇来愈发明显的愁容,关心着某件大事的我终于按捺不住了“每天都见你跑去‘守株待兔’,今天怎么不行动了?”以最快的速度⼲完当天的分內活,得了空的我凑近了坐在沿发呆的傅卿寻。
“我一连守了好几天,却连皇上的半个影子也没见着。”傅卿寻蹙眉望着别处的眼突然看向了我“你说,会不会是我打探到的报情有误?”
“你一共打听到几个地方?”
“两处。一处是上次我落⽔的那个园子,另一处在不远的竹林附近。”
“那你两个地方都去过了?”
“只去了一处。”
“…”“那是因为,我听说皇上多半会经过竹林那儿!”大概是早已猜到我会作何感想,注视着我的傅卿寻忙不迭为自己辩护。
“这种事情,从没个准…”我顿了顿,继续道“我是说,圣意难测,指不定皇上今个儿喜往这儿走,明个儿就爱换条路线了。”见她垂首不语,我想着这事儿再怎么说也关系到我的切⾝利益,何况我也不忍冷眼旁观“这样吧,你还是去竹林,我替你上池子那里守着。”于是,我这般提议。
“你愿意帮我?”她倏地抬起头来。
我点点头,看着她脸上的表情转惊为喜:“只是,如果我看见了皇上,该如何应对?”
“请他来见我。”她斩钉截铁道。
“啊?”我闻言,不由嘴角一菗。
本以为眼前的少女会说出些“曲线救国”的做法,谁知她竟如此直截了当。
“我…我一个小小的宮女,怎能请得动⾼⾼在上的皇帝?”我自然而然地表现出了一脸的为难。
“你大可直言不讳地告诉皇上,是他的外甥女请求面圣。”她坚定地说着,视线微微飘移,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据我所知,皇上自小就十分宠爱他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后,想来…是不会拒绝的。”冷不防的,她又回过神来凝视于我,目光炯炯,像是要将我说服“我本来也就是这么打算的,若是见到了皇上,便直接亮明⾝份。”
那是你当着他的面可以使用的方法,但经由他人之手就是两码事了啊喂!
“现在正逢晡时,据说皇上此刻最易现⾝。”我刚要将心中所想化作语言,傅卿寻便自顾自地起⾝瞅了瞅屋外的天空“时不我待。”她迅速将视线移回到的脸庞,満脸郑重其事“园子那边就给你了。”说罢,她几乎没给我任何发表意见的余地,就三步并作两步地直奔屋外,留下了险些于屋中凌的我。
她这是太有心机还是太过天然了?
望着少女疾速远去的背影,我唯有无语问苍天。
算了,人都跑得不见踪影了,我就先勉为其难地担待着吧——反正不可能会那么巧,才一天就让我得见圣颜。
如此安慰着自己,我轻叹一口气,便悠悠出了门。
由于先前已然走过那条路,脑中存留着些许印象,这一回,我倒是一路顺利,没费多少工夫便接近了目的地——瞧,那座有点眼的假山这就映⼊了眼帘。
暴露在光天化⽇之下等候圣驾——毕竟凭借眼下的⾝份,我还没这个胆子去做这种事情。因此,躲在假山后是一个比较明智的选择。
就这样,我独自站到了假山的后方,时不时地探出脑袋张望,看看有没有穿着龙袍的男子出现。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三炷香的工夫溜走了,半个时辰拍拍庇股走远了…我等得百无聊赖哈欠连连,探头的频率也明显下降。最后,我站得累了,⼲脆靠着假山闭目养神起来。
我虽自诩睡相还算无碍观瞻,但假使是在第之外的场所被睡意偷袭,那我就保证不了自个儿的形象了。
这不,半睡不醒的我糊糊地做着点头运动,一下点了过头,弄疼了脖子,便猛地抬起脑袋,惊醒过来。
天天⼲活,不累才怪。
已然好久没睡懒觉的我不由抱怨起封建主义制度下的悲剧人生。
当然,下一刻我便意识到自己还在帮人蹲点。
本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处事原则,我随即伸长脖子,准备接和先前一样空无一人的视野——意外,就在我放松警惕的时候,把我砸了个措手不及。
那是什么?⻩袍!?男人!?⾝后一堆跟班!?皇帝!
我的心跳骤然速加,忙不迭了眼睛——这不倒好,一一看,我突然注意到,在龙袍在⾝的男人的⾝旁,还走着另一个比他年轻的男子。
那年轻男子的脸别无他选,正是多⽇前赫然出现且令我至今念念不忘的容颜。
他跟在皇上的⾝边?果然不是个普通人!
尚未等我就他俩的关系作出揣测,一声呵斥忽然自⾝后直而来,生生撕裂了园中本有的静穆:“什么人!?”
毫无心理准备的我蓦地一惊,像被逮着⼲了坏事似的,下意识地仓皇四顾。正在此时,我的视线捕捉到了一张吹胡子瞪眼的面孔——如果他有胡子的话。
没错,一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男人气势汹汹地向我这儿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就将我整个人拽离了假山,一边抓着我还一边用有些刺耳的声音质问:“大胆贼人!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听了他与外表不太符合的声线,我立刻断定我碰上了一个太监。
“怎么了?”我正急于寻求应对之策,有一低沉嗓音忽地穿揷而至——这回说话的,是个实打实的男人。
“启禀皇上,奴才抓到一个意图不轨的刺客!”不分青红皂⽩的太监恭恭敬敬地应答着,紧扣着我的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真好,几秒前还是鬼鬼祟祟的贼人,眼下已经直接升级成意图不轨的刺客了…好个⽑啊!
比窦娥还冤的我中忽然憋出一股气来,还没等我寻思可否发怈,⾝子已然被那太监整个推到了地上。
要知道,我是一个坚強的年轻人,所以硬是咬着牙没出声——但是,接下来该不该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我就拿不定主意了。
“抬起头来。”这时,一个喜怒莫辨的声音生生自头顶庒下,仅仅四个字就透出了说话人与生俱来的威严。
我想,那便是皇上了。
眼下,除了谨遵圣旨,我似乎无计可施。
于是,我忐忑不安地扬起了脑袋,视线对上了男子居⾼临下的目光。
那是一张不老不嫰的脸,脸上同时留有岁月的痕迹和保养的功效——我暗自揣度,这男子的年纪不会超过四十五。
那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脸上在四目相对的片刻里几乎没有动静——打量一番后,他注目于我的双眸终有了动作。
那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脸上虽无笑意却仿佛残留着某人的影子——我茫然数秒,忽然在另一张脸上找到了答案。
学长!?
我不由猛地将目光投向皇帝⾝边的人。
难道说…
“拖下去。”正在我对眼前两人的关系加以推测之际,皇帝居然毫无预兆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登时把我炸得找不着北。
他他他…他这是要送我归西?
我忽觉脑袋里“轰”的一声,平⽇里还算伶俐的口齿和活跃的思维在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面前,竟几近瘫痪。
“⽗皇。”疑似学长的年轻男子冷不防开口,语气里似带焦急“儿臣以为此女并非刺客。”
同样只一句话,让我仿佛又在一瞬间看到了生的光芒。
怎么回事…我不该这么六神无主的…冷静,冷静,冷静!
也不知是年轻男子的话给了我希望,还是我终究从意外来袭的危机中缓过神来,总之我呑了口唾沫,得以回过神強迫自己镇定下来。
努力恢复常态的我故作从容地望着那两名被我确认为⽗子关系的男子——只见与学长有着相同容貌的皇子正微微垂首作恭敬状,而他的⽗皇则波澜不惊地注视着他,一言不发,像是在等待着他的下文。
“⽗皇有所不知。”见皇帝不言不语,皇子垂首娓娓道来“几⽇前,儿臣曾在附近偶遇此女,当时一个与她识的宮女不慎落⽔,是她求得儿臣帮助,救下了友人。事后她对儿臣感不已,说⽇后必报。想来…今⽇是故地重访,试图再遇儿臣,以表谢意的吧。”
“想不到还有此事。”皇帝不咸不淡地说着,那口气里却叫人听不出一点儿惊讶之意。
“儿臣不敢欺瞒⽗皇。”皇子低眉诚恳道。
“方才,你为何不作辩解?”对于儿子満是恭敬的话语,皇帝并未回应,倒是冷不丁将矛头对准了我——他俯视着我,眉间漫出冷⾊。
我总觉得,那是一种很不友善的眼神。
那一瞬间,我的心不由一颤——大概是因为,我的这条命,毕竟只在他一声令下。
事态不容拖沓,在一国之君疑似视的目光下,我只能让自己谦卑而胆怯地低下头:“回禀皇上,奴婢初次得见天颜,为天家气象所震撼…心中惶恐,一时,了方寸。还请皇上恕罪。”说完,我自然顾不得什么尊严了,连忙双手伏地给面前的大叔级人物磕了个响头。
“既然是皇儿认识的人,就由皇儿处理吧。”这皇帝的思维似乎一贯跳跃,他没再理我,又跟他儿子说话去了。
“儿臣遵旨。”
话音刚落,仍旧脑门贴地的我便感觉耳旁生风,想必是皇帝带着他的一⼲随从威武而去了。良久,我觉得⾝边没了动静,这才开始思量何时能够抬头起⾝。
“起来吧。”直到上方传来一句指示,我终得重见天⽇。
“多谢殿下救命之恩。”可惜没等我朝对方多看几眼,我就又不得不俯下⾝子磕头谢恩了。
“起来说话。”他平静地重复道。
“谢殿下。”我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这下,我总算能够直视他的脸庞“平等”地同他展开对话。
不过我心里明⽩,他是主,我为仆,⾝在古代,我们之间生来就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不可能实现真正的“平等”除非…
“那位姑娘可好?”正当我思绪流转之际,对方已然兀自朝着他所关心的话题前进。
“托殿下的福,她已无大碍。”我凝视着男子的眼微微下垂,一时也不知回什么话最合适,只好说一句算一句,走一步看一步“自那⽇后便常惦念着何时能再遇恩人…可惜自知⾝份悬殊,不敢贸然打探。”
“能否带本王去见她?”
“啊?”面对意料之外的要求,我不噤抬头一愣。
且不谈他⾝为皇子竟没有多少皇亲贵族⾼⾼在上的架子,就说他对一个碰巧救下又素不相识的宮女吧——为何会如此上心?会不会…
“她⼊宮所用的名字,叫做‘莫寻’。”皇子直视着我的眼睛,话说到一半忽而庒低了声音“不过,她并不姓莫,对吗?”
一言惊醒梦中人,这下,我是彻底怔住了。
他怎么会知道?
我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而他,只是静静地瞅着我,也不问。
我能相信这个和学长有着相同容貌的人吗?如果他真的是学长,那么以学长的品,自然是不会加害于人;如果不是,那么于我而言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而且又是皇上的儿子…等等,皇上的儿子…对啊!原本傅卿寻就打算开门见山表明⾝份的,倘若她成功了,那么作为皇子,这人本就会顺理成章地知晓傅卿寻是浮国的公主,眼下若是向他坦⽩,与傅卿寻的做法并无矛盾冲突啊!更何况,这人怎么看都比那皇帝要来得和善,不如…
想到这里,我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为安。下定决心后,我双膝一曲直触地面,埋首磕头直接请罪:“启禀殿下,我们并非有意欺瞒。”
“这么说…”从他急不可待的话语里,我听出了不可忽略的喜悦。
“请殿下随我来。”我笃定地仰首望去,对上了他殷殷期待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