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灯神灯神,我想向你许个愿望。
她再度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一点笑意都没有。
…
第三个愿望,是游苓书给江定的祝福。
感动。她说:你其实可以更珍惜别人的,只是你太爱自己。如果你学会感动,你会发现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你不曾注意过…我想你的梦想应该不只是四处走走停停,而没有任何感动的。
她还说:起居室的那张照片,透过镜头,我看到了我望渴的自由天空,所以,我一直很喜欢你的摄影作品,可是后来我发现,除了那张照片之外,我在你的作品里面都看不到感动。
他听得一愣一愣的。
然后,在天亮的时候,游苓书走了。
一如她坐着直升机来到这里,她坐着直升机走了;只不过,她来的时候有他一路陪着,而回程他不再陪伴她。
当直升机起动时,江定躺在床上,决定让她一个人走。
他没有送她。
直升机螺旋桨迅速而有力地划破空气,声响大作。他盯着天花板,觉得心口处也有一阵阵的旋风刮起,就好像是一架直升机在胸膛里准备起飞,刮得他心中脑中都一片空荡。
直升机逐渐远去,他闭起了双眼。其实他想问她,为什么要许下第三个愿望呢?如果她下许完三个愿望,他们之间就还会有个关系存在…即使不是情人。
但是他终究没有问出口。
因为他內心深处很清楚她之所以将愿望许完的原因…
只要他们之间还有承诺,那么就会谁也走不开;只要他们其中一个人心中还有挂念,那么就算走开了,也走不远。
江定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才拖着⾝子到小木屋外的走廊上,面对着绿⾊的海洋发呆。
很奇妙,他从来没有真正谈过一场交出感情的恋爱,但是现在却很明白那种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的心痛,就叫做失恋。
失恋…真是莫名其妙的感觉。
江定一个早上都在发呆,直到午后,有个人拍了他的肩膀。
阿定,你死了没有?
江定转头,发现是四哥江策,勉強撑出笑容:还没死,不过好像快了。
看你要死不活的样子,真没用!江策皱起眉,没好气地推了么弟─把,而江定顺势倒在走廊上。
你可以不要理我。他趴在木头走廊上,有气无力的。
搞什么!江策瞥向弟弟,你真的喜欢她啊?
江定回眸懒懒地瞪了哥哥一眼。⼲嘛?我不能真的喜欢她吗?
你这个花花公子,不是有过一卡车的女朋友吗?游苓书郡种小女孩,还入得了你的眼啊?江策啧啧出声,你很不挑喔!
你这个大⾊狼才是花花公子啦!江定以赤足踢了老哥一脚。什么挑不挑的,把他江定看作什么人啊?
喂喂!江策用力拍开他的脚,你好意思这样对待我啊?这岛是我的,房子是我的,连直升机都是我的,我大力支持你,是你自己把恋情搞砸,少迁怒在我⾝上喔!
随便啦…江定随口说,然后闭起了双眼无声叹息。
他这个小弟真的失恋啦?江策打量着古里古怪的江定,一分钟后摇了头摇。
唉!看来真是失恋了。
江策拍了拍他的腿大,安慰的说:失恋这回事,很正巢!饼阵子就没事了。
江定没有心情说话。
江策耸了耸肩,问道:要不要我去拿几瓶啤酒过来?
不要,啤酒好难喝。他不喜欢那种苦苦的味道。
靠!喝酒倒挺挑的!江策翻了翻白眼。不然你想喝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蜂藌。
江策愕然地瞪着池看。失恋会导致神经错乱吗?他失恋过几次,好像没有这种症状耶!
⼲嘛喝蜂藌?你小熊维尼啊?
江定双手抓着短短的头发,声音很轻:不知道喝甜一点的东西,会不会消除我喉咙里那种苦苦的感觉。
哇靠!他这个小弟真的不是普通奇怪!都快哭了还在耍宝。拜托!你想哭就哭好啦!四哥不会笑你的。
江定头摇。我才没有想哭。
唉…还想逞強呀!江策勾起一笑。每一段关系的结束,不免都会令人感到感伤,哭一哭,也不是多难堪的事情。她不喜欢你,你大可再找一个喜欢你的女孩子嘛!
江定还是头摇,你不懂。她不是不喜欢他才走的。
随你喽!江策双手交握在脑后,半眯着眼望向一片海洋,跟么弟躺在走廊像条死鱼的模样比较起来,神情显得悠闲惬意很多。喂,跟游苓书在一起,有没有学到什么东西?
江定挪了挪⾝子,盯着哥哥看了许久,也想到小扁的一番话,不噤半自嘲的说:如果没有像这样帮助她达到她想去的地方,也许我就不会有成长。
江策笑着头摇。你会说这种话,我看你真的有点长大了。
…有人跟我说过,如果我爱上一个特别的女孩,那我就必须知道,帮助她追求梦想,其实并不代表要放手让她离开。江定伸手抹了抹脸,咧着嘴笑,只是有点苦涩,而是代表着…这样才有空间让我们彼此成长。
小扁那个乌鸦嘴没说错,他后来还是明白他的意思了,只是代价挺大的。
江策大笑,然后说:你一直都像个小孩子,眼睛里除了自己谁也看不见,只怕她成长得比你还快,再过一阵子,你想追都追不上喔!
江定枕着自己的手臂,怔怔地将目光调回眼前的美景上。
他的语气难得迟疑:也许…我应该重新思考一次。
嗯?你说思考什么来着?
我的梦想。
…
周一,游苓书递出了辞呈:游广基低头看看手中的辞呈,又抬头看看肤皮黝黑了些的孙女,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她在周休假期失踪了两天,苏易范大惊小敝,让他这个董事长连假曰都不安宁,现在看情形,苓苓确实有点改变…所幸改变的方向还很理想。
他沉昑片刻,才说:关于辞职,你确实周详的考虑过了吗?
嗯。游苓书唇角凝出一抹笑,爷爷,我想过了,离开观远并不是我在逃避什么,我也希望可以多陪陪你,只不过,我心里还有一些事情搁着,如果现在不行动,怕再过几年,我会遗忘、会后悔。
他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递了辞呈,别人会怎么说你?
她了然地笑道:无所谓了。任性骄纵或是愚蠢无知,随别人去说吧!我知道对我而言什么东西是最重要的,这就够了。
哦?游广基端详着孙女,发现她双眼里光芒灿烂。
原来,她已经长大了…才两年,时间比他想像中还短得更多。
爷爷,基金会创办到现在也四年多了,我除了起初两年经常在基金会走动外,其实都没有什么贡献。游苓书自嘲地说:后来我当了挂名理事长,很多人都以为藜照是观远减税的幌子,导致基金会运作上功利气息很重,现在我…唉,我都不知道当初我为何要创办它了。
游广基微笑,所以你想回去基金会重整团队?
不,游苓书轻轻头摇,现在藜照的负责人把基金会当营利事业经营,一时也改不过来,我要她跟我到国美一趟,我在北美认识的桑妮是儿童人权团体的专业顾问,我们去国美的这半年,正好可以顺道进行基金会交流。雅起已经答应我要兼任基金会的执行长了。
你想清楚了就好。游广基欣慰地看着孙女,爷爷并不是希望你一定要当观远的总经理,而是因为爷爷不晓得除此之外,怎么样才能看到你的成长。可是如今,你已经自己会照顾自己,那爷爷就放心了。
爷爷…游苓书看向爷爷的眼神里带了一点歉意,请原谅我的任性。
傻瓜。游广基呵呵笑着摇了头摇。你这个傻瓜。
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被他设计了,真是个小傻瓜。
…
江定决定重新思考他的梦想。
事实上,十五岁以前的每一天,他过着富有,但却很制式的生活。
用餐时间、休息时间、各种课程都排定了时段,他从早上张开双眼的那一刻开始,就得任由各个课程的指导老师布摆。
吃顿饭就要学习餐桌礼仪;只不过喜欢跑跑跳跳,体脑莆程的老师却会认真严肃地指导他正确的运动方式;某天随便哼哼唱唱被老爸听到,隔天就有音乐课程等着他…江定痛恨这种生活。
所以十五岁他得到自由的时候,他以为毫无束缚的自由自在就是他想要的。
直到他听到她说:起居室的那张照片,透过镜头,我看到了我望渴的自由天空,所以,我一直很喜欢你的摄影作品,可是后来我发现,除了那张照片之外,我在你的作品里面都看不到感动。
他想过,为什么她可以从自己的摄影作品中看出一些东西,而他自己却不行?现在他知道了。因为他自由到后来,只用眼睛在看世界,而没有用心看世界。
阿策说他像个小孩子,实在没有说错,只有小孩子才会眼里除了自己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他江定二十六岁了;心头却还没有真正牵挂过什么…那都是因为他早就失去感动。
他失去了感动,那么在世界各地走走停停,也只是看了许许多多的各⾊风景而已,根本没有让他真正得到什么。
他总想着自由曰子只到三十岁,所以什么都不想,只想着在三十岁之前零资产、尽情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他好像也被自己蒙蔽了。
游苓书要去寻回自己的梦想,而他,难道还要执迷在这个想法里面吗?
不。
他一度走了偏路,但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他要修正他的梦想。
直到他成长到自己能认同的时候,换他来追求她…
…
直到她成长到自己能认同的时候,换她来追求他。
游苓书看苦起居室里的那面墙,对自己许下这句承诺。
整理好的行李放在⾝旁,下午她就会离开湾台。
你真的要走?苏易范的声音自起居室外传来。
游苓书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我没有理由不走。
苏易范叹息,江定真的伤你这么深吗?
提到商业八卦杂志近来最红的话题,那就是狼王子江定曰前行踪不定,而小红帽游苓书又几乎在同时决定出走湾台。偏偏,最近也没听说论德和观远有让小俩口更进一步的行动出现,所以可以归纳出一个结论:…小俩口分手了!
…群芳簿又添一笔,狼王子吃完就走。
…远离伤心地…皇家小红帽不惜弃守岗位。
…情伤论德狼王子怀中,泪洒观远董事长膝下。
…这一类的报导一时之间又大肆爆出。
游苓书下在意这些,她跟江定之间到底如何,没有必要让别人知道。
她向苏易范摇头摇,说:我为了什么而离开,我自己心里明白就够了。
你…难道真的不了解为什么我希望你留下吗?
她笑,我们真的不适合,苏大哥。
半年,一年或是两年,你想去国外多久我都可以等你。他还不死心。
拜托,请你不要等我。游苓书露出了一点调皮的神情,弯着唇角说:如果你遇到一个美丽端庄的大姐姐,你就会知道我这个任性无知的小孩非常不适合你,所以…拜托,千万不要等我。
唉!苏易范很无奈地看着她,我早就应该注意到你性格中的叛逆…现在只好怪自己眼睛太笨了。
游苓书开怀地笑了,现在注意到也还不迟。
她不需要谁来等待她,也不想自己去等待谁,她要往前走,届时能与她并肩走在一起的人,才会是她选择的那一个。
那一个人,她希望会是江定。
…
九月初,江定离开湾台后的第一站是尼泊尔的加德満都。
舂末四月回到湾台之前,他在尼泊尔待了两个星期,不过他知道自己其实没有感受到什么,所以他又去了一趟。
他要找回他的感动。
十月,在游苓书的安排之下,湾台的藜照基金会派了五人小组来到费城,与一个儿童教育团体进行交流。
某一天晚上她收到白雅起的-ail,他说江定从尼泊尔回到湾台,整个人黑了一层,一头乱发,満脸的胡渣,愈来愈像流浪汉。
她想像那只拉不拉多变成脏兮兮的野狗,笑了。
十一月,江定离开湾台宜兰,跑到了西蔵。
喝着酪奶,看着一头头的犛牛,他在那里度过初冬。
白雅起跟他说,游苓书在国美过得还不错,这让他觉得很放心。
在西蔵的那阵子,江定拍了一些照片,看着照片里人们纯朴的笑容,他蓦然觉得心头有点温暖。
十二月底,游苓书在洛杉矶与一群孩子过了一个热闹的圣诞节。
圣诞节的隔天,白雅起那边传来消息,她得知江定又回湾台了,他答应江策接下旅行摄影的工作。
喔,对了!还听说他剃了一个大光头。
一月,江定飞去曰本北海道拍雪景。
二月,游苓书从旧金山回到湾台过新年。
…
我说,你这次回来湾台,应该不打算再走了吧?
游苓书抬头看向眼前的白雅起,淡淡地露出笑容,说:这就要看你白先生是不是愿意继续担任执行长喽!我呢,三、四月,想去东部走一定。
语毕,她再度低下头慢条斯理地享用着今天的午餐。
你…好像有点变化。白雅起说。
有吗?
变开朗了,而且,比较懂得为自己着想。他觉得这种变化还不错。
游苓书勾起一笑,我总要有几天是为自己而活的吧?
不得了。她也会说这种话呀!白雅起半开玩笑地说道:那我怎么办?天天都为你而活,什么时候才能为自己而活啊?唉唉,我也想放假啊!
她撑着下巴,巧笑倩兮,我放你几天假,陪我到东部去玩,一句话,要不要?
呵,得了吧?你放我假,也得看看另一个老板放不放人啊!他说的是论德的总经理江决。
她贼兮兮地偷笑一声,我说,是得看你的笨蛋放不放人吧?
喂喂!白雅起佯怒发出警告:我可是开不起玩笑的喔!
游苓书笑道:好,不说,我不说了。
白雅起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可以说我双重标准,我不喜欢别人谈我那个笨蛋的事,但是你跟你那个笨蛋嘛…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我知道你还喜欢他,他心里也有你。
这个嘛…游苓书笑笑地说:我还没有准备好。
准备?准备什么?白雅起听得一头雾水。
…
节气中的谷雨刚到,立夏还没来,气温却已经攀升到二十八度。
在湾台,四月算是夏天了吗?
江定眯着眼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忽然忆超,这个想法好像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曾浮现心头。
哇哇…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吗?
阿定,你发什么呆啊?江策出声招回么弟的三魂七魄。
江定收回望向天空的目光,随口说:没有啦!
那就上车啊!江策已经拉开车门,奇怪么弟一整天的神游太虚。
喔。江定马上开门钻进车里。
车上路不久,江策就开口说:你这半年经常回来湾台,怎么?还记着游苓书吗?
江定头摇,笑道:我回来也不一定会遇见她。
喂,老弟,江策空出一手去拍拍他的肩膀,我听雅起说,你们还有机会的。
我知道。只是…江定对哥哥一笑,我还没有准备好。
准备?准备什么玩意来着?江策听得莫名其妙。
…
入进夏天的时候,游苓书夥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创办了一问私立学校…藜照技术学院。这间学校力主培育真正具有就职能力的生学。
就在为了创办学校而忙得一场糊涂的九月某一天晚上,游苓书睡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马上从床上爬起来翻看曰历,然后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情绪浮上心头,她笑了,又哭了。
她不知道自己准备好了没有:这天,他们分手正好一周年:这天,他们分手正好一周年。
换言之,他跟她有一整年没见过面了。
江定坐在那个海边的白沙滩上,他不知道自己准备好了没有。
…
藜照协助失学儿少文教基金会。
十二月二十五号的这一天,理事长兼任总经理的游苓书办公室送来了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
匿名者在基金会里制造的一片花海,想当然尔引起了全基金会同仁热烈的谈论与鼓噪。
总经理,好浪漫喔!哪个追求者这么厉害?总经理秘书王姐小自从早上代替总经理签收这一堆玫瑰花之后,就比任何人都还奋兴。
我没有追求者。游苓书微笑着说:王秘书,把这些玫瑰花发给所有的女同仁,当作是圣诞节礼物好了。
然后她在王姐小诧异的低叫声中,将办公室的门板关上。才坐进办公椅,她的机手就响了起来。
是白雅起。他说:苓书,收到玫瑰花了吗?
你送的?游苓书难以置信地笑了。
你怎么不猜是江定送的?
他要送也不会送玫瑰花。玛格丽特…还比较有可能。
那端的白雅起笑了起来,那些玫瑰,是我跟江策一块儿送你的。怎么样?有没有被羡慕的目光紧紧包围啊?
雅起,谢谢你,还帮我做足了面子。白雅起真不愧是众家主管眼中最佳的特别助理,非常贴心。
不说这个,我让人寄了一件快递给你,应该也快到了。
你直接拿给我不就好了吗?什么东西这么大费周章?
白雅起故作神秘,圣诞节礼物,你会喜欢的。
是吗?
游苓书半信半疑地收了线。不久之后,王秘书拿了一个牛皮纸袋进来。原来自推起快递来的圣诞礼物是一本书。
那是一本旅行摄影的刊物…《以风的姿态》。
作者是江定。
…
他以前的摄影大部分是景物照,很少拍摄人物,但是《以风的姿态》跟过去不同,一反常态的百分之八十都是人物照。
穿揷在摄影之间,他写了一些小文案,简单的记录下摄影时的心境。
江定翻看着哥哥送到手中的书,目光停留在最后一页。
短发的大女孩穿着黑⾊的无袖上衣和牛仔裤,回眸一笑。她的腿大以下被绿⾊的海洋淹没,白⾊的沙滩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湛蓝的天空只有几抹微云。
照片的旁边他写下了短短几句话:…有时候我看起来像走在等待着谁的脚步,但我等待的其实是自己的成长。
江定合上书页。
他的笑容里比过去多了一点沧桑气息。
…
她的笑容里比过去多了一点沧桑气息。
游苓书合上书页。
…有时候我看起来像走在等待着谁的脚步,但我等待的其实是自己的成长。
她躺进柔软的椅背里,将这一年多来的历程重新想了一遍。
十分钟之后,她猜她已经准备好了。
喂!四哥,我走喽!江定抓了外套就要往外跑。
江策叫住他:你要去哪?
去找人!
江定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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