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东门 (六 下)
借着王二⽑与众喽啰胡侃的机会,程名振悄悄观察土匪们的详情。前来攻打馆陶的土匪队伍规模非常庞大,一座座破破烂烂的帐篷平铺开去,⾜⾜绵延了十余里。令人吃惊的是:如此庞大的营寨外围却很少看到鹿砦、拒马这些军中必备的防御利器;偶尔在营盘附近冒出几段木栅栏来,还稀疏得就像老太太的门牙,骑兵不用下马便可以直冲而⼊。
帐篷之间影下,土匪们东一群,西一簇地蹲在一起乘凉。看到程名振和王二⽑两个被一群喽啰簇拥着靠近大营正门,众土匪楞了楞,旋即又把头侧开,各自忙手边的事。他们之中有人正拎着石头用力敲打一口“征集“来的铁锅,看样子是准备将其敲成碎片,以便放在包裹里带走。有人则霍霍磨着刀子,不时地将手指在刀刃上擦一擦,以试探刀刃是否已经⾜够锋利。磨刀石附近则拴着一头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羊,一边“喕喕”地叫着,一边啃着地上的杂草;更多的人是在想方设法寻开心,他们用石头和碎骨做成棋子,在地面上画出方格来赌输赢。偶尔有人输了却不肯认账,获胜者则为了一个石子的彩头,追着失败者挥拳捶。周围的人则主动让出一条路来,以便打人和被打者都能尽情发挥出应有⽔平,暂时缓解大伙的无聊。
“如果我夜里带人来放火…”程名振看得直皱眉头。敌军混如此,一次准备充⾜的夜袭⾜以解决馆陶之危。只可惜上午时城內没有人肯支持他的作战方案,而现在,他已经来到敌营中了,城內更不会有人肯主动出来冒险。
“怎么着,不喜我们这里的气氛?”走在两个少年⾝边的一名中年土匪非常敏感,看到程名振皱眉,立刻板下脸来质问。
“没有,我是没想到你们来了这么多兵!早知道你们来了这么多人,昨夜的仗城里说什么也不敢打。”程名振赶紧堆起笑容,用讨好的语气回应。
“知道怕了就好。一会儿见了张大王老实点,别摆你读书人的臭架子!读过几天书有什么了不起,老子家中要是有钱,也早去京师见皇上了!”中年土匪对王二⽑的印象远好于程名振,竖起眼睛瞟了瞟他,继续呵斥。
“那是,那是。程某的哪敢摆架子。程某只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心里有点发木而已!”低一次头也是低,低两次头也是低,程名振不敢还嘴,对所有委屈都逆来顺受。
几句话便给自己人找回了场子,中年土匪心中暗自得意。刚要借机再发挥几句,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几匹战马快速从营中冲将出来。
程名振和王二⽑被喽啰们夹在队伍正央中,本无路可躲。眼看着碗口大的马蹄子就要踏到了脑门上“吁!”带队的骑手大喝,硬生生将战马拉得人立而起。
“找死啊,走路不带眼睛!”没等程名振和王二⽑从震惊中回过神,差点儿伤了自己人的骑兵们抢先喝骂。
说来也怪,差点儿被战马踩伤的土匪们在程名振看来占着十分的理儿,却本不敢还嘴。一边低着头让出道路,一边七嘴八⾆赔礼道:“姑您别生气。我们没听见您的銮铃声!”“七当家的大人别记小人过,我等正押着敌军的使者,所以没注意到您老人家!”
“直接砍了。押到营里边做什么,嫌咱们的军粮多得吃不完么?”带队的骑手横行惯了,厉声命令。
“七当家,两国兵不斩来使!”护送程名振和王二⽑的土匪小头目还算有几分胆气,拱了拱手,大声回应。
“狗庇那个两国!咱们是绿林好汉,来去无踪,哪来的什么国?”带队的骑手向半空中虚菗了一记,脆声脆气的反问。
程名振早就注意眼前这位被称作七当家的土匪头目是个女人,却没想到流寇中的女人比男人还蛮恶。为了自救,只好上前几步,笑着向对方抱拳“见过七当家,我等带着县令大人给张大头领的请降信。如果七当家能让我们两个见了大头领之后再死,程某将不胜感!”
“谁需要你一个死人的感!”女土匪用马鞭指着程名振的额头,大声嘲笑。话音刚落,她又迅速皱起眉头,惊诧地叫道:“怎么是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再到城墙下找你!”
程名振被对方没头没脑的话问得直发傻,悄悄向后退了退,陪着笑脸反问:“七当家认得在下么?程某真没想到!请恕程某眼拙…”
“得了吧。酸劲儿!好好说话不会么?总得像喝了醋一般!”马背上的女土匪轻轻撇嘴,脸上的表情好生轻蔑。“我以前没见过你。你也别套近乎。今天你郝老刀时,我就在城墙底下。他被你那一箭害得摔伤了腿大,強撑着才回到了营中,估计没十天半个月本恢复不过来。所以我才带人来找你的⿇烦!嘿嘿,你来了也好,我也不仗着人多欺负你,只对着你腿大一箭,然后从此两不相欠。”
“七当家!”护送程名振和王二⽑的土匪小头目闻听此言,赶紧上前劝阻。“他既然来了,是否先让张大当家见见他,然后再归您处置。否则大当家过问起来,小的实在担当不起!”
“扑通叔,看你那点儿出息!大男人,什么都怕!大当家知道了顶多菗你几⽪鞭,难道还能杀了你么?”女土匪嘴角一翘,冲着土匪小头目奚落道。
“敢情挨鞭子的不是你!”被称作扑通叔的土匪小头目轻声嘀咕。
“你说什么?”女土匪眉头一皱,手中⽪鞭立刻⾼⾼地扬了起来。“有种再重复一遍!”
小土匪头目不敢回答,⾝体抱做一个团,却死死挡住了女土匪的马头。宁可挨上一顿打,也不肯放女土匪去伤害两名少年。见他仗义如此,程名振心中大为不忍。向旁边绕了几步,侧对着女土匪的马鞭笑道:“七当家先别动怒。不就是一箭么,程某让你了便是。当时距离大约是八十步,程某就站在这里等着,请七当家到八十步外引弓!”
“好,你够有种!”女土匪当即将马头一拨,蹭过小土匪头目扑通叔,径自跑到了八十步外。转⾝之间,她⼲净利落地从马鞍后取下角弓,搭上羽箭。手指微松,一点乌光带着风声直扑程小九。
这几下动作甚为⼲脆,众土匪们本来不及阻拦,只好抱着脑袋逃开去,心中同时暗自为少年人惋惜。七当家杜鹃的艺学自五当家郝老刀,八十步外中一个大活人本不是什么难事。这军中缺医少药,腿大上被穿了一个洞未必会当场流⾎而死,过后能不能活下来,却全凭天命了。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羽箭飞来,王二⽑也不管自己挡得住挡不住,合⾝便向好朋友面前扑。程名振再想将他推开已经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乌芒飞来“啪”地一声⼊了好朋友的子。
“二⽑!”程名振厉声大叫,心里边比自己被中了还要疼。一只手扶住对方,另一只手迅速去拔羽箭,手指还没等碰到地方,乌黑的箭杆已经软软地自己掉了下来。再定睛细看,箭杆上哪里有箭头,只是一光突突的木,端顶隐隐带着一点儿⾎迹。
“唉吆我的娘咧,疼死我了!”王二⽑到此时才反应过来,大声呼痛。手指迫不及待地去捂伤口,却没捂到更多的⾎。**辣感觉顺着腿大子只冲脑门。
“多谢七当家!”程名振立刻明⽩了对方的意思,拉起还在冒冷汗的王二⽑冲女土匪道谢。
“你们两个倒是讲义气!”女土匪也为刚才的情景吃了一惊,忍不住冲着呲牙咧嘴的王二⽑笑了笑,大声夸赞。赞完了,她又利落地一带马缰绳,催动坐骑冲到了两个少年头顶,⽪鞭戟指,柳眉倒竖:“不过这下只是为郝老刀讨还公道。你这小⽩脸心肠忒坏,今天早上害了我们那么多弟兄,休想凭着一句投降便逃得活命!这満城老幼,谁都能放过,唯有你这个人放不得。”
“七当家,你说,你说他就是守城的兵头?”没等程名振回话,刚才一路跟他有说有笑的扑通叔结结巴巴地向女土匪追问。
“要不说他这人险狡诈呢。如果不是我恰巧看见,你今天被他骗着卖了,也得替他数钱!”七女土匪带马兜了半个***,冷笑着回答。
几名土匪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躲了几步。看到程名振神⾊表现依旧如常,心头的火气立刻不打一处来,骂骂咧咧地冲上前数落道:“你个小八王蛋也太缺德了。那么多弟兄都死在了你手中,你还敢来营內当说客。不用张当家动手,爷们现在先料理了你!”
“走开。你们这些不长眼睛的。在自己营门口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不觉得掉架子么?”女土匪再次挥动⽪鞭,将小喽啰们一个个菗得呲牙咧嘴。“全都到王⿇子那里领板子,每人二十下。不准逃避隐瞒。下次再不长眼睛,我就将你们的眼睛全给挖出来!”
众喽啰不敢还嘴,唉声叹气地散去了。女土匪将面孔转向程名振和王二⽑,嘴角隐隐含笑“跟着我进来吧,我带你们去找张二伯。如果他要挖你心肝祭奠弟兄们的话,我会提议给你们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