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薛灵龙离开海上的那天,他们葬了马修。
呑服那种毒藥的,纪录上从没有一个救活过…新协医院的大夫这么慨叹。不知怎地,当朵丽丝伫立在马修的大理石墓碑前,心所感觉的不是悲伤,而是痛心疾首。
马修是她所能遇到最好的对象…他⾼大、英、出⾝名门,是个青年才俊,最可贵的是和她同文同种。像她们这种在国中的异种姑娘,本来就居于较尴尬的地位,你同国中男人认真的时候,他们反而显得太潇洒,有点分量的对象,一谈到地久天长,他们马上回头老老实实找个本宗的女人论嫁娶,维持宗祀的纯粹。
朵丽丝就算回到英国,也不见得能钓到个中上阶级的男人,几代以前,她家在英国就已经是个败落户,隔了百年,依然是个败落户,何况她本没办法回去。马修活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宝,一切因他人在异乡工作,太过寂寞的缘故,但是怎么说当初他也实在爱过她的。
马修上灵龙那时,朵丽丝嫉妒归嫉妒,却很识相的隐忍着…如果寒流会过去,那么他的热度也会过去,他们会如期结婚,她将随夫返英,从此飞上枝头,成为⾼贵的子爵夫人。
没有人晓得,那天晚上他们之间的争吵有多烈,马修喝得烂醉,朵丽丝对他尖叫,就算他离开她,灵龙也不可能要他…那个人中、眼里本没有心肝,没有别人!
她把一瓶杀虫藥掷到马修怀里,冷笑说使出苦⾁计,或许能收一点效果!那不过是个气话,但是她冲出马修的宿舍时,着实起了恶毒的念头,咒他真喝了看藥死了⼲净!
她人生里那么多希望都没有实现,独独这个得到彻底的成功。
马修的一条命和她全部的人生希望,一起被那瓶杀虫剂腐蚀掉了,她的美梦落了空,她好不容易衔在嘴里的一朵金造的英国玫瑰,眼睁睁的看它化去,消失于无形。她的恨意镂进⾁里,她整个心肝就像那瓶杀虫剂一样的毒辣…她要向一个人求偿,向一个人讨回公道。
薛灵龙!
正是此时此刻,神灵活现站在她眼前的这个人!
然而朵丽丝却一副要当场昏厥过去的样子,好象她也灌一瓶杀虫剂在肚里,她骇然看着眼前这个人…
⾝量⾼长,肤⾊略深,眉宇之间露出一分英气,然而同样那双眼睛,一抹微蕴的蓝光,那股冷傲,又让人战栗、又让人魂销的气息;同样那张嘴型,刀刻的线条,永远是坏脾气的強硬的抿着,把⾊都抿淡了,不知让多少人想凑上去吻它。
朵丽丝从柜台后方走出来,巍巍颤颤像弹簧上的娃娃,她有一种已经需要治疗的狂疯感觉,她肯定这个人是薛灵龙,就像她肯定他是个男人一样!但是做完这两个肯定,她就失去肯定能力,她哑声问:“薛灵龙,你…你到底怎么了?”
“不是我!是这女孩…她心脏病发作!医生到底在哪里?”灵龙对跟前这面⾊青苍的⽩种女子咆哮,就算这女子是他一百年前的荷兰籍曾曾祖⺟,这会儿他也没有心情跟她相认!
朵丽丝被他的怒气吓得一震,她困难地咽了咽,一边瞄他,一边小心探⾝去看他怀里的女孩,她⾝上一股香⽔味跟着过去。他怀里的女孩蓦然挣动起来,雪⽩的小手抓着他的衬衫,急而模糊地说:“香⽔味,灵龙,香⽔味…”
朵丽丝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显然灵龙也不知道,但他低头安慰她,用面颊去挲摩她的脸。
“你忍耐一下,曼儿,我马上替你找医生。”
他脸上那种焦灼、疼惜和温柔的神⾊,使得朵丽丝看呆了…不,这人不是薛灵龙,薛灵龙不会有这么深切热炽的感情!
马上朵丽丝发现自己的错误…灵龙抬头对她说:“她叫董曼儿,她是葛医师的病人…如果葛医师不出现,我三分钟就可以让这家医院在江路上跨台!”他咬着有像咬着铁条,他的鼻腔虎虎生风,一双眼睛噴着黑蓝⾊的烈焰…他整个人迸发出热炽深切的感情!
朵丽丝翻⾝往里面跑,像有一把火在她头发上烧着。
三分钟后,一名穿⽩袍的中年医师跨⼊诊疗室,⼲净的窄长脸,戴玳瑁边眼镜,眉头上两道苍老的深纹,好象他长期有着深刻,而不为人知的思考。
“董曼儿?”他一进门便不可思议的问,探首去看躺在小上的病人,却赫然倒退,像看到玻璃试管孵出来的怪胎,连声道:“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朵丽丝从未见过她的表姊夫像这样失去冷静,她跟他工作了这些年,他永远是可恶的一副心平气和的态度。这时坐在边,一直握住曼儿的手的灵龙,发火问道:“你是医师还是道士?你到底医不医病?”
梆医师觑灵龙一眼,拿出听诊器伸⼊曼儿的⾐內,一边问她:“曼儿,曼儿?我是葛医师,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曼儿半睁开眼,微弱地对他笑。“葛医师…我没有吃藥,我忘了来看病。”
梆医师听到震颤的心杂音,他替这女孩看了一辈子的病,对于她的情况理应了解,但是现在他却完全不了解,他听到的是个心脏病人的心跳声,关键是…这是活着的人的现象!
听诊器在少女娇脆的骨间移动,永远心平气和的葛医师手却抖了起来。董乐华夫妇出国前,他和他们谈过话,夫妇俩哀恸绝,仍然无法接受他们所遭受的不幸。
梆医师忍不住问:“曼儿,你爸妈呢?”
曼儿蹙眉闭眼,她话里夹杂的息声清晰可闻。“他们…到国美去了,大馆使的…新工作。”
他却像失去控制的失声道:“可是你已经…你应该…”光亮的眼镜后面那双眸子闪烁不稳。
“她的情况到底怎么样?”灵龙不耐地质问。
梆医师张着嘴,看了看这个満脸焦虑,双目炯炯的年轻人,从头到尾他的手一直没有放开过曼儿。“我需要给她做进一步检查,要照部X光,做心电图…”
他收起听诊器,一边往外走,一边喊护士,在门口他却一头,回头问灵龙:“你是曼儿的什么人?”
灵龙来不及回答,曼儿却把他的手拉到口,保护他似的,虽然她已绝无保护的能力。“他…是我朋友。”
女孩的嗓音是微弱的,却満含着亲爱与温柔。朵丽丝在一旁观望,眼底掠过一抹郁的神⾊,没有人知道她在咬牙,因为那牙咬得连她自己也没有觉察。
来了两名小护士把曼儿推走,灵龙跟上去的时候遭到拦阻。“你在外头候一候,病人做检查不方便。”
“我要陪她。”灵龙坚决地说。
医师护士一定不肯,起了拉扯,他们不是拉不开灵龙,是拉不开曼儿,她的一只手抓着灵龙,苍⽩而有力,強扯都扯不掉。最后众人无计可施,转而大声指责灵龙,像一切诬告者那样理直气壮。
“这是妨碍病人检查,拖延治疗,病人有个万一,你能担当负责吗?”
灵龙弯⾝,用嘴轻触曼儿汗冰凉的脸,对她婉转而言:“我会在医院等你,我不会走,绝不离开你…你做好了检查,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曼儿合目躺在那儿,手慢慢松开来,一颗泪从眼角伶伶仃仃滚下来,滚⼊清秀的鬓间不见了。灵龙立在廊上,望着他们把她推走,感觉像与她远别,心头一片创痛。
他坐在医院黑褐⾊的木条长椅上等待,右手把鬈曲的头发抓过去,它们平顺了点,过片刻左手又把头发抓过去,它们又了。
这几个月,他的头发蓄长了,停留在颈间,狂野的头发到了尾端忽然斯文起来,端端正正地向內卷,连头发灵龙都有办法叫它们听话,朵丽丝心想,在一边观察他,发下是修长坚实的,男人的颈项,隐约可见脉博在那里有力的跳动…
朵丽丝突然地觉得心,像⽔塘被搅得浑浊,事实上她的心也少有澄清的时候,尤其是薛灵龙在她生命里出现之后。她悄无声息靠近长椅,一只手伸出来,手上鲜红怵目的长指甲,修得尖削,刺⼊⾁里,能够杀人似的…
他颈上的脉博在那里跳动,朵丽丝的手向他接近,她还没来得及碰到他的颈子…那坚实、教人着的颈子,她的手腕猛地就被一只手给勒住,一双黑里带蓝的眼眸凛凛看着她。
“我不喜别人碰我。”灵龙说着,把她放开。
还是那种傲慢冷酷的口气!朵丽丝着她的手腕,恨恨地想。她对着他雕像般冷肃的侧面看了半晌,然后问:“灵龙,你为什么假装不认识我?”
他慢慢转过脸来,用那双晕蓝的眸子瞧得朵丽丝发抖。⽩⽪肤,绿眼睛,尖巧媚妩的下巴,他承认她是个颇有姿⾊的女子。
“就算我曾经认识你,现在我也忘了。”他淡然道。
“忘了?你忘了?”她像要尖叫似的冷笑。“那么马修呢?你把马修也忘了吗?”
灵龙蹙起浓眉。他即使蹙眉,也还是…还是那么俊俏!朵丽丝绝望地想。
“谁是马修?”
“一个爱你的人!”她真尖叫了,握住拳头,长指甲戳着自己。“爱你爱到为你呑毒死了!他不是唯一一个,还有其它许多人葬送在你手里,不死的也剩半条命,田冈呢?刘子齐呢?最新一批牺牲者,回到海上的时候个个像死人,你好大的本事,你是怎么办到的?这些你都忘了?”
灵龙觉得他的脑门一记一记的响,头颅里雷电加,一张张脸孔,许多画面,从他眼前飞掠过去,然而不具意义,不具任何意义,只让他精神和躯体都受到极端的痛苦,他跃了起来,盲目地把朵丽丝揪到前,烈地对她说:“我没有准许任何人爱我,我没有准许任何人为我而死,如果有人爱我,有人为我而死,他们必须自己担当…你不能教爱情为你负责,你必须自己负责。”
两人对得很近,朵丽丝感受到灵龙⾝上一股灼热的男气息向她袭来,霎时让她眩,她开始促,不由自主地倾向他的嘴,那张倔強的,让任何人都想吻它的嘴…一碰到它,朵丽丝就像饮了烈酒一样醉倒,不顾自己⾝在何处,伸手束住他的脖子狂吻他。
她瞬间被扯开,灵龙抓着她的双臂,瞠目看她,他的嘴被咬破渗⾎了。“我不知道这家医院还养了一条鳄鱼。”他慢呑呑道。
朵丽丝脸一红,一时羞恼得无法自处,扬手刮了灵龙一耳光,她转⾝想跑的时候,给灵龙拖回去,他在她的鼻端说话:“我刚刚不是才教过你…人必须自己负责?”
朵丽丝还未搞清楚怎么一回事,灵龙的嘴已经罩下来,她被他的吻躏蹂,他的吻没有柔情,只有烈,然而她有感快,她噤不住嘤咛出声,但是那吻却来得快去得也快,灵龙骤然放开她,让她摇摇坠站在那儿。
他在一绺垂发下看她,沉着声说:“不要为我而死…我不会爱你。”说罢,他掉头走人。
“薛灵龙…”朵丽丝嘶叫一声,扑上去想杀他。
长廊那一头忽地响起踢跶的⽪鞋声,马上造成危急感,这一头的朵丽丝和她的仇人都定住了,赫然见两名穿制服的安公出现。葛医师马上走出诊疗室和安公打照面,并朝这一头努下巴。
“就是那个小伙子…”
两名安公笔直而来,灵龙的心头一凛,他再没比这时候更痛恨自己什么都不记得…除了从朵丽丝口中那一长串的人物之外,过去他还⼲下什么滔天大罪?他是杀人越货的大盗吗?还是蹧蹋女的贼?
鲍安大哥以一副拘捕要犯的姿态来,时间上不容许灵龙做深⼊的自我检讨,他闪向一扇窗,正准备要有所反应,突然却想到曼儿…不,他不能走,他答应过她的…
念头一过,两名安公已到跟前,正要拿人,却有个小护士奔下楼来大喊:“葛医师…董曼儿不见了!我们把她送上三楼病房,才一转⾝,她人就不见了!”
梆医师随小护士冲上楼,两名安公也跟着冲上楼,当场就放弃了灵龙…看样子他的重要并不如他自己想象的那么大。
他是第三梯次冲上楼的人,不料朵丽丝从后面把他拖住,耝声说:“你昏了头不成?安公要逮你,你不趁机快走,还跟上去自投罗网?”
“我要先找到曼儿!”灵龙甩开朵丽丝爪子似的双手,抓着铁栏杆,迅疾地上楼。三楼一片喧闹,都可听得到,然而一个细细的声音直钻进他脑里,呼唤着他:“灵龙,灵龙,我需要你…”他在二楼团团转,那心电感应的呼唤使他愈加狂急,因为听得到曼儿的声音,却不知道她在哪里,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必须比他们抢先一步找到她…
灵龙一把拉开楼梯下方储蔵间的门,一个小小的⾝影蜷曲在拖把和畚箕之间“曼儿!”他心头又喜又痛,急急把人抱出来,曼儿一双手臂把他的肩头绕住,她的脸埋⼊他颈窝里,虽然着,但是吐气如兰。
“灵龙,快带我走,”她说“葛医师报了安公要求抓我。”
“为什么,曼儿?”
她在他怀里头摇,哭泣说:“我不知道…如果他们把我抓走,我们就再也不能见面了。”
灵龙用力把曼儿抱紧…光是听到不能见面,就承受不了。三楼吵嚷的一群人下来了,灵龙往楼下跑,却听楼下在喳呼:“把楼梯口守着,盘查所有人。”
灵龙回⾝往后楼梯的方向跑,不数步,便瞥见幽长的廊道那一端立了个人影,把他的去路阻断…大老远灵龙即认出是朵丽丝,因为那窈窕的⾝段。
她一步步走近,黯黯的绿眸有着的恨意,那恨意现在带上了一丝悦愉和痛快…倘若她有心报复,眼前就是机会,她只消拉开嗓子一喊,擒拿他们的人便会一涌而上…“灵龙,”朵丽丝一喊,嗓子却是庒得低低的,秘密而紧急。“你不能从后楼梯走,后楼梯有人把守。”
灵龙的心往下坠。现在他必须先在背上长出一对翅膀,变成天使才能…慢着,他曾经什么时候说过类似这种话?
“侧门,”朵丽丝低叫“从侧门出去,快!”
她把灵龙拉进长廊央中一条小走道,下了狭窄的楼梯,总算出了医院大楼。
“你们得找个地方躲,外头到处在找你们。”朵丽丝说。穿过两条后巷,把他们引⼊一间老旧的衖堂房子,房里到处尘灰満布。
“这是什么地方?”灵龙把曼儿抱牢了,蹙眉左右探视。
朵丽丝顺手把墙上一面破烂的百叶窗拉下,扬起了一些烟尘,灵龙赶忙躲开,怕曼儿咳呛不舒服…他每一低头看她,就有一种想去亲她的冲动,在这灰扑扑的屋子里,她的脸⾊也显得有点灰败。他的心揪得好紧。
“这原本是医院的员工宿舍,现在弃置不用了,房间里还有些铺被子…你们在这儿是全安的,”朵丽丝说。“我得赶紧回去,稍晚我再来。”
“朵丽丝…”灵龙喊住她。
她在门前回过⾝。
“曼儿需要一些藥…”
朵丽丝睨着灵龙,百叶窗筛进来的光一条条在她脸上,形成光明与黑暗两种对照。过了噤默的片刻,她说:“我会想办法。”
她谨慎开了门,闪⾝出去。
所幸房间和被榻还算⼲净,灵龙小心把曼儿放上,为她盖了被子。经过一番腾折,曼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却仍竭力断断续续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的,我要…我要和你在一起,我爱你。”
那么微弱的话里蕴着那么強大的坚决,这个小小的人儿体內有一股令灵龙震撼与动容的意志,他捧住她的脸蛋,觉得自己从骨子底战栗起来,他在抗拒一种他一直都在抗拒的恐惧…那是爱。
“曼儿,”他哑声悄悄道,內心充満畏怕和彷徨“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能力爱你。”
曼儿看着他,微微笑了,那微笑彷佛把一切都包容进去…连同他的恐惧。灵龙突然想号咷大哭,但是一滴泪也没有。
而曼儿已经昏昏地睡过去了。(欧倩兮《痴心咒》录⼊:elaineiao)
⻩昏里,灵龙被衖堂那头一阵人声惊动,他从曼儿边的木椅子跳起来,赶到百叶窗边,挑开一往外觑看…有个人领了一群安公朝这边过来,天⾊虽暗,仍依稀可看出带头者那摇曳生姿的⾝影。
朵丽丝。
在种种的人格里面,灵龙绝没有想到他是个天真的人…天真而容易被出卖的那一型!他掠到后门,后门反锁着,无法打开。灵龙咬牙,他们被困住了!然而…他或许天真,但绝不束手就擒!
屋外的朵丽丝在打开大门的时候,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这怪不了她,谁不怕惹祸上⾝?她的生活虽过得不甚得意,也没有平⽩要把它断送的道理!屋里很黑,毫无动静,她不由得吃惊地想,难道灵龙逃走了吗?
岂知一条胳臂倏然拦住她的颈子把勒住,她的背撞上一片结实的膛,灵龙附在她耳边询问:“你为什么把安公找来?”
“我没有!”她抓着他的胳臂低叫。“他们到处搜查你们,我刚刚编了一些话才把他们支开了。”
那条胳臂这才缓缓松开来,朵丽丝却没有挪开,她靠在灵龙前,闭上眼睛,深深呼昅着他特殊的气息,心里面在漾,人里面也在漾,她很晕,走不动了,她想贴在这男子⾝上,她想…
同一条船上,就可惜灵龙没有晕船,两人的趣兴显然相左,灵龙两手抓住朵丽丝的膀子,把她人推出去,再转过来。
“藥呢?”他只惦记这个。
朵丽丝像被浇了一盆冷⽔,眩晕症立地消失,不过脸孔却绷了起来。她甩开灵龙的掌握,从随⾝的大袋子里摸索出一纸包藥,掷向他像掷飞镖。
“这里面是些什么藥?”灵龙想先搞清楚。
“一些⽑地⻩的制剂和抗凝⾎藥…我一次只能拿到这么多,医院的藥物有管制的。”
“曼儿的心脏到底是什么⽑病?”
“瓣膜心脏病,她十岁动过一次手术,这几年的情况一直很好的,这回突然心脏衰竭…”
灵龙不能不感到自责,一切都要怪他…曼儿⾝子娇弱,他不是没有觉察到,想想他是怎么对待人家的?他自私又耝鲁,只顾着自己,昨天晚上又…又…灵龙没有如此汗颜过,然而昨天晚上曼儿带给他的那种幸福感,依然浓烈的盘桓在心上。
朵丽丝窸窸窣窣地又从袋里拿出东西。“我给你们带了些饮⽔和⼲面包来,还有几个刚出笼的菠菜包子…”
灵龙一把抄过去,转⾝匆匆进曼儿的房间去了。朵丽丝被丢在那儿咬牙切齿…这个人什么都变了,就是良心没变!他对她就一点感也没有吗!
她对房间喊:“你可要把她看顾好了,薛灵龙,她要是再出状况…你只能带她到安公局挂急诊了!”
她带一股香气踱到房门口张了张,曼儿忽然变得不安,发出梦魇般的呻昑,朵丽丝越发觉得没趣,忿忿然走了。
这晚曼儿朦朦胧胧对灵龙说:“那香⽔味…那女人…对你不好。”
他轻抚她的眉心,但不明⽩她在说什么。
虽然被气走,隔逃阡丽丝还是又来了。灵龙要了解外面的情势,她头摇道:“你们不能回去,安公派了人在你们家门外站岗。”
灵龙一双眉锁得紧紧的。“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追曼儿?她犯着了什么?”
朵丽丝耸肩。“谁也别想从我表姊夫口中套出什么消息…他是那种啃腿也有办法不吐骨头的人。”
她把一包藥递给他…她永远只给一包藥,她带来的食物只够他们支持一天,这种拿捏得刚刚好的协助,近乎是控制,然而灵龙⾝无分文,又无法返家,跟前也只能依赖朵丽丝,即使是受她控制。
后来他终于向她表示谢意,她抱着臂膀斜瞟着他,⾝上一件黑⾊⽑⾐,领口底下露出鲜红的丝蕾,像偷偷在探头的望。
他们单独在幽暗的客厅,因为怕开灯招人注意,只在角落点一支腊烛。灵龙靠门口站着,像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状况,他的大衬衫一路敞开来,隐约可见俊的膛,头垂垂的落在际,朵丽丝的目光掉在那半个肚脐眼上…她不自觉的了⼲燥的。
刘子齐回海上后什么都不愿说,但毕竟流出了一些传言,朵丽丝听说灵龙遭到横祸,躺在薛宅,成了半生不死的人,消息很笼统,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横祸,只是对她来说那还不够…只要灵龙还活着。所以她潜进薛宅,做好打算…
“你为什么恨我,朵丽丝?”
灵龙突然开腔问,把朵丽丝吓了一跳,勾起眼来睨他。那晚她见他躺在蓝丝绒里,马上燃起満腔恨火,她晓得那就是她怈恨报仇的机会,她只是不晓得他竟…他竟…
“你为什么觉得我恨你?”朵丽丝问。
“女人对一个男人有恶感,很难隐蔵得住。”
朵丽丝慢慢摇向灵龙,斜着头看他。“那如果女人对这个男人有好感呢?”她用一尖尖的红指甲沿他的膛直划下去,轻轻滑过那半个肚脐眼,然后狂开五指把在他的小肮上,像只长了红脚的大⽩蜘蛛。
灵龙注视她。“我有什么让你喜的理由?”
“你是个男人。”
朵丽丝从喉咙的深处发音,她用双手把灵龙的上⾐推开,让它往他的肩头落下去,她张开了十指贴在他肌理均匀的膛,媚娇地抚着,然后慢慢滑到他的背部,弓起手指像豹爪子,用尖尖的指甲一路刮下来,到他的部,忽然束住他,踮起脚来吻他。
她的嘴昅着他,⾆尖凶猛地探⼊他口中…那不是热情,是渴饥,是无数的空虚、望渴和失望所纠结成的,她会在呑下他的当时,也呑下她自己。
她呻昑着,把他庒在百叶窗上吻着、抓着,像在厮杀,拚着命要把自己和他打在一起,灵龙发出低沉的呻昑时,她更加亢奋了,现在就算她变成一个昅⾎鬼她也不在乎。
她没有变成昅⾎鬼,她变成气病人,得五公里外都听得见,而且她的嘴距离灵龙也像是有五公里那么遥远…他是什么时候把她推开的?他也在,两人的部依然相互挤庒着,她的黑⽑⾐半褪下来了,单单一件红⾊丝蕾上装,镂空的,清楚可见那里面空无一物的上半⾝,充満⾁的哆嗦和蠢动。
“朵丽丝,”灵龙以极低极低的嗓声道:“这不是我会和你玩的游戏。”
她马上就看出他的拒绝不只是言语上的,且是心灵上的,她发红的脸扭曲了,感到极端的羞辱和愤恨。
“你为什么不要我?我有什么不好?难道…”她浑⾝颤道,伸手一指“难道我比不上里头那个要死不活的小女孩?”
灵龙把朵丽丝的⽑⾐拉上来,然后轻轻把人推出去。“你和她不是能够这样子比较的,”他柔缓地说。“你是女人…她是天使。”
朵丽丝的表情霎时变得丑陋恨毒…就像一个女人在发现自己没办法圣洁,⼲脆就让自己下一样。她毫不掩饰恨意地看灵龙一眼,拉开眼跑走。
她没有再来,接连二天。
严重的还不是断⽔断粮,而是曼儿不再有控制病情的藥物补给…灵龙怕她会保不住命。他抱着她柔弱的⾝躯,将仅存的⼲面包一口一口含在嘴里,润它之后再喂给她吃。
冥冥中,曼儿也知道事态严重,她把手轻轻按在灵龙的心口上,对他说:“不管怎么样,别让他们…伤害你,别为我…做傻事。”
她竭力地微笑,用那笑靥安慰灵龙。
灵龙握住她那只小手,他自己的手颤得不成样子,他有一种感觉,这女孩不仅把爱给了他,还把她的生命也给了他…但是全然不求回报。
他哄她睡着后,站在边默默看着她,良久良久。然后他把在房间一角找到的一顶旧蓝布帽子戴上,帽沿庒得低低的,毅然决然走出他和曼儿躲了数天的衖堂屋子。
灵龙晓得他愈是偷偷摸摸的,愈容易教人发现,他⼲脆直截了当从葛科医院大门走进去。柜台后方的朵丽丝一抬头就看见他…
头发全塞⼊帽子去了,眉目在帽沿的影里,只见到下半张脸,俊美却又鹜。他把双手揷进袋,大步向她走来。
他胆子真不小,⽩天大剌剌的上门冲着她来,一名安公就站在距他不到三步的地点!
“天怪热的,我到后头换件⾐服。”她对旁人说“机警地跳起来,转⾝从长廊去了。
灵龙不疾不徐跟在朵丽丝⾝后,一脚才跨出后门,他便抓住她把她摔在泥⻩的墙上。
“为什么不拿藥来?”灵龙低声质问。
“我有这个义务吗?”朵丽丝反道。
“你这样半路收手,有人会送命的。”
她尖俏的下巴一抬。“那又怎么样?”
后巷子很窄,很静,只有对峙的两个人,但是秋天反常毒辣的太在头顶上尖叫。灵龙在暗暗的帽沿下打量朵丽丝…打一开始,灵龙就感受到朵丽丝对他有一层妒恨,像是一个孩子嫉妒他的同伴,因为另一个得到的赞赏和糖果永远比他多。如今她那恨意又多了另一重,更深刻,更晦的,那是一个女人在遭到男人拒绝后,所留下不能愈合的⾎红伤口!
“要怎样你才肯帮忙?”他问。
朵丽丝嗤笑。“我记得你以前是不惯求人的。”
“如果你记得,那就别让我求你。”
朵丽丝在光下瞇起眼来,把灵龙瞧了又瞧…即使在落居下风的时候,他还是那么冷傲,那么⾼超,好象什么都不能教他折,教他屈从。他以前是公主,现在他是王子,永远⾼⾼在上,他让她觉得像她这一类人,一辈子连碰到他脚尖的余地也没有!
她恨他!因为他的⾼傲,他的美,他永远让人为他心醉,对由于如此,她要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要他,越是知道他毫不在乎她,随时他能够像踢开地上一片叶子一样的把她踢开,她越是狂疯⼊骨的想要他!
朵丽丝咽了一咽,现在不管是她想要掠夺,或是报仇,眼前都是她最有机会的一刻。她抬起脸来,光下她那双绿眸变得透明,看不出来像眼睛。
“你夺走我一个男人,你得还我一个…”朵丽丝耝哑地说。“拿你自己还来。”
灵龙凝视她许久。“你是要我做你的情夫吗?”他的嗓音很低沉,低得让她心悸。
“也许我是好奇,”她存心侮辱道“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个真正的男人。”
灵龙面无表情,但他⾼絩的⾝体过来,像一片乌云挡去头上的天光,把朵丽丝庒在暗的墙上。“你以前认识我…我是一个能受要胁,容得下别人和我讲条件的人吗?”
朵丽丝着。“你不能,你不能受要胁,也不接受条件…你拿不出任何者正确?点东西来和人换,你的生命是一片空,你永远等在那儿让人来为你奉献一切,但是你什么也不能回报,因为你是个没有良心和感情的人,你本不能够付出,”朵丽丝过一口气,然后冷笑。“所以那女孩命在旦夕,本没有机会了,不是吗?你连付出都不能够,又哪里谈得上为人牺牲?她碰上的是一个像你这样自私无情的人,她也只能等死!”
灵龙僵化在那里,他觉得他像被剖开了腔,隐在深处的灵魂被拖出来,萎靡死灰的摊在光下。朵丽丝讲的一番话不过要来刺他,庒迫他,为的是怈恨,不是公布真理…但是为什么他依然觉得她说的句句都是真的?过去他是像她所描述的那样一个人,为什么现有他觉得他依然是这样一个人?
他脑海浮现曼儿苍⽩的小脸,她在痛苦中竭力对他微笑,她抓着他的手对外人说:“他是我的朋友…”她一遍遍叮咛他“别让他们伤害你,别为我做傻事…”她用一个人所能够有的最纯最深的感情告诉他“我爱你…”灵龙颠摆着从朵丽丝的跟前走开了。朵丽丝说的对…他的生命是一片空,就因为他空无一有,所以他只能要,而不能给。
他走到巷子口站住,背有点驼,低头看着他投映在臭沟渠的影子。“把藥和食物拿来,”他瘖哑道。“今天晚上…我等你。”
灵龙跌跌冲冲回到衖堂房子。他接受了朵丽丝的要胁,他拿自己来换取可供曼儿活命的藥和食物,他不后悔,他只是感到痛苦…他在拯救曼儿的同时,也背叛了曼儿。
他用冰凉的手揪住口,也揪住始终悬在他颈项的那颗玄黑⾊珠子。昏暗中,那颗彷佛与他生命同来的黑珠,隐隐迸出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