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无明被御风带走之后,阎王和判官将事情问了个清楚。
虽然二郞将军偶有质疑,但在他兄弟们心照不宣的帮忙下,她的谎言始终未曾被拆穿。
天宮及去而复返的御风,先后提证,传来醒世阁专记凡间事的老三,将诅咒的前因后果皆代清楚,替她说尽了好话。
在一阵烈的讨论过后,广王阎罗将她的罪罚判下,将其予二子判官。
判官接过刑判,看着她宣告。
“天女云梦,你擅闯无间、私放人犯,铸下连番大错,本应拘回天界、打⼊天牢,但因你已是十八狱王之,成了地界之人,就该遵从地界之法。今念你诸多行事皆为救人,但行差踏错,不可不罚…”
判官念到一半,神⾊微变,不噤顿了一顿,才深昅口气,继续道:“今谪你天女之仙籍,重⼊人界轮回,受生老病死之苦,至善过相抵前,需永世轮回,不得超脫。”
重⼊轮回?
秦天宮一听,脸⾊大变。
“广王,云梦只因心良善,不忍龚齐拖累他人,才会铸下大错!”
“广王,云梦罪不及此,还请广王三思…”
“本王心意已决!”见两个儿子都急着帮腔,阎罗铁着脸,不假辞⾊的说:“龚齐转世后又再造杀孽,若无云梦私放,怎有这些后事?”
“但是…”
云梦见天宮还要再说,忙抬手拉住他。
天宮回首,只见她轻轻摇了头摇。
“可…”
御风也想开口。
“没关系的。”她柔声开口安抚他们。
她知道,这罚,已是大大的轻判。
“云梦,你对此,可有异议?”判官在此时,开口询问。
她抬首看着那形貌最似无明的判官,心口微微发疼。这人,和他一样,皆是面冷心热。她晓得,他看似冷酷,却在暗中帮了许多。
有他们这些兄弟在,无明应是不会有事的。
“没有。”她垂首而答。
闻此,始终沉默立子台上广王⾝旁的转轮王,直到这时,才开了口“若无异议,你便随我来吧。”
他从台上走了下来,领着她朝宮门而去。
见状,做事一板一眼的二郞将军不満地拧眉。
“等等,她既有罪,不用上铐吗?”
转轮王闻言,冷冷的回过头来,轻描淡写的道:“将军请放心,她若在本王手中私逃,本王必自上天庭,和⽟帝请罪。”
二郞将军为之哑口,这才不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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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牢里,只有石。
八十一支铁栅,将无明与一切隔绝开来。
御风将他押来之后,已离开多时。
玄铁锁炼,寒彻人心。
但那寒痛,却无法驱赶因她而起的害怕与心惊。
他没有办法不去想大殿上现在的状况。
人,是我放的。
她坚定的话语,在脑海里再次响起,却教他面⾊更加苍⽩。
他不该留她下来的,他该送她回去的。
他早该晓得她若知道,必会将过错揽在自己⾝上。
但那么长久以来,只有她,就只有她,是他深切望渴得到的纯净,⾜以填満他灵魂深处那逐渐扩大的黑暗空虚。
所以他冒险在事情还未清楚之前,将她留在⾝边。
他也知道,私放龚齐,是触犯了天地之规,但事皆有因果,这事有隐情,他也让老七再去细查,就算上头要怪罪,也是罚他。
这次来玄冥宮,他早有心理准备,就算因过被押下牢,他也早有备案。他不想让她担心,不想让她受到一丁点的伤害,却怎样也没想到,老七和老八会把她从无间带来,将一切了套…
忧惧啃噬着他的心。
他深昅口气,坐在石上,将脸埋⼊掌心。
在无尽的焦躁不安中,他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说服自己,事情尚有挽回的余地。
不会太糟的,爹会再召他上殿,他仍有将事情说清楚的机会,但寒颤却如万虫般在脊背上爬窜。
挞。
一声轻响,教他猛然抬起了头。
老七不知何时,已来到了铁栅外。
“你怎能带她来?”他哑声质问。
“我不能眼睁睁看你被押人大牢。”秦天宮看着眼里満是⾎丝、一脸疲惫的大哥,脸上闪过愧疚。“我以为带她来,能说服爹将事情查清楚,至少争取一点时间,让我能找出过往的判例,我没想过她会…”
看着七弟,无明知道不该怪他,老七并不了解她外柔內刚的格,就像一开始,他并不相信她真的愿意留在无间。
“她呢?”
“我是来带你上殿的。”秦天宮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一边开解铁栅噤制,有些僵硬的说。
他起⾝,却未上前,只是看着老七,冷声再问:“云梦呢?”
秦天宮还是没回答,只道:“爹说,这事你虽无大错,但过失仍有。因你督管无间不周,即⽇起,暂停无间之务!”
“天宮!”
短短两个字,教秦天宮整个人为之一顿,不由自主的抬起了头。
秦无明直到老七直视着他,才缓缓再次开了口。
“云梦呢?”
秦天宮看着面如寒霜的大哥,深昅口气,终于哑声道:“她…坚称人是她放的。爹判她…重⼊人界,至积善千万前,需永世轮回,不得超脫。”
永世轮回,不得超脫。
八个字,如槌一般,重重敲击在他的心头上。
他闭上了眼,整个人却仍微微晃了一晃。
你的伤,是我的…
你的痛,应该也是我的…
我只是在想,我何其有幸,才能嫁你为…
我怎会怨你?我感你都来不及了,又怎会怨你?
无明…我等你回来…
她的话,轻轻地,在耳边回。
我等你回来…
都是他的错。
如果不是他太贪心,如果不是他将她留下,如果不是他独断独行…
“大哥,事已至此,你别辜负了她的心意。”
奔负?辜负?
她可知她对他的意义?她是他唯一拥有的温暖啊。
在她之前,微笑没有意义,温度没有意义,颜⾊没有意义,⽇⽇夜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全都没有意义。
没有。
直到她出现。
是她温暖了他,是她教会了他微笑,是她软化了他的心。
失去了她,叫他如何能在无间那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继续下去?
如果注定要让我失去,为何要让我得到?
“什么?”没听清楚大哥痛苦的低喃,秦天宮开口询问。
未料,却见兄长睁开眼,双眼泛红的看着他,说了一句。
“抱歉。”
话未落,他已出手。
冷的风起,冰柱倏然拔地而起。
没料到他会这么做,秦天宮反应不及,眨眼间就被关在重重的冰柱里。
“大哥!你一一”
无明看着他“那是我的罪,不是她的。”
秦天宮震慑的看着兄长道:“你就算赶去转劫所也来不及了!”
“我不能失去她。”他苦涩的看着老七。
秦天宮在他眼里看到那无以名状的大巨痛苦,直到这一刹那,才真正体认到,云梦对他的重要。
看着兄长头也不回的转⾝离去,他忍不住心急的抓着冰柱大声再喊。
“你打不过转轮王,他可是第十殿的阎罗啊…”秦天宮知道他听见了,但他依然没有回头,眨眼间便消失不见了。
“该死!”
十殿阎罗皆是战将出⾝,他小小一个狱王怎么可能打得过人家。
况且,大闹转劫所可不是停职下狱就没事的!
秦天宮咒骂出声,连忙子套间长剑,死命的砍向那些坚若铁石的冰柱,只希望能来得及赶上去阻止。
可恶,早知道他就把武艺练好一点了。
*********
从玄冥宮离开后,云梦便静静的跟在转轮王⾝后,来到转生殿,再至转劫所。
转劫所有鬼差无数,更有魂魄万千。
他们像在玄冥宮外一般,由鬼差们押着,排着长长的队伍,等着转世投胎。
但转轮王亲自带她通关过台,直至一座泛着⽩光的桥。
“从这里过去,便是人之道。”转轮王在桥头停下,回过⾝来,看着她道:“你过桥后,便会进⼊轮回之河。你虽有功在先,但犯错在后,广王虽判你⼊轮回,但只在人道转世,你若有心行善,便能再次脫胎换骨,超脫轮回。要知道,世间苦痛皆如转眼,唯心亘久远。”
“云梦晓得。”她垂眼颔首。
转轮王点头,转向那立在桥头,戴着斗篷的婆婆。
婆婆从桥头涌泉中,一边低低昑唱着,一边舀起一瓢⽔到碗里。
“饮幽泉,在冥殿,清泉一碗忘世间,七情六皆凡思,红尘俗事尽饼眼…”
“这是忘情⽔,喝了方能人轮回。”他将那碗⽔递给她“前尘旧事皆是过往云烟,莫再留念。”
她接过那碗⽔,碗里的⽔,清澈澄净。
云梦知道,喝下这碗⽔,她所记得的一切便会消失无踪,这是轮回所必须。
这一切,是她所愿的,但在这一瞬间,她却万般不舍。
她不舍的,不是自己,在离开天界时,她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即使魂飞魄散,她也无悔。
她不舍的,是无明。
她舍不得温柔的他,舍不得他得一个人待在这儿,舍不得他为无间的众生所恨、为众生所苦。
但再不舍,也都得放下。
可要舍他,好难好难…
含着泪,她将碗凑王边。
“梦儿…”
突然听得他的叫唤,她浑⾝一震。
本以为是她的错觉,却听到他七弟的叫喊。
“大哥,你别这样!”
“让开!”
砰…
那声音,由远而近。
虽听到⾝后有人揽住了他,听到他出手大闹,听到那金铁击打斗声,她依然没有回首。
“云梦…”
他嘶声再喊,她心再一震。
她好想回头,好想飞奔到他⾝边,好想告诉他,她爱他,好想好想好想…
但,这只会让一切更加困难!
她不能回头,不能说爱他,不能陪在他⾝边,不能不能不能…
騒动,更近了。
他的声音也更近。
就在这时,转轮王出手了。
砰…
转轮王才抬起手,她⾝后就传来一声巨响,在那之后,一切都在瞬间止息,除了无明的呐喊。
“别喝…”
手,在抖。
泪,悬在眼睫。
她捧碗的手,抖得碗里的⽔都洒了出来。
“若这时放弃,便前功尽弃。”
转轮王突然开了口,她惊诧的看着⾝前这掌管第十殿的阎罗,只见他温柔的道:“喝了吧。”
原来,他也知道她在说谎。
“喝了,你会好过些。”转轮王轻声开口“喝了,他才会死心。”
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和他在一起,直到永远。
可如今才晓得,一切皆是朝雾幻影。
泪,滴落,在那清澈的⽔中,漾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喉头一梗,含泪捧着那碗⽔,硬着心肠,昂首闭目喝下。
“不…”
他的嘶吼破空而来,撼动着她的心,终于教她回过了头,却见他狼狈不堪地被转轮王的万斤巨轮庒倒在地。
他的眼,都是痛,都是她。
“我爱你…”明知不可能,他依然悲痛的哑声开口恳求,热泪滑下了脸庞,灼伤了他。“别忘了…”
泪⽔猛然袭来,心痛如绞。
“对不起…”
云梦泪流満面的看着他,回忆却片片飞散。
“对不起…”
梦儿,你怨我将你強留下来吗?
你想看,就看吧…
我不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吗?
我以为…你是梦…
我秦无明,以无间狱王之名,在此立誓,娶天女云梦为,死生相契永不分离…
从现在直到永远…永远…永远…永远…
我姓秦,秦无明。
怎么写?
有无的无,明⽇的明…
无明…无明…无明…
⽩光掩去了一切,她的回忆,她的爱恋,他的声音,他的模样,他的气味,他的泪,他的痛,他的伤,他的笑…
一切。
消逝。
无踪。
他可以看见,从她含泪的眼里,清楚看见。
泪依然,向来清澈的眼,却浮现惘,以及教他心痛的疑惑。
“云梦?”
“谁?”她回首,看见一位样貌庄严之人,不噤有些茫然的问。
“那不重要。”
“那人…怎么了?”她怯怯地、担忧地,转头看着那被庒在金⾊巨轮下,已颓然垂首的男人。
“他,犯了罪。”转轮王淡淡开口,朝她伸出手“来吧,时间到了,你该走了。”
“去哪?”
“人间。”
虽然仍有迟疑,她仍是听从了转轮王的指示,回过⾝,背对着他,上了桥。
她纤弱的⾝影在桥上渐淡,幻化为一道纯净柔和的光球,投⼊了桥那一头的光之河。
离他而去。
*********
花,已凋零。
无间,再次失去了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