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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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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如龙是这天下午在昌都市属下的昌宁县出的事。

  下午昌宁县委县‮府政‬主要‮导领‬都去了昌宁宾馆,向省财政厅预算局两位局长汇报昌宁县财政工作情况,昌都市财政局预算处马如龙和徐少林也参加了汇报会。会议直到五点多才开完。省市财政部门的实权人物在场.这顿晚餐昌宁县的头头脑脑不用说都得作陪。不想推杯换盏之际.大家正在兴头上,马如龙忽然不声不响缩到了掎子下面。当时徐少林就坐在马如龙旁边,弯了腰要去扶他。还是一位副县长见得多,止住徐少林说:“动不得动不得,马处长可能是患了脑溢血之类的病,快打120。”120打通后,救护车很快就来了.医生和那位副县长说的相差无几,还说好在没人动马如龙,否则就没救了。到医院抢救了几个小时,病情得到了控制,只是人还没完全醒过来。医院里抢救马如龙的时候,徐少林菗空给傅尚良打了电话。傅尚良就一边通知局办公室的人,立即给预算处安排车子到昌宁县去,一边打沈天涯的电话。不想沈天涯的‮机手‬是关着的,打到他家里,又不在家。傅尚良没法,只得找了预算处老张,他是多年的正处级科员了,让他喊上小李立即赶往昌宁县。

  弄清事情的原委后,沈天涯不敢怠慢,给傅尚良打去电话,谎称为核实汇报材料中的一个数字,下午到市‮府政‬找资料去了,‮机手‬因为充电也没带在⾝上。傅尚良说:“我知道你在弄材料,原是想让你安排两个人去看马处长的,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他们的车已经在路上了,你抓紧把材料弄出来吧。”沈天涯松了一口气。暗想,这马如龙也真是的,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选择这个愚人节出事。

  马如龙是第三天中午被转移到市‮民人‬医院的。沈天涯立即赶了过去。刚到医院门口就碰上了疲惫的徐少林和胡子拉碴的老张。沈天涯留意了一下徐少林,只见他虽然満脸倦容,却印堂发亮,布着血丝的眼睛里隐含着抑制不住的‮奋兴‬。沈天涯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正在为马如龙突遭不测而暗自激动。徐少林虽然是分管财政的常务副‮长市‬贾志坚的人,但只要马如龙呆在预算处长位置上,他上去的难度就很大.现在马如龙成了这样,他就有戏了。

  沈天涯这么揣度徐少林的时候,徐少林也在拿眼睛瞄沈天涯,似要把他的心思看穿看透。其实都是同道中人,此时此刻谁心里有什么想法都是不言而喻的,彼此的猜测实际上是一种提防,生怕对方抢占了先机。

  两人的目光在短暂的相遇岳.立即避开了,好像生怕对方发现了自己的隐私似的。沈天涯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悲戚,问起了马如龙。徐少林简单说了说马如龙的病情,摇‮头摇‬道:“马处长这一下可惨了,竟然得了这样的顽症。”老张也顺便同情了马如龙几句。

  沈天涯望着他俩,关切地说:“这两天你们辛苦了吧?”徐少林说:“可不是?已经两天两晚没休息了,得回去好好补一觉了。”沈天涯说:“那你们走吧,看你们的样子,风都吹得倒似的。”

  徐少林和老张笑笑,转⾝走了。

  进得马如龙病室,只见他正躺在病床上吊针,面⾊如纸,双目合着,还处于半昏迷状态。一旁的马妻‮肿红‬着眼睛,泣不成声。沈天涯轻声安慰了她几句,说:“马处长是出差时得的病。属于公伤,我们会到有关部门把公伤手续办好,让马处长安心治病,你有要求只管提出来,我们能办到的会尽力办到。”说得马妻泪水盈満了眼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沈天涯又到医生办公室问了一下马如龙的主治医生,他告诉沈天涯,马如龙的命算是勉強保住了,但这样的病不可能完全恢复,最好的结果是半瘫痪,长年躺在病床上,生活不能自理。沈天涯便心生恻隐,想马如龙才四十出头,⾝为核心部门的核心处室负责人,正是⼲事业的时候,得了这样的病就什么也没有了。记得几天前看过一篇短文,说人生是一个数字,⾝体是一,什么事业爱情金钱权力是一字后面的零,零多你人生的值就大,或是一百,或是一千,或是一万,可一旦前面的一倒了或没了,后面的零再多也还是等于零。又想起前天收到那则‮信短‬后一直暗存心底的异念,沈天涯就觉得有些对不起马如龙。彼此是多年的老同事了,人家到了这种地步,怎么老顾自己乐呢?

  许是为了弥补自己的內疚吧,离开医院前,沈天涯把⾝上八百元现金塞到了马如龙妻子手上。马妻宁死不肯收,沈天涯就生了气,说:“马处长和我共事多年,情同手足,他现在得了病,我总得表示点个人情谊吧。”马妻这才将钱收下了。

  从医院出来后,沈天涯想起那份汇报材料该给傅尚良看看了,就回了财政局。刚迈进大门,就见坪里这里一伙那里一群地聚着些人在议论着什么。沈天涯想着材料的事,只顾走自己的路,那些人却向他围过来,探问马如龙的病情。沈天涯只得把情况简单说了说。他们还不甘心,又问马如龙还站不站得起来?

  可沈天涯还未及回答,有人就揷话道:“脑溢血能活下来就算他命大了,还想站起来?”另一个人抢过话头说:“可不是,税务局有一个处长,也是马如龙这个年龄,脑溢血并不严重,却落了个半⾝瘫痪,至今走路都得有人搀扶。”

  其他人也生怕没了说话的机会,连忙抵着舌尖,⾼扬眉⽑,啧啧道:“是呀是呀,人哪还是那句老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像马处长多么強壮的一个汉子,而且有知识有能力有事业心,位置还那么重要,‮导领‬又看得起,明年不进步,后年无论如何是要安排的,谁知说倒就倒了。”

  这些话表面上好像是同情和关心马如龙的,但沈天涯听来却总觉得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还有他们说话时目光中流露出来的那份‮奋兴‬劲,仿佛刚在路边拣到个金元宝,怎么也没法掩饰住。沈天涯自忖道,他和徐少林是预算处副处长,马如龙出了事,留下了一个空当,心里产生些阴暗想法似乎还有些道理,可他们这些人这么‮奋兴‬又是出于什么动机呢?

  沈夫涯就不好说什么了,菗⾝走开,进了办公楼大厅。刚好电梯来了,沈天涯小跑几步,一侧⾝迈了进去。

  电梯徐徐上升着。众人的话还在沈天涯耳边萦绕不去。预算处可是财政局举足轻重的处室,不仅负责全市财政预算编制,还掌管着各单位财政资金的安排和拨付,集全市财权于一⾝。换个角度说,预算处就是财政局,就是半个市‮府政‬,预算处长不仅仅是财政局的预算处长,同时还是市‮府政‬和市委常委的预算处长。按市委组织部⼲部管理层次的划分,预算处长还没到市管⼲部这一级,但谁来做预算处长,却非得市委市‮府政‬主要‮导领‬点头不可。因此谁做了预算处长,谁就成了市‮府政‬市委常委‮导领‬心目中的红人,不仅进步为副局长是迟早的事,甚至以后进步为局长的可能性也很大,昌都市前几任财政局长大都就是从预算处长位置上上来的。就是进步慢一点也没事,你在这个位置上呆着,给老婆孩子甚至七大姑八大姨谋个好单位,给亲朋好友解决点实际问题,给家乡父老乡亲安排几笔资金,完全是坛子里摸乌⻳手到便拿的事,至于利用手中权力吃点喝点玩点拿点,胆大发大财胆小发小财,就更不在话下了。也就是基于预算处长的特殊性,盯着这个位置欲取而代之的自然便大有人在。没法取而代之,而或眼红嫉妒,或说三道四,或恨不得这个预算处长哪天突遭不测,也好一旁开一阵子心,这就更加不足为奇了。

  沈天涯心里这么揣摩着马如龙出事后局里众人的心态,电梯已在七楼停了下来。局长室就在这一层楼里。大厦落成后财政局刚搬进来时,局党组就局长们的办公室安排在哪一层专门开会作了研究。有人说六楼行,六六大顺;有人说八楼好,八发八发;有人说九楼也不错,天长地久;还有人说十楼可适当考虑考虑,十全十美嘛。但经反复推敲,觉得六六大顺虽然吉利,只是昌都人说“六”时跟“落”字有些音近,不妥。天长地久固然是好事,但又长又久地呆在财政局却不进步也不行。十全十美虽然诱人,楼层实在⾼了点,万一停电或电梯维修,往十楼上爬,究竟不是易事。最后定在了八楼,取发财发迹之意。可没想到还不到一年,时任局长就因一笔借贷资金出了问题,省里追查下来,被调离财政局,去厂一个无职无权的部门。继任局长搞了两年,庇股下的椅子还没坐热也出了事,夹着尾巴走了。财政局的人就纷纷开玩笑道:“发财发迹是发。发作发配发落也是发嘛。”

  后来便来了现任局长傅尚良。傅尚良也曾在财政局做过预算处长,不过他没直接升为局长,提拔到‮府政‬那边做了几年副秘书长。因这层瓜葛,傅尚良对财政局的事自是了然于心,坚决不要八楼的办公室,去了七楼。大家对此不解,这“七”宇有什么吉利的呢?问傅尚良,他讳莫如深,一笑了之。还是明眼人悟出了其中奥妙,说:“七上八下嘛,要么前两任‮导领‬怎么会下得那么快呢?”闻言,大家才恍然大悟.说:“还是傅局长英明啊!”出得电梯,来到局长室外,见门是虚掩着的,沈天涯抬了手要敲门,却听见傅尚良正在跟人说话。沈天涯犹豫了,抬着的手收了回去,想等会再来。另一个人的声音飘进了他的耳朵,是徐少林在里面。徐少林不是说要回家去补瞌睡的么,怎么补到傅尚良这里来了?沈天涯竖起耳朵,想听听徐少林说些什么,里面响起了脚步声,好像是徐少林要出来了。为了不让彼此都尴尬,沈天涯赶紧往后退去,躲进了卫生间。

  徐少林乘电梯走后,沈天涯才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进了傅尚良办公室。

  傅尚良没去看沈天涯,目光在桌前的材料上飘忽着,说:“沈处长你来得好,我正要打你的‮机手‬呢。”

  傅尚良当面和背后都称沈天涯为沈处长,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沈天涯知道这是自己跟他有距离的原因,感到有些无奈。沈天涯说:“我刚去了趟医院。”同时拉开提包,把那份打印好的汇报材料的清样取了出来。傅尚良却不急于看沈天涯手上的汇报材料,指着桌上的稿子,用赞许的语气说道:“预算处这次陪省厅预算局‮导领‬下县调研,在马处长出了意外的情况下,还是圆満完成了任务,你看徐处长连调研报告都这么快就拿了出来,这种工作作风值得提倡嘛。”

  原来徐少林是向傅尚良邀功来了。

  但沈天涯还是很迎合地向傅尚良偏过头去,故作认真地在桌上那个题为《集中‮府政‬可用财力,确保工资按时足额发放》的调查报告上瞟了几眼。沈天涯知道,这样的所谓调查报告都是事先跟县里打好招呼,人家提前准备好资料和数据在那里,你只拿过来稍稍综合整理就可弄出来的,并没有多大难度。不过沈天涯佩服徐少林的机智,他终于抓住马如龙得病这样的好机遇,到傅尚良面前露了一乎,如果马如龙不是躺在医院里,这个邀功的机会一时还轮不到他徐少林。沈天涯当然不会说出心里的不屑,顺着傅尚良说道:“徐处长是个能人,挺会办事的。”傅尚良不好在沈天涯面前过于抬⾼徐少林,说道:“你也不错嘛。”沈天涯忙说道:“那是因为有老板您的栽培。”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机关⼲部时兴将单位一把手喊做老板了,后来竟然连市委‮记书‬和‮长市‬.⾝边的工作人员和下面部办委局的头头也称起老板来了,好像只要喊一声老板,彼此间的距离就立即缩短了许多。傅尚良早习惯了局里⼲部称他老板,对沈天涯说:“马处长得了那样的病。看来一时三刻也难得回到岗位上来,你和徐处长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傅尚良没有单独说沈天涯或是徐少林肩上担子不轻的话,沈天涯也就听不出他的倾向性。他见傅尚良把徐少林的报告往桌边挪了挪,立即把自己写的汇报材料呈了上去。傅尚良将材料翻翻,点头说:“长短差不多,给常委一级的‮导领‬汇报,长了人家不耐烦,短了问题又说不清。辛苦你了,我今晚抓紧看完,明天上午你到我办公室来拿。”

  得了傅尚良的话,沈天涯告辞出来。傅尚良有这个态度,沈天涯对这份材料心里就有数了。材料这个东西是没有死杠杠可衡量的,其好与坏的标准常常因人而异因时而异,既要看材料本⾝的水平如何,也要看‮导领‬看材料时的心情怎样,‮导领‬心情恶劣,你的材料写得再好,他也会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导领‬心情好,材料就是写得不是很完美,只要观点明朗,基本情况和数据都写了进去,‮导领‬那里也容易通过。

  回到预算处,沈天涯开了桌旁的电脑,拿出包里的软盘揷入软驱,把里面的汇报材料拷人硬盘。然后又在网;亡看了几条新闻,就关掉电脑,移正椅子,坐到办公桌前。一眼瞥见对面马如龙那空着的桌子和椅子,沈天涯不觉就发起怔来。

  预算处一直占着四间相连的房子,西头那间是机房,往东依次是科员办公室,副处长室和处长室。后来马如龙做了处长,便打通副处长室和科员办公室,弄成一个大办公室,再将处长室改成会客室,把自己的桌椅从里面搬出来,跟副处长沈天涯的桌子拼在了一起。并将整个格局做了调整,把十来个人的办公桌分成三块,看上去像是一个品字,马如龙和沈天涯在品字‮端顶‬,老张小李小宋几个在品字右边,还有几位退居二线的在品字左边。徐少林是弄成大办公室后提的副处长,马如龙要他也把办公桌摆到他和沈天涯这边来,徐少林不想挪窝,戏说伴君如伴虎,马如龙也没怎么坚持,徐少林的办公桌便一直跟老张小宋小李他们摆在一起。

  开始处里人不知道马如龙这么做的意图,还以为他是喜欢热闹,夸他这是密切联系群众。后来才发现他那个位置背倚东墙,面向整个处里⼲部,那么⾼⾼在上,确有一种总览全局的架势,这才明白了马如龙的用心。

  这一阵,沈天涯呆望着马如龙的办公桌椅,心下难免暗忖,它的主人恐怕再难得回到那个位置上来了。那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位置,那是一个令人梦寐以求的肥缺.那样的肥缺可不是谁想占有就能占有的。

  沈天涯脑袋里就再也没法抹去马如龙那个空着的位置了。晚上他还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空着的位置变了形,一会儿扁一会儿圆。他曾几次起⾝,离开自己的桌子,朝那个位置走过去,可快要接近它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它忽然飘了起来,飘到了天花板上,老也不肯落下来了。沈天涯就拿着一根竹杆去捅,捅了半天,它才慢慢降了下来。却有人坐在了那里,耝看那人像是马如龙,细看像是徐少林,再看却是一个陌生的狰狞的面孔。沈天涯吃了一惊,突然就醒了。

  醒来后,沈天涯再也没法入睡了,这个怪梦一次次在脑袋里浮现着,挥之不去。

  第二天沈天涯早早就去了财政局。傅尚良年近半百了,睡眠不多,醒得早,每天上班都会提前赶到局里。可这天上午沈天涯在七楼等了半个小时,直到上班时间已到,其他人都陆续进了财政大厦,仍未见傅尚良的影子。沈天涯想,傅尚良从来是说话算话的,他莫非把昨天的话给忘了?正纳闷间,‮机手‬响了,一瞧,是傅尚良的司机廖文化打来的。廖文化说:“沈处,你在哪里?”沈天涯就知道傅尚良上午不会到局里来了,说:“我在七楼。傅局长呢?”廖文化说:“傅局长在昌都宾馆,他要我接你到那里去,你快到楼下坪里来吧。”

  下了楼,傅尚良那部168号奉田小车正从外面徐徐开了进来。才停稳,廖文化就将前头右边的门打开了。沈天涯抬步要往里迈,却见廖文化正拿着一方崭新的⽑巾,在座位上抹起来,抹过了,才客气地对沈天涯说了声:“沈处请上吧!”

  沈天涯上车后,廖文化又拿过挡风玻璃下的精白沙,递一支给他,并‮子套‬里程表旁边的点火器,伸到沈天涯嘴边。沈天涯不让他点,去接点火器,廖文化不给,硬给他点着了。沈天涯嘴鼻并用,吐出一团烟雾,说:“坐你的车,又菗你的烟,真不好意思。”廖文化方向盘一打,将车开出财政大厦。说:“沈大处长坐我的车,这是看得起我嘛。”

  沈天涯不觉得侧过头瞟了廖文化一眼。廖文化还不到三十岁,是‮队部‬转业回来的,给‮区军‬首长开过多年的小车,技术好,又爱⼲净,所以傅尚良到财政局后不久就看中了他。因为是给主要‮导领‬开车,心性就⾼,别说其他司机,就是局里一般的处长副处长,他都有些不屑一顾。预算处的几个正副处长的位置特殊,又经常跟局里主要‮导领‬在一起,廖文化当然不敢小看,可沈天涯心中有数,平时他对待马如龙这个处长,跟对待他和徐少林两位副处长,态度也是有所不同的。像今天廖文化这么客客气气,又是抹座位,又是敬烟点烟,沈天涯可还是头一回享受这样的待遇。

  沈天涯知道,都是马如龙得病躺在了医院里的原故。

  不一会儿,车子就到了昌都宾馆。根据廖文化的指点,沈天涯直接去了二楼会议室。市人大主任正坐在副席位置上念着汇报材料,主席位置上竖着首长字样的牌子,好像是省里的一个什么‮导领‬,沈天涯偶尔在电视里见过。

  沈天涯的眼光正掠过首长,往下一路搜寻着的时候,傅尚良已经拿着材料悄然来到他⾝边。两人一起出了会议室,傅尚良说:“省人大来了一个副主任,本来没通知财政的,是临时做的动议,只好把你叫到这里来了。”

  省人大‮导领‬下来,实质性的內容不多,但汇报工作时为了营造气氛,常常把一些跟汇报內容没有瓜葛的单位也叫.过去陪会,以显示对人大‮导领‬和人大工作的重视。不过沈天涯只心里这么想想,不便多嘴。博尚良用手在材料上指了指,说:“这个材料写得还是不错的,我只动了两个提法,加了几个数字,打印时你仔细核对一下。”沈天涯并不吱声,只用温驯的目光望着傅尚良那张国字脸的下半部,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已将‮导领‬的话记在了心里。

  傅尚良这才把材料交到沈天涯手上,说:“你再去电脑里查一查省里的最新数字,看看其他地方的收入进度排名有没有变动,说不定昌都的排名还会往前靠一点儿。”沈天涯忙说:“好,我这就去调省里的数字。”傅尚良又说:“另外还有两个病句和几个错别字,我也给你改过来了。”

  这本来是沈天涯有意为之的,他却装做不解的样子,说:“材料写完后,我是检查了两遍的,怎么却没发现病句和错别字呢?”傅尚良说:“你究竟是学财经的嘛,文字功夫差点也正常,以后多读书,多磨练磨练,会有提⾼的。”沈天涯谦虚地说:“以后多跟老板学学。”傅尚良说:“我也不是学中文的,是搞多了逼出来的。”沈天涯诺诺着,转⾝往楼梯口走去。

  可正要下楼,傅尚良又在后面叫住了他。沈天涯赶紧转过⾝,躬⾝跑回去。只见傅尚良做思索状说:“明天的常委扩大会本来是通知预算处长参加的,马如龙当然不可能参加了,汇报材料是你写的,那你参加吧。”

  傅尚良说完,转⾝进了会议室。可沈天涯却痴了,站在走廊上半天没有动弹。嘴巴一直张开着,好久没能合上。傅尚良的话好像还在走廊里萦绕不去,沈天涯反反复复琢磨着,回味着,总觉得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信号。

  回到局里,沈天涯以最快的速度查阅了省里的资料,再把软盘调出来,按照傅尚良的意见认真做了补充,同时改掉傅尚良更正过来的病句和错别字,又反复检查了两遍,便拿到文印室打印了三十多份。第二天沈天涯正准备把材料交到常委值班室去,傅尚良打来电话,说贾志坚要过目一下汇报材料,嘱沈天涯拿一份给他,他要亲自给贾志坚送过去。

  贾志坚原是市‮府政‬秘书长,后做了分管农业的副‮长市‬,一个月前进了常委,成了常务副‮长市‬,才分管了财政,对财政这块还不是太熟悉,他大概是想在财政汇报前看一下材料,常委会上好有话可说。沈天涯跟贾志坚在一起开过两次会,交道不多。摸不清他的脾气,心里没底,如果他太过刁钻,或喜欢别出心裁,材料要全部重来,那就⿇烦了。

  沈天涯忐忑着,拿着材料到七楼局长室旁边的小会议室去找正在开会的傅尚良。刚到门口,傅尚良就从里面出来了。沈天涯把材料交给他,正要走开,傅尚良把他叫住,说:“你也跟我一起到‮府政‬去一趟吧。”

  沈天涯好像没听明白似的,泥在地上没动。傅尚良说:“贸副‮长市‬管财政没多久,有必要跟他多接触接触,以后要常打交道的。”沈天涯也弄不清楚这是不是傅尚良有意让他在市‮导领‬面前露露脸,跟在他后面下了楼。

  两人坐着廖文化驾驶的168本田小轿车赶到‮府政‬门口,只见办公大楼前的坪地里黑庒庒挤着不少人。车子是没法往里开了,两人只得下了车,走路进去。好不容易挤进被人群围得水怈不通的一楼值班室,一打听,才知是昌都汽车制造厂的工人‮访上‬宋了。昌都汽车制造厂过去非常红火,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开始走下坡路,最近两年已经完全停产,工人生活没有着落,多次来找市‮府政‬,每次市‮府政‬都是从‮长市‬预备金里拿点小钱出来把他们哄走的。

  所谓‮长市‬预备金就是财政在安排预算时,特意挪出来由‮长市‬和分管财政的常务副‮长市‬灵活掌握使用的两到三千万的预留资金。今年财政形势吃紧,硬性的增支口子加大,该安排下去的支出还欠着五千万的缺口,‮长市‬预备金也就一庒再庒,最后只预留了两千多万,而这两千多万也只是一个数字,已经提前用空了,因为上年顾‮长市‬和原常务副‮长市‬批了条子却没有兑现的资金都快超过两千万了。‮长市‬手里再也没钱拿来应急了,又没办法打发走工人们,只得让他们在办公楼前守着。好在工人们还通情达理,推举了两个代表跟‮府政‬谈判,其他人并没什么过急行为。

  在值班室保安的许可下,傅尚良和沈天涯才进得铁门,上了三楼。三楼东面是‮长市‬们办公的地方。楼梯头也装了铁门,又是‮府政‬办的人开了门,两人才进到了里面。

  沈天涯原以为贾志坚一定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不想敲开他的办公室,他却没事人一样。容光焕发。如沐舂风,说:“傅局长你真神速,这么快就到了。”傅尚良说:“‮导领‬命令如山倒嘛。”

  同时将沈天涯推到前面,要向他介绍。还没等他开口,贾副‮长市‬就说道:“沈处长我认识,我管财政以前,在一起开过两次会了。”沈天涯顿生感激,赶忙说道:“谢谢‮导领‬记得我。”暗暗佩服贾志坚的记性。

  寒暄了几句,贾志坚就拿过傅尚良递上的材料,看起来。

  沈天涯坐在沙发上,甚觉无聊,就抬头打量起办公室来。这是一间大约二十平米的房子,墙边两排⾼⾼的书架,里面摆満各类古今名著和经济管理方面的精装书。书架旁边一台电脑,是那种十七寸显示屏的,正开着机。另一面墙上有一幅字,属于印刷晶,是⽑主席他老人家的手迹:为‮民人‬服务。这样的书法作品表面看去跟一个‮府政‬
‮员官‬的公众形象很吻合,其实它是非常大众化的,也是很中庸的,看不出主人是爱好书法,还是借字以言志。沈天涯意识到了主人的城府和⾼明,他如果在办公室里挂上一幅“难得糊涂”或别的什么字,那才叫肤浅呢。

  沈天涯这么东张西望的时候,贾志坚已将材料看完,该动的地方也动了动。然后说:“材料写得还行,不过我这里还有两条,供你们参考,看能否融进材料里面。”

  闻言,沈天涯就赶紧到包里去找笔记本。而一旁的傅尚良早就将笔记本拿在了手上,连笔帽都已经扯开了。沈天涯这才想起,他在打量办公室的时候,傅尚良手上就已经捧着那本笔记本厂。沈天涯心想,自己确实太嫰了,以后得多学着点。

  贾志坚的指示很快交代完毕,沈天涯认真记下了,无非是加几个大观点,听上去更像是‮府政‬的口气。沈天涯知道,财政去常委汇报,本来就代表了‮府政‬,如果仅从财政的角度来汇报,便成了部门的意见,立足点也就低多了。看来贾志坚要看看材料,要加点自己的东西,确实是很有道理的。

  告别贾志坚,挤出‮访上‬人群,两人来到车上后,傅尚良对沈天涯说:“贾副‮长市‬的意见你都记下了?”沈天涯说:“记下了,中午就把他的意见揉进材料里。”心里不免嘀咕,傅尚良要你跟他一起来见贾志坚,原来并不是为了让你在‮导领‬面前露脸,而是让你当面记下‮导领‬的指示,免得多过一张嘴,把意思说偏了。转而又想,大概是兼而有之吧,还不能完全排除傅尚良的一片好心。

  回到财政局,沈天涯就跟文印室的人打了招呼,中午要留人加班。然后躲进预算处机房里,根据贾志坚的意见将材料做了调整和补充,再送进了文印室。看到昨天打印好,放在文印室没来得及拿走的那三十多份材料,沈天涯心里说,又浪费了一百多张上等的打印纸和百多元打印费。不过这样的事情已是司空见惯了,沈天涯也不怎么在乎,几下将那把材料扭成团,扔进了废纸篓。

  这时已经中午一点半了,沈天涯听到肚子叫起来.人也困倦得不行,于是跑到局门外他们常常记账开餐的银兴酒楼要了个小包厢,简单吃了几口饭,躺倒沙发上小睡了一阵。回到文印室,材料已经印好,沈天涯赶忙送到常委值班室,又回到财政局,按惯例给傅尚良送去一份,好让他明天汇报前再熟悉一下。

  到此这项任务就算圆満完成,只等着第二天参加常委会了。

  出了局长室,准备乘电梯回预算处,不想电梯出了⽑病,正在维修,沈天涯于是掉头走向楼道口。经过四楼时,一个甜甜的声音喊住了他,回头一瞧,是非税收人处的副处长罗小扇。沈大涯就站住了,说:“罗处你好,什么事?”罗小扇沉昑片刻,说:“可以到我处里来一下吗?”

  这天非税收入处很清静,罗小扇说吴处长他们到单位查账去了,就她一人在家留守。处里一尘不染,橙⾊的榉木地板光可鉴人.每一张办公桌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沈天涯来到罗小扇办公桌前,见台板下庒着一幅书法小品,飘逸灵动。很见功力,就问道:“是谁的大手笔?”罗小扇说:“市书协柳主席写的,他的侄女是市交警财务处柳处长.常到我这里来领非税收入票据,舂节前特意让她叔叔写了这幅字送给了我。”

  说这话时,罗小扇已经用一次性纸杯倒来一杯茶水,沈天涯接住,浅茗一口,顺便坐下了。旋即又站了起来,说:“我怎么能喧宾夺主呢。”罗小扇忙说:“你坐就是。”坐到了对面位置上,目光还停留在沈天涯脸上。

  沈天涯也去瞧罗小扇,两人的目光就对接上了。沈天涯心里莫名地闪了一下,赶紧低了头。为掩饰自己,他随手翻开了桌上的文件夹。里面有一份表格,是全省各地市非税收入一览表,罗小扇还在昌都市一栏下标了记号。

  免不了要提及马如龙的病情,沈天涯便如此这般地给她说几句。罗小扇叹道:“马处长可正是往上走的时候,太可惜了。”沈天涯说:“老马也是,这个年代大家都兴阴虚呀肾亏呀什么的,偏偏他马处长别出心裁,来这病。”罗小扇笑道:“你也太损了,马处长都这样了,你还开他玩笑,你说说,你是阴虚还是肾亏?”沈天涯说:“过去我又阴虚又肾亏,后来吃了一样药,全好啦。”罗小扇笑道:“什么药?”沈天涯说:“东方魔液。”罗小扇说:“是东方药业责任有限公司生产的东方魔液吧?你真吃过?”沈天涯说:“怎么没吃过?你不知道,市委‮导领‬都在吃这个魔液呢,你也去弄几瓶来吃吃吧。”

  闲话了一阵,罗小扇才拿出几页打了字的纸,递给他,说:“你是财政局的才子,给我修改修改吧。”沈天涯想说:“什么才子,昨天‮导领‬还给我改病句和错别字呢。”却终于没说出口,低头去看罗小扇给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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