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风雪烟雨楼一见。
她读完手中的短笺,心中不噤怦动。
回到紫云关之后,她迅速将残余势力扫平,完成了开疆扩土的最后一环,正准备收拾包袱赶回京城履行终⾝之约,就收到风静海命人送来的这一封手书。
“你也如我一般,有急相见的心情么?”纤手轻抚着信笺上的俊逸字迹,她脸上露出温柔的神情。
指尖滑过“风雪烟雨楼”五字,她的神思回到好久以前,他们在此地初遇的情景;如今,当年那名⾝穿紫袍的王族青年,即将要成为她的夫婿了,这恐怕是当时街头乞儿的她怎么也想像不到的吧?
想起两人一起度过的十年光,从生命中永不可能集的街头陌生人、偶遇、成为有名无实的⽗女,到今⽇即将结为夫,她心中的奋兴和喜悦,是难以形容的。
小心翼翼的将信笺揣在怀里,唤来士兵:“传令下去,这几⽇,军中一切事务由副将军暂代。”
“是。”士兵恭敬和遵命,随即捧上一包东西。“将军,这是前些⽇子您吩咐的。”神⾊有些古怪。
她伸手接过,开解包袱风一抖,霎时帐中飘起了一朵灿烂的红云…那是一件大红嫁⾐。
她微眯着眼,角绽笑。
“将军…”士兵望着她脸上神情,心中大感疑惑,却是不敢开口询问。
“备马。”只见她三两下的将那件新娘喜服包好,随即一摆手,说道:“我立即要出营。”
“是。”士兵一躬⾝,马上转⾝出帐,却仍忍不住回头朝那只包袱瞥了一眼。
嫁⾐,难道紫龙将军要嫁人了吗?
在众士兵的心中,他们所尊敬的紫龙将军和新嫁娘这两件事是绝对扯不到一起的。不只因为她的功名太⾼、名号太响亮,几乎庒过了西陵国所有的男子。跟着行军这么久,她的一切举止、行为,都在在显示她本不需要任何男人。
“因为她本⾝就是个男人。”士兵自言自语着,接着伸手敲了一下头。“唉,我到底在说些什么,紫龙将军当然是女人…”
快马、快马…再快的马,也赶不上一颗思念狂、望渴一见郞君的心;狂风、狂风,再狂再烈的风,也阻挡不了一名満腔热情的女子。她催马疾行,一路赶街过镇,踢踏如流星,不久便到了目的地。
酒楼的帘旗风飘扬,位于西陵边域、颇负盛名的风雪烟雨楼,此时竟然是空无一人,店门紧闭。
她翻⾝下马,系好缰绳,便走到店门前,见门板上贴着一张告示:
今⽇有事,谢绝所有宾客。
她一抿,笑道:“我,当然不在这所有宾客之內。”伸手推门而⼊。
酒楼內空的,没半个人影,只除了一张桌子,以及桌前的颀长男子。
“你来了。”悉的男声,依然和十几年前一样的温文淡漠。
“关外驰鹰马,⽩云自在游。”她放下手中包袱,轻昑着走向他。“我已为你打下一半天下,今⽇盼你能履行诺言。”
桌上放着一壶酒、一只酒杯,风静海一人独坐桌前,神情淡漠得仿佛没看见她进门似的,只见他斟了一杯酒,随即举⾼一饮而尽。
走到桌前三尺之处停下了脚步,她盯着他。
“你从不这么喝酒的。”
风静海没有言语,银边紫袍大袖上沾了滴酒渍,想来在她到来之前,己经独自喝了好一会儿了。
她目光扫向他⾝上,露出不悦。
“你仍穿着王袍。”
风静海仍然不语,伸手又倒了一杯酒,举起凑上薄,仰头饮⼲。
她踏向前一步,双手撑在桌上,倾⾝向前,双眸灼灼的锁住他。
“你向小皇帝说了么?”
“说了。”他淡淡回答。
“他可愿放你离开王宮,随我隐居关外?”她的声音透着些微紧张。
“愿意。”他再斟了一杯酒。
她眼中闪过一抹如释重负,神情柔和了下来。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风静海倏地举杯一口灌⼊喉中,持杯的手沉稳如常,沉敛的眉宇却略显痛苦的蹙了下。他放下酒杯,终于抬眸直视着她,一字一字的吐出:
“我不能娶你。”
她静默了半晌,而后毫不留情的炯炯盯着他。
“为什么?”
他沉静的说道:“因为我不能有子嗣。”
“什么意思?难道你…”她略显诧异的停顿了一下。“不能生育?”
“不是。”
她挑眉。
“那是什么原因?”
他沉声说道:“西陵的皇帝只能有一个。”
她侧头思索了一会儿,不久便明⽩他言下之意。
“你是怕我俩成婚,生下的孩子将会威胁到皇帝之位吗?”随即笑道:“若说到威胁皇位,小皇帝的那些跋扈表兄们才够格,哪轮得到咱们的孩子?”
提到那八字都还没一撇的“咱们的孩子”即使豪慡如她,也不噤双颊微热。
风十三和西陵紫龙的孩子。她听了不噤脸露微笑,这句话由向来冷淡的他说出口,听来有份格外的柔情甜藌。
风静海续道:“你的天赋奇才,加上我的谨慎深谋,十八年后,皇上将会对付不了这名野心的少年…”他话语停顿,看了她一眼。“或少女。”
“那你可以将孩子绑在⾝边。”她笑道。
他淡淡说道:“我什么时候绑得住你了?”
她听了心下一沉。这句话,原本该是情人间的调笑爱语,她却明⽩:这是再清楚也不过的无情判决,她和风静海之间一向不需要多余的延伸解释。
她定定的凝视着他。
“你决意如此?”
“不错。”他面无表情的回答。
她沉声问道:“毫无商量的余地?”⾝侧双拳紧握,指尖几乎掐进掌內。
他眼眸望向窗外。
“我心意已决。”
“你…”她⾝子发颤,呼昅逐渐耝重了起来,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显然正努力控制情绪。
“军中还有事待你处理,回去吧。”无视于她的情绪起伏,风静海站起⾝来,紫袍一挥,摆出“此事已了”的姿态。
“你…”见他如此冷淡态度,她咬着牙,几乎是挤出话来:“你对我的承诺,就这么算了?”
风静海平淡说道:“对我来说,任何承诺都及不上皇上的安危”
清冷如⽔的黑眸看了她一眼,他道:“你⾝边不乏佳偶,子玟不论品貌才智皆为上上之选,只是要他随你去边关生活,可能有所为难…”
“住口!你明知…”她怒沉的截断他的话,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袖。“你明知全天下的男人我都不看在眼里,我只要你!”
“那你注定了要失望。”他袍袖一挥甩开她的手,淡然说道:“只要我姓风,就不可能与你结为夫。”
“那就丢掉这个风姓!”她神情动,几乎是嘶喊着:“我要的只是你,不是西陵国的十三王爷!”
她抓起了他的手紧贴着自己的心房,动说道:“在这里的,也只是名普通的女子,不是西陵紫龙!”
感觉到掌下热挚的肌肤温度,和砰砰的热切心跳,风静海俊容闪过一瞬的动,随即回复了冷然。他收回了手,淡淡说道:“对我而言,你永远都是西陵紫龙。”
他眼眸望向窗外,低沉的声音传来:“而为了皇上,我早已决定终⾝孤寡。我的权位太⾼,名望太大,如有子嗣,随时都可能使王族祸起萧墙。”
见他说得如此明⽩决绝,她终于控制不住,气了起来,怒道:“好!你为了小皇帝宁可终⾝不娶,那我就提兵杀回京城,让他做不成皇帝,瞧你怎么办!”
她说完,一个箭步冲向门边,出门上马。
手才放在门把上,突然觉得背心一凉,似乎有尖锐之物穿透贴⾝软甲,直刺⼊⾁里,扎得很深。
“你…”她转头,脸上是不可置信的表情,话未完,已感觉到彻骨的剧痛。
这一刀带着內劲,毫不犹豫的直朝她背心刺⼊,破甲而⼊,扎得很深、很坚决,是存心要她断魂的。
“你…”她呼昅无法顺畅。
“你不该有谋反之意。”风静海的声音冷冷的从她背后传来。
“哈…”她仰头大笑,笑得狂、笑得凄凉。“你总有一天会为了家国、为了小皇帝杀我,我早该知道的。”
风静海没有回答,脸上神情漠然,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感流露。
“你…心中究竟有没有我?”她咳着,⾎丝沿着嘴角流下。
“君子一言,如海之深,似石之坚。”他平板地说出了当⽇的誓言。“我既答允了你,此生便不会再娶任何女子。”
“很…好…”她凄然一笑,头一歪,秀发垂下遮住了面容,断气了。
风静海对适才发生的一切似乎无动于衷,他面无表情的朝酒楼內巡视了一圈,便转⾝离去。
行经桌边时,他的袍袖无意间拂掠过桌上的一只包袱,那是之前紫珑进门时随手搁在桌上的。
包袱外露出一小角布面,在门窗紧闭、光线稀微的情形下,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风静海迟疑了一会儿后,终于伸手将它开解…
映⼊他眼中的,是一件大红的嫁⾐,那触目的喜红,让整间店酒內刹那间亮了起来,充盈着洋洋喜气。是待嫁的奋兴与期待,是终于能和心上人长相厮守的幸福心情,也是一名不凡女子的平凡心愿。
看到这件嫁⾐,使他再也无法维持平静,冷漠的面具终于⻳裂,內心的实真情绪奔涌而出,长年以来深蔵的爱意,化作利刃,一刀捅⼊他的心窝,痛⼊心肺,却又喊不出来,那是比任何形式的死亡还要深沉的酷刑。
风静海痛苦的合上了眼,脚步踉跄的走出了酒褛。
然而,他心中明⽩,更苦的还在后头。
紫珑⾝亡,对西陵国上下来说是一大震惊。
西陵少帝听到消息后,在不可置信、惊讶痛心之余,立即下令礼司准备⻩绸棺木,以国礼厚葬这位爱将,并钦赐西陵武官的最尊封号武忠侯。
出殡那⽇,举国哀戚,西陵国的民人都为这名英年早逝、功业甫成却突然猝死的女将军感到哀伤,莫不大叹逃谑英才。送葬的人嘲绵延不绝,百里之外仍可见到陆续加⼊的人群。
两顶官轿在随行的送葬人嘲之外,静静的停着。
“想不到、想不到,”蓝子玟隔着轿帘,望着覆盖⻩绫缎的棺木缓缓在人群中前进。“十三王爷的手段居然如此冷绝,看来,为了西陵国的定安,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继而头摇叹道:“真是令人不寒而怵啊,幸亏我从无二心,否则他连一手养大的心爱女子都下得了手,何况是我等。”
“我不明⽩。”另一顶轿中的人终于开口了。
“嗯?”他示意对方说下去。
“杀了她,对王爷自己只有百害而无一利。”轿中传出冷冷的男声。
“无忌,你此言何意?”轿中人正是他的好友,也是前些⽇子蒙风静海破格提拔,一跃而居右丞相之位的杜无忌。
轿中人没有回答,显然杜无忌正在思索这名深沉男子的用心。
送葬队伍的另一头,风府主仆三人立在人群之外,只见谭生红着眼眶,频频拭泪,铁卫一语不发的盯着移动的棺木,而风静海则是如平⽇的神情谈漠。
“你若真心杀她,应该把她的头斩下。”铁卫低沉的声音从他⾝后传来“你明知她子狂烈,她若没死,后患无穷。”
眉宇一沉,风静海淡淡说道:“你在说些什么?紫珑若没死,棺木中装的又是何人?”说完紫袍一拂,转⾝走回轿內。
轶卫望着主子的背影,低声说道:“我们都知道棺木里装的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