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团圆(修
马向国是前进大队有名的别人家孩子,在马向东进城以前,他可是整个大队这么多人里唯一一个吃上公家饭的!
老马家日子为什么比别人家过得宽裕?不就是因为他家有个能干儿子时不时补贴吗?而且马向国在部队,有时候还能弄到点稀罕东西。
比如老马家的军用水壶,每到农忙时,大家干活累了渴了,马向华在田埂上拿起军绿色的水壶,仰头喝一口,全队的小年轻们眼神都黏上去了。
还有马老爷子最宝贝的军大衣,大冬天,别人裹着个破棉袄,他穿着军大衣,那气势,那风范,队里这些老头们眼馋得呀,每见一回,回家看自家孩子都觉得哪哪不顺眼。
这么个能干的后生回来,全队的老少爷们都到老马家围观,马向东第一次回家想象中的待遇,他二哥轻轻松松实现了,连他自己都在围观的人群里。
“二哥,你今年咋回来了?”
马向国已经好些年没回来了,他上次回来还是马蕙兰生闺女的时候,现在苏月都已经五岁了。
马向国坐在凳子上,神情放松,身姿却还是端端正正,他回道:“这么多年没回过家,这次刚好有假期,就回来过年。”
马七叔道:“那是应该回来,家在这里嘛,走到哪儿,也不能忘了根,从当兵出去,你都没在家过过年吧?”
“是,十几年了。”说到这个,马向国也是感慨万分。
相比于忆往昔,大家还是更好奇他在部队的生活,马向国捡些能说的和他们说,一帮人听得不时惊呼。
大家也不是没眼色的人,马向国这么久没回来,这次还携家带口,和家里人肯定有话说,一帮人略满足了好奇心,便离开了。
堂屋里只剩下老马家一家人以及苏家人,马老太太端了一碗面过来,塞给二儿子,“回来一路上没吃好吧?来,先垫点。”
在马老太太心里,她二儿子一家赶路回来,肯定吃不好睡不好,受老些罪了,遂一回来就钻进厨房,吃午饭还有一会儿,就先给他们一家子下锅面。
白红梅也端了一碗,递给马向国媳妇,热情道:“方媛你也吃……这是思茵吧,哎呦都长这么大了!都饿了吧?大伯母给思茵也端一碗,小的这个怎么办啊?要不给他捞点蛋皮?”
马向国当兵十多年,也在部队成了家,他媳妇方媛是部队学校的老师,长得白白净净,一双眉毛又细又弯,一看就和乡下女人不一样。两人生了一对儿女,女儿马思茵今年十三,儿子马学兵比苏月大一岁,今年才六岁。
方媛揽着小儿子,淡淡一笑,“不用,他挑嘴,我来喂他就好。”
旁边的马思茵脆生生道:“谢谢大伯母!”
一家人一边吃一边聊天,马老爷子问儿子:“怎么回来的?”
马向国道:“从部队那边坐火车到省城,再坐客车到公社。”
马老太太就说:“哎呦怎么不提前跟家里打声招呼,家里去接你们,省得你们带着两个孩子,还有行李,多不方便!”
“又没多远,比我们平时训练近多了……”
“这次能在家里待几天啊?”
“过完年吧,最迟初四初五就得回去了。”
聊着聊着,说起老家的事,马老爷子拉着马向国看墙上挂着的相框,“这是你三妹,上了沪市的报纸!”
老爷子骄傲又自豪,给儿子介绍闺女的事迹,详细得仿佛当初他也在现场。
马向国一边听,一边看报纸,他本身就是军人,对帮助军属的事感触更深,“三妹长大了!当兵的有任务,经常不在家,军属真的很不容易。”
马蕙兰已经社死习惯了,面对这种程度的表扬,面不改色,“二哥说得是……”
几人都站在相框前说话,苏月坐在小凳子上,一扭头,看见二舅妈撇了撇嘴,很不屑的样子。
苏月不由暗戳戳注意起她,就见她趁大家不注意,从兜里掏出卫生纸,一下一下地擦着碗口和筷子。
乡下的碗筷用的时间久,看起来确实不干净,不过老太太和大舅妈都是讲究的人,每次吃完饭都会仔细洗刷,有时候大太阳,还会拿到外面晒一晒。
其实,真的不脏。
大概有的人有洁癖受不了,想到这儿,苏月心道,还好她妈不这样。
她转过头,不小心对上大舅妈的视线,和她一样,大舅妈也注意到刚才的一幕,两人对视一秒,一齐笑了。
对这么久回来一次的儿子媳妇,马老太太很舍得,下面特地放了蛋皮。方媛挑了一筷子蛋皮喂儿子,马学兵吃了两口,就偏过头去,不肯再吃。
方媛气道:“吃不吃?还吃不吃了?”
马老太太最先注意到二儿媳妇呵斥小孙子的声音,问道:“怎么了?你打孩子干什么?”
方媛手里的筷子对着儿子:“妈你别管了,这孩子被我惯坏了,这不吃那不吃,一路上就没好好吃饭。”
“那也不能打啊,打有什么用?”马老太太把小孙子抱下凳子,“学兵啊,是不是不喜欢吃面条?那想吃啥?和奶说,奶给你做。”
白红梅撇嘴,要么说远香近臭呢,她家两儿子在老太太这儿可没这待遇,还不想吃面条重新做?老太太只会说,爱吃吃,不吃滚。
马学兵并不知道自己得到了老太太的特殊对待,他从小到大都在部队,没来过老马家,对马老太太这个奶奶远没有外婆亲近。
马老太太哄他,他也不说话,吸着鼻子,扭头抱住他妈的腰。
“妈,别麻烦了。”方媛摸摸他的脑袋,又对女儿道:“思茵,我们带的东西里还有饼干和奶粉吧?去给你弟弟冲杯牛奶,拿两块饼干。”
马思茵翻了个白眼,“你就惯着他吧,奶粉早没了。”总共就几袋奶粉,一路上不正经吃饭,光喝牛奶,早喝完了。
马向东扬声问:“二嫂,家里有麦乳精他喝不喝?”
马学武补充:“还有桃酥,小叔从县城带回来的!”
方媛惊讶了一瞬,最后给马学兵冲了碗麦乳精,拿了两块桃酥、一块鸡蛋糕。
马学文马学武趴在桌边,看新来的小弟弟吃,说道:“好吃吧?你要是喜欢,等小叔下次放假回来,还给你带。”
“放假?”方媛听了一耳朵,不明白地问,“东子放什么假?”
马向东挠挠头,略有些不好意思道:“单位比较忙,过年放假从昨天到年三十,初一早上我就要回去。”
方媛这下是真吃了一惊,单位?小叔子有工作了?
“是啊,”白红梅挺胸抬头,莫名解气,“咱家东子现在也是工人了,正式工人!在县运输队工作,以后说不定还能开大货车!”
所以,别整的像全家只有你是工人,就你最高贵。
妯娌之间,本来就少不了比较,白红梅知道自己比不上方媛,她只是个乡下妇女,方媛是城里人,还是个老师。
比不过就比不过,反正老二一家在部队,大家离得远,一年也见不了两次。
但是你别每次回来都一副“我跟你们不是一路人,我说话你们听不懂”的样子,伟人说话她们都听懂,你说别人听不懂,也不想想到底是谁的问题?
还嫌弃碗筷脏,哼,有本事别吃啊!白红梅不屑地扫了一眼桌上已经被她吃了一半的面碗。
方媛可不知道大嫂心里的不满,就算知道也不在乎,就像白红梅想的,反正大家离得远,她又用不着看大嫂的脸色。
她对小叔子的工作很感兴趣,“一个月工资多少?干什么的?福利怎么样?”
马向东一一回答完,她仔细一琢磨,这工作听起来还真不错,现在还没转正一个月就有十二块,而且不像什么守仓库卸货之类的工作,这工作明显是大有可为的。
谁不知道汽车司机赚钱啊?
方媛心思一转,若无其事地问:“这工作……东子是怎么招进去的?不找找关系怕是不成吧?”
她娘家还是城里人,她侄子找工作也没找到这么好的。
马向东老实说道:“是不容易,还花了不少钱……”
方媛心想果然如此,要不是花钱托关系,一个乡下人怎么可能被招进运输队?
想着想着,她脸色一沉,能换来这份工作,想必这笔钱不少,可马家就是一种地的普通人家,向国经常念叨老家日子不好过,他们哪儿来的钱?也只有向国的寄回来的津贴。
向国寄回来的津贴也不多,难道是他背着她私下里又给老家寄了?方媛瞪了一眼那边和他爹几个人说话的马向国。
马向东毫无所觉,还在那儿心疼,“二百多呢!还好现在有工资……”
白红梅看不下去了,一把拉走他,“走,跟大嫂去厨房,烧火去!”
方媛疑心男人私下给家里寄了钱,心里窝火,考虑到这是在马家,强忍着没有发作,等中午吃饭时,见一桌子菜,有鱼有肉有鸡有蛋,比他们在家吃得还丰盛,当即就忍不住了。
她玩笑道:“哎呦这么丰盛啊?比我们在家吃得还好,妈,看来老家的日子过得挺好啊。”
马老太太给二儿子夹了一筷子扣肉,才慢悠悠道:“这不是你们难得回来一次吗?”
“那也不简单啊,城里鱼和肉想买都买不到呢,还是老家日子好……哎妈,我刚刚听东子说,家里花两百多块钱给他找了份工作,咱家存款这么多啊?”
马老太太眼皮子一翻,脸上已经有了不快之色,“你想说什么?”
在老太太的威压之下生活多年的人,一看就知道风雨欲来,马向东缩了缩脖子,白红梅低头,假装啥也没听见,心里却在给老二媳妇鼓劲。
你可别怂啊,有什么话大胆地说,让老太太教你做人!
连这么多年不怎么在家的马向国都感受到了血脉中的压制,他拉了拉方媛,不明白好好地吃饭怎么变成这样?
“你干什么?坐下……”
方媛挥开他的手,“你别管,我就是想问问清楚怎么了?”
她看向老太太,“妈,我们在部队生活没那么好,向国的那点津贴都是拿命得的,而且我们家两个孩子,大的马上要上高中,小的也要上学了,身体还不好,我们手头也紧。”
她看了看桌上泛着油光的干菜扣肉,心里更不是滋味,“向国不在家,我们连肉不舍得买……向国说老家日子不好过,给您二老寄点钱贴补,也是应该的,可我们在外面吃糠咽菜,你们在家拿钱给小叔子买工作,没这道理吧?”
马老太太面色不改,只问了句:“就这些?还有什么不满今天就一块说出来。”
方媛还有不满吗?当然有,但那是对她男人的,她不可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她得给男人留面子,私下里怎么发火都成。
方媛没有再说,马老太太就开始了,她厉声道:“既然老二一家有不满,咱们今天就把事说清楚。”
“他马向国不管是军官还是什么官,他都是我儿子!我们生了他,他就是去当了你方家的上门女婿,孝顺爹妈也是他的责任!”
无辜被喷的马向国:“是是是……”他招谁惹谁了?他也没做上门女婿啊。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他出去当兵十二年,从第三年往家里寄钱,最开始是一块两块,后来当上军官,津贴涨了,一个月寄回来十块钱,到你们结婚后,我寻思你们也要过日子,就让他别多寄,一个月两块。”
“他在部队,几年回不来一次,这两块钱是他孝顺爹妈,应该给的,说这么多什么意思?知道你们过日子不容易,我跟你爹从来就没多拿!”
方媛脸色微红,心里却不大相信,要真是只寄了两块钱,给小叔子活动的两百多怎么来的?
马老太太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她继续道:“这么多年,向国寄回来的钱,我一笔都没动!大前年粮食歉收,家里没吃的,我从向国的钱里拿了二十,这两年也补上了。”
“我知道你不信,汇款单我还留着,从第一笔到上个月最后一笔,要不要拿出来给你看看?”
“你知道他拿命挣的钱,我是他妈,我不知道吗?我就没打算动向国的钱,就想着老二当兵危险,哪天要是受伤了,待不下去了,咱就回来种田,妈都给你攒着钱呢!”
老太太说到最后,声音哽咽,她抹了把脸,回了房间,背影满是心灰意冷。
“砰”地一声,房门关上,堂屋里一片静默,马向东见亲妈饭都不吃了,肯定伤心坏了,气道:“二嫂,我工作花的钱没用二哥的钱,是找姐夫借的!”
方媛看了眼苏长河,苏长河叹了一口气,“是这样。”
马向国又是感动又是羞愧,他不在爹妈身边,没办法照顾他们,寄回来钱本来就是给他们花的,可他妈竟然一笔一笔给他攒下来,连日子过不下去,花一笔都要补回去。
只有亲妈,才能对他这么好啊!
可是他呢,好不容易家里吃个团圆饭,妈吃饭前多高兴,结果让他媳妇闹成这样。
马向国心头火起,推了一把方媛,“你还在这儿坐着?还不去叫妈出来吃饭!”
方媛尴尬得涨红了脸。
一直低着头的白红梅笑都快憋不住了,她努力压下内心的高兴,道:“我去叫。”
马蕙兰道:“我去吧,大嫂你也忙半天了,你们先吃。”
老太太正气着呢,大嫂也是儿媳妇,还是她这个闺女去吧。
马蕙兰敲门叫老太太,隔着门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不吃,你们吃吧。”
她也没把人请出来,最后只好大家先吃,她拿了个碗,盛了饭又给夹了些菜,朝自家闺女使眼色。
苏月充分发挥小孩子的优势,把门叫开,苏月端着碗进去,老太太又“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苏月看了看老太太,心里浮现一个大大的问号,她咋觉得老太太不像在伤心呢?
床边桌子上放着个咬了一口的鸡蛋糕,吃饭前还没有,明显是刚吃的,伤心得偷偷回房哭的老太太还有心思吃鸡蛋糕?
马老太太接过碗筷,小声道:“还好你妈聪明,知道给我送饭,可饿死我了。”
“啊这……”苏月懵圈了,咋和大家想的不一样呢?
马老太太捂住她的嘴,“嘘!小丫乖,别告诉别人啊……我告诉你,我早就想给你二舅妈一个教训了!”
老太太说到后面,没忍住,笑了一声,苏月默默竖起大拇指。
姜还是老的辣,老太太不愧是老太太,何止给了二舅妈一个教训,刚刚二舅喝了酒,都差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