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文莞,我今晚就走了,送我一程。”
怎么这么突然?碰巧殷品尧出门,其他人又睡下,此刻品尧殷切的叮嘱在文莞脑子里环绕不去。
陆书棠轻哀地说:“此后天涯各一方,断了音讯,邈无踪影,我们可能不会再见了。”
今晚的夜月显得诡异,天际星棋罗布、幽远闪烁,这样清朗的天空下表叔的⾝影竟然模糊。他平⽇里肃冷的容颜软了下来,换上柔柔凉凉的笑,挂在嘴上的弧度与天边的下弦月相衬映。
“这样也不肯送吗?”她犹豫起来。“不是…”
“你怕我?”他凄凉地笑。“想不到末了留下一个遗憾。”
这一句话直击她的心窝。表叔匪夷所思的举动,忽冷忽热的。
她冲口而出:“表叔,告诉我你们之间的事。”
“来吧。”
夜风吹,夜雾浓,她跟着陆书棠不觉露⽔沾裙裾。脸庞拂过有沁凉⽔意的微风,她急急跟紧他,不知将往何处去。
直到她脚酸,一口气快接不上来,忙叫:
“表叔,慢些,我快跟不上了。”
他倏然停住,缓缓回⾝,角依然弯笑,但眼中却没有笑意;“我不是你表叔。”
她心里没有一丝难过,只有些许惆怅。该是这样,她绞尽脑汁也猜不透为何他如此疏离、冷漠,幸好他不是她表叔,否则她落空的期盼不知得添多少酸楚。
“怎么你像松口气的感觉。”
啊,太明显了,她该露出哀伤神情的。她受窘地扁了扁嘴。
“无妨,我明⽩我不是那么好相处的人。”
“你到底是谁?你不单只想来看看我,带给我⽗⺟的消息,应该不只是这样,对吧?”
微风带起他⾐角,修长俊逸,潇洒如谪仙子,拖长的影子神秘诡奇。
为了探寻真相,她抑住心中的骇怕。“你是有目的的,我⽗⺟与你有仇?你说过的一切,全是谎言?”
陆书棠蒙的眼光越过她。“描述你爹的形象全是真的,我们情同手⾜,师出同门,以师兄弟相称。我们学艺时光何等快乐,每天摸黑早起练功,一同接绚丽晨曦,夜里同卧一铺,互相勉励,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一起。犯了错,师兄一定代我受罚,他呵护疼惜的神情我怎么也忘不了。文莞,从那时起我便知道,师兄是我的一切。”
她震愕得说不出话,他…什么意思?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他…爱着她爹!
陆书棠淡笑。“你一定瞧不起我了,男人怎能爱男人!我不管别人怎么想,爱便爱了,有什么道理?凡人世俗的看法全不在我眼底,我蔑视他们所建立的传统制度。我心里只要他陪着我,一辈子在山林里也可以自在快活。”
她听得头⽪发⿇。事不关己,己不心,他爱了男、女、少、老,她都可以不当回事,可他爱上的人是她爹啊!
“那是…不行的!”
他惨然笑道:“文莞,你能怪我吗?爱苗滋长,我可管不住。”
原来他的怪气是因为他爱了不能爱的人。
“可我爹不爱你。”
他的眼眸闪过一丝狠。“你娘的存在是个错误!”
他的爱才是天大的错误。“凭什么因你难启齿的爱判她是个错误?”
“她不该来,她错误的出现在我与师兄命运的轨道上。”
文莞冷静说道:
“她不是错误,所以我生下来了。”
“错误可以纠正。”他冷地笑,下弦月的清冷照亮他的狰狞。她感到一阵冷栗;“你不会…”
“她不该介⼊我们之间,她瓜分了师兄对我的爱。”
“别自作多情,我爹对你只是同门情谊!”
他似乎听不到她的话,一味诉说自己的感觉:
“你娘是梗在我们之间的阻碍,我坚决相信,若没有她,我与师兄会厮守一辈子。”
“做梦!”她大叫,拼命地头摇,却摇不醒他的梦。
“那真是一场璀璨华美的梦,却让何苇打碎了。你娘是狐狸精,把我师兄得团团,转,他当着我的面诉说她的好,痴痴呆呆想着她,莫名其妙地傻笑。她有什么好?就一脸狐媚,她得师兄心智丧失,而他却甘之如饴,居然还娶了她!”
文莞这才知道她娘的名字叫何苇,莫怪他从不提她娘的名字。
“狐媚,有其⺟必有其女,殷晶尧恋你的程度,与当年师兄的痴不相上下。”
她拒绝他莫须有的指控。“你杀了他们?”
“不,我只要何苇死。何苇的感觉太敏锐,她察觉了我对师兄的爱,那也罢了,这种事我从不隐讳;可她偏处处阻挠我与师兄见面,离间我们的感情,怂恿他作个无情人。”
他犹记文隽康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阿棠,我不知道你对我…对不起。”
他知道师兄的对不起意味什么,他不能接受他的感情,所以师兄只能说对不起,辜负了自己。
之后文隽康迁往江南,他不能承受这样的背叛。他深深相信若没有何苇,他会是他的,到现在依然坚信不疑。
愈往下听愈不对劲,文莞嗅得出危险的气味,可是不到结果。
“他虽无情,但我不忍下手,我只想杀何苇。暗中给二人下了毒,那要不了命,只会虚软,我趁虚追击,花钱派人狙杀。我并不想杀你爹,他的死我始料未及,他奋不顾⾝保护何苇与你,而那帮杀手为求保命,顾不了与我的约定,我赶去时只看见两造新墓碑。”
他两眼空洞,有着挥不去的哀伤。
“这几年来我如同行尸走⾁,万念俱灰,人生没有目的;生命没有意义,重游旧地,想不到从乡里人士口中知道你还活着。当我知道这消息时心底又重新燃起希望,你是师兄留下的唯一⾎
脉,我要将我的所有给你,只可惜,”他戾气乍现:“你长得太像何苇!”
她心神一凛。“你想杀我。”
“我不允许容貌与她相似的人活在世上,我受不了!”
她惊恐地看向四周,忙着追赶他的脚步,不觉已到了城郊。
“找什么?殷品尧低估了我,看护你的保镖不济事,让我给杀了。”他像慈祥长者般劝:“你乖,念在师兄分上,我会给你个痛快。”“你疯了!”
“或许。”他的眼神又恍惚了。“更早之前,在我遇见师兄时便疯了,碰上他便开始了我狂疯的念头。文莞,你能怪我吗?恨何苇⼊骨也是情非得已,我也克制不住。所以,你必须死。”
分明是狠如豺狼,脸上竟漾起慈悲的笑,仿佛对文莞来说死是一种恩惠。
阵阵寒意自脚底窜起,谁知道她离了翰汇庄?谁又知道她往何处去?该听殷晶尧的话,不该硬去美化陆书棠的漠寒。
“你本不爱他,你对我爹只是強烈的独占,那不是爱!”
他凄凉地笑了。“你不懂,我也不着求你懂。”
“爱他便该祝福他,你却毁了他的幸福!”
唉,他真的癫狂了,表情瞬息万变,不知道下一步是什么?这会儿他又冷得像块冰了。
“所以,他们在⻩泉等你,我该送你一家团聚。”
文莞在他眼神骤变之际拔腿就逃,她拼命跑,不知道能逃到哪儿去,耳边只听到呼呼风声及尾随于后的陆书棠的狂笑。
満天闪烁的星星似嘲笑她的愚昧,殷品尧费力劝阻她跌⼊危险的蛛网,是她不知轻重一占脑儿去相信⾎缘关系的凝聚与融合,她坚信追本溯源能带给她存在感。
深夜里;郊野间见不到半个人,天地四方亦无她能蔵⾝之处,耳后陆书棠的笑声亦步亦趋。
品尧,如果你在此…
她脑中闪过与殷品尧相处的点点滴滴,心中涌现酸涩的甜藌,他都已经软下⾝段张开双臂拥抱,她却迟迟不肯打开心扉。怪她执念太重,相信自己片面的认定,对他如此,对陆书棠又何尝不是?
她上气不接下气,不远处一片黑暗,安危难辨,她慢下脚步任丽探视,只见黑不见底,宛若深渊。
这断崖,已是尽头!“文莞。”
声音冰冰冷冷,像此刻她透了的仅衫。
她回过⾝,陆书棠的脸在月光下越发苍⽩。
“别怕,死不可怕,活在世上的寂寞才叫万虫钻心。那种苦,不懂也好,早逝的你遇不上那种苦楚,是好事。”
“我不是怕,是不甘心。”泪⽔集聚眼眶。“我这么相信你,想不到你却是杀我⽗⺟的元凶,我故意忽略池塘事件你的⾝影,到头来只印证我的愚痴。看错人,是我不好,自作自受,没有—句怨言;可现在,我最想见殷品尧一面,临死前,一面也好。”
陆书棠冷眼看着她的难过,略感安慰,天下痛苦之人不单他一个。他追着她来,不是为了享受猫玩弄掌中鼠的快乐,不下杀手,是念着对师兄的情分踌躇再三。
但文莞梨花带泪的脸庞,令他杀气顿发。“这张脸,不知要伤多少人的心!”充満肃杀的手臂扬起,文莞认命地闭上眼,乖乖受死。
怎知她并未感到生命结束时的痛苦,却听见⾁⾝搏击的声音,她疑惑地张开眼,不可置信的喜悦充塞心臆。
“品尧!”
殷品尧与陆书棠手时得空回首轻斥:“蠢蛋!”复凝神接过一掌。
前一刻泪眼婆娑,此时笑中有泪,以往只觉得他的斥责附着轻视的意味,不知怎地,今天心里甜滋滋,有疼溺的味道。
她不懂武功,但见殷品尧从容不迫、行止优雅,而陆书棠却満头大汗、处处掣肘,便安了心。
她相信以品尧的武功要取他命不难,杀人偿命,一命抵她爹娘两条命算便宜他了。但扪心自问,她真要他的命?
可⽗⺟何辜?双亲深仇非报不可,但说实话,他也是可怜人啊!陡然间陆书棠口中了一掌,口噴鲜⾎,倒卧在地。
文莞见状惊喊:“别杀他!”
“阿莞!”真受够了,她又来妇人之仁了!
她为难地说:“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他是有罪,是该死。虽然我爹娘的死全因为他,但他是策划,非亲手行凶。他的心很难理解,但我不要判他的罪,让官府决定,以律法定刑吧?”
陆书棠空茫茫地望着天空,冷不防从袖口出暗器,殷品尧不察他的机诈,连忙侧⾝闪过。他趁隙飞⾝向文莞扑去,殷品尧迅速回⾝五爪扣住他右肩膀,破⾁抵骨,他吭也不吭一声,硬是留下五道⽪⾁绽开的⾎痕,挣脫殷品尧朝文莞奔去。殷品尧情急中又发一掌,他喉口一甜,又吐了口⾎,但步履仍不停歇。
文莞几时见过这般惊心动魄的杀戮景象,一时呆愣住了!
陆书棠耝暴地抱住她拖向断崖。“文莞,你我同归于尽!”
“不!”扳开锁住她间的手。
“陆书棠,放了她!”殷品尧看见了他脸上⽟石俱焚的决绝。
他仰天长啸:“谁都不能阻止我!”
他们飞离了地面,接着便往下坠,他闭眼,満意地享受自己的安排。他不会,再也见不到何苇的脸了。
但下坠的⾝势猛地停住,眼前映现殷品尧焦急的脸孔。
“撑住,别松手!”陆书棠惨然一笑,无无求。
殷品尧更抓紧他“你是非不分,阿莞方才还为你求情,你忘了吗?”他重重地強调:“她是文隽康的骨⾁,文隽康的!她不是何苇,她温善纯良,处处维护你,不出一句恶言,你的私怨,⼲她何事!”
陆书棠受伤过重,中气不⾜:“你…放手,你救不了…两个人。”
文莞仰脸看着殷品尧,他奋不顾⾝,一脸焦急地关心她的安危…叶姐说的没错,他长得真是好看,自己真是蠢笨,生死两隔时才想到他的好…她心中酸涩,百般不舍。
忆起往⽇他恶劣、不通人情的对待,许多強烈的关怀其实早蔵在霸道的表面下。她像牛的固执个处处曲解他释放出来的好意,亏他那么有耐心,包容她的不知好歹。
在死亡边缘,与他相处的一切一切,飞快转进她脑海,在这危急时刻,她只想到他与她的过往。
他看着她,此刻眼中只有她,充満爱恋。
十年前欠了他,如今又欠下情债,看来今生无以为报,只能下辈子…再续前缘。
她凄地笑:“品尧,我下辈子愿与你结为夫,偿还欠你的情。”他心中一震,她语似诀别,想做什么?
他喝住她:“阿莞,别说!”
陆书棠周⾝腥气薰得她快呕昏了。“表叔,你放下我。”
殷品尧气得大叫:“阿莞,你糊涂了!”
“品尧,照常理论,你只能救一人,而你的手我牵不到,临死能见你一面,我已无憾!表叔,丢下我,你能活。”
阿棠,我不会扔下你,我们要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陆书棠忆起过往。师兄,我愿意的,可是你却不要,如果不能给我你的爱,当初为何要对我那么好?
陆书棠凄恻地低头看着文莞,她的敦厚良善来自于文隽康。⾎不断从他肩上涌出,他意识不清地喃喃呓语:
“文莞…再告诉你一件事,山涧间…朽桥旁,师兄曾以命救我!”
他用尽仅存的一丝力气将文莞提上来在殷品尧手上。
“还给你了,师兄。”
手腕一扭,他旋开了殷品尧的救援。“表叔!”“陆书棠的⾝子下落,不吐一声一字,任由黑渊呑噬了他。
一切归于寂静,秦时明月,汉时关,天地万物一直依天时运行。満天的星斗照不亮那泓深渊,陆书棠心中的黑暗与矛盾怕谁也无法给他光明,只有他自己。而他则选择下下策,自我解脫。
文莞不说话,柔软的⾝子在殷品尧怀中颤抖。
“别哭了,都过去了。”她兀自哭个不停。
“别怕,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抬起头,清丽的脸泪⽔纵横。“娶我吧!”
“嗄?”她忧得五官都揪在一起。“你反悔啦?”
“不,我只是…等太久了。”
她着急地问:“到底娶不娶啊?”他笑道:“求之不得。”
文莞破涕为笑。“那好,我要坐船,扬帆海上,给我的承诺你要兑现。”“全依你。”
她心満意⾜地偎进他怀中,他的膛宽阔而全安。过去陆书棠飘游四方,神魂无依,到头来为了挚爱之女舍弃生命。他死,为了要她活着。
她想,她是幸福的,在这死寂的夜里,有殷品尧陪着。至少,她比陆书棠怀有残缺的爱来得幸福。
***
“大堂哥,大哥算不算横刀夺爱?”
未闯情关胆敢说爱!眼前的品轩手里拿着不全的腿,那缺了的部分正被他意犹未尽的咀嚼着,哪一点像意失人?
“你哭无泪?”“我⼲嘛哭?”他语音含混不清。
“心里痛不痛?像扯裂心肺一般?”
一点也没有,他倒是痛快的吃喝。他对着殷泊胡头摇。
“会想捶顿⾜?”他笑出来。“怎么可能!”
“那就对了,文莞成了你大嫂,你一点也没有损失,品尧夺了谁的爱?”
“可是,阿莞是我先遇上的。”说说笑笑的乐时光,大哥的酷寒怎比得上?事情有先来后到,这朵花该他采。
“她是你大哥捡回来的。”
“我跟她的渊源比较深,”他手指着头:“我额上的疤还是她留下的。”
殷泊胡扬眉。“听起来眷恋颇深,当初为什么不极力争取?”
“迫于大哥威,我不敢。”“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翰汇庄今夜门前廊间挂上了红彩灯,喜洋洋的红光映热了秋天的夜。
殷品轩喝了口酒。“我不甘心,大堂哥,我们去闹洞房好不好?”
“你敢?”
“就是不敢才找你去。大堂哥,机会难得耶。”
聪明人不把这当机会。“月好风清。”
傲晶轩望了眼窗外。“的确是好天气。”
“良宵苦短。”
“⼲我们什么事?”
“品轩,咱们⼲杯。”殷泊胡举杯。
今天这个好⽇子值得庆贺,虽然不明所以,他还是跟着举⾼酒杯。两只酒杯在空中轻碰。“祝翰汇庄子孙満堂,人丁昌旺。”
有意思!殷品轩看出端倪,笑眯眯微偏头俏⽪地看着他。“这意味大哥的多余精力不会用在我们⾝上?”总算开窍了!“没错。”
“⼲杯!”两人不约而同大喊,开怀大笑。
夜凉如⽔,风轻轻吹送,捎来秋的信息。那⼲慡的味道,飘进了四方天地,拂过扬州城,照看那燃着喜烛的新房。
夜深,舂⾊正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