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为甚么我会在这里?
人来人往的地下铁,陌生的气息、一张张不认识的冷漠脸庞,匆匆自⾝边穿梭的纷杂人流…
为甚么要带我来这里?妈妈。
…妈妈,你要去哪里?
…乖,小澜,在这裏等着,不要走开,妈妈给你买冰淇淋吃,马上就回来喔…
…可是,我一个人好怕…
…不用怕,小澜,等着啊,妈妈真的马上就回来。
…嗯。
十分钟、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三个小时…
无数个小时,无数的人流自⾝边穿梭而过。
等到望眼穿,等到腿都站酸了,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可是,⺟亲那悉的⾝影,始终没有出现。
…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呆着?家长呢?
…是啊,家长都不在⾝边耶,会不会走散了?
…小妹妹,警员叔叔马上就来了,乖,不要再哭了,警员叔叔会带你回家喔…
…警员先生,快来看一下,这位小妹妹一直一个人站在这里哭个不停,不知发生甚么事了,⿇烦您赶紧查一下吧。
惊恐、害怕、孤单、无助…
被遗弃的感觉,再没有谁比我更清楚,所以,请不要再丢下我,留我一个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彷徨失措。
安澜一惊,蓦然睁开眼。
満目都是刺眼的⽩光…
柔软温暖的铺,淡雅的香气,有令人想溶化的感觉…但是残留在心中的,却是噩梦过后难以呼昅的窒痛。
“妈妈…”
突然,全⾝被紧紧抱住的重量和孩子的哭喊,提醒她⾝在何处。
“小康?”
才一动⾝,就觉得头痛裂,按住额头,安澜想起了经过。
是了,她刚才明明还在等电车,谁知进站时不慎被人撞了一下,顿时失去知觉…
以后发生了甚么?她被人救了吗?还是被送⼊了医院?
“这里是…”
“是我家。”耳畔响起男人的声音,一抬头,她微微怔住。
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材⾼大,五官坚毅而俊朗,眼眸温和睿智,洋溢着知的沉静。
接触到她探究的目光,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角微微上扬,柔和下来的线条别有一股男成的魅力。
“你终于醒了,你在地铁晕倒了,我把你送到医院,医生说你是严重贫⾎,再加上营养不良才会被人一撞就昏倒,本来想让你住院,但我怕你的孩子没人照顾,所以就冒昧地把你带回来了,请不要见怪。”
凌瑞杰侃侃道出经过。
原来如此。
“妈妈,叔叔是个大好人喔,他不仅带你去医院,还做好吃的给我吃…”
小康天真烂漫地说,眼中毫不掩饰对眼前男人的信任。看来,在她昏的这段期间,小康已经和他相处得很好了。
“是吗?谢谢你。”
安澜淡淡地说,忍着头痛下。
这种淡然无谓的态度,其实很容易令人误会,然而她却并不自觉,这只是安澜一贯的处事方式而已。
踩到地面,仍旧晕眩的大脑,令她不噤轻轻一晃。
“小心…”
凌瑞杰才伸出手,她就猛地向后一缩,不过随即察觉到自己反应的过敏,而且对方并无恶意,她露出微带歉意的笑容。
这笑容带着一股戒备的意味,眼中有很明显的不定安,像遭遇威胁竖起⽑的小猫,而且是那种在下雨天淋得透、无处可去的流浪小猫,对任何试图接近的人都怀有莫名的敌意。
凌瑞杰不知道自己为甚么会这么想,但她给他的感觉就是这么強烈。
不着痕迹地,他轻轻缩回手…
“这是…你家?”
安澜环顾四周。
灰蓝冷⾊调为主的居室,周遭的摆设一看就知造价不菲,墙上挂着⾊彩浓郁的油画。简洁精美又不流俗的设计,充分展现主人的品味。
窗外的暮⾊中,隐约可见繁茂的枝叶和精美的花园照明灯,是间豪华别墅;而眼前优雅沉肃的男子,就是这间别墅的主人?
“嗯。你要不要再躺一下?医生说,你贫⾎的情况相当严重,最好能静养上一段时间。”
男子沉静的眼眸里,有一种她无法透析的情绪,像是…担忧?
怎么可能?
任谁也不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担忧。
甩掉无聊的臆测,安澜站直⾝体,头还是有点晕,不过没关系。
“不用了,怎么好意思再⿇烦你。对了,诊治费也是你帮我代付的吧,是多少?我马上还给你。”
“没有多少,算了。”
算了?
大概对家境富裕的人而言,这点钱的确微不⾜道,但对安澜,这可不是“算了”这么简单就能一笔勾销。
“怎么可以算了?”安澜蹙起秀眉“没有道理让你救了我后,还替我代付诊治费,这笔钱我一定要还给你!”
焦急之下,她的口气有些生硬。
“这样啊,如果你觉得方便的话…”
男子不噤露出苦笑,是自己不通人情、固执己见的错吗?空气中顿时染上一层淡淡的尴尬…
安澜还在坚持“我现在⾝边没有这么多现金,如果你信得过我,就等我把现金取出来后还给你,如果你想现在要,我马上去找自动提款机。”
“现在都这么晚了,你要到哪里去找?”男人温和地看着她“不必这么急,等你甚么时候方便再还给我好了。”
“喔…”安澜沉默下来。
男人虽然还是保持着沉静的模样,但安澜知道,不擅与人相处的自己,一定又在某种程度上表达不当,才导致目前尴尬生硬的场面出现。
安澜从小就不知道,要如何正确表达出內心的感受。
害怕了会哭泣,⾼兴就会微笑,伤心了免不了难过…别人很容易做到的情绪表达,对她而言,却是⾼难度。
她不仅无法正确表达自己,还会令人对她的言谈举止产生误会。
上学时,她就经常被⾝边的朋友批评…“你看上去怎么有点冷眼看人间的样子”
当时这个评语还令就读⾼一的安澜惑了好一阵子。
“冷眼看人间”难道这就是她给别人的全部印象?
久而久之,安澜终于意识到,她那很少情绪流露的脸颊,的确给人不易亲近的印象;她淡漠且大而化之的说话态度,又给人強烈的冷傲感,即使本人没有这个意思,但别人却不免留下“这个人是不是故意要拒人千里之外”的负面感觉。
为免引起误会,安澜就选择沉默。但这样的沉默,只会更加令人误解。
从⽗⺟眼中“乖僻”的小孩,同学眼中“冷傲”的家伙,到师长心中“无葯可救”的坏女生…从小到大,净是些负面的评语。
人际往,的确是安澜最不擅长的一项。
然而,即使明知自己的垢病,却无意改变,更无意去合别人。
是怎样的自己,就过怎样的生活吧。就算被误会,就算⾝边没有一个亲近的朋友,也无所谓。
谁料这次,突发的状况,竞令她欠了陌生人一个天大的人情…
这是安澜最怕的事,欠了钱还可以还,欠了人情却是一笔不小的心债。一向立独的自己,不愿给任何人⿇烦,更遑论是陌生人了。
虽然她装不来感涕零的样子,但及时还清钱款,也算是她努力以另一种方式表达谢意吧。
然而,她生硬的语气,显然只会令人误解她的诚意。看到男子微显尴尬的模样,安澜知道再待下去,只会令气氛更僵。
“实在太⿇烦你了,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我们现在告辞,治疗费我会尽快凑齐送到府上。”
她牵过小康的手“小康,向叔叔道歉,并说再见。”
“哦…”小康朝凌瑞杰挥挥手“谢谢叔叔,再见。”
“你们要去哪里?”
短短一句话,拉住了她的脚步。
…要去哪里?
她到底要去哪里?
回过头,对上男子温静深邃的眼眸。
“小康刚才还告诉我,你们被房东赶出来,应该…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吧?”
小康怎么把这种事随便告诉别人?毕竟是小孩子,对陌生人没有半点戒心。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窥探他人的隐私,只是随口问到的。”凌瑞杰解释道。
安澜低下头,随即又抬起来,淡淡一笑。“总有我们可去的地方。”
凌瑞皆拼着她,她的脸庞在光影投下显得很苍⽩,苍⽩而病态,反而透出一种柔弱的美。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不设防的她。
“如果你没有甚么目标的话,我倒有个建议…”他踌躇着开口。
“甚么建议?”
“要不要留下来当我的管家?”
“嗯?”安澜一怔。
“你也看到了,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别墅,再加上工作又忙,真的很需要一位管家,替我准备三餐、打扫房间及料理其他琐事。其实我之前就有在报上登过招聘的事,但一直没有找到适合的人选。现在看你这么照顾小康的样子,我就觉得你应该能胜任,不知你有没有趣兴?”
“你…要请我当管家?”生怕没有听清,安澜又重复了一遁。
“没错,只要够细心勤快就好了,我不难伺候。”凌瑞杰微微一笑“工作不算繁重,只是琐碎。包吃包住,月薪五万,如果做得好还会再往上调,你觉得怎样?”
“五万?包吃包住?”
安澜睁大眼睛,天上真的会掉馅饼吗?还正好不偏不倚地砸到自己头上!
“那就这样说定了。”凌瑞杰的神情很认真“我马上给你安排房间,然后带你四处看一看。”
“等一下!”
这个从天而降的馅饼实在太过丰厚,反而令她惊疑不定。
二十六年流浪的岁月中,安澜知道有些东西的确可以不劳而获,但天下没有⽩吃的午餐,表面上以免费为名义的午餐,到头来还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说不定,还是十分沉重的代价。
“有甚么问题吗?”眼前的男人坦地看着她,眼眸中透出一股沉稳的味道,如同大厅央中结实的柱子,可靠而全安。
他怎么看都不像心怀不轨的人。
“为甚么选我?我们只是陌生人而已,你本不了解我,就这样冒冒然请我做你的管家,难道你不怕我把你家洗劫一空?你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安澜冲口而出心中的怀疑。
她果然对他没有印象!
凌瑞皆凄笑“我们不是陌生人,安澜。”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安澜微微吃了一惊“是不是刚才送我去医院的时候,看了我的⾝份证?”
“不,在这之前我就知道。”凌瑞杰静静看着她淡漠清秀的脸颊,內心百感集“安澜,你真的没有认出我来?”
八年的光,可以改变一个人到甚么地步?还是说,她一如他所料,本没有注意过他?
“你是…”安澜上下打量他,満脸疑惑。
“我叫凌瑞杰,康瑞的瑞,杰出的杰。⾼一的时候,我们曾经是同班同学。”
“凌、瑞、杰?明远⾼中?”安澜喃喃低语,脑海中,终于有了些许影像的碎片…
一片片渐渐拼凑成形…
斑一短短一年的念书生涯中,凌瑞杰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一⼊学就四处听人传颂议论,想不注意也难。
他不仅是优等生,还是一班之长,同时⼊学不久就被选为生学会⼲部,成为历年学会中资历最浅当选的⼲部。
他学业优异、为人温和、出类拔萃、各项体育活动必拔头筹,每次测验模拟考都轻轻松松,稳居第一。不仅是同学眼中闪闪发光的天之骄子,亦是老师心中的宠儿和完美榜样。
对于像她这样隔三差五旷课逃学的差等生而言,是另一个天差地别的世界。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如黑与⽩、光与暗,只有观望,无法共融、甚至不可能有任何集。
而现在,这个世界却主动向她靠过来。
“没错,是我。安澜,好久不见。”
记忆中从未有过集的英俊男孩,现在则是成稳重的男子,朝她露出温和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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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实真,一切都太不实真了!
“妈妈,这好大好软喔,还有香香的味道…”
诜过澡后,小康就在卧室的大上滚来滚去,那像小猫般兴⾼彩烈打滚的模样,令安澜不噤莞尔。
别墅共有三间立独的主卧房,另有两间客房,目前她和小康住的,就是客房。即使如此,这房间仍是比她以前住的整个公寓单元还要宽敞得多。
“过来,妈妈给你把头发吹乾。”
“哦。”
小康乖巧地爬过来,靠在她怀里,纤细的胳膊不⾜一握,实在是太瘦了,安澜心疼地想。
“这是叔叔的房子,对不对?”
“对啊…这是别人的房子,叔叔好心才收留我们,所以小康要乖乖的,知道吗?”
“嗯…”小康用力点头“妈妈,管家是甚么啊?”
“管家啊,就是帮主人料理房子,打扫卫生,让他住得更舒适啊。”
“那妈妈要当叔叔的管家吗?”
“是啊,妈妈已经答应了。”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一直住在这个像童话一样的大房子里了呢?还有,我以后也可以每天见到叔叔?”
看得出,小康不仅很喜这里,也很喜凌瑞杰。
或许是从小缺乏⽗爱,他对成年的男子,都抱着一份莫名的依赖感,更何况是凌瑞杰这样温文稳重的男子。
“只要妈妈好好做事,小康乖乖听话,我们就应该可以住在这里吧。”安澜淡淡一笑。
“耶…太好了!”小康⾼兴地直跳起来。
“别动…”
安澜辛苦地拉住孩子活蹦跳的⾝体,好不容易把头发吹乾,小康不等她吩咐就迫不及待地钻⼊被窝…
“对了,妈妈,你跟叔叔是不是很早就认识?”睡意朦胧的小康,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嗯,睡吧…”安澜隔着被子,轻轻拍打着孩子的背部。
或许是走了一天累了,小康很快进⼊梦乡。她微笑凝视着孩子酣睡的模样,忍不住在他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夜深人静,全⾝的疲累排山倒海般袭来。不过,再多的疲累,也被已有落脚处的定安感冲淡。
凌瑞杰的援助之手,对⾝处困境的安澜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她当然没有理由拒绝⾼中旧同学的好意。
总算暂时有了栖⾝之所…
忽然,不知何处飘过的馥郁花香,攫取她的注意力。香气从窗飘来,淡淡的月光笼罩着别墅后院的花园。
是⽟兰树,不然不会有这么浓郁的香气,微风过处,枝叶挲摩出细碎的沙响…
凌瑞杰大概很喜园艺,将花园弄得美仑美奂。月光下依稀可见细细的竹条搭起的顶棚,枝影相叠,挂着不少花卉吊盆,飘拂生姿。
安澜记得就读“明远⾼中”时,学院大场上也种満了⽟兰树,走过就能闻到这股悉的香味。
那段从来不曾主动去回忆的⾼中时期,距离现在有多久了?
八年了吧,真是漫长的岁月…
口忽然溢満了淡淡的寂寞…
事实上,她认不出那个男人也是情有可原。⾼中只念了一年,她就辍学了,她对他真的没有太多印象。
包何况,他和她,一个是菁英,一个是差生,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平时本没有任何集,偶尔在教室裏擦肩而过,也视若无睹,最多点头扯出一抹微笑,更遑论谈了。
着额头,安澜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不记得,完全不记得以前跟他有甚么情,那为甚么,这个男人却能在八年后一眼就认出她?
大概他的记忆特别好,抑或,他特别热情好心?
看到流浪的无家可归的小狈小猫,如在能力所及,大多数人都免不了生起恻隐之心,把它们捡回去义务喂养,更不用说是曾经悉的小猫小狈了。
但是,她和小康不是两只小狈小猫,会有人想捡两个大活人回去吗?即使曾经是⾼中同学?
他就这么信任她?
目前他是单⾝一人居住,却一点也不避嫌,再怎么说她和他年纪相近,又带着一个小孩,如果他有女友,如果被他的女友或家人看到,会怎样?
太多太多的疑虑…
不过,这些问题,不该由她来想吧,这明明是凌瑞杰自己的问题,可是,他却一脸轻松,甚么都不在意。
真是搞不懂呵…果然不是同一世界的人,完全没法理解他的思维和行动…
想着想着,在⽟兰花的暗香浮动中,她已不知何时陷⼊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