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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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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6)

  这就使多鹤的“为哈”听上去充満蛮横不讲理的爆发力。不论为什么她都要去马鞍山,不论为什么她都得有一张火车票。

  “为啥?!”那张横放在洞口的女子面孔消失了。“咔嗒”一声,整个窗子大开,女子正襟危坐,手指划拉一下“问问你后面的群众,为啥?差一多半钱呢!会看票价表吗?票价是‮家国‬定的!你不是‮国中‬人呀!”看热闹的人群大起来。一双⾚脚、一头散肮脏的长头发、一件泡了西瓜汁又泡了雨的花裙,使人群和多鹤之间的距离也大起来。

  一个小孩大声问了句什么,人们哄地一笑。多鹤被那句“你不是‮国中‬人呀”提醒了,她打算破开这道人墙。趁她转⾝,那个小孩一步蹿上来,从后面揪了一把她的长发,⾼兴地尖叫着跑开。她走了几步,那只孩子的手又揪一把她的头发,又是⾼兴地尖叫,往回跑去。就这样,她走着,他揪着。最终她赢了:她的毫不反应让孩子败了玩兴。

  她在候车大厅里买到一张‮国全‬铁路图。在上面她找到了长江,找到了她眼下所在的武昌,不久,她的食指尖停在那座长江南岸的小城。她和西瓜们是兜了怎样的圈子,才到达这里的?那城市和武昌其实是同一条长江相串联的呀!

  有了这张图她可以回到丫头、大孩、二孩⾝边去了。她走也得走回去。两个儿子没有吃,她爬也要爬回去。她在火车站附近的商店买了一双鞋,最便宜的一种,花了一块多钱。她还需要一把伞,但她实在下不了手花那一块多钱了。

  她在候车室的长椅上睡了一会儿。天黑下来,她沿着铁路线走着,向东走。雨小了,风却很冷,楼房电线杆从稠到稀再到消失。她走进了一座小站。不一会儿,一辆货车停靠下来,她爬上去,发现车上装的是木头。货车每经过一个站,她就盯紧站名,再借着站上的灯光对照铁路图上的名字。

  半夜她从拉木头的车上跳下来,因为那趟车从此分岔。她在一个小站外面等候下一趟货车,但没有任何一趟车在小站停靠。

  小站没有候车室,只有一圈木栅栏加一个棚子。她在棚子下的长椅上睡下来。太刚升起,远处的田野和农舍在绿中透蓝的山下非常宁静,连苍蝇的嗡嘤也是这宁静的一部分。苍蝇渐渐多了,把地上一块甜瓜⽪落成黑绿⾊。侧卧的多鹤看着一道道炊烟,⽔田里的天空、山影,目光虚一些,景⾊就识一些。多鹤自从离开了代浪村就总是在找和代浪村相似的东西。现在远处的村景和代浪村相似,还有九月雨后的太。因此多鹤就睡在苍蝇嗡嘤的九月里。

  她一睡睡了十多个小时,醒来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小火车站的棚子里。她也不知道自己睡着时,⾝上除了落过苍蝇还落过什么。

  直到第四天,她才爬上一趟运化肥的货车,但两小时后就被人发现了。在审问中她明⽩化肥值钱,因此常有人扒车偷化肥。她从审问者的眼睛里看出自己是多么可疑。她已经发现她越说话疑团越大,因此她随他们去自问自答、大发脾气。渐渐地,她看见自己在对方眼里不再是可疑的,而是残废的,又聋又哑又疯。

  从那以后她不再冒险扒火车。一枕木、一枕木地走回去,会‮全安‬得多,也安宁得多。沿着铁路线的车站她都歇过脚,有时雨大了,她就住下来。车站真是好地方,总有容她‮觉睡‬的长椅,有便宜的饭食,有匆忙过往的旅客,对她的可疑刚有警觉和‮趣兴‬,已经和她错过去。但尽管她每天只吃一顿饭,口袋还是渐渐空了。最后的一段路她吃的是生⽟米、生红薯,总之她得手偷着什么,就吃什么。

  她从来没有注意连⾐裙是什么时候扯烂的,鞋子是什么时候穿飞的,那便宜鞋子有⾜够的理由那么便宜:布鞋底被作了弊,里面是硬壳纸。她只注意到自己的一天天没了分量,没了原先的圆润。她走,得疯了一样。这一对没了分量的**是怎么了?它们在⼲枯吗?她最终把两个⼲枯的**给她饥饿的孩子们吗?就像所有代浪村的⺟亲们,⼲枯⻳裂的**不再能堵住孩子们的哭喊。

  完全不像多鹤预料的那样:她在一模一样的楼群里了路。一律的红墙⽩台,她却毫不彷徨地朝着其中一幢走去。她成了一条⺟狗,被那股神秘的气息牵引着,走向她的儿女们。

  她抱起两个尿臊刺鼻的儿子,却发现自己早已没有⽔。她左边的**一阵钻心疼痛:二孩居然咬了她一口!她的骨⾁被这两个‮国中‬人离间了。代浪村的人都说‮国中‬人一肚子鬼,果真如此。一双手上来,把二孩抱走,是张俭的手。一个声音赔着小心,告诉她俩儿子已经习惯吃粥吃烂面条了,不也长得不错?一两⾁都没掉。也是张俭的声音。什么意思?是说没有了⺟亲和啂汁,没有了天条规定的成长环节,儿子也照样活,照样长得不错?他们有没有真正的⺟亲都两可。

  一转眼,她和张俭撕扯上了。她吊在张俭宽大的肩上,一只拳头胡捶在他头上、腮上、眼睛上,脚也生出爪子来,在张俭小腿上拼命地抓。

  张俭抱着二孩,怕孩子挨打,赶紧撤到大屋里。多鹤整个⾝体抵在门上,不让门关严。她和他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相持了几分钟,多鹤突然一闪⾝,门“嗵”地大开,张俭栽到了门外。

  多鹤放弃了。她突然觉得这种讨伐太卑琐。

  五百多个崎户村村民是好样的,几代同堂地死。几代同堂的⾎流成一股,浓厚程度可以想象。它拱出石。结成一个球,比⽗亲喝清酒的酒杯还大。⾎球颤巍巍,有着那种固体和体之间的东西特有的柔嫰,一触即溶。第一线光从两座山坡之间的垭岔里伸出来,那也是柔嫰至极的光。光亮照进⾎球,光和⾎球都抖了一下。那令人惊悚的美丽只是一眨眼工夫,然后,太就从山垭岔里整个地出来了,已经不再柔嫰。几个收尸的村长走过去,他们中的谁踩在⾎球上——它并不像它看上去那么一触即溶,它冻结了。那些脚移开,它依然圆润光洁,看上去已经有了历史,就是琥珀、玛瑙形成所需要的一段长长的历史。

  这时,二十五岁的多鹤松开了抓着张俭的手,眼睛睁得老大,但眼光却很虚惶。

  她多鹤用得着这样和他扭打吗?她不声不响就能让他明⽩什么都来不及了。

  千惠子朝她的一岁的儿子伏下⾝,长而密的头发盖下来,⺟子俩被盖得风雨不透。⺟亲饿得又细又薄的⾝体对折起来…不是对折,是盘卷成一个螺蛳壳,把她的心头⾁盘卷在里面。对孩子疼爱得不知如何是好,才会有这个动作。那螺蛳壳越绞越紧,一岁男孩的哭声越来越轻,被封在了壳內。千惠子的两个肩胛骨吓人地耸起,突然静止住。就在这个时候,孩子的哭声断了。螺蛳壳碎裂开来,冒出一张如释重负的脸。她替儿子在所有不堪的下场中选了个最好的:让赐予他生命的人索走他的生命,这多少也是一种圆満。逃难队伍中所有的⺟亲刹那间都开了窍,随即也都如释重负了。她们至少能使孩子们的苦难不再恶化。她们能够在孩子们所遭受的疲惫、惊恐、饥饿上划一道界限。千惠子两个虎口锁定在一岁男孩的脖子上,把一切未知的苦难变成了已知——对于他们的处境,未知本⾝所给予的‮磨折‬远远大过惊恐、疲惫、饥饿。披头散发的千惠子并没有疯,她开始追逐她的女儿,张着她柔软的怀抱和两个铁硬的虎口,一心想让三岁的女孩久美早一点进⼊她永恒的呵护。跟在千惠子后面的女人们不再追逐她。一个个年轻的⺟亲扶着树⼲,蓬头垢面、⾐衫飘零,想着千惠子教给他们的最后一种⺟爱,又上了路,⾼⾼的山⽑榉枝叶间透着风、月光和一两声夜猫子的啼叫。

  不声不响的杀婴就这样开始了…

  一只手把她拉进厕所。是朱小环的手,红润如她的脸蛋,也带酒窝。小环说着什么多鹤没有去听,只看着那双红润带笑的手把一桶热⽔倾倒在木澡盆里。接下去,事情不对了,小环很家常地讲起、r头的事来“回头你看见她,可得好好表扬她,啊?功课门门一码的一百分,老师还在一百分旁边画了五角星…就是手工课不行,让她拿纸剪个猫,她拿回家来,全让我给她剪!”说着她把手里的丝瓜筋蘸了热⽔和肥皂,狠狠到她脊背上,把她得东倒西歪,坐都坐不稳,背后的⽪⾁被得起了燎泡似的疼,但她疼得舒服极了,疼得好美。

  “…知道大孩有多坏吗?”小环用力用得话也说不连贯“…小子可坏了…躺那儿会玩自个儿的小**…抱他俩出去,一见邻居家晒的⼲虾米,二孩这小子抓了就往嘴里搁,你说他咋知道那⼲虾米是吃的?我记得你怀他俩的时候,就特别馋虾米。这孩子神不神?把他娘爱吃的都记住了…”

  多鹤脫口揷话,说她自己小时候就爱吃外婆做的⼲虾米。

  她很意外,自己怎么跟小环搭起话来了:她明明在做和孩子们同归于尽的打算呀!这时小环把她从⽔里扯起来,抬起木盆一头,把脏⽔倒出来,让⽔冲在厕所地面上,一面咂咂嘴,又笑道:“可惜了啦,这⽔能肥二亩田呢!”

  多鹤看看厕所地面上一层灰⾊的体垢,不自觉地也笑了。她真的太意外了,怎么竟笑了呢?她不是正在想怎样让三个孩子毫不疼痛、毫不害怕地和她一块走,去做好样的代浪村村民吗?

  这时小环突然想到了什么,丢下多鹤从厕所跑出去,随手带上铁⽪门“咣当”大锣快地敲响了。不久铁⽪门又敲了一声大锣,小环手里拿着一个小红布包,打开来,里面一红线绳上拴了一颗牙齿。是丫头掉的第一颗啂牙。丫头要等小姨回来,把它给扔到一个瓦房顶上去,这样她以后出牙才出得齐整。多鹤用手指尖试了试那颗在头不知过往多少回的小牙齿,觉得不行了,她可能做不了那件同归于尽的漂亮事。

  当天夜里,张俭的两个朋友小彭和小石走了,张俭也去上夜班了,丫头悄悄跑到小屋。

  “小姨!”

  “哎。”

  “你有‘黑密促’(⽇语:himitu,秘密)吗?”

  多鹤不说话,丫头爬到她上,她盘起两条腿,丫头坐上去。

  “小姨你是去结婚了吗?”七岁的脸正对着她。

  “嗯?”

  “结婚?”

  “伊也(⽇语:iie,没有)。”

  丫头松了一口气。多鹤问她听谁说的。丫头又扯出另一个话题:

  “小姨,你跟我们王老师结婚吧。王老师是我们班的班主任。”

  多鹤笑起来。这也出乎她的预料,她居然还笑得“咯咯咯”的。

  “王老师‘苏步拉希伊奈’(⽇语:suburashiine,特别好)!”

  多鹤问怎么好。

  “王老师给我一个‮海上‬糖呢。”

  多鹤抱着她前后晃,一大一小两个⾝体晃成了一匹游乐园木马。

  “还有,我喜的王老师的钢笔。”

  多鹤抱紧丫头。这是夜里十二点。按她预先设想的,她这会儿跟丫头、大孩、二孩已经死了。多鹤搂着丫头,觉得真走运,假如死了,她就听不到丫头这么逗乐的话了。她居然给她当起媒婆来。七岁的媒婆。丫头抬起脸,给她一个缺牙的甜美笑容,多鹤那代浪村人对于死的热情彻底冷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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