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所中学的所在镇叫塔铺。镇名的由来,是因为镇后村西坛上,竖着一座歪歪扭扭的砖塔。塔有七层,无顶,说是一位神仙云游至此,无意间袖子拂符塔顶拂掉了。站在无顶的塔头上看四方,倒也别有一番趣情。可惜大家都没这心思。学校在塔下边,无院墙,紧靠两边就是⽟米地,⽟米地西边是条小河。许多男生半夜起来解手,就对着庄稼滋。
开学头一天,上语文课。“当当”一阵钟响,教室安静下来。旧桌的“耗子”捣捣我的胳膊,指出哪位是他的女朋友悦悦。悦悦坐在第二排,辫子上扎着蝴蝶结,小脸红扑扑的,果然漂亮。
“耗子”又让我想法把他和女朋友调到一张桌子上,我点点头。这时老师走上讲台。老师叫马中,四十多岁,胡瓜脸,大家都知道他,出名的小心眼,爱挖苦人。他走上讲台,没有说话,先用两分钟时间仔细打量台下每一位同学。当看到前排坐的是去年没考上的应届生,又留下复习,便点头胡瓜脸,不不、不冷不热地一笑,道:“好,好,又来了,又坐在了这里。列位去年没考中,照顾了我今年的饭碗,以后还望列位多多关照”虽然挖苦的是那帮小弟兄,我们全体都踉着倒霉。接着双手抱拳,向四方举了举。让人哭笑不得。接着仍不讲课,让我拿出花名册点名。每点一个名,同学答一声“到”马中点一下头。点完名,马中作了总结:“名字起得都不错。”然后才开讲,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字:“黔之驴。”这时“耗子”逞能,自恃文学功底好,想露一鼻子,大声念道:“今之驴”下边一阵哄笑。我看到悦悦红了脸,知道他们真在恋爱。这时王全又提意见,说没有课本,没有复习资料,马中发了火:“那你们带没带妈?”教室才安静下来,让马中拖着长音讲“有好事者船载以⼊。”课讲到虎驴相斗,教室后边传来鼾声。马中又不讲了,循声寻⼊。大家的眼睛都跟着他的目光走,发现是坐在后边的“磨桌”伏在⽔泥板上睡着了。大家以为马中又要发火。
马中却泰然站在“磨桌”跟前,看着他睡“磨桌”猛然惊醒,象受惊的兔子,瞪着惺忪的红眼睛看着老师,很不好意思。马中弯站到他面前,这时竟安慰他:
“睡吧,睡吧,好好睡。⽑主席说过,课讲得不好,允许生学 觉睡”接着,一⾝“当然,故而,你有觉睡的自由,我也有不讲的自由。我承认,我⽔平低,配不上列位,我不讲,我不讲还不行吗!”
接着返回讲台,把教案课本夹在胳肢窝下,气冲冲走了。
教室炸了窝。有起哄的,有笑的,有埋怨“磨桌”的。“磨桌”扯着脸解释,他有一个⽑病,换一个新地方,得三天睡不着觉,昨天夜一没睡着,就困了。“耗子”说:“你穷⽑病还不少!”大家又起哄。我站起来维持秩序,没一个人听。这时我发现,哄哄的教室里,惟有一个人没有参加捣,趴在⽔泥板上认真学习。她是个女生,和悦悦同桌,二十一二。年纪,剪发头,对襟红夹袄,正和尚⼊定一般,看着眼前的书凝神细声诵读课文。我不噤敬佩,満坑蛤蟆叫,就这一个是好生学。
中午吃饭时“磨桌”情绪很不好,从家中带来的馍袋里掏出一个窝窝头,还没啃完。到了傍晚,竟在宿舍里.扑到地铺上“呜呜”哭了起来。我劝他,不昕。在旁边伏着⾝子写什么的“耗子”发了火:“你别他妈在这号丧好不好,我可正写情书呢!”没想到“磨桌”越发收不住,索大放悲声,号哭起来。
我劝劝没结果,只好走出宿舍,信步走向学校西边的⽟米地。出了⽟米地,来到河边。
河边落⽇将尽,一小束⽔流,被晚霞染得⾎红,一声不响慢慢淌着。远处河滩上,有一农家姑娘在用筢子收草。我想着自己二十六七年纪,还和这帮孩子斯混,实在没有意思。可想想偌大世界,两拳空空,没有别的出路,只好叹息一声,便往回走。只见那收草姑娘已将一大堆⼲草收起。仔细一打量,不噤吃了一惊,这姑娘竟是课堂上那独自埋头背书的女同学。我便走过去,打一声招呼。见她五短⾝材,胖胖的,但脸蛋红中透⽩,倒也十分耐看。我说她今天课堂表现不错,她不语。又问为什么割草,她脸蛋通红,说家中困难,爹多病,下有二弟一妹,只好割草卖钱,维持学赞。我叹息一声,说不容易。她看我一眼,说:
“现在好多着呢。以前家里更不容易。记得有一年,我才十五,跟爹到焦作拉煤。那是年关,到了焦作,车胎放了炮,等找人修好车,已是半夜。我们⽗女在路上拉车,听到附近村里人放炮过年,心里才不是滋味。现在又来上学,总得好好用心,才对得起大人…”
听了她的话,我默默点点头,似乎突然明⽩了许多道理。
晚上回到宿舍“磨桌”不再哭,在悄悄整理着什么东西。
“耗子”就着煤油灯头,又在看那本卷⽑脏书,嘴里哼着小曲,估计情书已经发出。这时王全急急忙忙进来,说到处找我找不见。我问什么事,他说我爹来了,来给我送馍,没等上我,便赶夜路回去了。接着把他铺上的一个馍袋给我,我打开馍袋一看,里面竟是几个麦面卷子。这卷子,在家里过年才吃。我不噤心头一热,又想起河边那个女同学,问王全那人是谁,王全说他认识,是郭村的,叫李爱莲,家里特穷,爹是个酒鬼;为来复习,和爹吵了三架。我默默点点头。这时“耗子”搀和进来:
“怎么,班长看上那丫头了?那就赶紧!我这本书是《情书大全》,可以借你看看。⼲吧,伙计,抓住机会—过这村没这店儿,误了这包子可没这馅儿…”
我愤怒地将馍袋向他头上砸去:“去你妈的!…”
全宿舍的人都吃了一惊。正在沮丧的“磨桌”也抬起头,瞪圆小眼睛,吃惊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