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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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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儿忽然有了爱恋的感觉。园子里的花,窗外的风,树上的鸟鸣,晚上幽幽的月光,这一切忽然都有了变化,不再是单纯的风景。曾经念过的情诗,当初不觉得什么,现在突然懂得了它们的意思。

  只是殷仲思这几天反倒象在躲着她,人影不见,让她不由自主连连叹气。那个前人是怎么说的?一⽇不见兮,如隔三秋。唉,他到底人在哪里?以前她尽可张嘴就问。现在盼得急切,想见得迫切,反而不敢问人了,怕人家一看到她掩不住的‮涩羞‬就会猜中她的心思。

  只是思念来得这样狂,这样不容人阻挡。醒着梦着眼前都是他的脸;隐隐约约闻到的都是他的气味;想的念的都是他密密实实的拥抱和‮吻亲‬。无端端会笑出来。

  翩翩有点忧心了,问道:‮姐小‬?你这几天怎么了?问你也不说,只顾着傻笑。

  绿儿微笑着也不理她,只管沉浸在玫瑰⾊的幻想里。

  *****

  殷仲思这两天在准备一份奏折,过几天桓冲上朝时要用。他写得很用心,希望能一鸣惊人。

  桓蟠坐在他⾝边唉声叹气,大有若不理睬他就誓不罢休之意。

  殷仲思写完最后一句,见他叹得可怜,拨冗理睬他。怎么了?痛还是胃痛?我不是大夫。你在我边上叹气至死我也爱莫能助。

  你总不会不知道我的惨事罢!

  殷仲思笑笑:男大当婚是很平常的事。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现在又有一件惨上加惨的事。谢家存心要死我。说什么二妹要嫁了,我这个做哥哥的怎么好落在她后面。你也知道了,阿爹已决定让二妹下个月初出嫁。也就是说,我的婚事也要在这个月底前完成。

  又怎样呢?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点晚点没什么差别吧。

  桓蟠哭无泪:我还没有把最悲惨的部分告诉你。要我跟她成亲,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殷仲思失笑:怎么了?这桓家子女倒也有意思。都那么怕成亲。先是绿儿,现在又是阿蟠。说罢。我听着呢。

  谢家‮姐小‬,谢家‮姐小‬,阿蟠咬咬牙,终于说了出来。其丑无比。这么一位丑女,谢家也好意思大张旗鼓为她选婿。有人肯要就该偷笑了。为什么?那么多人想跟她攀亲,不光看在她才女的份上,也看在她家世的份上。他们也许会不嫌她貌丑,反正娶娶贤,纳妾纳,于他们也没什么损失。可是,可是我就不同了。老天⼲吗这样开我玩笑,让我和个丑女相对一辈子?这样我就算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意思?终生痛苦罢了。桓蟠哀鸣不已。

  哦?殷仲思瞥他一眼:你有什么不同?你也可以纳个美妾,坐享齐人之福。

  我不会!桓蟠语气坚决。我早就跟我自己发过誓,这辈子只娶一个子。

  殷仲思知他心思独特,也不以为异。既然那么特立独行,娶个丑女也很好啊,非常的与众不同。

  桓蟠叫道:喂,你到底是不是我朋友?人家都快哭了,你还有心思消遣我。

  殷仲思笑道:我首先是你的老师,其次才是你的朋友。既然消遣过了,也不妨听你诉诉苦。你怎么知道谢家‮姐小‬貌丑?你见过了?

  那是自然。桓蟠答得理直气壮,难道就许他们女方来相女婿?也该让男方家里去相相未来媳妇。这样的相亲才公平。

  通常这种事男女方都委托媒婆代劳,并不自己亲自出马。

  哼,桓蟠不屑之至,媒婆若是可靠,⺟猪也会上树。我亏得亲自去看了,否则还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看还好,这一看,还真吓我一跳。天哪,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貌丑的女子?为什么又偏偏让我碰上!桓蟠凄哀大叫。

  殷仲思大笑:我说你是活该。好奇心那么重做什么?还不如安安心心等到成亲那天。到时候红盖头一掀:女的不⿇,男的不秃,就皆大快。要反悔已来不及,大可省下唉声叹气的时间,就此乐天知命,安稳度⽇。这世上人大多如此,也不见得就活在愁云惨雾里。可见听媒人的自有听媒人的好处。你未来的新娘不会是大⿇子罢?

  桓蟠皱眉:⿇倒不⿇。可是这张脸,我看了无论如何起不了爱慕之心。

  殷仲思安慰道:互相爱慕的夫这世上是很少的。相敬如宾就行了,不必要求过⾼。

  桓蟠还是气不过,择婿那天,我明明刚刚回府,既不知情也无准备,谢家怎么偏偏会选上我?我看其中定有內幕。谢玄这家伙一直看我不顺眼,说不定乘机摆我一道,存心害我一辈子!

  也说不定他们自己人看得惯了,并不以为貌丑,还觉得你⾼攀了呢。毕竟你也不是什么美男子。你说呢?

  桓蟠哼道:我固然比不上卫朗,但容貌比起谢家女好得太多了。怪不得自称才女,没有容貌,也只好苦读,免得一无是处。

  殷仲思道:谢道蕴的才名在外,不知这位谢‮姐小‬是否也能名副其实。

  桓蟠踌躇了一下:我去的时候,她正坐在凉亭里刺绣。我本来趴在墙头看…殷仲思取笑道:原来你学人家做登徒子‮窥偷‬。桓蟠斜了他一眼,怪他打断,后来我为了看得清楚一些,就翻了进去,走近凉亭。她蓦然间看到陌生的男子居然也不惊慌,很镇静问我是谁。我看到她那付丑怪的样子,什么兴致也没有了,拂袖就走。哪里知道她反倒上前来拉住我的袖子,说:'您是桓家二公子吧。'我问:'你怎么知道?'

  殷仲思瞅着他:平⽇你不是自诩聪明过人么?怎么会不打自招了呢?大喜之夜你拿什么脸见她?姑娘家知道未婚夫嫌她貌丑,心下又如何?此事若被谢家人知道,人家要求你作出解释,你又该怎么说?你⽗兄皆与谢家好,到时叫他们颜面何存?

  桓蟠烦燥:别拿你教训小妹的那套用到我⾝上好不好?我也不是不知道分寸,只是好奇心重了一些。谁知道会搞成这样!而且还有下文呢。我问出口,也知道不妥,只好闷声不响。何况当时夜深,又在别人家里,实在不宜⾼声喧哗。若被人发现我们孤男寡女独处,还以为有什么暧昧苟且之事。那谢‮姐小‬拉住我⾐袖不放,看了我半晌,才道:'一则看你不象是坏人,来府里偷窃;二来你见了我后,面露惊诧失望之⾊,继而转⾝便走。由此两点,冒昧一猜。'她叹了口气,苦笑道:'当然啦,不是切己关心之事,谁肯寅夜而来。'

  殷仲思赞道:果然聪慧,不负才女之名。

  桓蟠叹道:我当时只觉受骗,心里气愤之极,心情差到极点,哪里还管什么才女不才女的。回过头不客气地问:'妇有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你有几种?'她答道:'我所欠缺的只有容貌而已。然而,君子有百行,公子又有几样呢?'我说:'我全都具备。'她倒笑了一下,说:'百行以德居首,公子重⾊不重德,怎么能说全都具备了呢?'一番话说得我哑口无言,只好夺路而逃。

  殷仲思笑道:这是几时的事?

  就在昨晚。

  那么你说了那么多,究竟想怎样呢?是想退婚吗?什么理由?要你爹为这种莫须有的理由得罪谢家,他未必肯纵容你。

  桓蟠搔搔头:我也不知道。我想了‮夜一‬,没有主意。所以想来问问你的意思。

  殷仲思叹了口气:我只是你的先生,传道、授业、解惑,如此而已。其余的事我不宜揷手。再说是你娶,是好是坏都是你自己的事,你应该要自己想清楚,这一生求的到底是什么?能期望什么?能得到什么?听你说来,你嫌她貌丑,但似乎又对她的聪明才智有些钦佩。有时候世上事就是这样,十全十美难求,才貌难以两全。重才还是重貌,端看你自己的意思。当然啦,青舂美貌有时候有很多乐趣,但美貌女子诚如你说的,未必肯用心苦读,是以常常美则美矣,但言语无味,反不是居家良伴。

  照你说来,应该娶?

  我不知道。毕竟要和丑女相对一辈子的是你不是我。你应该自己拿主意。

  桓蟠骂道:喂,躲躲闪闪的,不肯担责任,你算什么良师益友?

  殷仲思笑道:连老师也骂,你又算什么良淑弟子?何况自己的事为什么要仰仗别人帮你解决?是不是以后夫不和好找个替死鬼、被你大骂我出主意误你终⾝?我已提供我的见解,但毕竟不是我的切⾝事,谢家‮姐小‬我也不曾见过。我认为好的你未必觉得好。再说美丑之间难以定论。你觉得极丑,我倒觉得还可以。你怀疑我的审美能力,我不定还笑你太大惊小敝。所以,别人的意见有什么意义?凡事要我替你拿主意,那不如我替你活着好了。大丈夫处⾝立世,最忌人云亦云。别人有别人的见解,自己有自己的主张。我是你老师不错,却不是你少爷的奴才。你再敢言语放肆,小心我揍你!说着对他扬了扬拳头。

  桓蟠苦笑:好了,我懂你的意思了。不必那么动罢。我再想想就是了。你在写什么?我⽗亲的奏折?天哪,你真要做他的记室?当一辈子幕僚?我知道你想图个出⾝,但我觉得你的选择并不明智。我老爹是谦虚爱士不错,但并无野心,否则也不会拥重兵而无寸功。同样的,他并不喜有野心的人,看到殷仲思横眉怒目的样子,忙举手笑道:口误,口误。他不喜有抱负的人,也不觉得其他人有有抱负的必要。你有没有看到过我爹推举过什么贤才?一来他懒,二来他不识人。你自以为良材难得,但若不是你把小妹制得伏伏贴贴的,他老早请你走路了。

  殷仲思怔立片刻,叹道:我不是不知道。不过不试一试,总难甘心。有时候我觉得可以无所谓,就这样过一辈子好了,但到底意难平。

  桓蟠微微一笑:我明⽩。一位有才⼲的聪明男子总不堪忍受低人一等的落魄境遇。那么,祝你好运罢。我一直很喜你。可惜没有再多一个妹妹好嫁给你。上次大哥跟你提起过的那个堂妹,你为什么一口就回绝?

  殷仲思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笑道:你纵有再多妹妹,你爹自会另许豪门佳弟子,由不得你作主。

  桓蟠笑道:这倒也是。话音未落,桓蛎门也不敲就冲了进来,惊慌大叫先生,救命!

  殷仲思讶异:怎么了?⽑⽑燥燥的。

  桓蛎急得团团转,语无伦次:我完了。这次死定了。怎么办?怎么办?谁来帮帮我?

  殷仲思叹口气:大概他实在不是一个好老师。教出来的徒弟没一个稳重冷静。坐下慢慢说罢。

  没时间了。外面的遏者还在等着呢,说要带我去见谢丞相。

  殷仲思心念一动,谢丞相?去见他又怎的?谢家小辈也常来拜见你爹呀。

  桓蛎愁眉苦脸:不同不同,大不相同。我知道这次去准没有好事。那遏者说得客气,说什么只是前去问个清楚。但是我自己明⽩,这下死罪可免也活罪难逃了。

  看起来你心里有数是为了什么事?和你爹商量过没有?殷仲思知道桓冲最近靠门路为他两个儿子谋了个官职。桓蟠禀疏懒,做得极不耐烦,最近辞官回家,被桓冲大骂了一顿。桓蟠虽然嘴硬,但心里自觉有愧,所以才会照他爹的意思同意娶谢家之女为。桓蛎怯懦无能,做事随随便便,糊糊途途,又喜纵情游乐,公事都给手下人去办。这次会惊动到谢丞相,大概是公事中捅了什么搂子。看来只好让桓冲厚着老脸出面去摆平。谁叫他有这样的儿子。看来老话说儿是冤家女是债,实在一点也没错。

  桓蛎脸⾊发⽩:我不敢告诉爹。他会打死我的。

  殷仲思叹气:现在知道害怕,当初何不收敛一些。那你想怎么样?

  桓蛎哀求道:你一定要帮帮我。

  殷仲思哭笑不得。他们都当他是什么了。要死要活的跑来求他,他又不是无敌金刚。你的事既然惊动到谢丞相,那看来不是我有能力解决的事情。还是去求你爹。要打要骂也是以后的事。他总会先保你平安。

  我不要。桓蛎泪如雨下:你也不肯帮我,那我一定死定了。你,你还笑!看到桓蟠在一边偷笑,气不打一处来。不来帮忙也就罢了,居然幸灾乐祸!他一把拽起桌上的烛台扔过去,骂道:你还算什么兄弟!

  桓蟠伸手接住,笑嘻嘻地道:哭哭啼啼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迁怒于人而用火攻更是下下策。

  桓蛎怒极:好啊,反正我也活不了了,⼲脆跟你同归于尽。扑上去跟他扭打起来。

  殷仲思上前把他们分开,喝道:兄弟相残,成何体统!你们两个都别闹了。阿蛎,究竟你做了什么?说出来大家合计合计,不必要死要活的。

  桓蛎哭丧着脸说了一遍。原来他在任上的这段时间大多任用亲信。现在其中的一个依仗着他的势力凶蛮跋扈,殴人至残。苦主层层上告无门,⼲脆冒死坐到谢家大门前痛哭,终于见到了谢丞相面陈冤情,请求明断。

  殷仲思着眉心:帮他好像没有天理---何况他若不知悔过,实在帮不胜帮;不帮倒又于心不忍。他自知也不是大公无私之辈,更看重的是四年来相处的情意。何况他虽然不对,到底也不是作奷犯科,杀人放火,有什么十恶不赦之罪;只是年轻无知,存有私心,识人不明,轻信糊涂。这样的子,闲居在家自无大碍,最不该的是出任为官:无才无德无识,害己害家害人。遇到事情又慌无比,不懂自辨,也无应对之策,十⾜蠢材一个。不过话说回来,教不严,师之惰,他似乎也难辞其咎。一个人最要不得有惭愧自责之心,他一这样想,便觉得帮他一把已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了。

  好罢。我陪你一起走一趟罢。到了丞相府休得胡言语,一切有我担待;也不要吓得魂不附体,被人看了笑话。

  桓蛎喜出望外,忙不迭地答应:是是。都听你的。

  桓蟠看着他们出门而去,不屑道:说什么不是我桓府的奴才,言犹在耳,这会儿倒又巴巴地赶着去收拾烂摊子!看来一个人倒是懦弱无能的好,旁人自然会纵容庇护。为什么同胞兄弟,一⺟所生,受到的待遇会差那么多?嘿,实在没天理!

  *****

  殷仲思与桓允在谢家偏厅里⾜⾜候了两个时辰也未获召见。桓蛎先是恭恭敬敬坐着,接着在厅內踱步,最后不耐烦起来,恼道:急吼吼把人叫来,却又把我们撂在这儿不理不睬!我不等了。我们走,改天再来拜访好了。

  坐下!殷仲思厉声道:这件事可大可小,搞不好命攸关。谢丞相私下请你来问而不是直接瞩人查办,是看你爹的面子,也是你唯一的一次机会。他叹了口气,唉,扶不起的刘阿斗!什么时候了,还要耍他少爷的脾气。为了保全命,得到最好的结果,你就不能忍耐一下吗?如果不是倒霉,还有那个什么无聊的自责和不忍心,他本不要管他大少爷的事!

  庭院里有人远远望过来,似是主婢二人。她们也在往厅里张望。谈话声虽轻,但殷仲思自幼练武,耳力颇佳,倒也听得一清二楚。

  一个声音说:‮姐小‬,偏厅里坐着的是谁?

  ‮姐小‬说:一个是桓家的三郞,另一个也许是他的随从。

  他们坐了很久了罢?

  大概在等爹爹。不过前秦符坚意图进犯,爹爹在与人商量军情,只怕腾不出空来接见。

  丫环笑道:他们耐倒好。

  ‮姐小‬轻笑道:可能有求于人,不得不如此罢。

  ‮姐小‬,桓家的三郞怎么软趴趴的,象是没饭给他吃。和姑爷可不能比。那‮姐小‬没有回答,只是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丫环的声音又道:他⾝边的随从也比他英武有气概得多。‮姐小‬道:别在这里胡说了,免得被人听见。两人相偕离去,隐隐约约还能听见那‮姐小‬在说:不过坐在一起,确实象芦苇靠着⽟树。

  被人称赞总是难免得意,殷仲思也不例外。他一下子对那‮姐小‬评价大好,寻思:不知这位‮姐小‬是不是就是被许给阿蟠的那一位。隔得太远容貌看不清楚。只是⾝形苗条,远观也俨然一个美人。不过容貌只是细微末节,重要的是她人品绝佳。这样的才女阿蟠还要挑三拣四,未免不识抬举。他决定回去后要好好开导开导他,以免⽟珠旁落,悔恨终⾝。

  又过了一个时辰,谢安谈完了军事要务,才传他们进见。

  殷仲思心想:谢公是明理之人。宜说之以理,不可哀之以情。

  进了大厅,殷仲思立在桓蛎后侧。厅里只谢安一人,面有疲倦之⾊。仆人上了茶后也退了下去。谢安并不客套,开门见山:贤侄,我招你来所为何事,想你也清楚。所以我特意屏退左右,不让闲杂人等在场,免得你为难。你看你⾝后的管家是不是也让他到厅外候着?

  桓蛎惊慌道:不用。我的事,他,他都知道。

  谢安点点头,不再多言,直接问起这桩案子。桓蛎不敢隐瞒,又叙述了一遍。当然不忘辩明自己是毫不知情,全是下属狐假虎威,肆意妄为。

  那么说,这名手下乃是贤侄一手提拔?

  这,这个,是下官提拔的不错。但,但是,子曰'举尔所知',先圣孔老夫子也认为该当提拔自己所了解的人。小侄的亲信,就是小侄所了解的。古人不也说'举贤不避亲'?桓蛎流着汗勉勉強強把殷仲思刚才教他的说辞说了个大概。

  这个无法无天的狂徒贤侄认为他是贤才?

  桓蛎听丞相语气冷峻,不由自主跪下:大人明鉴,小侄确实有失查之罪,请大人处置。殷仲思也跟他说了,不宜一味狡辩抵赖。该他的罪责,就慡慡快快承认,要求处罚,反容易博得大人好感,量刑也可酌情减轻

  难道只有失查之罪?不是贤侄支使下属为非作歹?

  实在冤枉!桓蛎叫道。小侄平⽇荒怠政务、疏于查看,是小侄的不是,甘愿受罚。但支使下属为非作歹,实无此事。请大人明察。

  谢安以手支额,叹道:贤侄怠于嬉戏,游逸无度,这失查之罪,也是不轻啊。何况贤侄识人不明,用人唯亲,置‮家国‬的官职为儿戏,授权于奷佞小人,使之危害百姓。这…

  桓蛎听他越说越厉害,似乎杀了头后再充军尚不⾜以抵罪,吓得魂不附体,冷汗流了満⾝,连连磕头叫道:请大人开恩!请大人开恩!

  殷仲思稍有不忍。吓一吓他以惩治他的轻信糊涂,也是应该。只是他有些摸不透谢安的心思。他语气平和,但言词犀利,一旦定了桓蛎的罪,便是量刑过重也不宜再使他改口。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是趁他尚未决定前,诉之于言语,使桓蛎的刑判尽量减轻。

  大人,可否先听在下申诉一言?殷仲思从一旁探出⾝来。

  哦?谢安抬眼看了看他,你有什么话要讲?

  大人,官权好比是钢刀,上峰授权于下属,好比授刀于此人。这持刀人可以用这把刀切菜,也可以用这把刀杀人。如果持刀人品行不端,用刀杀了人,可没听说过授刀人也该有罪。

  谢安道:比喻不当。官权好比是钢刀,不错,是以授权与人更不能当作儿戏。小子难道不知道相关人等须受连坐之罪么?本以为他是桓府家奴,但他⾝着儒衫,气宇轩昂,倒有些拿不准。看来更象是幕僚食客一类。

  殷仲思咬咬牙:在下以为连坐之罪太也惨无人道。一个人呱呱坠世,所亲者⽗⺟,得命于上天。孤零零而来,将来也孤零零而去,在世上一切行为,罪也好,荣也好,都该一⾝承担。为什么要牵连旁人?令无辜者受刑,使无罪人断肠?在下认为不妥。请大人三思。

  你认为桓蛎小子无辜无罪,不该受罚?

  在下只是认为桓公子该为自己的失查之罪受罚,却无须替他人受过。一人做事一人当。请大人明断。

  天下居官糊涂者,只需自认失查之罪,便可以把一切轻轻掀过。不顾他的行为陷民于⽔火,危害了‮家国‬?小子你认为这也不算什么吗?‮家国‬动不安,为官者不能自律,不能御下,不能有功于朝廷,不能造福于一方,要他何用?家国前途又何在?这次断刑,不仅仅在于他的过错,更是给天下为官者一个警戒。

  如果大人以为失查之罪罪罚太轻,该奏请皇上更改王法。有法不依,形同虚设。如果大人以为无能者居官,祸害家国,更该奏请皇上选拔英才,授之以权柄,以造福百姓,杜绝鬻官买爵之路。昔⽇曹孟德'唯才是举',而今⽇朝廷只看重门第,任用世族豪门,九品中正,使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有才者无法施展,无才者上居⾼位。至于给天下为官者一个警戒云云,在下以为因迫于形势而使桓公子成为儆猴之,他未免太可怜。请大人依法明断。

  谢安喝道:你好大胆!一介布⾐,敢评论‮家国‬大事,纵谈天下形势,还敢对朝廷心存怨望。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殷仲思手心捏汗:大人贤明,在下才敢直言无忌。狂妄得罪之处,还请海函。自知这句话中有马庇成分在內,不噤汗颜。只好自我安慰:在他屋檐下,怎敢不低头;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強自出头,作了屈死冤魂,于人于己都未见得有什么好处罢。

  谢‮定安‬定注视着他,心想:倒不知道桓府有这等人物在。有心再试探他一下,问道:依你说,桓蛎的失查之罪该怎样处刑?

  殷仲思恭敬道:在下不懂刑法,不敢妄言。大人名扬天下,自不会屈断一人,使天下人斥为不公。

  谢安心道:好小子,用话来挤兑我。便道:然则他识人不明,居官糊涂,就此作罢不成?

  殷仲思道:居官糊涂,实因他年纪尚轻,玩心又重,定不⾜。请大人就此罢免他的官职,让他⽗亲领回家去好好教导磨砺,以使成才。其实先学做人,再学做事,于他只有好处,才不会误己误人。至于识人不明,却有可辫之处。世上奷佞小人为了包蔵祸心常乔装自饰,非火眼金睛实不⾜以明断。大人总还记得这样的诗句:'周公恐惧流言⽇,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年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忠奷之间,确实难辨。求全责备,未必可取。

  谢安直视着他,喝道:好一个忠奷难辨,真伪难知。阁下折节屈己,作出一副恭敬恳切的样子,对桓家极尽巴结讨好之能事,使桓冲把儿子安心托付给你。阁下是忠是奷?在这里侃侃而谈,揣摩老夫心思,撩拨老夫爱才之心,又意何为?难道在桓家不得伸展,良鸟想择木而栖、抛弃旧枝了?

  殷仲思脸涨得通红,浑⾝‮热燥‬,好似突然在人前⾚⾝露体,‮愧羞‬难当,无地自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安笑道:小子无知,还敢在这里胡吹大气,把别人当傻瓜么?不过老夫有一点被你料中:爱才若渴。如今前秦兵犯,朝廷急需用人。老夫也不吝阶前盈寸之地,使你不得一展报负。我正需要可以在我帐前摇旗呐喊、擂鼓助阵、鸣锣开道、呼号奔走之人。

  殷仲思⾎⾊从脸上瞬间退去,复又冲上,咬牙道:大人⾼踞上位,却口齿轻薄,言语无德。未免太小觑被辱者的报复心,也太看轻被辱者的记恨心。

  谢安道:哦?你这是威胁恐吓?还是好意提醒?昔⽇韩信试畦下之辱,勾践有卧薪尝胆之时。这点点言语都经受不起,小子,你不是我要的人才!

  殷仲思傲然道:我是殷侯之子。我殷家是簪缨世家,出将⼊相,不比你谢家差,哪里有什么小子?谢公还请言语自重。连大人的称谓也省了。看来谢安若再言语不中听,他也要出言不逊了。

  谢安一怔,随即笑道:匹夫见辱,⾝而起,剑攻口伐,还不⾜称勇。阁下刚刚畅言择人需摒弃门户⾼低,这会儿自我表⽩出生望族,公侯冢子,意为何呢?

  桓蛎听他们一语来一言往的好不热闹,这时言语失和,剑拔弩张,不由吓了一跳,拉拉殷仲思的⾐袖,要他自制,不可得罪了丞相大人。这人,路上说的好好的,要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管谢安如何开罪,切不可随意使子,发公子哥儿的脾气。怎么事到临头忘了个⼲⼲净净,自己沉不住气发起火来了?实是比他还不如!

  殷仲思強庒下怒气,抱拳道:言尽于此。在下等告辞。恭候谢公明断。

  谢安捋须笑道:你如此得罪于我,难道不怕我报复在桓蛎⾝上?使你在桓家无立⾜之地?

  殷仲思一怔,说道:若传言是实,谢公还不是迁怒于人的小人。

  谢安笑道:好说。我的提议仍然有效。你不妨考虑一下。基本上我只喜敢反驳我的人,可是我与这些人又很难相处。我这里不比桓府清闲自在,但可遂你凌霄青云之志。看到底是你的功名前程重要,还是一时荣辱重要。

  殷仲思没有回答,拉着桓允告退,自行回府。

  *****

  过了几天,绿儿忍不住来找他。你这几天怎么一个人躲着也不见人?现在是谁把这种含义不明的拘噤強加在自己⾝上?见他埋着头不理她,推他道:喂,怎么了?

  殷仲思颓然抬起头,有气无力地道:别闹我。自己出去玩。乖,听话。

  绿儿心疼地看他七八糟的胡茬子和満脸的苍⽩憔悴,问道:你病了么?把手放到他额上。

  殷仲思把她手拿下来,叹道:我今天真的没心思。你快快出去胡闹好了,我也不来管你。

  绿儿忽然心慌: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不管我了?

  殷仲思委靡不振:我没资格管你。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会啊,你又聪明,又霸道,又心狠手辣。绿儿咯咯笑:你是个很好的东西。顿了顿,又添加一句:我从来没有象喜你那样喜任何人。说完自己也不噤害羞。

  殷仲思也忍不住微笑:你喜我什么?是我的大声咆哮?还是喋喋不休的说教?她是个开心果。他可以理解她⽗亲偏爱她的原因了。有时候轻松的胡说八道是放松神经的最佳良葯。

  都不是,绿儿一本正经。她好喜看他面露微笑的样子,这时她才发觉他是第一次对她笑着说话。是你在上了我的当之后毫无所觉,还沾沾自喜的时候,我会有一种真正的満⾜。我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最喜你。是的,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殷仲思哈哈大笑。机灵鬼。

  绿儿红着脸点点头。

  殷仲思点一下她的鼻子:这可不是夸奖你的话。好罢,我的精神头又来了。你这几天有没有好好读书?字练了吗?

  啊!绿儿把脸埋进手里哀叫,为什么好好的要提这样杀风景的话。你明知道我又不爱读书。

  什么?你偷懒了这么多天,不去远远躲起来忏悔,还敢跑到我面前来神气活现?殷仲思凶眉立现。

  这家伙,过河拆桥!也不想想刚才谁逗得他破涕为笑。你自己失职,也敢来怪我?这几天你到哪里去了?你还记不记得你是我的老师,该当督促我的功课。

  殷仲思看着她,扬了扬眉:这倒还是我的不是?

  那是自然。

  你⽪庠欠揍是不是?敢来这里胡说八道?殷仲思威之以武。

  绿儿瞅着他:动手动脚是野蛮人的行为。你动不动威胁要动手教训我,欺负我一个手无缚之力的弱女子,你好差劲!

  你再说一遍。殷仲思口气凶恶,眼中却带着笑意。

  绿儿小心翼翼退到他捉不到的地方,找死地道:你好差劲!好差劲好差劲!

  殷仲思霍地站起,看来太久没有教训你,你就开始无法无天了。

  绿儿看他大步过来,笑着大叫救命,抱头逃窜。救命啊!救命!

  还想逃?殷仲思三两下赶上她,一把捉住,嘴角含笑:看你往哪里逃。手⾼⾼举起,问道:怕不怕?怕就快快求饶,或可网开一面。

  绿儿看着他,咬着下,小心翼翼地道:我才不要。你不敢!

  你看我敢不敢。作势要打下。

  绿儿尖叫:哇!救命!救…

  殷仲思一把捂住她嘴,好了,跟你闹着玩的。你再尖叫下去,人家以为这里发生什么⾎腥命案。

  绿儿倚在他怀里,抬头看着他,柔声道:我知道。

  他低头看她:她双眸明亮,璀璨得让最华美的宝石也为之逊⾊。她双颊‮红粉‬,肌肤细腻,红的嘴如玫瑰新绽,人一尝其芬芳。他能感觉到抱她在怀里的滋味,却又有股想要而不能要的苦涩。情是这样奇妙的东西,几年来相安无事,只是一次过了线就如舂原之草,蓬蓬一发不可收拾。可是他不能再随意碰她,因为他不相信自己,不敢保证细微的接触后会发生什么。他此刻情绪不稳定,受伤的心也正需要安慰。可是他不能放纵自己去占有她而获得安慰。她是个好女孩,她以后要嫁人,保有贞洁是她以后幸福的保障。不能让她以后的丈夫有指责她的机会。可是他又不舍得放手。她小小的⾝子跟他那么契合,被他拥在怀里的感觉是那么好。一下下就好,兄长式的拥抱不会伤害到她,却可以让他一解久旱盼甘雨的‮望渴‬。知道什么?他嗓音沙哑地问,声音里有他自己也不相信的温柔意味。

  绿儿也在望着他:他这样魁伟英武,气概不凡,被光晒得微黑的脸庞坚毅而有棱角,让她有伸手‮摩抚‬的冲动。她希望他‮吻亲‬她,就象上次一样。知道什么?她茫地问,踮起脚靠近他,双手攀上去楼住他的脖子。可恶,他太⾼大,而她⾝量未长成,只堪堪到他口。如果不是他愿意,她本亲不到他。她挫折地呻昑,眼巴巴地瞅着他,眼里有难以启齿的请求之意。

  要放开她了。殷仲思告诉自己。小丫头正在情窦初开的年纪,而他恰巧是府里不是她兄长,却又跟她走得较近的年轻男子。她会有一点动心也很平常。而且她的爱慕‮望渴‬毫不掩蔵,在眼底眉梢、言语举动中流露出来,在在对他的自制力提出挑战。殷仲思啊殷仲思,他对自己自语:你切不可占她年轻无知的便宜。你的心难道无主,不能自控么?难道你真的是个卑鄙小人?!

  要放开她了。不能再苦苦留恋片刻的‮存温‬。不要痴心妄想得到不可能属于他的东西。他毫不怀疑现在就算要她私奔,绿儿也会毫不迟疑地跟着他到天涯海角。可是这样飘魄流浪的生活绝不是好的生活。他供不起她如此优渥的生活,更徨论他是不是能养得活她都是问题。他也有他自己的抱负,还不能说服自己放弃。

  他正想松手,绿儿忽然问:什么东西戳着我?低下头,希奇地问:这个突突的东西是什么?

  殷仲思大窘,不知该如何隐蔵自己的犯罪证据。

  到底是什么?绿儿好奇地问。

  人人都有,毫不希奇。殷仲思含糊带过。

  我就没有。绿儿脸上的神情明⽩指控他在说谎。

  因为我是男人。男人就会,就会…你别问了好不好?哪来这么多问题!

  为什么不能问?他越支吾她越好奇。你为什么突然会这样?她低头惊叹:他的男还⾼⾼昂起,气势十⾜,宽松的袍子也未能遮掩多少。为什么我以前没见到过你这样?

  殷仲思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想要落荒而逃的一天。而且他有一股要找样东西遮住前⾝的冲动。叫你别问你就别问,他不得不以更凶恶的口气掩饰这前所未有的尴尬,别多废话!

  绿儿哼道:小气!不说拉倒,我去问阿爹去。

  殷仲思大惊失⾊:要是让桓冲知道他心存旑思…。其实不光是桓冲,任谁知道,他都没脸见人了。别去!他急叫,一把拉住她。

  为什么?绿儿心里笑翻了天。原来他的罩门在这儿。多年来她遍寻不着,真要以为他是刀不⼊的铁金刚。原来,哈哈!原来他要这样逗着玩。瞧他満头大汗的样子,真是过瘾。她笑眯眯地瞧着他。

  为什么为什么!她实在好奇得过分!我说不准去就不准去。没道理好跟你讲。殷仲思没好气。熊熊的火已转成了熊熊的怒火。求不満已经很悲惨了,还要来闹他!

  绿儿叫道:你还敢跟我厉害?我要去告诉阿爹,你欺负人。

  殷仲思咬牙切齿---这是他跟她认识并相处以来他最常有的情绪动作。再闹小心我揍你!

  你才不敢!绿儿有持无恐,看死他不敢动手。这么多年来老是威胁她要诉诸武力,一直是雷声大没雨点。唉,她也真笨,笨笨地相信他,害她在他多年的威下不敢放肆。早知他虚言恐吓,她也不必多受那么多罪。

  看来这就是狼来了喊多了的下场。他只好苦笑。这小丫头不再怕他了,他不能依仗自己⾝⾼马大欺负她,还有什么优势让她俯首听命?也罢,斗了这么多年,就以他认输落下帷幕罢。反正她不久就要出嫁,也没什么好再斗的了。就算,就算是给她的结婚礼物好了。那么你要怎么样?

  除非你跟我说对不起,还要诚心诚意道歉。唉,早知道也会有赢回来的一天,应该平时多想想该怎么罚他才对,也免得现在临时抱佛脚。

  要不要跪下?殷仲思挖苦地问。

  绿儿假装听不懂,咦,你怎么会这么主动?算了,男儿膝下有⻩金。看在你这么诚恳的份上,就免了罢。反正她只是要扳回面子,又不是真的要惹火他。

  对不起。

  听不见。绿儿使刁。

  对不起!殷仲思对着她耳朵吼。要是她敢再说听不见,他就要她好看。

  绿儿捂住耳朵,皱眉道:⼲吗那么大声!你还没诚心诚意道歉哪

  对不起就是道歉了。

  可是都不诚心的!绿儿抱怨。诚心的人哪会是这付德

  殷仲思也不说话,拳头捏得咯叻叻作响,瞪视着她。

  绿儿忙道:好罢好罢,这样就可以了啦。心里嘀咕:就会凶我!这人,有够恶霸,连道个歉也狠霸霸。不过这样她也很満意了。算你过关。她笑着跑出去品味胜利的喜悦,还给他幽静的个人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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