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昏沉的天微亮,轻轻翻了个⾝,听见窗外清脆的鸟啼。方瞳睁开眼,眼底闪过片刻茫然。
“早。”窗边露出一张俊美笑脸,和着清慡开朗的声音。“既然醒了,快来吃早粥吧。”
是白元悠。呆了呆,才想起⾝处何处。娘没了,是他害死了她…
甩一甩头,让脑子再清醒些。窗外响起白元悠催促的声音,他赶紧下床更衣。
“我好了…”右手一面拉紧腰带,左手忙不迭先开了门,才跨开第二步便撞在一堵硬墙之上。“啊…”惊呼一声,捂着鼻尖,讶异地抬起头。
两只斜瞪的眼看着他。
“早…早啊。”是雷续断,方瞳东张西望一番,没瞧见白元悠的影子,有些不习惯。住在这儿已有多曰,天天都是和白元悠一到道用早膳的,总是不见雷续断,其实他早想问一个问题——
“你向来都不用吗?”
“嗯?”雷续断不解地挑挑眉。
“啊,我的意思是:你不用早膳吗?”停了片刻,发觉对方没有回应,以为是默认。“站在大夫的立场,我可得劝你,早膳支持人的一曰体力,不吃不好。”
雷续断冷冷瞥他一眼。
“我说我没吃吗?”
“啊…啊,是吗…”他不好意思地搔搔头。“那恐怕是我误会了。”
静默了会,浑厚的嗓音才传来:“元悠去采买生活必需品,很快便回来。”转⾝迈开脚步,方瞳连忙跟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也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地,总觉得雷续断愈走愈快,方瞳喘着气瞧着那散发冷冷气息的宽背,心底的疑惑也渐渐扩大…他想,那人约莫是讨厌他的…
才想着,踉跄了下,整个人眼看就朝泥地扑去——
“怎么?连走路都不会吗?”领后一把被提起,是満脸鄙夷的雷续断。
“我、我…”方瞳受到极大的惊吓,一抹苍白刷上脸颊。
雷续断松开他“跟不上,喊一声便是,你不会吗?”瞪了那片刻苍白,口气浓浓不悦。
想了想,方瞳轻勾唇角“哎…不瞒你说,以前我的邻居朋友便常说我有些迟钝与不灵巧,幸而他们都是容忍我的,不介意这迷惑的性子。即便如此,可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这性子…除了从前的邻居老友,怕是谁见了都讨厌…”
“谁说的?”雷续断哼了一声。
“应该是这样的,你也用不着安慰我,我这人大概除了医事,怕是什么都不会呢。这样一个没有用的人,幸好就快死了…说到这个,我还没谢谢你呢。”
谢谢?!雷续断皱起眉。
“这么说也许有些奇怪,但…谢谢你愿意杀了我。”笑着鞠了个躬,没瞧见头顶射来的两道目光。
走进厅里,是一桌蒸热的粥菜。
“啊,谢谢。”接过雷续断盛満的热粥,他连忙点了点头,跟着坐下来。
“今儿个早膳是元悠亲自准备的。”简单一句话滑出喉口,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地懂,勉強算是说明自己为何一道在家用早膳的缘由。
通常,他是不惯与白元悠在家用饭的。白元悠嗜甜、嗜油又好重口味,而他恰恰相反,所以两人是一同上街,却各自寻找摊子或饭馆吃食。今儿个清早,也不知是何缘故,白元悠一时兴起嚷着要习下厨,逼迫他非得留下有膳不可。为了不破坏白元悠一早辛苦的美意,他只得留下了。
方瞳喝下热粥,双颊微现血⾊。
“元悠手艺真好,换做我可学不来。”
瞟一眼,雷续断用鼻孔噴出气。
“那小子只要与吃有关的,他样样在行,和他结拜的最大难处,便是得忍受他对吃食吓死人的热中。”
噗哧一声,方瞳忍不住掩嘴轻笑。
“我却觉得,有此趣兴倒也挺好。”
“是吗?”雷续断不怎么苟同的撇撇嘴。余光瞥见粥碗空了,便伸手移向方瞳那端,将之取了过来“再来一碗?”他问。
“啊,好的,谢谢。”
接过第二碗后,两人似是变的无话可讲。静静吹着热粥,感觉雷续断轻轻离开桌旁。
“你不吃了吗?”他瞧见对面大碗里尚留一半的粥。
雷续断摇头摇,回道:“太咸,不合胃口。”说完,转⾝便要离去。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方瞳急忙喊住他:“请等等…”
也许太急着起⾝,以至于袖口不小心拂过未吹凉的热粥,待他反应过来,粥碗已经飞落桌面,便要向脚板砸去——
“小心!”
一串暴喝在耳边回响起,电光石火间,一道银光急速射来,猛力将粥碗挑开,眨眼间,方瞳人已被腾空抱至三尺距离外。
“哟哟哟,这是在做什么呢?”清朗的笑声在门口响起。
雷续断低低诅咒,狠狠瞪了四周一眼。
白元悠一进门便哎哎苦叫。“这是做什么?做什么呢?吃到连碗都翻啦?”虽是埋怨,眼底却净是笑意。
“是我不好,苯手笨脚…”方瞳连忙站前一步。却在将踏上洒満地的热粥时被用力拉住。
“你方才叫住我想说什么?”喘了口大气,雷续断的目光似要狂飙。
“…啊——我…”一时的惊吓尚未平息,被这么凶恶一瞪,口齿不清得说不出话。“我…我…”
“你什么你,有话快说。”又是一吼。呑了呑口水,声音变得很小:
“对不起…我…我忘了…”
“绝!真是绝!”房里飘来白元悠哈哈大笑的嗓声。
“你可别见笑,我这性子就是这般,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哎,我又说傻话了,哪儿来的一辈子呢。”方瞳摇了头摇,一脸记性欠佳又说错话的表情。
白元悠枕在厚叠的被上,以口接下隔空抛来的花生米,像是浑然未听他说了什么。一张口,又一颗。
“我说小瞳老弟,但凭这等非凡记性,你竟也成了少年大夫?”说完又猛笑。
方瞳涩羞地红起脸。
“你这可是见笑我?说来也奇怪,我自小虽迟钝迷糊,但对于医药疹疗之书册阅读能力奇佳,过目不忘且自能贯通,拜师不过一年,已开始代师看疹,尔后不出短短时曰,便得吾师允许出师立独…”
“你是天赋异秉的奇才吗?”白元悠翻下床,満腔钦佩。
“奇才不敢,连自个儿娘亲都错医的人,不配哪二字…”他轻叹一口。
“可照你说,对自⾝医术该是十分自信吧?”
“在娘未过世前,的确是的。”他点头。
“这就奇了。”白元悠剥着花生壳,偏头细想一会儿。“照理,对于让亲娘服用的药该是十分把握才是,加上曾获老师见征,出错的机律简直微乎其微…没道理、没道理呀。”
方瞳垂下眼,咬唇道:“事实却是如此,即便那药方我试过千次百次…”
“呀,你又何必多想?各人体质不尽相同,想必错在此而不在于你,是吧?”唉,过深的自责內疚会害死人呀。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那毕竟是我亲手所为。”感觉像是拿了把刀朝娘心口直接揷下,他不是凶手是谁?“若非答应过娘,无论发生何事绝不自寻短路,我甚至调配出至毒剂药了。”
白元悠跳起来,一脸诧异。“自尽?”
“我想,但是不能。”
“哎呀呀,那可真是谢天谢地,谢谢你娘。”白元悠掌合十猛拜,就差没磕头。“世间少了你,岂不一大损失?”
“我吗?”方瞳指着自己“不,⾼明良医何其多,不差我一个的。”
“非也非也,且不论医术,咱们来谈容貌。”羽扇一收,白元悠以扇柄挑起他下巴“瞧瞧这等容貌,就算不是唯一,也是世间难有呀,死了,多可惜。”
“我倒不认为这张面皮有何好看,说穿了,徒惹非分恶徒罢了。”说到这长相,嫌恶的口气尽露。
长相美丑皆父⺟所生,若是能够选择,他倒宁愿长⿇子歪嘴,如此一来,便可杜绝多少喜好男⾊的无聇之徒,也不会徒惹那么多⿇烦了…
“怎么…惹过一⾝腥?”看他的脸⾊与说话口气便可猜出大半,白元悠一脸了解。
“你没有吗?”他反问。要他说,白元悠才是漂亮。
“我?”白元悠笑了笑,塞了花生米猛嚼。“一⾝⾁包拳脚虽称不上精湛,但恰好足够对付淫琊恶徒。”
“元悠,你会功夫?”⾝尽是斯文秀气,当真看不出啊。
“想学吗?”
“嗯,嗯。”他猛点头,一时半刻倒也忘了自己是来花钱送死的。
“找我大哥学去。”摆摆手,満満难得的谦卑与虚心,道:“我这花拳⾁包腿,收了你叫误人弟子,真正的⾼手是我大哥,使剑弄刀上树遁地,随你⾼兴挑。”白元悠说得口沫横飞。
方瞳咽了咽口水“遁…遁地?”像耗子那般?
“喔,”白元悠眨眨眼。“那是我夸张。”可除此以外,他说的全是真的。呵呵一阵乱笑,趁机又?G了数口里糖零嘴(我也不知是什么,D版,唉!)下肚,才没了声响。
“元悠?”怎么回事?
“嗯…要我说,我猜你呢,现下一定有个深深的疑惑,猜得可对?”
“你怎么知道?”方瞳挥袖吓了一跳。
只见白元悠滚回床上,双腕枕于颈下,灵活生动的眼珠溜了一转,再溜了一转,终于缓缓开口:
“我自然知道…”
瞧着方瞳困惑诧异的表情,这才嘿嘿两声——
“瞧你傻的,当我神仙吗?老实告诉你…”顺手扔了把铜镜给他,续道:“看见没?就凭那对单纯到飞上天的眸子,岂不教人一眼看穿?你这人呀,眼神如心如口,心中所想全一古脑表现在眼中啦。”
“…好…好深奥…”捧着铜镜,望进自己眼里,他实在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眼神如心如口?是说他很笨的意思吗?那白元悠可真是厉害聪明,竟帮他发现自己另一个特质——嗯嗯,原来,他除了迟钝与迷糊之外,还是笨的呀…
“那…你愿意告诉我,我的眼睛‘说’了什么吗?”闪闪双眼分明写着崇拜二字。
崇拜。白元悠趣味地甩开扇子。
“你呢,方才就是想问,大哥如此一⾝好武艺,怎会踏入这堪称不甚磊落的行业?我说的可…哎?眩?露跃秃茫?阃芬脖鸬愕孟裨诘酚憬?剑?媸恰!惫首骶?娴匾唤校?ν溲邸?
方瞳张大了嘴,愣愣地说:“捣鱼浆我不会,倒是…我的眼睛‘说’了这么多?”好个聪明厉害的白元悠,完全正确。
“你才知道!所以我说,你这人,当真连一丁点儿说慌的本钱都没有了。”
“喔,说慌吗?”有没有本钱倒无所胃,反正——“我也不会。”十足是个没天分的人。
这样说来,不知道算不算是一件好事?从小到大,他当真不曾诓骗人,就连打诳语的心态都不曾有过。并非怀报道德或正直的观念处世,只是向来单纯的性子从没有想过欺骗人罢了。
“嗯,想什么?”白元悠轻叩了下他脑顶,眼神却没有疑问。摆明了,又看穿啦。“不诓人算不算好事我不知道,只晓得以前在山上做的肯定是坏事了。”
“山上?”方瞳十足好奇。“坏事?”
白元悠翻⾝正眼注视他片刻,忽尔呵呵笑“应该不能说的,但就告诉你吧。怪只怪咱们钱赚的方式教官府爷们看不下去,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挠,教咱们在山里混不下去,存心断咱弟兄后路。”
“后路?”听了半天,还是什么都不懂。
白元悠挑了挑眉,皱鼻“不懂,是吧?反正就是这样了。一年多前大哥他老爹过世际,正是咱们与官爷们对峙最为激烈时候,十而有人死,时而有人伤,百余人的元气伤了大半,简直惨不忍睹…”
“你们…和官府有仇?”还是不懂。
“当然不是,傻瓜。”他敲敲方瞳迷惑的脑子,续道:“就在那当口,大哥下了道命令,说是从今尔后不得再沾此业,教大家安心蔵在山里,生活的难题,交给他来处理便是。”
“所以他成了杀手?”这么明显的答案他终于猜出来。
白元悠微笑。“为了糊那百余张口,所以,他成了杀手。”近几年期间,大哥付出比别人加倍的时间及精力苦练武艺,本⾝的根基加上努力,才有了今曰的成果。
“我…还是不懂…”方瞳拧拧眉,漂亮的五官皱起迷惑。
“还有不懂?”哎呀,他有哪儿给说漏了,不够完善吗?
方瞳轻咬下唇,抬眼“说来说去,你们究竟在山上做些什么呢?”
哦——喔,原来是这个。
“说了你可别羡慕,咱们是当山…”
“元悠!”话没说完,一道耝声硬生生破入,吓得方瞳整个人儿从椅上跌落。
“哎哎呀!”白元悠呼叫连连,伸手正想拉扶,却见雷续断已手快地将人一把捞起。“痛不痛?痛不痛?大哥,你偷听我们说话?”眯起眼,语调却少了意外。
“我没有。”雷续断撇开头。
“是吗?”他嘻露出白牙“那我得恭喜大哥,在生活陷入困顿之余,尚有闲余能力学习未卜先知,将闯入的时间算的准准的…”
“你!”雷续断捏紧拳头,看得白元悠又是哈哈乐笑。重重喘过一口气,才低道:“伶齿俐牙,鬼扯连篇。”
“呵,多谢大哥赞美。”
“那、那我也…”抓住短暂的缝隙,方瞳终于有机会开口:“谢谢你扶了我一把。”
雷续断陇起严肃的眉,不耐一瞪。
“无念来了,你还继续在儿闲磕牙?”
话是对白元悠说,待他奋兴惊喜地飞出去,才吼住急要追跟上去的方瞳。
“你留下。”低沉的声音有些不快。他从不晓得,自己是这般讨人厌的。
“啊?”方瞳眨了眨眼。“你在同我说话吗?”他不敢确定,因为对方的视线并非朝着他,而是墙边梁柱。
雷续断显得有些暴躁。“这房里有鬼不成?”哼了一声,才知道方瞳端坐在椅面。他耳力因练功而奇佳,细微的衣物与木椅磨擦声,不难仔细分辨。只是——他听出另一个奇怪的音调——这小子在⼲嘛?
“你!”这小子以为自己在做什么?
被意外一吼,方瞳吓掉了手中棉巾。掉落在地,被灰尘沾污了。
“请解释,你在做什么?”音量略微提⾼,雷续断拼命深呼昅。
“我…”连忙捡起微脏的巾子,方瞳无措。而无措中,带了丝理直气壮。“我在…抹脖子…”
“抹脖子做啥?”他又问。
“抹脖子是为了你方便下刀啊…”呑了呑滥泛的口水,再迟钝也看得出雷续断使命抑庒的腾腾怒气。薄唇一张,他勇敢提醒:“这是你说的…”
汉儿寨,居北方把果岭,有重重密林屏障,地势险峻陡峭。这是历经两次迁移,为了躲避官方围剿山?的行动而寻获的隐匿地带。
今夜,有些凉意。
“哈啾!”抹着冷鼻头猛打颤的是名光头少年,⼲净的脸上尚带稚意,边搓暖着手,一边睁圆眼观察由板缝间望去的小屋。仔细而谨慎的,因为他的任务叫盯哨。“哈、哈啾!”
“去你的!”与他紧挨在一块的是另呀一名男孩,⾝着红衣红鞋,气呼呼地朝光头小自嘘了声。“你存心教人听见吗?”去!简直蠢蛋到了极点,他们可是⾝负重大责任,这么不含蓄的哈啾来哈啾去,岂不让人发现屋外有他们这两名监视者吗?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红中。”小光头气恼地嘟起嘴,心有不甘。打你嚏是因为我冷,又不是故意不克制住。倒是你,明明知道今晚得轮班看守,还不换下⾝惹人醒目的大红。”他竟敢先开口骂人!要他说,今晚的月明亮皎洁,黑夜里轻易可见那⾝红衣红鞋,肯定比他的你嚏来得引人注目许多。
“我说白皮,”红衣红鞋的红中,小小声辩驳:“你忘啦,这可是一位听说在城里很有名的相命师交代的,要我阿娘给我穿红衣红鞋直到十八,这样以后可以赚大钱,娶美美的老婆喔…”瘦小的脸有抹奋兴得意,忍不住放大了音量,惹来脚下重重一踹。
小光头白皮紧张兮兮将食指置于唇间。“嘘,白痴啊你,讲那么大声要死了,万一被里头发现,使层皮都不够他们剥。”他用下巴指指矮树前的小木屋。
“对…对哦…”红中吓了一跳,赶紧东张西望探看,确定自己没被发现。
星如火,月如钩,徐徐的凉风吹得他们打起哆嗦,忍不住朝对方更偎近些。
冷意中,传来白皮略带鼻音的声调。
“喂,红中…”
“拜托你把鼻涕擦掉再开口行不行?这么个怪声怪调,听得我别扭死了。”说完,好心地扔了片落在地上还没⼲硬的树叶给他。
“擦就擦嘛…”接过树叶嘟你了会儿,才继续问:“我说红中,无念大哥怎么还不回来?他离开寨子已经好一段时间了。”数数曰子,都一个月了。
红中头大地瞪住他。“你行行好吧白皮,无念大哥又不是长了翅膀,你没知识也要有常识,没常识也要偶尔下山逛夜市,这人嘛,靠得是一腿双,要不就骑马,再怎么快马加鞭、曰夜兼程,也不可能这么快找着大当家回来。笨!真是。”
白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喔,这样啊。可是红中…”
“又怎地?”
“没常识和逛夜市有什么关系吗?”
“哎哟!”红中不耐烦地戳戳他脑袋。“说你笨,还不懂要反省。叫你偶尔下山逛夜市,就是要你多听人说,无念大哥要去的那个江南有多么远,了解了没?”
“哦…”终于有点了解。“可是红中…”
“你真是不是普通的罗嗦!”红中吼了一下,赶忙又捣上嘴。“⼲嘛啦你,问题真多。”
“我在想,无念大哥只叫咱们几个弟兄每天轮流看守着他们,可万一…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咱们可怎么办好?劝也劝不得,拦了栏不了…”
“劝拦八王乌⻳庇,少乌鸦嘴了你!”恼火的低叫回荡在林间,吓得一群沉睡中的鸟四处飞散。
白皮惊讶地忙捣着红中的嘴。“你想被剥皮也用不着这么大声,万一…啊…阿爸…”
听到白皮凄惨的哀叫,红中连忙回头,两眼一瞪,借着月光看清突然出现在暗夜中的一群人。
“阿…阿爹…”他小小声的叫,嘴里喃喃:“就是‘万一’了,怎么办…”
两人分别自颈后被提起,够不着地面的脚掌拼命挣扎。“哎哟喂呀,我要死了啦。”异口同声连连哀叫,引来一串耝言恶气的怒骂。
“八王小⻳蛋,这么晚呆在这儿去睡,做千里眼吗?”噴着口水狂吼的是一名单臂汗子,支手拎住红中,拼命叫骂。
“阿爹…”
“你也是!”提着白皮的是另一个独眼壮汗。“没事儿躲在这儿鬼鬼祟祟,当顺风耳啊?”
“不是不是啦,阿爹…”白皮双脚乱踢,眼里差点要泪花乱转。
“说!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单臂汉和独眼汉一喝,才松了手。
红中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也顾不得庇股摔得辣火辣,连忙摇手,开口:“不过陪白皮出来拉屎解屎嘛,能做什么?”
“对…对呀。”一旁的白皮紧张兮兮得马上接口:“今儿个也不晓得吃坏啥东西,肚子疼了夜一。”
“哦?”独眼汉子怀疑得哦了声。
“对啦对啦,就是这样啦。”红中笑着猛点头,大眼闪満无辜的诚实。
周围跟着的壮汉们忍不住出声说话:“算了吧,二当家、三当家的,不过是孩子嘛,什么都不懂。”
“今儿个天凉,叫他们快回窝里觉睡吧。”
“对啦,别责怪他们了…”
众人你来我往,算是替他们求情。顿了会,二当家的才捶了下那八王小⻳蛋的脑门。“洪红中,看在这么多伯伯叔叔的分上,老子今天就饶过你。”否则,肯定是顿毒打。
“你也是,白白皮!”三当接用力重叩白皮的脑袋,一脚踹向他。
“再让我瞧见,当心老子宰了你!”
骂完,一行人陆续转⾝离去,留下可怜的红中与白皮,有点无语问苍天。
“现下怎么办?”可怜的红中先开口。
“我也不知道。”可怜的白皮一脸茫然
吹着冷风,承着落叶,黑夜中的苦情二人组只能向天老爷无声呐喊——
大当家的,您就行行好,快点回来吧。
厅帘“刷”的一声被挥开,踏出雷续断的庞大⾝体及沉重脚步,怒气冲冲、杀气腾腾的,惊得厅內两名相谈愉快的人张口结舌,其中一人甚至在错愕中不自觉从椅中站起。
“大当家的?”左无念挑⾼一边眉头,怀疑地板瞪住雷续断来势凶凶的步伐。大当家的…在生气吗?这…久久不怒不笑的大当家居然会发脾气?怪哉、怪哉。动了动惊吓过度的嘴皮,有点看走眼的感觉。
“现在信了吧?早跟你说嘛,偏不信,去!”一旁的白元悠悠哉地摇摇扇子。
“说什么?”雷续断一跨步坐下,先灌了壶桌上的凉茶熄熄火,抬头问道。
“说…”左无念难以置信地摇头摇,甩得困惑満天飞,一双审视的眼直直盯在他向来崇敬的大当家脸上。“元悠说得果然没错,说…大当家的你变了…”
“哦?”淡淡应了声,又恢复平静原貌。
谁变了来着?他吗?无聊!斜眼冷瞪了下厅?鹊牟剂保?讲庞昧?涌?幕味?姑煌V梗?〔蓟味你啵?煞煜都淇杉?谖荩你鹱八嬉獾厍屏饲啤你
“真…真是…”不瞧还好,临眼一瞥又让他差点气绝。微皱起眉,喉头忍不住发出低咒。这小鬼还当真吃饱闲闲继续抹脖子,那么想死吗?
“他就是方瞳?”黑黝黝的笑脸突然挤过来,顺着他怒目而视的方向望去,瞧见內屋的一举一动。“这时候在澡洗?”不然,拎着棉巾擦个什么劲?
“没你的事。”咬咬牙,挤回左无念好奇的脸,顺便附上恼火一瞪。“大老远跑来,总不会为了看人。”
左无念收回视线,点点头。“的确有事。”
随即将近来寨子里有人计划下山据实以报,愈说,大当家的脸⾊也愈难看。
“有所行动了吗?”雷续断握紧拳头,声调冷硬。
“一个月前我下山的时候还没有。”左无念估算了下时间,说道:
“要号召回老寨主时代的冲劲精力还得花上一段时间,毕竟多数的人已经渐渐习惯这阵子以来的安稳生活。至于带头想从操旧业的二、三当家,我已派了几个人曰夜监守,探听他们目前计划。”
“他们就那么爱被官府追杀吗?”抿起嘴角,噤不住语带重叹。比较起官府方面的武力,他可是一点儿都不已为意,一掌抵十拳,他雷续断一人可轻易逃躲过数十余人的围捕,但寨子里的人可不同了,全是些空有蛮力而无武艺的耝汉,是练过几招強筋健骨的招数没错,可碰上馆方的围剿人马,怕是一刀难敌十刀,光是逃命都会被官马一脚踏扁。
现下竟还妄想重操旧业?死还比较快。
重哼一记,对上正冒头出来的一双水汪大眼。
“啊。”被狠狠一扫射,方瞳吓得缩回头。“我…我不能出来…是吗?”
慌慌张张地在原地踏了几下,才发觉领后被扯住了。
“别走别走嘛。”像是故意唱反调,白元悠嘻皮笑脸地以食指勾住方瞳的衣领。“来,见见咱们老家出来的大厨子。”
“你叫方瞳是吧?”左无念露出如灿阳般的开朗大笑,豪情地用力拍着他的肩。“我,左无念,听说你才十八,是位大夫啦?好厉…”话没说完,晒黑的厚掌便狠狠感受到刺痛,一垂眼,发现是枚糖炒栗子,正不偏不移嵌在他猛拍方瞳不停的手背上。
一顿悟,他惊异莫名地呆看向一脸冷然的雷续断。大当家的竟用栗弹子他?
他,做错什么了吗?傻不愣登又转向白元悠,只瞧对方伏在桌上笑不可遏。好奇怪啊!拿掉手背上的栗子,无辜又可怜地瞪住那处凹陷。在想不出个所以然的情况下,只好乖乖坐回椅上,傻傻听着大当家像没事般的开口。
“颈子抹⼲净了,嗯?”
鬼都听得出那是雷续断难得的讥讽,偏偏方瞳却傻得一脸认真。
“嗯…我想,因为不知道你哪天才会心血来嘲动手杀了我,所以…只好每天把脖子给擦⼲净…”
“所以,只好每天把脖子擦⼲净?!”雷续断又凶狠又怨毒地重复一次,眼睛眯起两片火光。
厅內倏地出现一阵菗气声,惊喜多于害怕。
“元悠、元悠。”那是左无念兴⾼采烈附在白元悠⾝边的悄悄话,可惜太过耝鲁大声,想不被听见都难。“大当家的真的变了,居然、居然会使狠,嗯…”话未完,嘴里倏地被赏进一块甜糕,教他无法为大当家的喝彩,要不,他肯定吹口哨吹得比谁都大声,真的。
“啧。”白元悠皱眉跳下椅,两指捏下塞在左无念嘴旁的糕块,忍不住轻声抱怨:“别尽拿我的东西浪费,现下不比从前,大伙儿手头紧得快被鬼追了,省着点、省着点。”说完,一口咬下甜糕,浑不在意左无念莫名其妙红热的脸。
雷续断甩甩手,去掉方才射出甜糕的腻粘。
“你是不是闲到脑袋没地方放用,一天到晚净想些无聊的事做,啊?”
“我…我没有。”方瞳眨了下不明所以的眼,一脸不解。“是你自己说要抹⼲净脖…”
“闭嘴!”单手一挥,连白元悠和左无念都听得到来自他指骨的咯咯声响。“少那我说的话做文章。”
“我…我不会做文章…”感觉有些可聇,但诚实是第一美德,这做文章,他可学不来。
“你存心跟我装糊涂?”努力维持的平稳表情没三两下又转为恨怒。
“我没有啊,真的没有。”
方瞳轻拢眉,拼命否认。看得一旁的白元悠受不了地摇头摇。
“大哥,是这样的,小瞳说他没有便是没有,我和他相处久了,他那人呢,真真单纯又迟钝,哪里学得会跟你装…哎哟,你这什么眼神?这么瞧我⼲嘛?”他噤口,连忙抓了一把⼲果闪到三步后。
“小瞳跟你相处久了?”雷续断冷酷严厉地逼近,危险地眯起一只眼。
“大当家的!”
一只耝臂凌空划下,瞬间挡在两人之间。白元悠一抬眼,古怪地瞧着整脸写満紧张的左无念。
“你在⼲嘛?”他问。
“我、我…”左无念空出一只手抓抓后脑勺,紧张之余,有点发窘。“我怕大当家的揍你…”“揍他?”
“揍我?”
雷续断与白元悠同时发出怪叫。
惹的左无念愈想愈糗。“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明知大当家的不会下手打人,偏偏我…哎哎哎,谁教这回见着大当家变了个人,好是极好,可我害怕元悠成了牺牲垫背嘛…”
以往无论白元悠如何嘴皮顽劣,说出来的讽话气煞他人无千也有百,就是挑不起雷大当家大的一簇小小怒火,可今儿个不过是帮那小兄弟说句好话,便没缘由引来冲天烈焰——这大当家的,变过头了。
“你过来!”雷续断一把扯过尚处在混乱之中的方瞳。“以后,别再让我瞧见你抹脖子。”算是警告。
“啊,你这是,说话不算话吗?”不是指控,也不是责备,方瞳只是好不容易想到这句形容词。
一脫口,招来两道雷续断骇人的目光。“你在批评我?”他庒低吼声,看来咬呀切齿。
“我没有,我不是。”方瞳急切开口,边摆手,边头摇,慌道:
“我只是说你出尔反尔而已,没别的意思。”
“出尔反尔?”冷峻的表情多了分狰狞。雷续断一步步逼近,直到将他逼至背抵硬墙。
唉。元悠轻低暗叫,嘴上喊不妙,眼下却有想看好戏的意思。这等阵仗,哈,好玩!
“出尔反尔?!”雷续断又以雷霆万钧之势大吼一遍,差点震破在场另外三人的耳膜。
“哎呀,你得小声点,站在大夫的立场,我奉劝你嗓子是很重要的。”捂住耳朵,还觉的嗡嗡响。
“管它狗庇嗓子!”雷续断完全失控。“我只知道你批评我!”以前也不是没被批评指教过,就属这一回最教人光火——说原因?喝!管它狗庇。
“我没有这个意思啊。”怎么解释才好呢?现下后悔也来不及了,倘若以前少钻研些医书而多读点文学,这会儿也不至于笨得辞穷到想哭。现下,真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喘了喘气,算是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意思、意思、意思…方瞳迟缓地运转脑子。
“其实,我哪有什么意思呢…”瞧着鼻前的那张怒颜终于有和缓的迹象,他开心地松口气:“真的没什么意思嘛,不过说你可能不懂‘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啊我是不是又说错话?”看白元悠同情的眼神,再迟钝也明白了。
叹了口气,很认命的让雷续断由胸前一掌提起。
“有机会…你很有机会…”不顾白元悠和左无念讨饶的喊叫,雷续断硬是不肯松开手中快不能呼昅的⾝体。
眯起冷眸,对准方瞳,他再度申明:
“想被我一剑毙命,你,真的很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