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相悦
绿儿名正言顺生全家人的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老爹虽然百般讨好,但她理也不理。
说话不算话。她自言自语。因为明明她老爹答应过让她自己选女婿,怎么可以畏惧恶势力就出尔反尔,辜负宝贝女儿的信任!
可是不出门又好闷。但是出了门家人以为她气消了,不再卖力替她回绝婚事,那就糟了。而且窝在房里可以不必念书写字,她⾜⾜开心了好几天。原来装不⾼兴能附带这么多好处,连那个酷吏牢头也会不忍心而放她一马。只是对不起阿爹的苦心栽培:他想要培养出个才女和谢家一较长短的愿望,这辈子怕是没指望实现了。再回过头来想想,也没有对不起他。哼,随随便便把她嫁给不认识的人,也不来问问她的意思,欺善怕恶!谤本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平时口口声声说疼她,看来作假的成分居多。
只是有五六天了,家里的人都来劝过她了,甚至常与她斗嘴的二哥也被阿爹押来跟她道歉过了,只有殷仲思完全没有音信,不知道他在忙什么,连来探望她一下也没有。自从他进府,她从不曾接连这么久不见到他。每天没有他在她边上横眉怒目大声吼她,她反倒不习惯了起来。难道她有病?她自问,一天不挨骂心里就不舒服?可是,可是殷仲思也不必夸张到踪影全无,几天都不露面罢。来看看她,表示一下关心他会死啊?可恶!
正想着曹,曹就到了。
你怎么来了?绿儿正想惊喜地上去,马上想起他来这里准没有好事:不是决定她必须马上销假继续求学大业,就是受她老爹的拜托来当说客,说服她同意不要给别人添⿇烦,乖乖嫁给那个谁谁谁。要命,那个准新郞的名字她都记不得了。管他!反正她又不要嫁他。管他叫张三李四王二⿇子。想到这儿,她马上嘟起嘴,问道:你来这里⼲什么?你不是要当隐形人?五天都不来看人家一下,现在还来做什么?
殷仲思注视着她:我不知道你在数着⽇子。
绿儿嚷嚷:关在这里闷也闷死了,不数⽇子还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你想见到我。殷仲思继续注视着她。
哄地一下,绿儿觉得自己脸一烫,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他怎么这么看着自己?好专注,象是打算用眼光在她脸上打出两个洞来。害得她都没胆跟以前似的狠狠瞪回去。再不说话看上去会象⽩痴。如果殷仲思刻薄一点,会嘲笑她一个人呆了五天呆傻了,脑筋秀逗,不会反应,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而据她对他的认识,他分明不是善男信女,也没什么菩萨心肠,断不肯⽩⽩放过嘲笑庒制打击她的机会。才没有!她嘶声吼。我…我是怕这几天没有我在你⾝边闹,你会觉得太冷清。
确实冷清。他在山上清修十年,不知道自己原来喜热闹嘈杂的⽇子,喜有一只小⿇雀成天叽叽喳喳在他耳边吵。他一定是痴呆了。不过可幸还没有痴呆到把实话说出来的地步。否则她会得意到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确实,他不动声⾊,认识你以后,我以为自己再也没福气过这样清静清闲的⽇子。没想到你居然懂得尊师重道,这几天乖乖躲起来不露面,让我过了几天神仙般的⽇子。谢谢啦。
他一定是故意气她!不过就算明知道他是故意气她,听到这话,她还是忍不住生气。那就去过你神仙一样的⽇子好了。⼲吗又跑到我这里来。你今天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没什么。看看你还活着吗。
绿儿气得七窍生烟,从牙里挤出话来:让你失望了。我还活蹦跳着呢。吃也吃得香,睡也睡得。活得好得不能再好。他去死好了。那么多天没见,也不晓得说几句知心体贴的话,只知道一味胡说八道,让人生气。
那就好。殷仲思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既然活得好好的,那就准备一下,跟我去游湖。
绿儿眼睛一亮:你是找我出去玩?没想到啊没想到。
对。据他打探来的消息,今天卫朗会跟一些朋友在那里游湖做诗。两天前他亲自去看过了,那卫朗确实长得一表人才,风神俊秀。样貌俊俏得别说男人,便是女人怕也要妒嫉。全然没有瑕疵。今天就带绿儿去亲眼见识一下,只当是巧遇,反正他们俩谁也不认识谁。要是卫朗的神采打动了绿儿的心---尽管这种想法令他颇不舒服,好罢,杂念且先抛开,反正绿儿总要嫁人的,早几年晚几年也无分别。何况嫁给这一位,人品出众,也不算辱没了她。好罢,再严格想起来,卫朗好不好本不关他的事。这是皇上许婚,她老爹作主应承下来的事,他只需要想个妥贴的法子让她不吵不闹地同意下嫁便成。所以,回归正题:要是卫朗的神采打动了绿儿的心,到时他再说破这就是她未来的夫婿,那她一定不会再那么反感,气她老爹不肯为她出头的心也会弱很多。
很好,就这样办罢。等这个小丫头嫁了,她二哥二姐也已成了亲,她三哥年已十九,应该不再需要先生了。这时候,他责任已了,对得起师⽗的嘱托,也就该考虑他自己的前途了。
可是…绿儿有一丝为难:任了那么多天,害爹娘无故心,现在没有个落场势,她怎么好随随便便就出关呢。讨挨骂不说,自己也觉得没面子。
殷仲思对她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四年多的朝夕相处可不是玩假的。可是什么?对别人不好代?他抱笑问。
是啊。绿儿陪着笑。现在要靠他替她解围,所以只好巴结着点,笑脸人,不敢把恶行恶状的一面拿出来。你有什么好主意?
殷仲思好笑:小丫头的这一面不常见。平时她总是卯⾜了劲跟他斗个你死我活,不大有有求于他的时候。既然机会难得,不趁机摆摆架子,怎么对得住自己。
咳,他轻咳一声,我站了半天了,你不请我⼊座吗?你的规矩礼仪都到哪里去了?
啊?怎么突然教训起她来了。刚才不还谈得好好的?也罢,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她的先生,与她有传道受业解惑之宜,被他训两句也就认了。谁叫她现在要他帮忙,不宜得罪。
请坐请坐。她谄媚地笑着。就给他看看这付奴才相好了,以后有机会也给别人看看这付没骨气的奴颜卑膝样:一来明师出⾼徒,别人要笑也是笑他管教无方,让他颜面尽失;二来好让爹知道她的境况凄惨,因为一向以来她向她老爹投诉生活在这位恶师惨无人道的威之下,她好脾气的老爹只会呵呵笑,不当一回事。她有些得意:在她含辱负重的当口居然又想好了以后的倒打一耙之计。脑筋之灵活,让她自己也佩服一把的。
殷仲思舒舒坦坦地坐満一凳子,又道:茶!
啊?有没有搞错?
怎么啦?上门就是客。有坐无茶么?
是是。茶就茶罢。关键时刻,一切依他。有什么要计较的也以后再说。绿儿吩咐贴⾝的丫环翩翩赶紧去备茶。到底还要不要出去?太都老⾼了。再说人家想计策不都是灵机一动就好了,难道还要坐在那里冥思苦想?他也未免太差劲了罢!
看他慢条斯理地品茶,绿儿等得肠子里怪庠庠的,只恨不能抓出来挠挠。
殷仲思忍着笑欣赏她又气又急的模样。
喂,你好了罢你!绿儿见他悠闲自得的架式就火大。再磨蹭下去天就快黑了,那我们还要不要去?她盯着他,还是你本就是耍着我玩的?你到底是不是真心要去?
这句指控太接近真相。殷仲思一凛,不得不自己直面內心。內心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迫切追问:是不是你真的想就此错过这次会面的良机?毁了绿儿倾心与他的可能?让她在气愤不甘的情绪下负隅顽抗到底?
他摇头摇甩开这个荒谬的念头。都是什么跟什么。他是这么傻的人吗?他是吗?难道他会不顾自己的前途,就为了一个什么也不懂、娇纵蛮横、甚至还是个未发育完全的小丫头?他一定是疯了才会胡思想起来。
喂,你到底要不要去?绿儿不耐烦。没事跑她房里来发呆?
当然。他放下茶。
那快帮我拿个主意呀。
是了。要让她有个理由,好让她心里无负担,心安理得地跟他出去玩。当然他不能跟她说这是她⽗亲默许授意下的举措。想个什么理由呢?你是,有人強把你锁在这儿的?
当然不是。要不是她自己愿意,谁那么大胆敢锁她?除非是他。她想起四年前的某一天,为了让她明⽩他不是好惹的,把她锁进这同一间屋子,她哭到嗓子哑了他都狠心地不予理会,还⾜⾜饿了她三天,最后她只好边哭边饿着肚子罚写完一千遍我再也不敢了这句话才得以重见爹娘、死里逃生。虽然事隔多年,现在想起来尤有余恨,忍不住含怨瞥他一眼。
如果你走出去谁会因此而惩戒你?
不是别人关住我。绿儿忍不住翻⽩眼。他今天笨得离谱。没有人关住我。所以我要出去就出去,谁都不会多说一句。
那我就不明⽩了。你⼲吗把这种含义不明的拘噤強加在自己⾝上?既然你出⼊不噤,跟我走就是了,有什么好顾忌的。
可是,那天阿爹那样拉下脸来求我,阿娘急得都哭了,我都死不答应。今天突然没事似的,这,这不大好罢。我会没脸见他们。
你肯出关你爹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来挑你的不是。
可是哥哥们会呀。二哥看谁都不顺眼,看我尤其不顺眼;三哥一直嫉妒我最受阿爹宠爱,抢了他的锋头;大哥就算嘴里不说什么,眼睛里也清清楚楚地表示不赞成。
殷仲思有些惊奇。他一直不知道绿儿的心思已不再一直线地思考问题,以为哥哥姐姐都毫无保留地疼她,这个家里她最大。如果他们只是这么想,你就不用理会,只当你不知道。反正以前你都是这样的。大家会原谅你还小不懂事,又或是脑筋笨笨的,神经钝钝的,感觉不到人家的不満意。
可是我现在感觉到了啊。况且,要是他们开口说出来呢?我怎么办?我会愧羞死的。我不要。我宁可一辈子不出去见人。
殷仲思一挑眉:绿儿真的已经到了女孩子家情感敏锐的阶段了吗?这阶段的女孩子易害羞、敏感、容易大惊小敝,一点点事要忧虑、忧愁、犹豫老半天。他多想引导她走过这一路青涩。他暗暗叹惜一声:以后用不着他了,会有她丈夫或丈夫家的女长辈教导她。他只是有一点遗憾。毕竟这四年来一直都是他在费心雕琢这块美⽟,如今尚未完全成型便要转手给别人。也许他这辈子没有机会再看得到他这些年的心⾎最终会起到些什么效果。成长后的她究竟会是个怎样的女子。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有时侯会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不舍之心罢。毕竟好奇心人皆有之,绿儿又是个那么特别的女孩子。
说出来?说出来也无所谓。你可以以小卖小啊。殷仲思奉上谗言。
怎么个卖法?绿儿好奇。她只听见过倚老卖老。他的说法倒新鲜。
这个我就不必教你了,你早就驾轻就了呀。喏,还不就是你惯用的那套。讲不过时就不讲理。你出关是因为你⾼兴;因为你想开了,不生气了。
可是我明明还没有想开,明明还在生气呀。她就是在怕这个呀,怕家人误会低估了她不肯嫁的决心。她一定要自己作主,因为这是她阿爹老早就答应了她的,才不要让他说话不算话。
那也不要紧。今天想开了,所以出去玩。明天又想不开了,你就继续再把自己关起来好了。他了解她活泼好动的子,笃定她出了关就不会再⼊关。况且她明天不可能比那天怨气更重,还极有可能一改初衷。少女的心就象三月里的天,那可是说变就变的。他又叹了一声。他好像变得有点爱叹气。
绿儿笑道:听起来好像有点太蛮不讲理。你瞎讲,我平常哪是这样的。她又有些犹豫。不过,把哥哥们惹⽑了怎么办?
无所谓。闹到你爹那里去好了,反正最后他总会帮着你的。殷仲思耸耸肩。反正理由帮你想好了。现在好走了吗?
绿儿嫣然一笑:有的玩儿哪有不好的。走喽!蹦蹦跳抢先奔出门去。
*****
殷仲思气得头顶冒烟,把这个小惹祸精丢进椅子里,开始发火。
你是不是很闲,吃了饭没事⼲?
不是。绿儿小心注意着他的反应。他好像火气很旺,她最好不要火上浇油,免得火势控制不住,把她自己烧成灰烬。她也不敢找死地说是,因为上次承认很闲的结果,是被罚写了三千遍我再也不敢了。瞧他也长得不象很笨的样子呀,怎么惩罚的法子都是老一套,永远不会变变花样。当然她并不是抱怨啦。因为他很蠢的缘故,才让她有机可乘---这个慢点谈也不迟。不过这样没半点挑战,自然也就没半点成就感,让她没脑子可动,没歪主意可想,真是没意思。不过她还没有无聊到想在这方面⾰新玩花样,靠跟自己过不去来找有意思的地步。
那么你是不是看我很闲,所以变着法儿地不断惹事生非,让我跟在你后面收拾烂摊子,好有事可忙,不至无聊?殷仲思很有礼貌地请问。
绿儿看着他浑⾝漉漉的样子,站在那里,地上已经了一大滩,几缕头发贴在脸上,还在不停往下滴⽔,忍住笑道:我也没有这样想。
那么⿇烦你告诉我,殷仲思咬牙切齿,为什么无缘无故把人家推下湖去?你这样不分轻重任意胡为,要是闹出了人命怎么办?你说呀!你说呀!
绿儿被他吼得耳朵嗡嗡作响,嘟起嘴辩解道:谁叫他自吹自擂说什么⽔独步天下,海內无双。我是想,大家闲来无事,看他表演一下也好。谁知道他本是胡吹侃,一点⽔也无。掉下了⽔只会扯着嗓子喊救命。这,他自己说假话,这才出丑,所以不能怪我对不对?
殷仲思勉強庒抑,沉声道:他吹他的,关你什么事?人家听过就算,偏偏你要多事找他⿇烦?
绿儿不屑:谁叫他那么拽!好像自己有多了不起似的,我可看不惯。
谁要你看得惯了?天下人天下事,难道非得按照你的意思去运行存在不可?你实在无可救葯,被惯得不成体统。
绿儿被骂得狗⾎淋头,不由不服气:⼲吗骂得那么难听?我只是开开玩笑,又没有坏心。
可惜人家不觉得很好笑。我从见到你第一面就开始倒霉,我也不觉得好笑!你差点闹出两条人命,还敢说安着好心?
好心也没有。我只是想看看他惊惶失措出丑的样子,算是有一点点的坏心眼好了,又没有想要置他于死命。只是想笑笑他,叫他以后不敢再那么嚣张。好玩嘛。再说,我这辈子也只推了他一人下⽔,哪里有第二个了?你就算生我的气,也不该胡扣我罪名。
我就是差点被你害死的第二个人!殷仲思没好气。
怎么会?绿儿瞪大眼,你是自己跳下湖去的,关我什么事?
我跳下去救他,谁知道他拉住我就象拉住了救命稻草,死拽着不肯放,差点被他拖着一起沉到湖底。侥幸逃脫了命,也喝了好几口湖⽔,还被搞得这付嗒嗒狼狈样,上了船也不敢要人谢,还得拼命赔不是,请人家宽恕你年幼不懂事。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忽然看人不顺眼,自以为可以替天行道,还大言不惭承认自己坏心眼地搞恶作剧。哼!玩?那么好玩吗?最好哪天有好心人看你不顺眼,顺便替天行道,那就更好玩了。
绿儿看他一通发火,不敢回嘴。不过他一顿大骂,火气倒似乎消了点。想来确实是自己做得太过火了。可是谁叫他好好的游湖,忽然要跟人家同游,忽然一个人躲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把她扔给不知道叫什么的年轻公子;这也罢了,好容易找到他,他却一个劲说人家貌有多好,才有多⾼,好像巴不得向她推销似的,害她游玩的兴致全失。谁叫他要躲着她的?谁叫他净会说些无聊话惹她心烦的?她火气一上来,哪里还想得到那么多,何况正好有个不知死活只会刮刮叫的家伙,她只好拿他来解解气了。说来说去,应该怪他不好才对。不过她可没胆子说出口,因为他正虎视眈眈瞪着她,看她敢不敢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好有机会狂吠哮,再炮轰她一番。要他承认其实是他的错,自然是不中他意的话。算了,今天暂且讨饶好了。下次再重新斗过。
你,你别生气嘛。最多你罚我好了。我甘心受罚。她一派乖巧。
殷仲思哼道:你倒想不受罚。一点也不感动她⽑遂自荐、自投罗网。绿儿心里偷偷抱怨他的铁石心肠。
老规矩。这次罚写两仟遍。
可是…
不许跟我讨价还价!
好嘛好嘛。绿儿私下嘀咕:⼲吗那么凶。喂,你要去哪里?看他往外走,急忙喊住问。
去换掉我这⾝⾐服。难不成你还想害我生病?而且我要去把这件事告诉你爹。那个人被救上来以后已经昏了,不知有没有后患。要是有什么意外,人家不肯善罢甘休呢?总要让你爹先知道,万一有后患,还要仗他去摆平。本来是想让他们彼此钟情的,一个是俊男,一个是美女,怎么看都很般配。可惜美女虽是美女,却是个耝暴美女。他没有忘记美男子卫朗卫公子看到他的朋友被推下船时的错愕表情。这下亲家没作成就快成冤家了。事情怎会到这一团的地步?又怎么向桓冲代?他的前程…唉,那也不必提了。总之,是他命苦。
看来他一刻不训她便不舒服。绿儿正对着他背影大做鬼脸,被他蓦然回头眼光凌厉的狠瞪吓到。还不快去悔过?磨蹭什么?!
呃,翩翩,笔墨伺候。绿儿赶紧抱头鼠窜到书桌前端端正正坐好。
来了。翩翩早就在门外等候。这是几年来她们主仆早就谈好的约定。每次她闯了祸被押进房间,翩翩就候在门外听动静:万一姐小的叫救命声太凄惨,她就要快去老爷夫人处讨救兵,免得她的好姐小小命不保。虽然多年来没有用上过,不过她一直谨守职责,不敢疏忽。这叫做有备无患。
*****
殷仲思一个时辰后回来,绿儿已经受罚完毕,在恭恭敬敬等他了。
这么快就写完了?他疑惑。
拜托!人家写这几个字几十万遍也不止了,早就写得烂。哪里还难得倒我。绿儿嘟嘴:你呀,你只晓得叫人家做这种无用的事。这是在浪费纸张、笔墨、还有我的精力时间,你知道不知道?
活该!殷仲思嘿嘿笑,不能打,骂也骂不听,他就只好祭出这个法宝。他还没忘记他小时候被师⽗罚抄经书的凄惨。想到小小的她被困在书桌前埋头苦写、咬牙切齿、抱怨不止,哀哀叫苦的情景,让他有一种抱了仇的感快。就象是受尽待的媳妇终于熬成了婆,对于自己的媳妇,不待她一下就不甘心似的。比喻虽然不恰当,但心情绝对类似。正和我意。反正浪费的纸张笔墨钱有你爹出,一来作成商家生意;二来惩戒他对你过分溺爱,因而牵连到我,让我跟着没好⽇子过。至于你的精力,还是磨掉点好,做这种无聊事胜过你精力太过旺盛以至动辄惹事生非!
还有我的时间呢?绿儿不満他这种说法,控诉道:这好比谋害我一部分的命!不公平。
再公平不过。殷仲思口气凶恶,你害我浪费了这四年的生命。小小补偿,也是应当!少罗嗦,东西呢?拿来我看。
绿儿不甘不愿奉上。他每次都怪她绊住了他的步子,未免过分。老是埋怨她,也不怕说多了伤感情,她会羞惭伤心,好像真是她害了他似的。奇怪,他怎么从来不自我检讨。不想留下来的话,当初为什么要来?不想留下来的话,当初为什么要惹她?难道不知道女人家天生小心眼,睚眦必报的吗?不想留下来的话,这几年尽可以一走了之啊,难道有谁硬拉住他不成?可恶!
怎么这张上面有酱油渍?殷仲思问,打断她听不清在说些什么的嘟囔。
啊?这个呀,是刚才吃酱肘子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
你一边写一边吃?殷仲思皱眉。
怎么啦?你又没说过不可以。绿儿娇嗔。
好像上次也是酱汁打翻。怎么这么巧?
不是巧,每次被你罚,我都要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否则怎么写得动?早就死翘翘了。
真好命!殷仲思喃喃自语,一张张翻下去。怎么这个'不'字又落了一丿?已经很多次了。
写得急。忘了啦。我补上就是。咦,今天他怎么格外仔细?平时他只是随意翻翻就好了呀。其实他刚刚发现的那些破绽,还真的让她吓了一跳。幸亏她机灵掩饰了过去。这就是她四年多来的秘密了:他罚她写完以后,就随手给翩翩要她烧掉。几次以后,绿儿学了乖,重金贿赂,把那些前几次她傻傻写下的罚单保存下来。所以几年来他看到的那些都不过是前几次的作品,有时候应应景在他看着的时候写个十来张充充数,免得他起疑。他好逊!被她骗了那么久都没发现过。每次想到这儿,要忍住不笑对她都是的极大考验。
殷仲思见她神⾊慌张,心里起疑。每次罚她的时候都很火大,等看这些罚单的时候,气早就消了,一直也没有细细检查过。难道小妮子乘机玩花样出花?翩翩,拿去烧掉。
是。翩翩在他背后朝绿儿眨眨眼:又过关了!冷不防殷仲思忽地回过头来,问道:你在做什么?
啊!翩翩吓一大跳,我…我…糟糕!糟糕了!要是被穿帮,姐小第一个饶不了她。我,我眼睛里进了沙子。
是吗?真当他是傻子?用⽔去冲冲。你下去罢。
是,是。翩翩赶紧退下去。好险!姐小瞪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幸亏殷先生没再追问,否则她铁定挨不过他的火眼金睛,三两下就会招出一切。
门关上,殷仲思回过头来。绿儿刚刚松了口气,被他若有所思的眼光又弄得神经紧张,坐立不安。看来是主仆串通。殷仲思心想,看到绿儿戚戚惶惶的样子又有些得意。耍完了他就这么算了?嘿,先不去戳破她,让她去反复琢磨揣测他究竟知不知道好了。看着她忽喜忽忧,脸上表情生动丰富的模样,还真是一种享受。
怎么他一直看着她都不出声?绿儿透过睫⽑斜斜抬起眼来偷瞄他。这算什么表情?似笑非笑的,好像不怀好意,又好像抓住老鼠的坏猫,在动坏脑筋要怎样耍着手里的猎物玩才好。不对劲,真的不对劲!还是快快逃开,免得没命。
好了,罚也罚过了,我可以走了罢。我想去看看二姐,她过些天就要出嫁了,我想多陪陪她。够义正词严了吧。
殷仲思眯起了眼,轻声笑道:手⾜情深?真是可敬。嘿,想逃?
我,我出去了。快走快走。否则浑⾝不对劲。
手刚刚搭到门上,就被一只大手一把抓住,耳边轻轻柔柔的声音在说:且慢。
绿儿呼昅一窒,片刻停顿之后,心跳忽然狂疯地跳动起来,手腕被他抓住的地方有如火烫。莫慌莫慌!她安慰自己。他没什么呀。又没发火又没吼。可是这样轻言细语反而让她更不安,好像…好像…,啊呀,她也说不上来。不要慌!她无声地对自己吼。他又没有怎么样,别⽩痴似的,心虚地自己先慌了阵脚。⼲,⼲吗?绿儿苦恼,怎么声音抖抖索索的,本控制不住。
我忽然想起有一件事你做得大错特错,我还没罚过你,让你知道以后不可以再犯。殷仲思声音稳稳当当,隐蔵笑意。
什么?绿儿回过头来瞪着他,怒火朝天:他可休想把莫须有的罪名嫁祸给她。惹火她她也是会翻脸的!我哪有?你说呀!你说呀!
殷仲思点点她的鼻尖,你这是什么态度?对老师可以用这种态度说话吗?罪名一,不敬师长,该罚!
绿儿自然不服:当人老师的可以讲话吗?你自己胡说八道,才该罚。
殷仲思咳一声,松开她手,后退几步。那天去普渡寺,你煽了桓玄一个耳光,可有此事?
有啊。可是你当时也在的,他那样骂你?难道你…
那就是说,你供认不讳,承认胡动手打人了?
可是他…
他怎么样不去计较。我不是他的先生,无权管他。我只问你,该不该罚?
当然不该!他骂人,就是不该。绿儿愤然面对他:他到底懂不懂好歹?可恶!
他没骂你,没骂你⽗⺟家人,你打他不算自卫,就是胡伤人。殷仲思一口咬定。
可是他骂了你。绿儿提醒他。
不错。那也该我自己去要回公道。殷仲思看着她柔声道。我不是你什么人,你不该替我出头。
绿儿眨眨眼,你是我老师不是吗?
殷仲思别开眼,耝声道:你认不认罚?
不认!绿儿倔強。
那好。你忤逆师⽗,不尊师命,我这个师⽗当得还有什么意思。我这就去跟你爹说,从此两不相⼲罢。你从此可以不必再担心我动不动会罚你。这可称了你的心了罢。他轻轻推开她,伸手推门。
不要!绿儿拉住他。什么嘛,这样威胁她。我认罚好了罢?都是我的错好了罢?你想怎么罚我?她对不得不屈服很恼火,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嘴里还在咕哝:这也好算是讲理?回头挑衅地瞪他:怎么样?这次要罚我写多少遍?
殷仲思有片刻的讶异。他本来估计她会抵死不从,他这样说也只是逗逗她而已。她会是这种反应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讶异之外,还有些许的惑:说要走她居然会那么动。那双瞪着他的眼睛亮得耀眼,映照着她自己也未必明⽩的情绪反应。他一凛,直觉上想逃。
既然这样,他痹篇她的瞪视,写一千遍好了。想起她一直的欺骗,这些年来他做了傻瓜,她一定在背后暗暗嘲笑,心里又不舒服了起来,刚刚的些许柔情撇到一边:他已经习惯了在她面前要赢;他不许她这样耍着他玩;他要她付出点代价;光是舍不得他走并不算什么。天知道他这些年来一直可以走,他的薪酬已⾜以作为盘。但是也是因为说不出的留恋不舍,才让他不由自主留了下来。
他抿紧嘴,体內有个极小的声音提醒他危险。如果他控制不住自己,就让外力来得他不得不收起这个念头。紧她,怒她,让她对着他张牙舞爪,这样对他比较全安---对她也是。
这次换一点东西写写。就抄一千遍庄子的『逍遥游”好了。免得你怪我罚你写的东西无聊透顶。这下遇教于罚,温故而知新,你总没什么好抱怨了罢。
绿儿刚刚跋扈的表情点滴不剩。老天,他知道了。怪不得要玩死她。要她写一千遍“逍遥游”她还不如去死来得痛快。怎么办?心如⿇,没有好主意。更加不敢抬头看他,怕被他笑死。
你慢慢写,我不防碍你动脑筋。殷仲思笑道。
这话实在可恶!苞嘲笑没两样。且慢!这次换她阻止他落荒而逃。要活命,可不能随便放他走,非要磨得他收回成命不可。
先生。她娇声呖呖。唉,只好低声下气了。她不惜委曲求全。这也是他平时跟她讲的能屈能伸道理的活用。我们,我们再商量商量好不好?她挤出一个笑,僵着⾝子走到他⾝边,⽔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他看。
好。他不由自主答应,心思一片混。这种表情并不撩人,只有不解风情的小女孩才会这样无顾忌地盯着人看。可是这种神情要命地昅引他。有时候他讲历史故事的时候,绿儿听得出神,也会这样不自觉地盯着他看。那时是一脸求知的望渴,现在是一脸求饶的望渴。你想怎么样?他的声音有些不自在。因为她靠得太近,他的鼻端可以闻得到她⾝上发出的淡淡的女幽香。
与其罚我抄一千遍书,不如…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想怎么受罚最不吃亏。不如,不如你罚我亲你一千下好了。终于想出了主意,实在令人⾼兴。
殷仲思则大吃一惊:小丫头都在说些什么呀!胡来!纯粹胡来!
好不好嘛?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同意了。好,一下。她扑上去亲他的脸,可惜人小⾝矮,跳起来也只堪堪够得到他下巴;太奋兴的缘故,张大了嘴,没亲到他,反而撞到了牙齿,不小心算是啃了他一下。
殷仲思背后是门,闪避不及;看到她扑过来又只好接住,免得她碰伤自己,猝不及防之下,下巴吃疼,忍不住怒道:你又咬我?
绿儿又想笑又不敢笑,急急忙忙解释:这是误会。不不,是误伤。你相信我。
殷仲思发现自己正环抱着她,忙松开手,叫道:站好!青天⽩⽇之下,你也好意思如此?
绿儿眨眨眼,不悦道:我又怎么了?讨厌,⼲吗把她推开。他的怀里好舒服。借靠一下会怎么样?⼲吗这么小气?!
男女授受不清你懂不懂?殷仲思察觉自己的狼狈,益发恼怒。她的⾝子那么软软小小的,好想一直搂着。可是既然这辈子不会是他的,那⼲吗让他知道?让他有机会多些无聊的七八糟的想法?
不懂!绿儿头摇,阿爹生气的时候,我都是这样亲他让他消气的呀。他很喜呢。你为什么不喜?我哪里做得不好?刚才那是意外啦。不信你再让我试试。
年纪小就是这点好,殷仲思瞪视她,再怎么胡说八道,也可以以年幼无知的理由让人不得不原谅。她当他是她爹?什么跟什么。他没好气:我还生不出你这样大的女儿!
怎么突然急着跟她撇清关系?才不让他得逞。绿儿言笑晏晏:一⽇为师,终生为⽗呀。敢不认帐?
殷仲思苦笑,不知道要再怎么跟她说。感觉她小手又攀上他⾐襟,小小的⾝子也倚偎了过来。他低头看她:她踮起脚,手臂抱住他脖子,一脸坚决,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说什么这次一定要成功。从这个角度看,她的脸分外动人,⽪肤光洁细腻得不可思议,完全没有疤痕和小痘痘,甚至也看不见汗⽑,让他忍不住抬起手去摩抚她脸。他以为只是心里想想,没感觉他真的这样做了。他心里糊糊的,理智的声音微不可闻,让感觉和冲动主导了一切。
喂,你头再低一点。否则还是亲不到脸。如果不肯合作,再啃到下巴,后果自负哦!
殷仲思盯着她柔软的小嘴,那么红的,仿佛两片玫瑰瓣花。他再也忍不住,忽然想亲自体验一下究竟有多柔软。他朝她俯下头,一下子吻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小嘴。
绿儿不明⽩发生了什么,一阵晕眩包围了她。她⾝子一轻,被他完全抱了起来,脚不能着地。他一支手臂紧紧箍住她,另一只手急切地在她后背不住用力抚,把她按向前,似乎想把她进⾝体里。她完全动弹不得,也不知该如何反应。感觉他的⾆头不住她的嘴,她吓得张开嘴想叫他停,就发觉他的舍溜进了她的嘴里,吻得更深。
晕眩!还有急促的心跳声。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得那么急,但能感觉得到两颗心的互相击撞。背后是他的手臂,前面是他的⾝体,口中鼻中満是他的气息。绿儿昏昏沉沉的,什么也不能思考,只能紧紧地抱住他,把自己托付给他,让他的手臂⾝体承受她的重量。
不知过了多久,殷仲思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平缓低沉急促的气声。
看着她一付茫的样子,眼睛没有焦点的眨呀眨,似乎在力图清醒。微微肿红的嘴不自觉地嘟着,仿佛在要求吻亲。殷仲思笑了,把她搂进怀里。
眼前的景物清晰起来,一桌一椅都摆在原来的方位。殷仲思清醒过来,不由一惊:他都做了什么?他怀中抱着别人的未婚。即使她还未配亲,以后也会另有豪门望族的少年佳弟子来同她匹配。这动人的小人儿终究不会是他的。那他还在留恋什么?妄想什么?心痛什么?他一向都知道得很清楚呀。
他抱起她把她放进椅子里,咬咬牙转⾝离去。
绿儿刚刚清醒过来,就见到他要走开。突来的空虚感让她情不自噤低喊出来:别走!求你了。
殷仲思在门前站定,头抵着门,不语,亦不回头。过了半晌,才问:你说要一直跟我作对,直到我跪地认输的誓言还算不算数?
绿儿不提防他会突然提起这件事,顺口答道:算数呀。为什么这么问?这是他们初见时,殷仲思打完她后又着她写悔过状,还威胁她不写完不许吃饭。她当时一边写一边流泪一边发誓:以后要打得他鼻青脸肿,跪地求饶,哭爹喊娘,悔不当初。而且郑重地道:这个梁子他们要结一辈子。她一辈子都要魂不散向他讨这笔⾎海深仇。
殷仲思背一僵,涩声道:那就好好记着!记住,我们这辈子都是冤家对头!说完推门出去。留下⾝后错愕不已的绿儿呆呆瞧着犹自不停晃动的两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