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心
她这贱命,一出生就害死了娘亲,也让爹爹伤心而死。
三岁时,染了怪疾,待自己慢慢好转些了,却传给表弟,让慈心收养她的姑姑失了独子…
她为什么不死了算了?上天是降她来害死所有亲人的吗?
被姑丈送入“宛心庵”休养,不过四年,怪火就烧掉百年老寺。七岁的她在混乱中跌跌撞撞逃到山谷,遇上一群盗匪,其中一个婆子看到这个好似还是婴孩的小东西,缩在树下发抖,动了恻隐之心,把她拉上马车。
她的恶劫之气,却无稍减。一年不到,匪徒被官家围剿杀尽,她则被丢入山下的儿孤户,是某员外所捐的慈业。
小小的她根本不清楚自己的遭遇,只隐隐明白无论到了哪里,迟早会有可怕的事发生,⾝边的人开始试凄受难。
甭儿户內多病多死,稀松平常,她不敢多想,只是拼命工作,连较她年长的孩子,也都赖她多所照料。
几年后某一晚,儿孤户发生争吵,两个少年为晚食大打出手,被罚跪在后门外,大雪纷飞下,冻得发抖。
余儿把自己分到的馒头偷偷包起来,熄火休憩时分后,抱着单薄的小棉被溜到门外。
“阿齐、阿理…”
她低唤着两个抱在一起取暖的十二岁少年,自己也开始抖起来。她瘦小的个儿,使十七岁的她看来比他们还要年幼。
“唔…”叫阿齐的那个勉強撑起冻僵的眼皮。“谁、谁啊…”“是我,余儿。”她把馒头和棉被递上去。“喏…给、给你们。”
阿齐好像已经冻得意识不太清楚了,阿理则根本动也未动一分。
“啥?”阿齐沙哑地问。
她抖着手把棉被拉开,分罩在两人⾝上,冷掉的硬馒头分成两半,塞进他们手中。
“喔…”
阿齐眼睛又无力地闭上,手倒是自动把馒头拿到嘴边,咬了一口。
“阿理!阿理!”余儿小手劲使摇阿理,好怕他是死掉了。
“他不要,给我!”
阿齐好像突然清醒多了,伸手要抢阿理掉在怀里的馒头。
“阿、阿齐!”
余儿吃了一惊,本能就伸手拦截,抢先一步把馒头抓到⾝后。
“给我!”
阿齐那冻得发紫的脸,挤不出任何表情,眼中却露出原始的、失去理性的狂野光芒。
余儿害怕地往后一跌,坐倒在雪地上,但仍颤着声解释:“不行…阿理也饿了啊!”“给我!”
原是霸道的个性,此时又昏又饿,再无心顾忌他人,一巴掌重重下来,余儿整个侧⾝歪倒。
好疼,好疼…
半边脸如同烧掉一般,冻僵之下被重击,痛楚加倍。
“拿来!”冻得不稳的手胡乱在她背后拉扯:“快!”
疼得咬牙忍声,余儿眼前发昏了,手指仍紧抓着馒头不放。
“我、我…我要帮阿理留…留他的份!”
她摸索着爬起⾝来,阿齐因跪坐太久,脚僵得一时动弹不得,她赶紧跑开,跌倒了好几次。
这时后门传出人声,大约是听到阿齐方才的嘶叫,来察看究竟。
余儿吓得不知所措,往后门跑的脚步打了个跌,奋力爬起来后,胡乱转往另一头黑漆漆的林子。
被姥姥们发现的话…她就糟了!
擅自溜出门、没照规矩吃光晚食,还把棉被拖到野地上…
她想到姥姥的大法竹板,就心神俱裂,一双发软的小脚自动将她带离儿孤户。
不过离后门十几丈的距离,但林子里黑得不透光亮,一踏进去就失了方向。
她抖着手往前摸索,摸到一棵湿冷的树⼲,马上靠着滑下⾝子。
好冷喔…
小庇股坐在被雪埋着的树根上,双脚已快没知觉了,林子里怪声咻咻,她听不清林外的人是否已回屋內。
“好心帮人,自己遭殃,何苦?”
什、什么人在说话?
她吓得缩成更小的一个球,乾瘦的手臂圈住膝头,头埋着不敢抬,打红的半边脸,一时忘了疼痛。
“既然敢帮人,胆子怎地这么小?”
清冷的声音,加了一丝嘲讽,因而多了一丝人气。
半夜的林子里,哪来的人?
表啊!有鬼啊!
她吓得全⾝发软,想跑也没了气力,仆倒在地,手脚并用往前爬,眼睛紧紧闭着。
忽地,手上摸到一只布履。
“啊…”她的尖叫有气无力,虚弱得可笑;想哭,又哭不出来。
倏忽间,小⾝子腾空而起!她心跳几乎停了。
好大的两只手,她的小腰都不盈一握。她悬在半空中,抖个不停。
“谁、谁…谁?”
“睁眼瞧瞧,不就知道了?”
她鼓起勇气,睁开一边眼缝。不敢往下瞧离地多远,平平直视,月光洒入林叶,映出一对幽黑冷肃的眼眸。
“贵、贵人大…名?”
他面无表情的容颜,教她更惊疑不定。
“教养真好,吓掉半条命,还如此多礼。”
她迷惑极了。他是人,不是鬼,对吧?人才会有兴致和她说话,是鬼早已勾了她的魂去,是吧?
“带劫之⾝,一生偿债不尽,徒为人人欲除之而后快的祸水,你会想活多久呢?”
小脸茫然凝着,一半已肿起。
他在说什么啊?
这一切都怪异至极,她好想就此昏去,醒来后就没事了!她会醒在那张挤了五六个孩子的木床,一切如初。
他是说…她不会想活?
那说来说去,他还是来取她命的鬼,对不对?
她不要啊…“不!不!不要抓我!”她哑哑地叫。“我…我要活,我要活!爹爹和娘亲没活成,我是该去陪他们…但、但我还是想活啊!”“为何想活?活着做什么?”
活着做什么?她…没有想过…
肚子饿了就吃,吃饱了替姥姥和兄姐们扫洒、打柴,和弟妹们嬉戏,晚上睡长长的觉…活着就是这样,不是吗?
这些不是很要紧吗?
“我…我要照顾兄弟、姐妹们。”不照顾不行的。
“照顾?像方才那样,给人送食送被,反而挨打?”
“没关系…阿齐都坑诔死了啊!”她低喃,忽然想起:“喔,糟了!阿理的馒头还没给他…”
她本能就要推开他的手,想下去送食,他冷笑一声,手倏地放松。
“啊…”她这才发现自己方才是被抱到树上,他仍坐得稳当,她却直往树下栽去!
“碰”地一声闷响,她背部着地,全⾝像要碎了。
她…要死了吗?他真是鬼吧?
小手颤危危地摸索前襟,喔,馒头还在。
她既还没昏,就等于还没死。不敢抬头去看那个鬼是否还在树上,她拖着⾝子,艰困地朝屋子的方向爬回去。
罢才阿理一直没醒,会不会…鬼是来找他的?
不!不行!她要去送馒头,阿理吃了,就有力气了,鬼就带不走他…
小脑袋里,満是固执的念头,不管旁人怎样,她要做她想做的。
一寸又一寸,她爬出了林子,正欲挣扎起⾝,腰间传来一阵剧痛,她生生晕了过去。
树上传来低沉的昑呢:“活着才是苦,欲助人,又害人,全是枉然。”
…
“娃儿!娃儿!醒醒!”
遥远的唤声,穿过迷雾拉扯她的心绪。
余儿动了动肩头欲翻⾝,只觉腰背火烧般的疼,不噤呻昑出声。
“娃儿,醒来吃葯,别再睡了。”
是一位不识得的姑娘,端葯坐在床边,余儿被扶着坐起⾝,哑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何家。”
“何家?”那是哪一家啊?“我怎么不在『佑善居』?”
“佑善居关门了。”
“什、什么?”
姓何的姑娘安慰地抚她的发。
“出了人命,所以佑善居被关了。”
怎…么会!
余儿的心重重一悸,手心湿冷了。
“谁…谁出事了?”
“有个少年被冻死在门外,正巧被一位归乡路过的官夫人发现,抓着主事的姥姥要办,闹成好大的事,出钱支持佑善居的员外为了省事,交出姥姥,把慈业关了。
“那…那大夥儿们…”
“都被送到邻郡的慈业去了。”何姑娘又端起葯碗。“你倒在路旁,我姐姐去打水时才发现,就抱你回来。躺了足足三天呢!我还以为你一睡不起哩,担心极了。
余儿没听见后半段的话:心头绕着那可怕的消息…
死了…又死了…还是死了…
是阿理吧?
她馒头没送到,阿理才会死了!
她全⾝开始发冷,恍若回到那晚的雪林中。
表没抓她,抓走阿理。因为…因为她说她想活吗?
表是怎么说的?带劫…带劫什么的,是说她真会害人?
她不懂。不想懂,但心中有一角,深深地恐惧着。
宛心庵的尼婆婆说,娘不是她害死的,爹也不是她害死的。堂弟的病…和她的一样,是天老爷给的。
但…为什么,死的都不是她呢?
好冷,好冷。好想躺回去,不再醒来。
“来,吃葯。”
汤匙递到她嘴边,余儿薄薄的小唇轻颤,眼眶好烫,仍是乾的。
她想活,还是想活下去。
她呑下一小口的葯汤,好苦,像她的心境。
…
黑林中,破庙立独,四无人声,倒是鸟兽不时鸣叫。
列忌觞悄然默坐,长而密的眼睫在面无表情的容颜撒下阴影。
“你能在终人命前,指出道数,然而不能放人。”
庙外传来沉厚的声音,列忌觞睁开双眼,凝望眼前的黑暗。
“时辰未到,尚有一年。”
“既然如此,又何苦点出她的命劫?让她无所知的去,才是真悲悯。”
“是她的命劫,让她知道又何妨。”
“你三百年来终人无数,从未动口发一言。”
列忌觞没有回答,重又闭上眼睛。
“自她出世,你已领走几名受她劫害的人?”那声音又问。
“四百五十又二。”
“如此命数,早了早好,你也明白。”
“各人命数如何,并未全定,还看该人取舍进退。”
“她不过一名稚女,悟性再⾼,又能化解多少劫数?”
“她有『心』。”
庙口的沉声顿了一下,才接口:“由你来言『心』,未免奇怪。”
“是,我不懂人心,正因如此才好奇。”
“能让你好奇,也是难得的造化了。”那声音注入了悦愉,因而显得清亮起来。
“你还没放弃?”列忌觞漠然地向背后的硬壁靠去。
“我不会放弃,你本质纯正,终有一天,可以接我幽业。”
“司事幽界,不关我事,你只说要我收命而已。”列忌觞倨傲地说,接又冷笑讽刺:“你老说纯正、纯正,掌理一堆死人,不该要绝情、无心、阴狠毒辣吗?”
以他的⾝分,这已是对那出声之人的大不敬了,但他肆无忌惮。
那声音朗笑起来。
“那是人世的谬论,⾝为一界之主,当然是慈悲心至上,才能掌千万魂魄而无一失。幽界、明界,有何不同?人都当幽界之主如恶鬼般可怕,明界之主方如神祗般圣洁,全是荒诞臆想。”
“我没趣兴。”无所谓的聊然。
“你会有的。”那声音渐渐淡去。“有『心』的小女娃儿啊…”庙內又是一片死寂,列忌觞睁开双眼,纳入四周的黑暗。
他才不管那女娃儿是否能消劫,他只是想瞧瞧,她如何挣扎着活下去,明知自己一天能睁眼,就一天必害人。
她说她想活,她要活…
为什么?
他就根本不曾在乎,自己若有若无的存在。
活着…做什么呢?
…
余儿能自己下床后,马上向何姑娘请求,让她离开何家。
“你要打哪儿去?”何姑娘惊讶地搀住还摇摇晃晃的她。“深冬厚雪的,邻郡的慈业至少要三天马程,说不定还会被困在林中。我们何家不是什么大户,但留你多久都不成问题,姐姐昨晚还说,要收你作乾妹哩!你若⾝体养好些,可以和咱们一同上『千祥布庄』做染工;不然,就在家陪娘也好。你哪里也不必去。”
好温暖的手,好温暖的声音,让余儿心中激荡。
这是…好温暖的一家人啊…竟是这样的好,连陌生的她也毫不迟疑地收留。
“我、我真的不能久留,我得走…”余儿嗫嚅地说,忍住心中的酸楚。
“为什么呢?”
余儿露出的笑容,是十七岁之龄不该有的无奈,她怯怯地扬手轻碰何姑娘有些耝糙的手背。
“我想见兄弟、姐妹们,看他们是不是都好。”
“听说其他孤童都被分散到不同郡县、不同慈业去了,你从何找起?”何姑娘头摇。“无论如何,你受寒方愈的⾝体都吃不消啊!”余儿低下头去,她想借件外衣,好抵风寒,又开不了口。
在佑善居形同乞舍的生活,过了两年,现在佑善居关了,她还是免不了向人白要东西吗?
她咬着下唇,到口的话,硬生生呑了回去。
她多想留下来啊。何姑娘如此温婉,让她想起娘…虽然,她根本记不得娘是什么样子。
她何尝不想有个家?何姑娘说要认她作妹的…
也许,有个活儿可做,她就不会觉得是白吃白喝了…何姑娘是怎么说的?千祥布庄?
她心中一涩“千祥”二字,如同讽刺的响雷,打醒她的痴梦。
只消她去上工“千祥”怕不立时转为“万劫”吧?
“别多想了〈,躺回去歇息,我熬好汤再帮你端来。”
何姑娘不由分说,扶她重新躺下。
她不能不想啊!闭上双眼,那可怕的夜一重又历历如前,鬼魅的声音追着她…
带劫之⾝…祸水…你会想活多久?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她绝不能害好心的何家遭殃。
今晚。今晚她就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