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今天的相叶难得出远门。
说是远门,却也只是搭电车到出版社而已。
相叶的生活几乎都被书和写作包围,三餐也都在公寓附近解决就好,甚少有搭电车到其他地方的必要。
昨天,齐藤打电话来说有公司想用相叶的其中一本小说改写成剧场版出印,约了时间在出版社见面商讨。
没想到自己的作品会变成活生生的人物的相叶为这消息奋兴得无法人眠,结果今天的眼睛浮肿,一脸看起来就是睡眠不足的样子。
在镜子里看到这样的自己,相叶都会很后悔地对自己说:“以后过得规律点吧!别再曰夜颠倒了!”但是没过几天又会完全忘记,恢复成晚上工作,早上觉睡的习惯。
查看JR地图,确定要怎么搭车以后,相叶和其他几个年轻人站在同一个月台,等候电车的来临。
只要在第三站转车搭央中线,然后再改搭
贴在售票机的地图简单易明,看两遍就记得怎么走了,而且还告诉你要买多少钱的票。
信心十足的相叶在现在只要提醒自己到第三站下车就好,其他的到时候再从脑里翻出来就好。
电车在五分钟內抵达。
为了避开人群,他故意选在角落的位置坐下,这时候发现自己奋兴的感觉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严重了。
拒绝K大的工作果然是对的吗?否则就不可能会遇上这么有趣的事了。
打定主意继续做全职作家之后,相叶打了电话给约自己出来的人,婉拒了他的邀请,而对方也很乾脆的放弃,似乎已经预料到不可能会成功。
如果他再三要求的话,相叶可能会开始动摇,甚至答应对方吧!幸好这种事并没有发生。
能够再回去研究自己最喜欢的历史,而且在借看文献,出入一般人无法入进的地方是⾝为学者的特权。在这一点,相叶多少会觉得有点可惜,但是并没有到痛惜的地步。
——而且这么一来就可以继续和⾼山一起渡过午餐时间了。
这念头让相叶忍不住牵起嘴角,愉快地微笑。
可是到底为何会这样呢?
就算没办法一起吃饭也并不代表就失去了他这个朋友,为何会因为这种小事觉得⾼兴呢?
相叶奇怪地思索,却怎么也寻不著答案。
和相叶在同一站上车的年轻人们这时说笑着走出电车。相叶回过神来,在电车门关上以前匆忙地冲出。
回头一看,电车早已关上门,加快速度离开了。
如果再慢一秒的话大概就被困在里头了!
相叶松了一口气。
他转回头,仰望四周,站在月台央中一动也不动。
“…这是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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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时间,⾼山除下围裙,对一旁的藤田打招口乎。
“我去吃饭了。”
“咦,⾼山先生今天不等相叶先生吗?”
“他今天有事出去了。”
“原来是这样。”藤田笑道。“那你慢走。”
把东西收好,正要走出门口的时候,迎面来了一个穿著洋装的年轻女子,因为⾼山一边走一边跟藤田说话,看到她的时候就只差那么一两步就撞到而紧急煞车。
“对不起!”
“没关系的,哥哥。”
哥哥?
⾼山终于仔细看眼前的女子。
⾝穿舂季⾊的洋装,绑公主头,面貌清秀的女子有点犹豫地微笑。
“丹绪?”
“哥哥,好久不见了。”女子微微欠⾝。
*****
今天的⾼山想要吃拉面,却又想要吃咖哩,也想吃炸猪排。因为任何一样都难以取舍,想了一个早上之后,他终于决定自己想吃面的欲望比较強烈而要吃叉烧拉面和烤饭团为午餐。
如今的他却⾝在注重气氛的餐厅,点了看起来比其他东西美味的A定食,价钱还超出预算。
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已经一年没见的妹妹,丹绪的忽然来访。
看丹绪一⾝慎重的打扮,⾼山说什么也不好意思带她到充満食物和油烟味的食店,而且那种強烈想吃拉面的欲望也因为见到丹绪而⾼兴得忘了。”
但是,真正坐下来之后,他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去年的初夏?感觉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一般。
屈指一算,离开家里好像已经七八年了吧?之后不但没回去过,甚至没有跟任何家里人联络。要不是丹绪在大学认识了⾼山朋友的妹妹,两个人可能永远也不可能再见面吧!
至少这是⾼山的打算。
最坏的离家方式…那是一段⾼山一辈子也不愿想起的记忆。
“好吗?”
“嗯,哥哥呢?”
“我?还是老样子吧!”他笑道。“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嗯?我今天请假。”说著,丹绪有些腼腆地微笑。左邻右舍的人曾说过他们两兄妹气质很像,特别是微笑的样子。
——如果我笑的话也会是这个样子吗?
“我今天和爸妈跟我男朋友的妈妈见面了。”
“男朋友?”⾼山怔了一怔。
“讨厌啦,哥哥!”丹绪笑着拍他的肩膀。“就是我去年跟你说的那个人啊!我们决定要结婚了。”
“这么快?不是才交往两年吗?”
“是这样说啦…不过我们是很认真地想这件事的,所以绝不是贸然决定的。”
“是吗…”⾼山这才放心地靠回椅子上。“恭喜你。”
“谢谢。那哥哥呢?”
“我?”
“有喜欢的人吗?”
⾼山呆愣了,不知该如何回答这问题。
如果说有的话会给相叶带来⿇烦吧!更何况⾼山还没决定要更进一步进展两人的关系,也没决定要让他知道自己心里的感情。
“有吗?”丹绪追问。
“还没。”⾼山决定头摇。“我不想随便找个人就为了排除寂寞。”
丹绪同意地笑了。
“说的也是。”她用手轻轻把发丝勾在耳后。“不过如果哥哥遇到真的喜欢的人的话,一定要积极一点哦,不要顾虑些有的没的,要先出击了才能得到结果,不是吗?”
虽然无法完全同意丹绪的想法,不过他们见面不是为了讨论这问题。
如果他喜欢的是女人,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
他自认并不难看,⾼中时候交的女朋友也爱带著他到处跟朋友炫耀,所以他应该是不难看的——不,也许可以用好看来形容吧!
“就光会说我,今天可是你最重要的曰子呢,来找我没关系吗?“⾼山转移话题,谈到他最关心的事。他棺微坐直,小声而且神⾊凝重地对丹绪说。“你不应该来找我的。”
丹绪的笑容顿时消失,一双黑白分明的明亮大眼直盯著哥哥瞧。
家里有一个同性恋,说什么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污点,只要对方委托探侦社随便调查,很轻易就可以查得出来,甚至还会被当成拒绝这项婚姻的理由…
这是⾼山最在意的事。
“…他知道这件事。”良久,丹绪终于开口道。
“咦?”“我跟他说过,他说他并不在意。”
“他家人呢?他家人知道吗?”
丹绪低头不回答。
答案再明显不过了。
悲伤的心情涌上心头。
“丹绪,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结果一番內心挣扎以后,⾼山决定由自己来切断这和家里的唯一联系。
“可是…”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他不得不硬下心肠。“我不希望到头来还成为毁坏你幸福的人。离开家以后,我最关心的人就是你了。”
比⾼山小三岁的妹妹,从小就爱黏著他的唯一的妹妹,无时无刻围绕著他转,叫著“哥哥,哥哥。”在⾼山决定对父⺟表白自己的性取向时,他甚至等到丹绪上楼睡著以后才说,免得让她看到丑陋的一面。
不希望被丹绪看到自己被父⺟责骂,不想在之后还要安慰她,为自己无法改变的事实跟她说对不起…
丹绪似乎落泪的用手擦拭眼睛。
“哥哥,爸爸把你的名字去掉了。”
忽然转变的话题让⾼山没办法立刻抓到丹绪指的是什么。清楚过后,他恍然大悟地抬头,发现⾝体僵硬得⿇痹。
“是吗…终于把我从户籍上除名了。”他喃喃。“不过这么一来,以后就算对方想拿出来做文章也没办法吧!毕竟我跟你们已经毫无瓜葛了…”
丹绪仿佛在反对⾼山的话而头摇,不过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低著头,开始传来菗鼻子的声音。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山重复那句话,在说给丹绪听,也在说给自己听。
“哥哥,请你一定要幸福…”丹绪发出像蚊子一样的声音。“你一定要幸福,请你…”⾼山呆坐著,望着那小小的肩膀因为哭泣而颤抖,却忘记要安慰她。
一位侍者经过二人⾝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
一对男女面对面坐著,默默无言地…
——一段不堪回首的回忆。
****
⾼三的夏天,⾼山的生活就只有读书,温习,试考。担心过度的妈妈三不五时会做吃的拿来,问他读书的进展,⾼山都会简单地跟她说一句“还不错吧”
⾼山的头脑并不是不好,不过也不是最聪明的一个。只要加倍用功念书,他还是可以挤进去一流大学,而父⺟在期待的就是这个。虽然爸爸都会在嘴里说只要尽力就好,可是⾼山知道他內心有多望渴看到自己进一流的大学,一流的公司,没有一个父⺟不这么希望的吧!
⾼山并不介意超出极限地不停念书,一天只能睡二到四个小时的曰子。这种不正常的生活只要过完⾼三就没问题了——不,也许该说是考完试就没问题了。只要不出什么意外状况,他有自信明年可以相安无事地进自己报考的其中一间大学。
比起这个,他更伤脑筋从去年耶诞节就一直困扰自己的事。
——他喜欢男人,他不正常…
这念头有如梦魇般纠缠著他不放,让他不得不从历年试考题目里抬头,用铅笔反复轻敲自己的额头,仿佛这样就可以把杂念赶走。
现在的自己回想那一段过去的话,只会认为当时的世界是阴暗的,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根筋烧坏了,居然会想到跟爸妈商量!是电视看太多了吗?还是看得不够多?
在那极不能称之为正常的生活下,⾼山考虑了很久过后做出了向父⺟表白的决定,希望他们能分担些自己的烦恼,能替他解惑,驱除杂念。
烦恼,从他一个人扩散到全家。
解惑失败。
驱除杂念,成功了,方法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拳头。
听完⾼山的话,父亲的表情可以用怒发冲冠来形容,不由分说地便是抓起⾼山的衣领挥来一拳!“你说你喜欢男人?男人,你是人妖吗?”
⾼山无法置信地看着父亲,甚至忘了自己脸颊上的火烫。
他…只是说自己可能喜欢男人啊!
“你这小子…你想要变成被男人操的臭子婊吗?你想要穿裙化妆,把自己打扮成女人样去引勾男人吗?你说啊!”父亲抓著他的服衣,不停摇晃他的⾝体,鼻血就像是因为这么摇晃而流出来似的,沾在唇上,让⾼山尝到血的锈铁味。
“爸爸你不要这样!”在一旁呆愣的⺟亲终于回过神来,急忙跑来拉住发狂的父亲。
“有事好商量,⼲嘛要出手打人呢!”
“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世界上那么多女人不要喜欢,偏偏去喜欢男人!”
平曰沈默寡言的父亲像是爆发了似的,让⾼山想到公司的社员曾经叫过他“鬼课长”…原来真的是鬼啊…趁他不停责骂妈妈的时候,⾼山挣脫抓著他的手,头也不回地拼命往楼上房间跑。
“纪之!纪之!”
妈妈伤心的声音在后面叫著,但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回去面对他们了。
那夜一,⾼山有生以来第一次哭了。
因为自己,因为爸爸的反应,因为左边脸颊的疼痛,因为…
自从那夜一过后,和家人的关系全变了质。⾼山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融入这个家了。
在发誓绝对不要再哭泣的同时,⾼山打定离家的主意而开始打工存钱,下定决心要自力更生。
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和把自己当作透明人的父亲,以及故意忽视那夜一的事件而努力维持家庭谐和,却不愿帮忙自己的⺟亲在同一个屋檐下生存。
亲情已完全毁于一旦,再不复全。
他以为在自己离开家的那一天,爸爸就会立刻把他除籍的。没这么做是以为自己一定会受不了外面世界的苦而爬著回去求他原谅吗?那他可真是大错特错了。
他也许是个态变,不过这一点骨气他还是有的。
老实说,每次和丹绪见面除了⾼兴以外还有痛苦的一面;
丹绪的出现強迫他去回忆那痛苦的过去,提醒自己是被遗弃的人。
——这下子,已经没有人会再揭他疮疤,要他一次又一次的赎罪了。他完全被解放了。
然而…
为何还会感到落泪的心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