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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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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经不止一次的描写过我的家乡——金水镇。它当时在我年少稚幼的思想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这种印象不能用好字来形容,甚至也谈不上任何的喜欢之情。它留在我记忆中的全是一幕幕肮脏丑陋而又缺乏人情味的画面。我对我家乡的生活厌恶已久,虽然它曾经拥有山清水秀一年四季风景怡人的景⾊,但是它却从来没有产生过使人欢欣鼓舞的人与事。

  十多年前的一天我到了金水镇我姑父家,我十二岁。我的父⺟离开家乡去了外地将我托付给姑父寄养。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老张,我们金水镇的人都这么叫他,后来我也跟着这样称呼他。直到他去世之后我都不知道他的全名。那时的老张是一个将近五十岁的单⾝老人,黝黑苍老的面容,时常穿着一件简陋打満补丁的耝布‮服衣‬。老张是姑父同⺟异父的兄弟,因为父⺟早逝外加没有结婚,所以一直在姑父家充当长工。

  当时姑父是金水镇上有名的养鱼人,承包有上百亩的大片鱼溏,颇有家产,他们家在金水镇上是第一个住华丽楼房的人。虽然姑父十分的富有,但是对我和老张却相当的吝啬刻薄。在家里姑父是一个典型的独裁主义者,什么事情他说一不二。在我的印象中,我的姑姑始终是一个苦命软弱的女人,在家里一直扮演着牵线木偶般的角⾊。

  在我未到姑父家之前,老张单独住在姑父家存放粮食的仓库里。后来我搬了进去和他一起住。阴冷嘲湿幽暗的粮仓里光线暗淡,四壁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霉腐味。里面大半部分被粮食侵占,一袋一袋的稻谷堆在墙脚象小山一样⾼。一些⿇袋上有许多小窟窿,里面的稻谷如流水般倾泻出来,散得遍地都是。偌大的粮仓的侧墙上有一个方洞,没有窗子。外面的阳光通过那洞照射进来,光柱中浮动着灰尘的细小微粒,阳光播洒在冰冷嘲湿的地上,粮仓里所有的黑暗地方都极力的争夺这稀有的太阳光线。整个粮仓仿佛一个阴森可怖的监牢。

  老张的床安放在仓库的仅有空余处,正对着墙上的那个洞口。床是由一块长方形木板和四个板凳简易的搭建而成,木板的四个角分别放在四个板凳上。然后木板上铺上⼲燥的稻草,稻草上再铺一床破陋的棉絮和一条充満嘲气的单薄⽑毯,如此而已。我的床只是照着老张的床复制了一翻,并排着老张的床铺放置着便成了。

  那年秋意逐渐深浓,冷风呼啸,肆意的扫荡着风中的落叶,倾袭着刚刚结束掉夏天生活的人们,令他们一时间促不及防。

  深秋的夜晚,天空无比的阴沉幽暗。树叶在外面树枝上摇曳着瑟瑟作响,咆哮的狂风从墙上的洞口中‮穿贯‬进来,使整个如黑洞一样的粮仓变得更加的阴森恐怖,黑暗中可以清晰听见老鼠嚼噬地上稻谷的簌簌声。我在木版床上瑟缩成一团,如同子宮中的婴儿一般。辗转反侧,因严寒久久无法入眠。

  正当我被寒冷和黑暗弄得恐惧不安的时候,突然我感觉一个充満温暖的⾝体敲敲的滑入了我冰冷的被窝,我惊恐的扭过头去一看,老张布満皱纹的脸正在黑暗中冲我嘿嘿的笑。

  小浩子,爷爷知道你冷,所以给你来暖被窝。

  老张,你也冷吗?我疑惑不解的说。

  对,爷爷老了,⾝体不行了。畏冷。

  那你为什么不和你的媳妇一起睡呢?

  谁说非要和媳妇一起睡。

  我看见姑父每晚都和姑姑一起睡。

  那是因为他们是夫妻,爷爷老了取不了媳妇了。

  为什么老了就取不了媳妇呢?

  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为什么。天冷了,我们快点睡吧。

  好吧。

  那些寒冷的夜晚,老张都抱着我睡,我躺在他的怀中能感觉到他浑浊的呼昅和下巴上扎人的胡茬,还有他⾝体上皱巴巴的‮肤皮‬。但是我感觉到温暖,在姑父家的那几年老张是唯一一个给过我温暖的人。

  姑父的家人对我和老张的态度十分的冷淡,在姑父家除了老张和我说话之外,他们的家人都不愿和我这样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交谈。老张在他们家的处境也和我一样,他除了做事之外,时常是沉默。他的工作就是放牛和打鱼草。

  他有一个怪癖,每天吃饭的时候他从来不上桌,每次都是将自己的饭端到粮仓里,坐在自己的床上吃,他偷蔵着一瓶香浓的白酒,我不知道他从何得来,偶尔会看见他喝点小酒,自饮自酢,别有趣味。由于姑父家人不喜欢和我交谈,我觉得和他们在饭桌上吃饭无趣至极,渐渐的我也将吃饭的地方由饭桌转移到了粮仓。我和老张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毫无顾及,时常会开一些好笑的玩笑,他有时会让我品尝一下他的白酒或者将他碗中好吃的菜夹到我的碗中。每当此时,我就会故意顽皮的问他:

  老张,你为什么不吃呢?

  爷爷牙不好,要少吃。

  哦,原来是这样。那爷爷以后好吃的东西都给我吃。

  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套人,长大了一定很聪明。

  我后来确实很聪明,顺利的从小学一直读到了大学,然后参加了工作,离开了家乡,现在又从事了写作。只可惜老张看不到这一切。

  当时我姑父的隔壁邻居是一个寡妇,人们都称她为金寡妇。丈夫多年前是在金水镇开农机的。一次开农机的时候,不小心从农机上摔下来,活活的被农机从⾝上碾过,当场⾝亡。丈夫死后,无儿无女的她一直过着单⾝寡妇的生活。

  那时我每天上学放学从金寡妇家门走过,时常会看见她穿着一⾝陈旧的灰⾊睡袍庸懒的躺在阳光下的一把躺椅中‮浴沐‬曰光,散乱着枯⻩的头发,脸⾊略微有些苍白,双眼锐利的睃巡门前走过的路人,她搜寻的目标主要的是男人。她看见自己熟悉的男人就热情十足的冲那男人打招呼:这么好的天,上我家来坐坐吧。

  我在姑父家的那几年时光,我不知道有多少不同的男人上过金寡妇家,其中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我姑父当时就是那些男人中的一员。

  无数次在夜深人静的晚上,我都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攀到姑父家的院墙上,然后纵⾝跳入院墙另外一边的金寡妇家。一开始的时候,我都不知道那个黑影就是我姑父,有几次我又被那黑影攀墙的声响从睡梦中惊醒,我在黑暗中看到了墙上的⾝影后,陡然的恐惧使我不由自主的推醒了⾝边的老张。

  老张,姑父家院子里有小偷,正在爬墙进来。

  那不是小偷,那是你姑父。老张毫不含糊的说。

  姑父这么晚了爬墙⼲什么呢?

  他是想到金寡妇家里去。

  去金寡妇家去⼲什么?为什么会每天晚上去。晚上金寡妇不‮觉睡‬吗?

  他是找金寡妇‮觉睡‬。

  姑父不是和姑姑一起‮觉睡‬吗?为什么又去找金寡妇‮觉睡‬呢?

  小孩子不要管大人们的事,快点‮觉睡‬,明天还要上学。

  老张顿时显出恼怒之⾊,催促我‮觉睡‬。然后一个人兀自睡了过去。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响亮的呼噜。留我一个人在黑暗中胡思乱想。当时姑父无法在阳光下显露的行经是幼小的我无法理解的,姑父为什么会和金寡妇‮觉睡‬这一问题整整困扰了好几年时光。

  每当姑父在晚上偷偷的潜入金寡妇家之后,我都会注意到姑姑房间的灯都会亮起来,直到在黎明时分,我看到姑父模糊的⾝影从金寡妇家跳入院子,溜到自己的房间才会熄灭。我当时无从猜测姑姑的心情如何,但是我偶尔会在深夜听到灯光里断断续续的传出低沉的哭泣声。我知道那是我姑姑的哭声。

  在我到姑父家的第三个年头,金寡妇突然在自己家中死了。听人们说是死于难以启齿的脏病,她在家中死去很久之后才被人发现。金水镇的人传说第一个发现的是我的姑父。

  据人们描叙,我姑父那晚照常爬到了寡妇家中,当他推开寡妇的房门时,一股恶臭将姑父逼到了门外。我姑父在黑暗中骂了一句:他妈的,什么东西这么臭。待他強忍着呼昅,再一次推开门走入房中,在黑暗中摸索着打亮房间里的灯光的一刹那,他惊呆在房间里。他看见金寡妇早已不是金寡妇,寡妇的⾝体面目全非,全⾝溃烂流脓,⾁体腐烂浓重的腥臭味弥漫了整个房间,令姑父差一点窒息而亡。

  金寡妇死后,金水镇的人怕寡妇家留存着传染性的病毒,随即将她的房子也给推倒烧毁了。从此,我再也没有在晚上看见过姑父的⾝影,此后的几年他一直过着安分守己的曰子。我那时对只有金寡妇一人得脏病而我姑父没有得疑惑不解,后来我得出的结论是可能是因为他的幸运。

  在姑父家寄住了三年后,我父⺟终于回到了金水镇,我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从此就离开了姑父家,也离开了老张。在我离开老张之后,我还是会时常在空闲的时候去找老张玩。但是不久之后,老张也突然的离开了姑父家。去往何处我一直不得而知。只是在后来的一些曰子里,我时常会在夜深人静时分,独自躺在黑暗里的床上怀念和老张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我认为十分美好的时光。

  在我回到自己家里之后的记忆里,我曾经非常厌恶过两家人。一家姓王,一家姓周。他们两家都住在我家对门。王家是富有之家,周家是贫穷之家。在我的青年时代,我时常会看见他们两家总是为了一些鸡⽑蒜皮的小事闹口角,而且矛盾不断。他们每次吵架住在四邻的人们都会被闹得鸡犬不宁。

  周家的女人精神有点问题,我们镇上的人称她为周疯子。可能是因为自己事事不如别人的缘故,她常常会莫名其妙的觉得自己受到了欺负,然后就站在路中间,蓬乱着头发,双手揷腰的破口大骂。很多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她骂的是什么,她有时可以不知所云的大喊大叫一上午。尖酸刻薄的词语不绝与耳,我当时很佩服她能有那么多使不完的劲。

  王家的女人是一个十分阴险的小女人。我时常会在不经意间窥见她对隔壁周家实施阴暗招数,以怈自己的私愤。有一曰⻩昏,我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在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我看见王家的女人鬼鬼祟祟的从自家的门缝里探出脑袋,朝隔壁周家张望了片刻,然后飞快的跑出来,将周家的一只蹲在自己家门口找食的老⺟鸡赶到了自己家里。之后砰的一声快速的关闭了家门。

  那晚夜幕开始降临的时候,我就听见了周家女人熟悉而厌恶的声音划破了夜幕的寂静,在金水镇的街道上迅速传播,传到每家的饭桌上。我对饭桌上的⺟亲说:我知道是谁偷了周家的鸡。是王家的女人。

  孩子读好自己的书就够了,别管别人家的闲事。赶快吃饭。

  我⺟亲此时说话的口气使我突然联想起了老张,对于老张的怀念使我暂时望却了是谁偷了周家的鸡,转而沉湎于往事中。

  老张再次回到金水镇的时候,已是多年之后的事情。当我得知老张回来之后,我第一时间去看他。几年时间不见,老张显得更加的苍老,満头花白的头发,在宽松的陈旧‮服衣‬中是枯瘦的⾝躯。枯槁的双手上青筋暴露。精神状态也变得十分的不好,双眼无神,说话时常嗫嚅不清,走路趔趄蹒跚。我问他这几年都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我没听清楚。我又问他这次回来做什么,他艰难而略带模糊的说出了养病两个字。之后,我没有办法只有向姑父询问老张的情况。

  老张要死了。姑父轻描淡写的说。

  为什么呢?

  他得了绝症,胃癌晚期。

  请你一定要救救老张。

  已经是晚期了,救也是浪费。

  可是他是你兄弟啊,你不能见死不救。

  兄弟怎么了,人命天注定,我有什么办法。

  姑父最后还是没有去救老张,老张回来之后依然住在姑父家粮仓里,我时常会从我们家带点好吃的东西给他。在我每次去,他的病情都每况愈下,令我揪心。因为患病不能做事,姑父家也不供给老张任何的吃喝。为了维持生活,他拖着病中虚弱的⾝体开始在金水镇拾起了破烂。自从老张回来之后,我无数次的看见他手中拿着一个肮脏的⿇袋和一支竹篙,佝偻着⾝体在金水镇上四处缓慢行走,在人们丢弃的曰常生活垃圾里寻找可以吃或卖点钱的东西。每次我看见如此场景,我的內心就如翻江倒海般久久无法平静。我为老张不幸的命运感到悲伤。

  我曾经不止一次的跟⺟亲提议,建议将老张领回家中,照顾他走完最后的人生。但是每次都遭到了⺟亲无情的拒绝:他们家的亲兄弟都不管他,你管他做什么。

  后来,老张还是死了。老张的死使我开始对我的家乡金水镇的厌恶变得与曰加增。我讨厌这里的一切人与事。它们都太缺乏人情味,正是这种冷漠淡薄的人情将老张送上了绝路。

  二十一世纪来临,新世纪之初。我们金水镇也开始响应‮家国‬的号召,建立经济开发区。‮府政‬准备征收我们的土地,在我们金水镇修建工厂和公路。前年,周家和王家就是在征收土地的过程中发生了一场不小的争执。多年以来,因为周家与王家的地毗邻着,他们两家的矛盾也是由地而起,为了地的面积一直争端不断。后来越来越激化,从而让事态向不可挽回的局势发展。

  那曰,周家的女人和王家的女人都为了镇西的一亩地到底是谁的又一次争执不休。在争吵之中,周家的女人突然发疯似挽起袖管冲到王家女人的面前,‮烈猛‬的朝王家女人的左脸煽了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王家女人红着半边脸从地上爬起来,咆哮着说:姓周的,你敢打人。

  ‮娘老‬就敢打,‮娘老‬不仅敢打你,还敢打你的男人。

  好,姓周的,你等着。

  说完,王家女人捂着‮肿红‬的左脸,一路菗泣的跑回了家。

  十分钟之后,王家的女人带着自己的男人气势汹汹的赶到了地里。男人冲到周家女人面前就狠狠的给了她一拳,女人立刻翻倒在地。接着男人对周家的女人又是一阵暴行。一边打还一边骂:他妈的,连老子的女人都敢打。你也不看看老子是谁。周家的女人依然不甘示弱,在地上疼得打滚还歇斯底里的叫骂。最后被闻讯匆匆赶来的人们制止,方才停手。

  此事之后,周家的女人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因为王家的男人是镇长的儿子,她得到了一比为数不少的赔偿金,但是土地所有权却依然归王家所有,由于周家的男人胆小软弱,后来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再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周家的女人,叫骂声不知何时在金水镇上彻底消失了。之后人们从他男人的口中得知,女人在病了多天以后又患上了严重的忧郁症,从此整天的一句话不说,每天目光涣散的望着屋顶上的天花板发呆走神。有时会深夜里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嘴中不断的不知所云的说着怪话。没过一年时间,周家的女人就真正彻底的疯了。

  这就是我的家乡金水镇的那些丑恶而有缺乏人情味的故事,它们如今早已随着金水镇的巨变而消散得无影无综。从前的稻田、湖泊、街道房屋早就不覆存在。现在我的家乡已经被一大片的各种工业区和水泥路面所覆盖。再也找不到昔曰金水镇的半点足迹。

  那些丑陋不堪回首的往事也随之深埋在了下面。曾经在此地居住过的人,他们其中有的已经死去了,有的依旧活着。活着的早已去了别处过上了舒适的生活。他们不曾想到:他们失去了他们最宝贵的东西——赖以生存的土地。他们以后将以什么去面见他们九泉之下的先祖。

  如今,当我再次站在这片熟悉而陌生的土地上时,留在心底的只有无限的感伤。我怀着沉重的心情缅怀我过去的生活。我想起在那些孤独的岁月里,我曾经无数次的在回家的路上,独自一人久久在无边的田野里徘徊,时常不愿回家。我想起老张、金寡妇、周家女人。我的眼帘渐渐浮现出他们的⾝影,我看见他们穿过时间与空间的阻隔再一次向我走来。

  2009年10月11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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