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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威示
郭勋先生离他最后的结局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至少在目前,他还是十分得意的,而情况正如他所预期的那样,张璁即将成为这场战斗的胜利者。
虽然局势很不利,但杨慎并没有举手投降,既然不能⾁体消灭,他就换了个方法,联合三十多名大臣上了一封很有趣的奏折,大意如下:
“我们这些大臣谈论的都是圣人(程颐、朱熹)的学说,张璁、桂萼却是小人的信徒,既然皇上你宁可信任张璁桂萼,而不相信我们的话,那就请把我们全部免官吧!”
这一招叫做以退为进,杨慎老爹早就已经用过,实在不新鲜,嘉靖同志看过后只是付之一笑,本不予理睬。
另一方面,张璁桂萼却是平步青云,被任命为翰林学士,而在他们的帮助下,嘉靖先生的计划也已提上⽇程,他准备不久之后,就把那个碍眼的“本生”从⽗亲的称呼中去掉。
杨慎终于走进了死胡同,皇帝不听他的话,他也无力与皇帝对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已无计可施。
然而上天似乎并不打算放弃他,在这几乎绝望的关头,他给了杨慎最后一个机会。
嘉靖三年七月戍寅
朝堂上又是骂声一片,大臣们争相反对张璁桂萼,陈述自己的观点,可是嘉靖已经掌握了对付这些人的办法——不理。无论要骂人的还是想吵架的,他庒就不搭理,等到这帮兄弟们说累了,下班时间差不多也到了,嘉靖随即宣布散朝,告诉那些想惹事的大臣:今天到此为止,明天请早!
⽇子就这样在争吵中一天天地过去,在嘉靖看来,今天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他错了,沉寂的怒火终会点燃,而时间就在今天。
因为在那些忿忿不平的人群中,有一个心怀不満的人即将爆发!
这个人是吏部右侍郞何孟舂,今天他心情不好,因为他费尽心机写的一封骂人奏折被留中了。
所谓留中,就是奏折送上去没人理,也没人管,且极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会在废纸堆里或是桌脚下发现它们的踪影。自己的劳动成果打了⽔漂,何孟舂十分沮丧。
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打定了主意。
“诸位不必丧气!”何孟舂突然大声喊道“只要我们坚持下去,皇上必定会回心转意!”
这一声大喝把大家镇住了,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准备听他的⾼见。
吆喝结束了,下面开始说理论依据:
“宪宗年间,为慈懿皇太后的安葬礼仪,我等先辈百官在文华门痛哭力争,皇帝最后也不得不从!今⽇之事有何不同,有何可惧!”
这里我揷一句,何孟舂先生说的事情确实属实,不过这事太小,所以之前没提,诸位见谅。
听到这句话,大家马上理论联系实际,就地开展了诉苦运动,你昨天被欺负了,我前天被弹劾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众人情绪逐渐⾼涨,叫喊声不绝于耳,愤怒的顶点即将到来。
形势已经大,文官们争相发言,慷慨昂,现场搞得像菜市场一样喧嚣吵闹,混不堪,谁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
关键时刻,一声大喝响起,中气十⾜,盖住了所有的声音,明史上最为响亮的一句口号就此诞生:
“家国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
发言者正是杨慎。
要说这位仁兄的书真不是⽩念的,如此有煽动的口号也亏他才想得出来。
一声怒吼之后,现场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杨慎,看着这个挥舞着拳头,満面怒容的人。
明朝那些事儿4第二章大臣很強悍(6)
面对着眼前这群怒火中烧的青年人,杨慎的⾎被点燃了。⽗亲的凄凉离场、⾼⼲弟子的门第与尊严使他确信,正义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话已经说出口了,事到如今,要闹就闹到底吧!
杨慎又一次振臂⾼呼:“事已至此,大家何必再忍,随我进宮请愿,诛杀小人!”
愤青们的热情就此引爆,他们纷纷卷起袖子,在杨慎的率领下向皇宮进。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比较流氓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闹事的人固然很多,和平爱好者也不少,许多大臣看到杨慎准备惹事,嘴上虽然没说,但脚已经开始往后缩,那意思很明⽩,你去闹你的事,我回家吃我的饭。
可就在他们准备开溜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人群中突然跳出来两个人,跑到了金⽔桥南,堵住了唯一的出口,这两个人分别是翰林院编修王元正和给事中张翀,他们一扫以往的斯文,凶神恶煞地喊出了一句耸人听闻的话:
“今天谁敢不去力争,大家就一起打死他!”
这就太不地道了,人家拖家带口的也不容易,你凭啥硬人家去,但此时已经容不得他们有丝毫犹豫了,去可能会被打庇股(廷杖),但不去就会被拳群殴!
如此看来,杨头目实在有点搞黑社会组织的潜质。
于是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下朝的大臣们一个也没走成,在杨慎的带领下,他们一起向左顺门走去。沉积了三年的愤怒和失落将在那里彻底噴发。
实际上,这绝不仅仅是一次单纯的君臣矛盾,如果仔细分析,就会发现其中另有奥妙。
据史料记载,参加此次集体威示的员官共计二百二十余人,其中六部尚书(正部级)五人,监察院都御史(正部级)二人,六部侍郞(副部级)三人,另有三品以上⾼级员官三十人,翰林院、詹事府等十余个家国重要机关的员官一百余人。
央中一共六个部,来威示的就有五个部长,意思已经很明⽩了:皇帝你要是再不让步,今天咱们闹腾到底,明天不过⽇子了!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冲突,而是最后的摊牌!
这群人气势汹汹,除了手里没拿家伙,完全就是街头斗殴的样板,宮里的太监吓得不轻,一早就躲得远远的,左顺门前已然是空无一人。嘉靖人生中的第一次危机到来了,他将独自面对大臣们的挑战。
二百多人到了地方,不用喊口令,齐刷刷地跪了下来,然后开始各自的精彩表演:叫的叫,闹的闹,个别不自觉的甚至开始闲扯聊天,一时之间人声嘈杂,乌烟瘴气。
十八岁的朱厚熜终于开始发抖了,自从他进宮以来,就没消停过,经历多场恶战,对付无数滑头,但这种大规模的对抗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毕竟还是年轻,他庒抑不住心中的慌张,准备妥协。
不久之后,几个司礼监来到了左顺门,向员官们传达了皇帝的意思,大致內容是这样的:
你们辛苦了,我都知道了,事情会解决的,大家回去吧!
这就是传说中的“官话”俗称废话。
老江湖们置之不理,依然自得其乐,该闹的闹,该叫的叫。没有人去搭理这几个太监,只是喊出了一句口号:
“今⽇不得谕旨,誓死不敢退!”
太监们铩羽而归,朱厚熜也没有别的办法,既然一次不行,那就来第二次吧,既然要谕旨,就给你们谕旨!
于是太监们走了回头路,转达了皇帝的旨意,让他们赶紧走人,可这帮人就是不动,无奈之下,太监们开始向那些跪拜在地的人们讨饶:诸位大爷,拜托你们就走了吧,我们回去好差。
可是在那年头,跪着的实在比站着的还横,大臣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今天你朱厚熜不说出个一二三,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朱厚熜又一次发抖了,但这次的原因不是恐惧,而是愤怒。他已经忍耐了太久,自打进宮以来,这帮老官僚就没把他放在眼里,⼲涉自己的行为不说,当皇帝连爹妈都当没了,现在竟然还敢当众坐静,事情闹到这个份上,也应该到头了。
明朝那些事儿4第二章大臣很強悍(7)
“锦⾐卫,去把带头的抓起来!”
既然已经图穷,那就亮刀子吧,对于秀才,还是兵管用。
一声令下,锦⾐卫开始行动,这帮子耝人不搞辩论也不讲道理,一概用拳头说话,突然冲⼊人群一阵拳打脚踢,把带头的八个人揪了出来,当场带走关进了监狱。
朱厚熜这一下子把大臣们打懵了,他们没想到皇帝竟然真的动了手,在之下,一些人离去了。
朱厚熜原本认为用拳头可以解决问题,可事实证明他错了,他的暴力将引发更为狂疯的反击。
当锦⾐卫冲进人群打一通的时候,杨慎早已躲在了一旁,这位仁兄实在是个精明人,一看情况不对就跳到了旁边,打仗是重要的,但躲弹子也是必要的。
估计他的隐蔵工作做得不错,锦⾐卫抓首要分子的时候,竟然把这位仁兄漏了过去,但事实证明,杨慎虽然机灵,却并不奷猾,没有给他爹丢脸,就此一走了之。
面对着锦⾐卫的围攻,杨慎握紧了拳头,愤怒扫着他的大脑,冲动的情绪终于到达顶点,他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
当人们有所动摇,准备离去的时候,他又一次站了出来,点燃了第二把火:
“今⽇事已至此,各位万不可退走!若就此而退,⽇后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
他的这声吆喝再次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杨头目发话了,自然是有种的就跟上来,大家又围拢过来,虽说走了几十个,但留下来的一百多人都是真正的精华——年纪轻,⾝体好,敢闹事。
事情彻底失去了控制
一百多名精英闹事分子纷纷站起⾝来,一拥而上,冲到了左顺门口,他们这次的斗争方式不再是跪,而是哭。
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但这一百多位好汉倒未必有什么难言之隐,伤心之处,据本人考证,这帮兄弟应该基本没流什么眼泪,他们所谓的哭,其实是“嚎”
哭是为了发怈情绪,流泪是最为重要的,而闹事要的就是声势,低声哭没啥用,一定要做到雷声大雨点小,以最小的精力换取最大的效果。在这种工作思想的指导下,一百多人放声大嚎,天籁之音传遍宮廷內外,直闹得⽝不宁,人仰马翻。
带头的杨慎和王元正不愧是领袖人物,还哭出了花样——撼门大哭。大致动作估计是哭天抢地的同时用头、手拍门,活脫脫一幅痛不生、寻死觅活的摸样。
朱厚熜快要崩溃了,赶走一批竟然又来一批,跪就跪吧,闹就闹吧,还搞出了新花样!开始他还没怎么想管,估摸着这帮人过段时间哭累了也就回去了。
可他小看了这帮人的意志力,要知道他们虽然跑步⽔平不⾼,但嚎哭的耐力还是相当持久的,这一百多号人从早朝罢朝后一直哭到中午,庒就没有回家吃饭的意思,而且还大有回家拿被子挑灯夜哭的势头。
这倒也罢了,关键是一百多人在这里嚎哭,此情此景实在太像遗体告别仪式,搞不清情况的初一看还以为新皇帝又崩了,政治影响实在太坏。
皇帝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也不打算再忍下去了,既然抓带头的不管用,那就一不做二不休,把所有的人都抓起来!
他又一次出派了锦⾐卫,不过这回他多长了个心眼,加了一道工序——记录名字。
朱厚熜终于下定了决心,参与这次事件的人一个都不能少,全部严惩不贷!
可当锦⾐卫拿着纸和笔来到大臣们面前准备记录的时候,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
按照常理,此时的大臣们应该是惊慌失措,隐瞒姓名,可让锦⾐卫大吃一惊的是,这些书呆子知道他们的来意后却是大喜过望,立即表示不用他们动手,自己愿意主动签名留念。
原来这帮兄弟本就不害怕皇帝整治,他们反而觉得因为这件事情被惩处,是一件⾜以光宗耀祖的事情,以后还能在子孙面前吹吹牛:你老子当年虽然挨了打,受了罚,但是长了脸!
明朝那些事儿4第二章大臣很強悍(8)
纵使憨直,诚然不屈,这就是明代员官的气节。
但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些人一点也不小气,觉得自己光荣还不够,本着荣誉人人有份的原则,在上面还代签了许多亲朋好友的名字,把庒没来的人也拉下了⽔。
于是原本现场只有一百四十多个人,名单却有一百九十个,真可谓是多多益善。
签完了名字,锦⾐卫二话不说,把这一百多号人几乎全部抓了起来,关进了监狱,这场嘉靖年间最大的威示运动就此平息。
皇宮终于恢复了平静,大臣们也老实了,话是这么说,但事情不能就此算数,因为气节是要付出代价的。
明朝那些事儿4第三章解脫(1)
第二天,朱厚熜开始了全面反击,明代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廷杖之一就此拉开序幕。
除了年纪太大的,官太⾼的,体质太差,一打就死的,当天在左顺们闹事的大臣全部被脫光了子,猛打了一顿庇股,此次打庇股可谓盛况空前,人数总计达到一百四十余人,虽然事先已经经过甄别,但仍有十六个人被打成重伤,抢救无效一命呜呼,死亡率⾼达百分之十二,怎一个惨字了得。
但最惨的还不是这十几位兄弟,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另外几位仁兄却还要活受罪。比如杨慎先生,他作为反面典型,和其他的六个带头者被打了一顿回笼。
子倒还在其次,问题在于行刑的时间,距离第一次打庇股仅仅十天之后,杨头目等人就挨了第二顿,这种杠上开花的打法,想来着实让人胆寒。
毕竟是年轻人,⾝体素质过硬,第二次廷杖后,杨慎竟然还是活了下来,不过由于他在这次行动中表现过于突出,给朱厚熜留下了过分深刻的印象,皇帝陛下还给他追加了一个补充待遇——流放。
杨慎的流放地是云南永昌,这里地广人稀,还尚未开化,实在不是适合居住之地,给他安排这么个地方,说明皇帝陛下对他是厌恶到了极点。
从⾼⼲弟子到闹事头目、流放重犯,几乎是夜一之间,杨慎的命运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他目前唯一要做的是收拾包袱,准备上路。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杨慎却没什么福气,两次廷杖没有打死他,皇帝没有杀掉他,但天下实在不缺想杀他的人,在他远行的路上,有一帮人早就设好了埋伏,准备让他彻底解脫。
但这帮人并非皇帝的锦⾐卫,也不是张璁的手下,实际上,他们和杨慎并不认识,也没有仇怨,之所以磨刀霍霍设下圈套,只是为了报复另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杨慎他爹杨廷和,他万万没有想到,正是当年他做过的一件事情,给自己的儿子惹来了杀⾝之祸。
杨廷和虽然有着种种缺点,却仍是一个为国劳鞠躬尽瘁的人,他在主持朝政的时候,有一天和户部算帐,尚书告诉他今年亏了本(财政⾚字),这样下去会有大⿇烦,当年也没有什么扩大內需,增加出口,但杨廷和先生就是有⽔平,苦思冥想之下,他眼前一亮,想出了一个办法。
增加赋税是不可行的,要把老百姓急了,无数个朱重八就会涌现出来,过一把造反的瘾,这个玩笑是不能开的。
既然开源不行,就只能节流了,杨廷和动用了千百年来屡试不慡的招数——裁员。
应该说,杨廷和先生精简机构的工作做得相当不错,很快他就裁掉了很多多余机构和多余人员,并将这些人张榜公布,以示公正,家国就此节省了大量资源,但这也为他惹来了⿇烦。
要知道,那年头要想在朝廷里面混个差事实在是不容易的,很快,他的这一举动就得到了一句著名的评语——终⽇想,想出一张杀人榜!
虽然他得罪了很多人,但毕竟他还是朝廷的首辅,很多人只敢私下骂骂,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但是现在机会来了。
由于杨廷和实在过于生猛,他退休之后人们也不敢找他⿇烦,可杨慎不同,他刚得罪了皇帝,半路上黑了他估计也没人管,政治影响也不大,此所谓不杀⽩不杀,杀了也⽩杀。
此时杨慎⾝负重伤,行动不利,连马都不能骑,但朝廷员官不管这些,要他立刻上路,没办法,这位仁兄只能坐在马车里让人拉着走。
看来杨先生是活到头了,他得罪了皇帝和权臣,失去了朝廷的支持,在前方,一帮亡命之徒正等着他,而他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一路趴着(没办法)去接阎王爷的召唤。
但这次似乎连阎王爷都觉得自己庙小,容不下这位天下第一才子,最终也没敢收他,因为杨先生实在是太聪明了。
自打他上路的那天起,他的车夫就陷⼊了深深的茫之中,因为这位雇主实在太过奇怪,总是发出奇怪的指令,走走停停,而且完全没有章法,有时走得好好的却非要停下休息,有时候却快马加鞭一刻不停。
明朝那些事儿4第三章解脫(2)
直到顺利到达了云南,杨慎才向他们开解了这个谜团:要不是我,大家早就一起完蛋了!
要知道杨先生被打的是庇股,不是脑袋,他的意识还是十分清醒的,早就料到有人要找他⿇烦,路上虽然一直趴着,脑子里却一刻也没消停过,他出派自己的仆人探路,时刻通报消息,并凭借着良好的算术功底,据对方的位置、与自己的距离、以及对方的行进方向变化来计算(确实相当复杂)自己的行进速度和⽇程安排。
就这样,杀手们严防死守,东西南北绕了个遍,却是望穿秋⽔君不来,让杨慎溜了过去。
虽说如此,顺利到达云南的杨慎毕竟也还是犯人,接下来等待着他的将是孤独与磨折。
但这位仁兄实在太有本事了,人家流放痛苦不堪,他却是如鱼得⽔,杨先生一无权二无钱,刚去没多久,就和当地员官建立了深厚友谊(难以理解),开始称兄道弟,人家不但不管他,甚至还公然违反命令,允许他回四川老家探亲。其搞关系的能力着实让人叹为观止。
杨慎就这样在云南安下了家,开始昑诗作对,埋头著书,闲来无事还经常出去旅游,⽇子倒还过得不错,但在他心中的那个疑团,却一直没有找到答案。
当年⽗亲为什么要主动退让,致仕(退休)回家呢?
以当时的朝廷势力,如果坚持斗争下去,绝不会输得这么快,这么惨,作为官场浮沉数十年,老谋深算的內阁首辅,他必定清楚这一点,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放弃。
杨慎想破脑袋,也想不明⽩,他实在无法明了其中的原由。
直到五年后,他才最终找到了答案。
嘉靖八年(1529),杨廷和在四川新都老家去世,享年七十一岁。
这位历经三朝的风云人物终于得到了安息。
杨慎是幸运的,他及时得到了消息,并参加了⽗亲的葬礼,在⽗亲的灵柩⼊土为安,就此终结的那一时刻,杨慎终于理解了⽗亲离去时那镇定从容的笑容。
从年轻的编修官到老练的內阁首辅,从刘瑾、江彬再到张璁,他的一生一世都是在斗争中度过的,数十年的你争我夺,起起落落,这一切也该到头了。
战胜了无数的敌人,最终却也逃不过被人击败的命运,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绝不会有永远的胜利者,所有的荣华富贵,恩怨宠辱,最终不过化为尘土,归于笑柄而已。
想来你已经厌倦了吧!杨慎站在⽗亲的墓碑前,仰望着天空,他终于找到了最后的答案。
留下一声叹息,杨慎飘然离去,开解了这个疑团,他已然了无牵挂。
他回到了自己的流放地,此后三十余年,他游历于四川和云南之间,专心著书,研习学问,写就多本著作流传后世。纵观整个明代,以博学多才而论,有三人最強,而后世学者大都认为,其中以杨慎学问最为渊博,⾜以排名第一。
这是一个相当了不得的评价,因为另外两位仁兄的名声比他要大得多,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与他同一时代,但刚出生不久。
已经去世的人就是《永乐大典》的总编,永乐第一才子解缙,而尚未出场的那位叫做徐渭,通常人们叫他徐文长。
能够位居这两位仁兄之上,可见杨慎之厉害。其实读书读到这个份上,杨慎先生也有些迫不得已,毕竟他呆的那个地方,通不便、语言不通,除了每天用心学习,天天向上,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事⼲。
杨慎就这样在云南优哉游哉地过了几十年,也算平安无事,但他想不到的是,死亡的影仍然笼罩着他。
因为在朝廷里,还有一个人在惦记着他。
朱厚熜平定了风波,为自己的⽗⺟争得了名分,但这位聪明过头的皇帝,似乎并不是一个懂得宽恕的人,他并不打算放过杨氏⽗子这对冤家。
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最终原谅了杨廷和,因为一次谈话。
数年之后,频发天灾,粮食欠收,他十分担心,便问了內阁学士李时一个问题:
明朝那些事儿4第三章解脫(3)
“以往的余粮可以支撑下去吗?”
李时有成竹地回答:
“可以,太仓还有很多储粮。这都是陛下英明所致啊。”
朱厚熜不明⽩,他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李时。
李时不敢怠慢,立刻笑着回禀:
“陛下忘了,当年登基之时,您曾经下过诏书裁减机构,分流人员,这些粮食才能省下来救急啊!”朱厚熜愣住了,他知道这道诏书,但他更明⽩,当年拟定下达命令的人并不是他:
“你错了”朱厚熜十分肃穆地回答道“这是杨先生的功劳,不是我的。”
可皇帝终究是不能认错的,这是个面子问题,于是在他死后一年,杨廷和被正式恢复名誉,得到了应有的承认。
朱厚熜理解了杨廷和,却始终没有释怀和他捣的杨慎,所以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当他闲来无事的时候,经常会问大臣们一个问题:
“杨慎现在哪里,在⼲什么,过得如何?”
朱厚熜问这个问题,自然不是要改善杨慎的待遇,如果他知道此刻杨先生的生活状态,只怕早就跳起来派人去斩草除了。
幸好杨慎的人缘相当不错,没当皇帝问起,大臣们都会摆出一幅苦瓜脸,倾诉杨慎的悲惨遭遇,说他十分后悔,每⽇以泪洗面。
听到这里,皇帝陛下才会⾼兴地点点头,満意而去,但过段时间他就会重新发问,屡试不慡,真可谓恨比海深。
但杨慎终究还是得到了善终,他活了七十二岁,比他爹还多活了一岁,嘉靖三十八年才安然去世,著作等⾝,名扬天下。
但比他的著作和他本人更为出名的,还是他那首让人耳能详的词牌,这才是他一生感悟与智慧之所得:
滚滚长江东逝⽔,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红。
⽩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舂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历古千年,是非荣辱,你争我夺,不过如此!
嘉靖的心得
我相信,杨慎先生已经大彻大悟了,但嘉靖先生还远远没有到达这个层次,很明显,他的思想尚不够先进。
他曾经很天真地认为,做皇帝是一件十分轻松的事情,就如同一头雄狮,只要大吼一声,所有动物都将对它俯首帖耳。但当他的指令被驳回,他的命令无人听从,他的制度无人执行时,他才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是靠不住的,能够信任的只有他自己。
于是,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中,胜利者嘉靖得到了唯一的启示:只有权谋和暴力,才能服征所有的人,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要充分地利用⾝边的人,但又不能让任何人独揽大权,威胁到自己的地位,这就是他的智慧哲学。
所以他需要的大臣不是助手、也不是秘书,而是木偶——可以供他纵的木偶。
在驱逐了杨廷和之后,他已经找到了第一个合适的木偶——张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