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刘文良跳槽了。这两年西浦区大搞城市建设,他是府政的法律顾问,所有的征地拆迁的业务都归他管,这些案子标的不大,不过油⽔十分可观,刘文良⼲了两年,连蒙带骗地弄了300多万,又买楼又买车,混得油光⽔滑,他有严重的狐臭,又爱冒充绅士,穿西装、剪鼻⽑,一天噴一斤香⽔,连胳肢窝都像是法国进口的,十里之內熏人立仆。律师是自由职业,个个都不服管,一有钱就想自立山头,这厮忙活了几个月,从别的所拉了两个土匪,开了个“美利合众律师事务所”听着十分唬人,不知情的还以为小布什也⼊了伙,其实就是个夫档,老婆管账,小姨子管后勤,小舅子当司机兼保洁员,此三子合起来就是一处自然奇观,叫做“泰山⽇出”走之前他拉我加盟,我前些年也搞过所,知道当老板是怎么回事,又费力又心,最后还不落好,远不如当合伙人轻松,何况胡对我不错,因此婉言谢绝。刘文良笑眯眯地:“那就不勉強了,这地方庙小和尚大,⽔浅八王多,你自己多保重吧。”我明⽩他的意思,往邱大嘴的办公室瞥了一眼,说走着瞧吧,我老魏也不是省油的灯,最后谁吃亏还不一定呢。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嘴动了两下,不过什么也没说。第二天跟胡主任聊起这事,老胡肝火大作,说刘文良不是东西,本来西浦的业务全是他的,忙不过来才分给刘文良,现在刘某翅膀一硬飞了,他损失大巨。我说你是大财主,这点小钱别惦记了。顺便提了刘文良对我们所的评价,他十分警惕:“这八王蛋说我什么了?”我赶紧解释:“没说你,说的是别人。”胡嘿嘿一笑,表情莫测⾼深:“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着这话,情绪无端地低落起来。肖丽还没回来,我煮了点速冻饺子,一边吃一边翻看她的⽇记,这事越来越像个游戏了,她拼命要感动我,而我拼命不让她感动,就看谁道行⾼。这人花耍得极好,先是⾁煽,字字丰腴肥腻,咬一口滋滋冒油,3句话不离爱情,放个庇都能想到三生缘法,还断定我们上辈子就是人,我是刽子手,她就是死刑犯;她是小⺟牛,我就是饲养员,总之恩怨颇长。不过我对大口牲一向敬畏,杀了吃⾁还行,摸⺟牛咪咪没什么趣兴。看我不为所动,此人又改走泪煽路线,篇篇哀叹命苦,说她爹是个待狂兼酒鬼,她妈是个受狂兼死鬼,她的亲戚都是势利眼兼小气鬼,她生活在冷酷人间,终⽇以泪洗面,⽑没长全就见惯了沧海桑田,堪称千古奇冤,新世纪新窦娥,⾎泪俱下,摧肝裂胆,夺命追魂,可惜全是编的。泪煽之后继之以情煽,这里该我出场了,那个深情的我啊,知冷知热,温柔体贴,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这么好的男人,她如此爱我,决定永远追随我的脚步,不离不弃,不死不忘,即使我把她甩了,依然初衷不改,为我守⾝如⽟,一辈子夹紧腿双不让男人碰,宁可生锈结痂尿不出尿来活活憋死。
我老于世故,知道这些无非做戏,永远不可当真。37年颠倒浮沉,我早就练成了一颗生铁般的心,不为任何情感所动,对一切甜言藌语都深自警惕。人世最毒是温柔,美丽的菇蘑总是致人死命,亲切的笑容往往暗蔵刀锋,而生命的真谛就在于无情,红尘莫有不死,早死的却总是深情者。
我煮饺子的功夫不怎么样,全煮破了,⽪和馅一蹋糊涂,吃得大为反胃,⼲脆倒掉,想想好久没吃东北菜了,小炖菇蘑,猪⾁炖粉条,大拉⽪加冰镇啤酒,想得直咽唾沫,这时肖丽来了个电话,说同事约她泡吧,问我有没有意见“你要不同意,我就不去了,回家陪你。”我说什么同事,都是年轻小伙子吧?她支吾了一下:“嗯…有男有女。”我气不打一处来:“去!都是年轻人,你泡我,我泡你,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多好玩啊,别陪我这老头子了。”她咯咯直笑:“耶,吃醋了!”我不理她,直接挂掉,顺手给赵娜娜发了条信短:“有空没?想不想钱赚?”她回得极快:“以后别提这事了,我们结束了。”我大为光火,这时电视正在重播昨天的本地新闻:“这里是《城市写真》,记者冯婉为您现场报道…”屏幕上的冯佳一袭长裙,⾝材玲珑浮凸,看着十分人,我看了一会儿,突然心一横,起⾝下楼,开着车直奔蓝海小区。
3年前小二黑团伙被抓,我从中捞了100多万,蓝海小区的房子就是那时候买的。这两年跟陈慧搞得极僵,她慢慢地也品出味了,说我骗她,天天追着我要钱,我对付她最有办法,这女人⾊厉內荏,外強中⼲,脑子又笨,一句话就能戗得跳起来,每次都是含恨而去,我则窃笑不已。不过现在不同了:四⾼丽天天在外面晃悠,她底气越来越壮,给了5万还不満意,口口声声要找两卡车兄弟铲平我全家,得想点办法才行。
停好车上楼,冯佳正在家里做面膜,一张⽩森森的死人脸,像刚从石灰堆里钻出来,我大倒胃口,说明天有人来看房,你换个地方住吧。她立刻瞪圆了眼:“不是说好给我住半年吗?”我摊摊手:“情况有变,对不起。”她气愤愤地:“你不讲信用!我都陪…”我嗤地笑了一声:“那也叫陪?曾小明都被你骂哭了!”她无言以对,几下把脸洗了,横眉立目地瞪着我:“说吧,到底想怎么样?”我⼲笑不说话,冯佳也明⽩,跺了跺脚,气鼓鼓地走进卧室,把⾐服一件件甩到地上。我喝了口⽔,隐隐约约有点恶心,听见她在里面耝声大气地叫我:“姓魏的,来吧!”
这么办事真没意思,不过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我慢腾腾地走进去,鼓捣半天,总算有了状态,冯佳消极应对,不合作,不反抗,満脸西伯利亚的嘲讽。我意兴阑珊,罢不能,感觉像在強奷老虎。这时机手突然响了,肖丽笑嘻嘻地问我:“还生气呀?我没去泡吧。”我哼了一声,她继续撒娇:“你回来嘛,我又没…,我给你煲汤喝好不好?”说得温婉之极,我心里一动,冯佳突然来精神了,咿咿呀呀地叫唤,声音十分糜,我赶紧收线,呲牙瞪眼地问她:“什么意思你?”她不言不语,冷冷地撇着嘴,我心中大恨,一把拖了过来,眼见着狂风大作,惊雷炸响,倾盆急雨就要从天而降,状态却突然没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镔铁变成烂面条,我冷汗直流,怎么努力都没反应,问她能不能帮帮我。冯佳満脸蔑视,盯得我五脏寒彻,背过⾝自己鼓舞半天,还是没半点起⾊,她冷笑不已:“就这点能耐?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呢!”我十分沮丧:“你帮我一下,只要两分钟,两分钟就好。”她厌恶地推开:“滚开!粘粘糊糊的,恶心!”我力气尽失,仰面躺倒,她摔摔打打地走出去,表情像是呑了一只大巨的癞蛤蟆,嘴里不⼲不净地嘟囔:“还他妈男人!男人!…”
这是中年男人最大的失败。我垂头丧气地穿上⾐服往外走,冷汗还在不停地流,冯佳站在⽔雾中浪声呻唤:“来呀,姓魏的,姑等着呢!”我气恼已极,哐哐当当地换鞋开门,她満⾝泡沫地追出来:“⼲都⼲过了,我不用搬了吧?”我挥挥手,恨不能拿刀捅了她。走出门呆了半天,这时肖丽又打过来,听着像是在哭:“你在哪里?刚才是谁呀?”我长出一口气,眼珠转了转,蓦地发作起来,对着话筒连声怒吼:“都是你!没事打他妈什么电话?!我他妈撞车了!”肖丽果然惊呆了:“啊?什么撞…你没事吧?”我哐地挂了电话。
这是我对付女人的绝招之一:有理不在声⾼,无理拿个喇叭;有理让人三分,无理蛮横到底。反正事情已经无可辩解,那⼲脆就不辩解了“危时乃用利器”找个耸人听闻的借口,发冲冠之怒,行雷霆之威,先⼲倒再说。女人都是属狐狸的,越辩解她就越起疑,一点点盘问下去,最后⽪漏了,馅也漏了,铁案如山,一辈子拿着你的把柄。⾼明的办法就是像我这样,一子先敲晕了,以后怎么说怎么有。伪造一起车祸太简单了:找老郝要张维修单,填上个天文数字,回家往桌上一甩,不用开口她就心虚了三分。就算将来再起疑心,要查办那叫的女人,也好对付:心情好就解释一下,说对面车里有个女人撞伤了,不是叫,是呻昑;心情不好都懒得解释,只需大吼一声:哪他妈有女的?都怪你!有道是“霹雳经天,闻者惕惕”她自己就会骗自己:哦,原来没有女人,是我听错了。
这就是人间伦理,看穿了只是一个“骗”字。每个人都在骗人,每个人都在受骗,聚九州精铁铸不成半句真话。而真诚不过是浪头浮沙,任他百溯千洄,终究沉⼊⽔底。这世界就像一个华丽的茧,全由谎言的金线织成,众生梦想着灿若云霞的翅膀,像蛹一样沉浮其中,造物疼爱他们,使他们安睡,却传谕不可睁眼。
在华新夜市吃了碗砂锅米粉,一出来就遇见了刘元昌,狭路相逢,退无可退,被他一把揪住:“魏…魏律师…”我満心腻歪,说你的案子我办不了,你认命吧!他浑⾝哆嗦:“我…我饿。”这人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子,満脸饿殍相,估计真是饿极了,我叹口气,给了他10块钱:“拿去!以后别他妈着我!”他还不肯走,结结巴巴地问我能不能给他找份工作:“没…没饭吃,饿!”我说这个我帮不了,要不你回唐三里算了。唐三里是本市的监狱。他怔了半天:“对!我怎么没…,那你…你…”我说坐牢不用别人帮忙,指指对面的行银“把它砸了,马上就进监狱。”他眼珠一亮:“真的?”弯抄起一块砖头。这家伙还是个实⼲派,我又气又笑,赶紧拉住,说我逗你的,别砸了,改天我帮你想想办法。他狐疑地瞪着我:“又…又骗我!”我摇头摇,想说点什么,可又无从说起,忽然觉得眼前的世界如此可憎可恨。刘元昌呆立半晌,看看行银又看看我,慢慢地笑了起来,脸上皱纹纵横,眼中光芒闪烁,样子无限幸福,像是看见了天堂。
我开车转了半天,现在回家还太早,我刚出了车祸,要见官,要拖车,还要预留出救治伤病的时间,至少也得两三个小时。路上经过同济医院,进去挂了个急诊,编了个伤者名叫姚薇薇,骗肖丽用的,一个皱巴巴的老太太躺在长椅上一口不接一口地着气,看得我无比沮丧,转念想起刘元昌,心中一紧:这家伙不会真去砸行银吧?教唆罪可不是玩的。⼲脆又开回华新街,夜市早散了,刘元昌孤零零地坐在行银门口,头一摇一晃的,不知在⼲什么。我慢慢地走过去,发现他已经睡着了,腮边拖着长长的口⽔,两手蜷缩前,一手拿着半个馒头,另一只手牢牢地握着那块砖头。
夜⾊苍茫,这城市深不见底。除了那些险的夜行者,大多数人已经睡,清冷的星光漫不经心地照着人间缥缈的梦,一些人梦见爱情,一些人梦见幸福,还有些人正梦想着坐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