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官兵面圣,自然须得犒赏,军卒使臣赏酒⾁锦缎,都头以上,诸统制官、统领官都在宝津楼赐御宴。不过这御宴也有上下之分,统制官和统领官得以在楼上,与皇帝同席,正将和准备将、都头则在楼下享用御宴。
楼下的不说,上楼将佐十余人,內中有两个形象特殊,其一便是武松,一⾝大红僧袍,青布直裰,头陀打扮,奇在一头长发中间近半都是银⽩⾊;另一个便是公孙胜,道冠鹤氅,背后画着八卦图形,手里拿着拂尘。
赵佶生平好道术,不免对公孙胜多看了几眼,过了片刻,宣下口谕来,命公孙胜近前说话。公孙胜起⾝到了御座前,口宣道号,说了出⾝道观,赵佶听说乃是九宮山罗真人座下弟子,大起趣兴,左问右问,好一阵子方叹道:“朕居于宮中,竟不知山泽之大,处处皆有神仙异人,如卿家这般方称得上至道之人了。”因问公孙胜所学的道法。
公孙胜当初拜师罗真人,不过学些画符念经,也无甚特殊之处。不过上了梁山之后,宋江也将天书分与他学,內中自然没什么真本事,然而公孙胜要打起“神兵”的旗号来,便一面宣称自己从书中学了五雷天心正法,六丁六甲神兵,一面暗地里和那混世魔王樊瑞合谋,弄了许多江湖上的障眼法,因此神兵一脉,在梁山也是数得上的字号。
此时当着大宋皇帝地面。公孙胜不慌不忙,只因⾼強知道赵佶崇道,早已吩咐公孙胜做好功课。此时这位清一真人便将生平所学卖弄出来,将自己生平所学吹嘘了一番。他自不说什么呼风唤雨撒⾖成兵这类很容易就能戳穿的大话,云山雾罩地侃起了修真的十二重境界,尤其是渡劫之难。又有多少天材地宝可以襄助云云。说实在的,道法虽然是我国古人的创制,几千年下来不断增益,不过要论这唬人的花头。只怕还及不上网络时代几年地则小说积淀来的多。尤其是那些听上去头头是道、偏偏又从来没有人在道蔵中见过的法宝神功,听的赵佶如醉如痴,神思飞越时空无限,飘飘然有羽化登仙之慨。
⾼強眼见公孙胜牛⽪吹地太大,生怕把赵佶忽悠地太HIGH了。万一要他就用这一支六丁六甲神兵去征辽灭夏,那乐子可就大了。当即离席走到御座前。向上道:“官家,此等道术未必无稽,却须抛却尘缘,非等闲可及。就使真个是天上星宿下凡,那也是命中劫难,须得重历命劫。再塑功果,方能成仙。”
赵佶听了,点头叹息。却向⾼強道:“不意⾼小爱卿年纪虽轻,也懂得道术,真乃异数也!”⾼強忙逊谢不已,公孙胜在一旁好容易忍住笑,心说赵官家可太不晓得这位衙內的本事了,贫道跟你说的这些。
都是从他那里学来的哩!
当下赵佶要给公孙胜再赐封号。公孙胜辞说招安之时,恩诏之中已经在他法号上加了通玄二字。若再要加赐,恐怕福薄难受。赵佶听了更是喜,深许为有道之士,懂得谦抑之道。遂罢加封之意,赠了一⾝道袍。一柄古剑,一柄拂尘,封公孙胜为勾举京城中太一宮使,留在京城以便随时请教道法。
公孙胜出其不意,他本想梁山事了之后便任个闲差,奉养老⺟以终天年罢了,如今却要以道法侍奉皇帝,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这帝王师是这么好当的?当下推辞了两句,哪知赵佶心意甚诚,竟是推辞不得,也只得应了,很是无奈地看了⾼強一眼。
⾼強回递了一个眼⾊,那意思不用担心,万事有我,一面心中却在飞快盘算:赵佶平生崇道,徽宗朝在这方士上面闹出地大官司着实不少,他⾝边倘若有一个我能控制的道人,自然不是什么坏事,省得从这里被人钻了空子,至于公孙胜这个人其实很好驾驭,回头好生安抚一下便是。
跟着又宣了武松近前,武二郞却没多少花花道道地,赵佶问了两句不得要领,也就不当回事,依旧给些赏赐打发了。只⾼強一旁看了却有些揪心,分别短短个多月,武松这头上的⽩发显然多了不少,要是照着这个速度发展下去,大约用不了多久,武松就得变成⽩发头陀了。
当夜宴罢,次⽇起许常胜军官兵在京城游玩三⽇,而后离京。这三⽇中自然都是⾼強安排行程,教这些外戍的兵将见识一下京城的繁华。
三⽇既満,皇帝给下诏书,各各封赏有加,算是正式发布了新军上下将领的任命,众兵将叩谢圣旨,原路离京而去,队列中却多了几百人,乃是林冲、徐宁并一些新从军的噤军和班直卫士。
这些人回到独龙岗大营之后,除了武松和鲁智深率领五⼲兵转道往延安府加⼊西军序列之外,余人依旧照着之前⾼強主持修订的各种新军法练士卒,整齐队伍不提,一应兵器甲仗粮草等物,自有枢密院支吾,按照地区分划,这常胜军是在枢密院河北房管下,此房现任承旨吕颐浩檀长馈粮输垧,种种安排井井有条,也不必细说。
⾼強这几⽇忙地着实不轻,好容易歇了下来,那公孙胜便找上门来,重提当⽇招安时解甲归田的心愿,央着⾼強向皇帝说合,许他回乡侍奉老⺟。
其实⾼強本是无可无不可的,公孙胜这人向来低调,又没什么野心,当然也没多大才能,属于多他不多,少他不少的类型。⽔浒传上这人除了和⾼唐州、芒砀山这几处能用妖法的兵作战之外,基本上连台词都不多,而象⾼強这样来自后世地人,要他拿大话忽悠人容易,要他被这些妖言给忽悠晕了。那可是⼲难万难。
不过他自己虽然没有用公孙胜处。现在却是皇帝亲自开口留人,而且刚刚宣布了没两天,要是公孙胜这个时候就提出要走,恐怕要惹皇帝不⾼兴。⾼強好说歹说,总算说得公孙胜暂且不走,等到赵佶这心淡了些,再由⾼強寻机进言。放他回乡。
话是说定了,见公孙胜仍旧有些闷闷不乐,⾼強心下也有些歉疚。
只因这公孙胜算是个老实人。眼睁睁看着老实人受委屈,总是有些过意不去。恰好有人来报。说道近⽇博览会地易所中波澜大起,郑居中有些吃不准,要请衙內过去看个究竟。⾼強便索带了公孙胜一同去,也教他见识见识大宋博览会地繁华景象。
一行到了博览会前。先到三楼地执事所许贯忠那里看了看帐目,而后便来到易所。说起来这大宋金银钞引易所乃是⾼強建议创制的。
也占了大股份。不过他一直忙东忙西。庒就没在这里好好待过。今⽇一进来,便见这地方果然与众不同。央中一个空场,团团坐着数十个红马甲,每人手上一个算盘一支笔,埋着头在那里写个不停,又有许多⻩马甲来回传递消息。大抵是各方报价之类,正中一块大大地木板,漆成纯黑⾊。有人专门负责将⽩布做成地数目字贴上贴下。作为实时牌价。
易所中也象后世一样设有大户室。专供那些⼊市大户歇息,象郑居中⾝为大股东,又是钞引买卖的大商贾,前任宰执的⾝份,自然与众不同。有专门地一间房供他使用。
⾼強一踏进这间郑居中的VIP房…这是⾼強自己的叫法,按照这乡易所地惯例。应该叫做贵宾房…便见郑居中趴在窗户上。两眼死死盯着那块大黑板,手里地茶杯已经歪了,茶⽔一点一点地倾出来,他也浑然不觉。那模样和后代证券公司里的那些人颇有几分神似。
⾼強忍住笑,悄悄走到他⾝后。募地叫道:“倭国⾜⾊金,十七贯零八十三文!”
郑居中一听,好似被雷劈了一样,猛地跳了起来,口中只叫:“不好,不好,我便说要抛,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咦,怎么不对?”眼睛看看黑板,价格还是没动,心头火起,便要回头找适才传消息之人地⿇烦,这时方才看见⾼強站在⾝后,愣了一愣,抬手虚打了⾼強一下,佯怒道:“⾼相公,怎么戏我!”
⾼強也笑,与郑居中厮见了,坐在一旁道:“郑资政,在这里作地好大事!近来可发财?”郑居中现在是以资政殿学士提举佑神观,因此简称郑资政。
郑居中一笑:“托福托福!”凑到⾼強面前,小声道:“⾼相公,你手下那位许员外,当真有鬼神莫测之机,由他亲手盘,我只在后面跟着,这些⽇子来不论是盐钞、茶引,还是金、银,都是大赚特赚,也不知他从哪里想出这许多…”侧着头想了一会,道:“是了,叫做炒作手法。”
⾼強心说哪里是许贯忠想出来,都是本衙內在那里竭力回忆以前从报纸金融板上看到的那些玩意,再经过许贯忠的整理,在这个初级易所里面小试牛刀,自然无往而不利。便逊谢了两句,道:“郑资政在这里⽇进斗金,只怕是连官都不要作了罢?”
郑居中听了这话,便收起了方才眉飞⾊舞的面孔,有些悻悻起来:“有什么法子,贵妃进位皇后,我这外戚只得避嫌,否则地话,如今宰执中又怎么容得张天觉在那里呼风唤雨?”中书侍郞只是副相,但却握有实权,加上左相何执中是个不大管事地,如今政事堂里便是梁士杰和张商英两个打对台戏,张商英年资比梁士杰⾼得不是一点,气焰上也便盛了一些。
说到这里,郑居中忽地将脸⾊一正,道:“⾼相公,今⽇差人请你来,不为别事,却是我听说,张天觉有意用户部左蔵库中拿出盐钞和茶引来,在这易所中大赚一笔。这易所乃是你我手创,都是有许多股份的,倘若被张天觉在这里搅弄起风雨来,他赚了大钱走,我等岂非吃亏?故此要请你了商议一番。”
⾼強一听这事。眉头立刻便皱了起来。如果是在后世金融市场比较发达地时候,象这样使用府政资源来炒卖的事情,一件便⾜以使当事人下台。但如今却是北宋,府政 员官经商本就没人管,更由于处于商业发展地特殊阶段,很多时候必须要倚仗公权力的力量才能集中资源、开拓市场。除此之外。穿贯两宋三百多年的朝廷财政紧张状况,也使得朝廷的各种敛财手段层出不穷。
比如张商英要用府政手中地盐钞和茶引⼊市来炒,不但没有相关地金融法规来约束他,倘若他能赚到钱。更是大功一件。至于这中间给易所和民间资本所造成的损失。庒就没人会去理会。这也可以视为官府力量阻碍民间资本发展的一个实例了。
不过,现在却是官商对官商,那局面又不一样了。⾼強想了想。
问道:“郑资政,张中书有意⼊市,这消息你从何处得来?”
郑居中撇了撇嘴:“张天觉此人。志大才琉,凡预谋何事。从不晓得私下密议布置,往往在大庭广众中公然谈论,搞地満世界无人不知。偏偏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地门生,此人门下也有一些无聊帮闲,彼此以名士自诩。平常也愿与张天觉公开讲论国事,显得他们善于治世,有经天纬地之才一般。张天觉要⼊市这件事,便是他在中书与其门客唐庚讲论时。被一名给事中听了,此人乃是我之心腹,素知我在此间消磨地,便走来报于我知。”
⾼強听了,心下已是信了七八分。历史上张商英丢掉相位,也就是和他这不懂得保密地⽑病有莫大关联。况且在这金融业丹丹萌芽地时候,朝廷员官对其间的各种噤忌利害一无所知,只消没有国法约束他,他便以为可以公然放言无碍了。其实这事也就等于一个不懂股市地寻常市民。总以为一进股市就能发大财,说不定路上遇到一个人就说我要去股市发财了。结果拉着一堆人进了证券公司,一问原来是过来开户的,连怎么买卖股票都不晓得。
当把张天觉定位为一个不知天⾼地厚、想要踏进股市地肥羊时,⾼強便已经不把他放在心上。不过随即心念一动:张商英或许不懂这易所里面地门道,郑居中可是作钞引生意的人,他又是打从易所一开盘就在这里打混了,单论经验也要胜过张商英不只一筹。就算是要想办法应付张商英地⼊市,大不了找许贯忠商量一下便罢,何以定要把自己找来?
略一思付,已经有了计较,笑道:“郑资政,你在这易所消磨了这些时⽇,早已深通个中奥秘,张天觉纵然有户部左蔵库作后盾,也须不是你的对手。特意找了小侄前来,遮莫是要趁此机会将他撵了下去?”
郑居中眯着眼睛笑起来:“⾼相公,毕竟是你知我心!张天觉于这易之道一窍不通,居然敢拿户部地盐钞茶引来⼊市,咱们只需小小动些手脚,管叫他损手烂脚,户部地帐目填不平,那还不送了他这中书侍郞的相貂?”宋时宰相帽子上有貂尾,故而称为相貂,类似于明清时说乌纱帽一般。
⾼強也跟着笑了一会,道:“要借此事让张中书吃一个亏,自也不难,只是若要趁此扳倒张天觉,我料尚有不⾜。这易所从来未有,因而家国法度也不曾管制,张商英纵然在这易所中将户部几百万贯盐钞茶引都输了⼲净,只需推说一时不慎,台谏也参他不得。更有一桩狠处,这易所都是你我和何相公几人的股份居多,张天觉倘若栽赃说是我等诓他⼊市,消折了家国财用,说不得反要你我将这笔收益都吐回给户部去,你便奈他如何?”
郑居中张大了嘴巴,半天才合拢来,连声道:“亏得找你⾼相公商议在先,不曾自作主张,不然今番奈何不得张天觉,倒要吃他倒打一耙!怪道这厮有恃无恐,原是计算在先!”
⾼強也笑,一面随声附和,一面肚里计算。正看时,郑居中忽地一扯他的⾐袖,指着下面大厅一角道:“⾼相公请看,那儒生装扮的便是适才我向你提过地唐庚,张中书的门客。”
⾼強循着望去,果见一个四十出头的书生,站在那里负手四望,意似踌躇。他看了一眼,道:“郑资政,这唐庚⾝边为何有一个道士?”
郑居中不屑道:“此人大大有名,乃是方士郭天信,却是个无聇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