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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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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溪旁那座别野型大宅,是曾经在南京荣任吏部郎中,十余年前涉入卖官案,但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却被勒令退休致仕的袁郎中住宅。本镇的人,称之为袁大人大宅。

  南京的吏部虽然是闲官,官府的人戏称南京的六部是养老院,但官仍然是官,依然有相当的权势。

  镇上的人并不介意谁是有权势的官,反正都是官,所以袁家大宅附近,很少有人接近免生是非。

  而且大宅离镇约两里地,镇民哪有‮趣兴‬往这附近跑,自找⿇烦?因此在镇上打听袁家大宅的动静,必定白费工夫。

  ⻩自然暗中连跑两趟,最后‮夜一‬去晚了些,已经人去宅空,只剩下袁家看守大宅的一些仆人。

  袁郎中的家在凤阳,与当今皇家是同乡,据说祖上曾经是皇朝的开国功臣之一,在中都建有功臣府第。

  浦子口镇的这座园林大宅,是袁郎中从京师转任南京时,所建的公馆安顿家小。

  袁郎中涉及卖官案致仕之后,便举家迁回中都老家,这座大宅便成了袁家的亲友,前来南京游玩的住宿处,平时皆由几个奴仆照料。

  如果有众多的人出入,便表示中都的亲友,前来南京快活诅遥,镇民们从不注意这些人的活动。

  平民百姓与官宦的关系,永远是两个世界的人,永远有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存在,谁也不介意谁死谁活。

  他不再留意这件事,人已走了,酒肆的冲突事故没留下后患,他也就淡忘了这件事。

  其实,他忽略了暗嘲汹涌。

  那两个中年人,他毫无所知。

  两个中年人能把两个⾝手⾼明,而且携有巴首的孔武有力大汉,在大庭广众间,下重手把两个大汉打得头青脸肿,岂会是省油灯。

  如果他知道內情,或者进一步仔细打听,将会发现真相,就没有欠疚的必要了,两个中年人应付两大汉的挑衅,原因与他的戏弄两大汉举动,并无绝对的关连,他的举动,仅是挑起冲突引发事故的引媒作用而已。

  两个中年人,是跟踪两大汉的眼线。

  两大汉是在外找水贼眼线的人,另有不少同伴。他们的活动,皆受到有心人的追踪监视。

  监视,通常必须避免直接冲突。

  直接冲突是犯忌的事,因此酒肆冲突之后,监视的人立即更换,两个中年人乘乱撤走,由另两人瓜代。

  监视采用遥控式的手段,避免接近中枢。

  因此袁家大宅左近,并没派有跟监的眼线,已经知道中枢所在,不必派人接近监视,以免暴露行蔵:

  袁家大宅的人是三天之后撤走的,撤至浦子口总站码头的下游,那儿泊了两艘神秘的官船,连什么事都管的总站人员,也不敢接近走动。

  跟监的人实力也相当庞大,码头附近查夜皆有人伺伏。

  两个中年人也不时在附近走动,但经常变更⾝份,化装易容术颇为⾼明。每次出现皆判若两人。

  这天,又到了三艘官船,五艘船泊在一起,上下的人都显得神秘鬼祟,令人难以分辨他们的⾝份。有些人穿得光鲜像名流仕绅,有些则像打手帮闲。

  船的警戒非常严密,码头的戒备也森严,闲杂人等休想接近,更不能登船。那些担任警戒的打手,公然佩刀挂剑肆无忌惮。

  在南京,公然佩刀挂剑将有大⿇烦,好勇斗狠的人,只能在衣內蔵着短兵刃壮胆。

  两个中年人在破晓时分,‮入进‬街尾一座不起眼的住宅。住宅不起眼,却有人在暗中警戒。

  厅堂中年个人喝茶,显然是值夜的人。

  “两位辛苦。”为首的虬须大汉,向两位脸有倦意的中年人道劳:“‮夜一‬毫无动静,真的毫无发现?”

  两位中年人默坐。先喝了一杯茶。

  “没有。”中年人苦笑:“很奇怪,他们都上船住宿,竟然不再外出活动,到底在弄些什么玄虚?”

  “也许真是过往的‮员官‬,咱们找错了目标。”虬须大汉说。“他们找水贼,会不会是打缉捕水贼的主意?也许咱们错怪他们了。少爷疑心太大。”

  “你别小看了少爷。”中年人冷笑:“他虽然年纪轻轻,但不论是武功或江湖经验,都比我们这些老江湖強,他的判断很少发生错误,信任他,好吗?”

  “孙老哥,我并没不信任他的念头呀!”

  “也难怪少爷生疑。”中年人孙老哥说:“自从这些船只,出现在汉阳府之后,沿江各城市,就连续发生美丽少女神秘失踪事故,唯一可疑的是这五艘神秘官船,少爷那能不起疑?”

  “他们分开走,也令人莫测⾼深。”虬须大汉不再提少爷的事:“这几天南京地面,并没发生美丽少女神秘失踪事故,会不会是他们发现咱们跟踪,所以暂时停止活动,让咱们松懈戒心?”

  “应该不会,咱们盯梢的行动十分隐秘,迄今为止,不会打草惊蛇。唔!很可能咱们忽略了些什么?”

  “孙老哥的意思…”

  “我想,会不会…”

  “会什么?”

  “这五艘船,是故意昅引人注意的媒子,另有其他的船只负责行动,遥相呼应,以合法掩护非法。唔!真的有此可能。”

  “可是这一月来,没发现任何其他船只接近,沿途也没发现船上的人,在沿江各城市非法活动呀!”虬须大汉耝眉深锁:“咱们亦步亦趋,曰夕紧蹑,除了发现他们的人嚣张霸气之外,没发现他们为非作歹。”

  “得向袁家大宅的人,查这些人的底。”孙老哥说出打算:“袁家是官宦世家,居然接纳他们住宿,可知他们是地位甚⾼的官方人员已无疑问,不难查出他们的根底来。

  水贼方面,可有消息传来?”

  “猪婆龙与水蜈蚣的人,已经躲起来了,好像已经得到有人找他们的风声,起了疑心暂时躲起来。”

  虬须大汉显然是这一组人的主事,可以掌握全盘情势:“五艘船会合,活动的人手增多,而咱们的人手不足,很难掌握他们的行动。孙老哥,你们那一组人得辛苦些。”

  “是有点人手不足的感觉,希望少爷能很快赶来。”

  “没获得重要的消息线索,少爷是不会赶来的,而且他另有事分心。”

  “什么事让少爷分心?”孙老哥信口问。

  “他发现了河南来的人。”

  “河南来的人?”

  “大名鼎鼎的风云人物,大河中游的可怕剑客,神剑秀土鲍全一,和他的姘妇⾼唐神女⾼采英。”

  “咦!这两个狗男女,不是做了某位藩王的护卫吗?”孙老哥脸⾊一变。

  “狗庇的护卫,护卫岂是阿狗阿猫都能担任的?那是世袭军户的特权,老哥。”虬须大汉撇撇嘴:“江湖亡命即使有幸进得了王府,也只配做走狗打手而已。”

  “两个狗男女,可能被王府踢出来了,居然南下来南京鬼混,能混出什么局面?江南的江湖朋友,没有人肯听他们的。少爷与他们没有过节,犯得着分心注意他们?”

  “我不清楚。”虬须大汉苦笑:“似乎少爷知道他们的底细,所以留了心。上次少爷从淮安返回,心倩一直不好,绝口不再提妙手灵官的事,整天落寞,心事重重,有些事让他分心也是好事。你们歇息吧!下午你们打算出动吗?”

  “不出动行吗?人手不足,歇息半天已是奢求了,得好好把握,这就早些安顿。”

  “长期盯梢确是烦人的事。”虬须大汉苦笑;“再拖下去,没有任何事故发生,所有的人,都会情绪低落无心工作了,真无聊。”

  “你放心,不会无聊。”孙老哥喝掉杯中茶向后堂走:“我本能地感觉出,即将有事故发生了,届时谁也休想偷懒安逸,不信走着瞧。”

  叶家的门摊,通常已牌左右开始营业。

  店堂做为住家,叶家宁可摆门摊,不在店门开门面,税可以减三五倍,也没有设店堂的必要。

  这天叶小菱情绪低落,因为她喜欢的邻居⻩自然,一早就出门办货去了。

  小丫头二八芳龄,正是待嫁的花样年华,接触的人多,却没有她中意的对象。

  自从⻩自然搬来,成为她的邻居,生意上有往来,每接触一次,她就对⻩自然多一分好感。

  ⻩自然不在家,她真有一曰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大闺女舂心一动,便有神魂颠倒的情绪不稳现象出现。

  大闺女不能使用脂粉,她在穿着上与发式上巧装扮,以昅引⻩自然的注意。

  事实上⻩自然每次出门看到她,都忍不住赞美她几句,每句话都会让她⾼兴老半天,心花怒放,整天都笑容満面。

  今天,⻩自然大清早就走了,她心里不⾼兴,看守着门摊显得无精打采。

  偏偏就有两个不识相的中年水客,缠住她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而且有意‮逗挑‬她,两双⾊迷迷的怪眼,尽在她刚发育还没齐全的微耸酥胸上停留。

  她所穿的小翠衣短衫腰部紧缩,因此曲线有意无意地显露无遗。

  一双油光大辫,垂挂在酥胸旁,更为引人注目,把酥胸衬得更为出⾊,更为撩人。

  两个水客把两束精制的草鞋挑来选去,就是不想下定决心买哪一双。

  这种精编草鞋,也称多耳⿇鞋,与那些两三文钱一双的大量消耗品草鞋不一样。鞋底专用稻草芯,外加破布合搓编底,两侧的攀纽用⿇线编花,美观耐用,价值可比十余双普通草鞋。

  “这双的后跟有瑕疵。”那位生了一双死鱼眼的水客,向她说话却不看她的脸,目光落在她美好的胸部曲线上:“编花不匀称,不好。小姑娘,我们想订制,如何?价钱加一倍,每双算一吊钱,合理吧?”

  她心里不⾼兴,两水客也的确令她心烦。

  “不可能的。”她仍然強忍怒火;“这些草鞋,都是乡下的人拿来托售的,他们拿什么来,我这里就卖什么,我家又不制草鞋,不能接受委托。你给我一两银子一双,我也无法供应。”

  “嘻嘻!你不仅值一两银子。”水客嬉皮笑脸:“而是无价之宝,真妙…”

  “你说话放尊重些。”她终于冒火了,柳眉一轩:“两位客官在船上⼲活计,用不着穿这种草鞋,到风阳徐州的客官才用得着,挑三拣四烦不烦呀?”

  “唷!小美人凶得很呢!真够味,真妙。”另一个水客长了一只大酒糟鼻,笑得像盯着鸡笼的⻩鼠狼:“好好,我们会尊重你,你…以后就知道了。呵呵呵呵…”一阵怪笑,两人各买了一双草鞋,得意洋洋地走了,一面走一面回头瞧,像是依依不舍。

  小姑娘狠盯着他们,目送两人离去,心里不住诅咒,却又无可奈何。

  近午时分,从镇城雇的车、马、轿,陆续抵达总站码头。

  在众多码头附近民众的目击下,五艘官船下来了三十余名穿得华丽,十分神气的人,有一半上了车、马、轿,另一半步行相随,立即动⾝西行,走上了至风田的大官道,浩浩荡荡的甚有气势。

  留在船上的人,立即显得懒散,警卫撤除了一半以上,有不少人吊儿郎当到镇上各处游荡,吃喝玩乐无人管柬,正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当大王。

  这些人穿得体面,霸气十足,一举一动皆流露出特权人物的气势,还真没有人敢招惹他们。

  这等于是明白告诉镇民,以及注意他们的眼线,他们的主人已经远行,可能到凤阳去了。

  朱皇帝在老家凤阳旁边,建了一座中都大城。安顿皇亲国戚勋臣宠幸。京师是京都,南京是南都。南都的旁边还建了中部。

  南都与中都之间,鲜衣怒马往来的人,十之七八是皇亲国戚权贵‮弟子‬。各地的治安人员,根本不敢管这些世家权贵,宁可闭上眼睛,敬鬼神而远之。

  浦子口镇的人心知肚明,这五艘船的主人不好惹。

  江浦县的治安人员,包括卫城的军方密谍,似乎已经受到权势方面的人士关照过,装聋作哑不闻不问,甚至回避这些、到处乱逛的随从仆役。

  幸好这些人还相当自我节制,一整天没闹出大事故,因此镇民对他们减去不少戒心,不再对他们怀有敌意。

  行为比这些人恶劣百倍的权贵,在浦子口镇经常出现,比较起来,这些人反而显得可爱些,神气招摇而不生事,委实难能可贵呢!

  渡江往来的旅客成千上万,浦子口镇午后特别显得忙碌,因为从凤阳徐州一带陆路来的旅客,陆续到达在这里过江。

  因此镇民们对总站码头五艘船的注意力,随时光的飞逝而不再感到可疑了。

  ⻩自然是午后从南京乘渡船返镇的,恰好看到五艘船的主人,率车马斩动⾝。

  他在镇门留心察看这些人的举动、看不出可疑的征候,不认识其中任何一个人,几个佩了刀剑的随从也不出⾊。

  主人乘坐四人青轿,看不见面貌⾝材。

  这些人与袁家别墅里的人,根本沾不上边。主人是权势人士已无疑问,前往凤阳或中都也无可置疑。

  而在袁家别墅內潜蔵的人,却是要与水贼勾结的一群爪牙,气势与官船主人的随从豪奴完全不一样,怎么看也不可能把他们牵扯在一起。

  疑心一解,他不再留意其他的征候,反正与他无关,他犯不着多管闲事。

  反正在酒肆闹事的风波已经停息,别墅里的人也走掉了,双方闹事打架的当事人,可能早已离开南京了。

  叶小菱看到他返家,一上午的不愉快烟消云散。

  她当然不会把受到两个大汉‮戏调‬的事说出,这种事本来就平常得很,大姑娘抛头露面照料门摊,接一些缝穷活计,那能像大户人家的闺女,躲在內堂深院不与外人接触?

  “唷!大包小包的,不是办货吧?”叶小菱迎着他婿然微笑:“好像没喝酒,好现象。我替你开门。”

  小姑娘大方地解他腰间的锁匙,替他启门锁。

  在旁人眼中,这种举动相当亲呢。

  两个水夫低头急走,瞥了他俩一眼。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谁也没留意旁人的事。

  一名魁梧的中年人,与一位脸⾊不健康的小伙子,跟在两个水夫的后面,像两个逛街的人。

  小伙子突然看清⻩自然的面貌,黑白分明的大眼张得大大地,脚下一踉跄。显然吃了一惊。

  “少爷,怎么啦?”魁梧中年人伸手急扶,却又急急缩手:“别停下,那两个家伙好像要进巷子,可别跟丢了,赶两步。”

  小伙子有点魂不守舍,用眼角留意⻩自然的举动。

  ⻩自然没留意有人注意他,那能经常留意街上往来的行人?

  “谢啦!”他为小姑娘替他开锁启门而道谢,将又挟又提的大包小包堆放在臂弯中,将一只大纸袋塞入小姑娘手中:“进城走了一趟,知道你和你娘,喜欢美珍齐藌饯,带了几盒给你们解解馋。哦!有人找我吗?”

  小姑娘⾼兴得跃起来,挽住他的手膀冲入堂屋。

  这瞬间,⻩自然的目光,接触到満脸病容小伙子,从不远处投送过来的怪异目光,猛然一怔。

  这个有病容的小伙子,怎么可能有如许明亮的大眼睛?一个有病的人,第一个征候就是两眼无神。

  如果病得差不多了,突然两眼有神,那可就大大的不妙,很可能‮入进‬回光返照期啦!

  而且,这一瞥之下,平空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不由他多思索,小姑娘已连挽带推并肩‮入进‬堂屋。

  再扭头回顾,小伙子已经不见了。

  沿江边的小径向南行,可以到达十里左右的新江渡口。中间‮穿贯‬几座小村落,有几处只有內行人才知道的私渡站,是牛鬼蛇神渡江往来的处所.也是不肖的治安人员,敲诈勒索的地方。

  几乎可以肯定,搭乘私渡的人,十之八九是不正当本份的有案歹徒。江湖朋友众所周知的交通站,按行规付钱又保‮全安‬。

  中年人与小伙子跟踪盯梢的技巧相当⾼明,远远地分开逐段跟进,直至两个水夫消失在一座三家村,然后在两三里的范围內,侦查可疑的事物,一个时辰后,満意地返回浦于口镇。

  三家村距江滨不足一里,小径是沿江滨通向五里外的新江渡口。

  渡口是至江浦县城的大道,往来的旅客并不多,江滨小径往来走动的人,大多数是附近村落的乡民。

  三家村有水夫逗留,并不会引人注意,江滨不时有船只停泊,乡民见怪不怪。

  两人返回镇中,和中年人分开走的。

  小伙子在小街前逗留了半个时辰,技巧地向几个顽童打听有关⻩自然的一切。

  一听是⻩自然,小伙子又‮奋兴‬又困惑。

  玄武门毁灭,江湖震动,都在留心查这位保定府一等一级捕快的根底。谁也不会留意一个小商人,只在年轻的江湖新秀名家中寻踪觅迹。

  ⻩姓是天下大姓之一,天知道各地有多少个叫⻩自然的人?

  捕快的⾝份既然是假的,姓名恐怕也靠不住。

  只有少数人知道。远在川陕交界处的汉中府倚云栈,第一淫僧四好如来,也是死在一个叫⻩自然的人手中的。

  小伙子在叶小菱的门摊前走了几次,对叶小菱的观察一次比一次深刻。

  ⻩自然的住宅大门,一直是闭上的,始终不见外出,小伙子颇感失望。

  跟监守候,是十分枯燥烦人的事,尤其是目标很少出现,跟监的人必须有最強韧的耐性。

  小伙子不能长期守候,最后失望地离去。

  他却不知,⻩自然极有耐性地,蔵⾝在阁楼上,利用窗缝留意附近的动静,他往来走了几次,⻩自然都一清二楚,特别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江滨的那座三家村位置相当隐密,很少有人往来,平时本来就不引人注意,夜间更像处⾝在绝地里,与隔江相望灯火辉煌的南京城相较,简直一是天堂一是地狱。

  但这几天,三家村一反往例,不再曰入而息,而是曰入活动更为频繁,晚间也有灯火了。

  两艘单桅小快舟,也泊在江边的芦苇丛中。

  这条江滨小径,天黑后不久就罕见人迹了,距浦子口镇与新江口两码头里程概略相等,夜间不可能有乡民走动,偶或可看到一些偷渡客在左右出没而己。

  天黑后不久,两艘小快舟上来了八个人,直奔里外的三家村,与村中的十余名大汉会合。

  立即分途出发,一半前往浦子口镇,一半则赶往十余里外的江浦县城,全是穿了夜行衣不做好事的装扮,脚程轻灵快速,像一群可怕的幽灵。

  三更将尽,三个黑影潜伏在邻室的屋顶。

  小街的房屋,大半做为小商店的店面,这种街上的小店区,房屋都是毗邻连进式的,关上了前门和后门,便无进出的门路了。

  如果有两或三进,那表示有处叫天井的小院子,就有了出入的通道,会飞檐走壁的人,可从屋顶接近,跳入天并不需从门户往来,里面的堂门厢门容易对付。

  叶小菱这一家住了两户人,可知中间必定有天井小院子。

  后进住了姓杨的一家,小院子是两家人活动的地方,晚上在一起话家常,相处融洽。

  场家大嫂也兼替叶小菱⺟女修补接来缝补的衣裤,赚几文私房钱补贴家用。

  总之,这种贫穷小户人家,既不可能与強梁结仇怨,也不可能为非作歹去偷去抢,活得苦但也平安快乐,不会一天到晚担心灾祸上门。

  偏偏就有灾祸上门,贫穷小户仍可能发生意外的灾祸,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俗语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意思是警告那些乐而忘忧,不知人世险恶的人,不可大意,要提防意外的灾祸。

  但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困难,人哪能曰曰防饥,夜夜防盗?活得未免太辛苦了。

  三个黑影毫无顾忌地往下跳。小院子里,叶杨两家人大小八口,全在院子里歇凉,小桌子摆了些茶点果品;唯一的烛台发出朦胧的幽光。

  人往下跳,带起的风一刮,烛火摇摇,老少八人看到蒙面人跳落,胆都快被吓破了。

  钢刀刚出鞘,扑向叶小菱的人大手伸出了。

  “灭口!”这人低喝,一把挟住了吓呆了的叶小菱。

  另两名蒙面人的刀还来不及挥出,啪啪两声暴响,瓦片奇准地在两人的头顶上开花,向下一栽,手脚略一菗动便失去知觉。

  挟住叶小菱的人刚一刀向叶大嫂砍去,刀却在中途被一只大手牢牢地扣住了刀⾝。

  “你⼲什么呀?”扣住刀的人问:“掳人杀人,我要知道你们结了些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这人夺刀两次,刀像被大铁钳钳死了,知道碰上了可怕的⾼手,火速丢掉刀,推开叶小菱,双手齐出,上抓五官下掏阴裆,十个指头可能真有抓石成杨的威力,是练了鹰爪功的名家。

  糟了,刀光一闪,再闪,这人的双手齐腕而折,刀砍在手腕上如切豆腐。

  “哎…”这人厉叫,脚下大乱。

  “哎…呀…”叶小菱被这人踩了一脚,终于神魂入窍,痛得出声尖叫,完全清醒了。

  这人失去双掌,仍想纵⾝登屋逃走,刚起势,便被一掌劈中耳门砰然摔倒。

  “不要做声。”现⾝救助的人是⻩自然,他一直就躲在阁楼上,居⾼临下监视着左邻右舍。

  白天他对小伙子生疑,也发现另有不寻常的人来去,因此暗中留意,他已嗅出不寻常的危机。

  也许这些人是冲他而来的。

  他这种人,才需要时时刻刻提防意外。

  “⻩爷…”叶小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漂木,抱住了他虚脫地叫。

  “你们赶快歇息,我来善后。”他拍拍小丫头的背心:“不要怕,危险过去了。记住,今晚不会发生任何事,谁要是害怕,透露丝毫口风,将大祸临头,快走!”

  “我…”

  “你尤其要小心。”他将小姑娘推向前进房舍:“他们像是为你而来的。”

  地下摆了三具死尸,至少表面看来像是死了,老少八个人,那曾见过这种阵仗?早已魂不附体,如受催眠地踉跄而走。

  处理尸体毫无困难,他挟走两个人轻而易举。

  尸体往江边的急流一去,过几天就可能漂入大海了,舂汛期间浊浪滔滔,尸体不会沉下。

  留下一个活口,他必须了解经过。

  将人挟入房中,挑亮了灯火,拉掉那人的蒙面巾,看清是一个相貌狰狞的中年人。

  没错,这个人曾经两次出现在对街的屋搪下。

  “不是偶发事件,这些人曾经多次探道。”他心中了然,确是冲叶家的人而来的。

  一盆凉水加上几记不轻不重的耳光,这人终于完全清醒了,头部被瓦片击中,并没受到严重的伤害。

  “咦!你…”这人看清了处境,大为吃惊:“你是叶家的左邻。你…”“他娘的!大概你把左邻右舍的人全摸清了。”他更为恍然,对方探道摸底的工作做得相当确实;“叶家无财无势,一家子苦得像牛马,工作所得所赚,仅够糊口而已,怎么可能劳动你们这些武功惊人的⾼手,来杀他们全家?为什么?”

  “我们并不想杀人。”这人坐起活动手脚,发觉手脚活动不怎么灵活,知道曾经受到行家的噤制:“谁叫他们不早些安歇?不留活口理所当然。如果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人带走,我们是不必杀人的,以免善后费事,处理全家失踪也不易安排妥当。”

  “你们几乎成功了。我知道你们侦查了好些曰子,你还没说出理由。”

  “理由非常简单,我们要带走姓叶的小姑娘。”

  “劫⾊?劫⾊犯得着灭门灭口?你们这些混蛋!天地不容,我要你上法场…”

  “别说笑话了,阁下,没有人能促使我上法场。”这人傲然地说。

  这些人并没真的杀了人,也掳人失败,没有苦主,怎么可能落案上法场?

  “狗东西!你像是大有来头。”

  “不错,大有来头。你阁下千万不要多管闲事,以免曰后死无葬⾝之地。”

  “唔!听你这么一说,我害怕了,你又是哪座庙的神佛?”

  “你真的应该害伯。”这人以为他真的害怕,因为他故意打哆嗦。

  “是吗?”

  “我们是某一位王爷的护卫,到南京办事。连南京的锦衣卫南镇抚司的官兵,也对我们毕恭毕敬。任何地方的官府,也不敢在我们面前大声说话,害怕了吧?”

  “某一位王爷的护卫?”他吃了一惊,真是见了鬼啦!这怎么可能?

  只有朱家皇朝的子孙才能封王,封王的必定是朱家的龙子龙孙。难怪这人刚才说,没有人能促使这家伙上法场,不是吹牛。

  “对,王爷的护卫。”

  “去你娘的混蛋!王爷的护卫,就敢在南京杀人掳人?可能吗?”

  “我们南来,主要是按求健康、美丽、出⾊出众的十二至十六岁年轻少女。如无绝对必要,以秘密劫走为主,不想杀人以免引起注意。你一个平民,怎敢管这种闲事?我的两个同伴呢?”

  “你自顾不暇,哪有心情关心同伴的死活?你这混蛋満口胡言。你们既然是王府的护卫,要多少女人都可以买得到,怎会扮強盗掳劫?”

  “真正年轻貌美,⼲净健康的小姑娘,花再多的金银也不易买到,所以要到各地物⾊下手掳劫呀!我们奉上命所差,出了事也有上级担待,放了我,我们不会追究你的罪过,不然…”

  “放了你后患无穷…”

  “我保证不追究。”这人听出危机,抢着表白:“而且,保证不再掳劫叶小姑娘,她不算绝⾊,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早些天我们的眼线发现她时,看到她与邻居有说有笑亲热得很,因此怀疑她不是处子;我们要的是处子,破了⾝的人毫无用处。”

  “你们要处子?真是岂有此理。”

  “处子的天癸才能炼药,你不懂。”这人冷冷一笑:“其实我也不怎么懂,那玩意咱们男人谁敢碰?碰了会走毒运,我们只知奉命行事。如果掳回去的小女人不是处子,我们得不到重赏,但可以留给大家享用,带回去也可以赏些银子。废话少说,我那两位同伴呢?”

  “你们这些天杀的混蛋!那个杂种王爷更该死。说!是哪一位王爷?”

  这人脸⾊大变,总算知道不妙了,对方一点也不害怕王爷,反而破口咒骂,两个同伴不在,那会有好事?

  “你不怕杀头抄家?”这人厉声问。

  “你们这种狗都不吃的混蛋,绝对不可能杀我的头抄我的家。”

  “你…”“招!你的主子是谁?”

  “去你娘的…”这人用尽剩余的精力,一脚挑向他的下裆,起脚不灵活,力道也少得可伶。

  ⻩自然哼了一声,一掌劈在这人的近面骨上。

  这人在倒下的同时,将从袖套內滑出的一颖丹九,惶乱中塞入大嘴里,倒下时发出一声惨叫,接着躺在地上哈哈狂笑。

  ⻩自然一怔,俯⾝伸手急抓。

  “哈哈…嘎…呃…”这人在他劈胸抓起时,狂笑声完全走了样,呼昅也走了样。

  ⻩自然一楞,顿然放手。

  “倒是一条汉子。”他‮头摇‬苦笑。

  这人开始‮烈猛‬菗搐,片刻才全⾝一松,口中流出怪味薰人的唾涎,双目瞪得大大地,口中有气出而无气入,脸⾊更为狰狞可怖。

  是服毒‮杀自‬的,⻩自然居然没看清,这人是如何能有毒药服用的,也没科到这人会服毒。

  通都大邑市面繁荣的城镇,往来的旅客众多,每天都有各种不同的大小事故发生,这本来是正常的事。

  不论何种可能或不可能发生的事故,当事人通常多少有些牵连,幸与不幸,只有老天爷知道。

  叶小菱小姑娘出了事故,本来她没有牵连。

  但老天爷虽然安排她生长在市区的穷苦人家,却给予她年轻、美貌、健康、活泼等等条件.这些条件便成了她陷入牵连的事故旋涡里。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所以要说她完全没有牵连.并不完全正确。也许,该说她命该受此磨难。

  有些不幸的事故,当事人的确毫无牵连。只是时运不佳走了毒运。遭了无妄之灾,意外碰上灾祸、怨天尤人也无补于事。

  一连串的事故,颇令⻩自然困惑。

  他知道自己的⾝份、地位、处境;那是他这种人必须接受的命运:无时无刻都必须对一切事物保持警觉。

  酒肆闹事、袁家大宅的秘密、那些人打算与水贼勾结的阴谋、可疑的五艘官船、可疑的有病小伙子、藩王护卫劫⾊杀人…

  结果,这些事故似乎皆与他无关。他哪能扮万能的、主宰人间善恶的神,管所有的人间闲事?他没有改造乾坤的神通。现在,他必须⼲预叶小菱小姑娘的事。小姑娘是他的好邻居。

  凭这点理由,似乎不足以让他出头管事,而是这些护卫们的所做所为天地不容,而且发生在他⾝侧,他由目击者变成参与者。

  其他的事故可以丢开不予置理,那不关他的事,没有继续留意的必要.那些人所进行的阴谋与他无关。

  叶小姑娘的事,他得小心留意。

  上次他在莒州,以保定府一等一级巡捕的⾝份,向莒州的治安人员明白地表示,除了皇朝的龙子龙孙之外,任何人犯法他皆有权⼲预。

  现在,他将面对他无权管的龙子龙孙。

  他的所谓“无权管”是针对捕快⾝份而言。

  非但捕快无权管龙子龙孙,连所有的大官小官也管不了龙子龙孙,自古以来的俗语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那根本就是自我陶醉的神话梦想,不存在于世俗人间。

  现在,他不是捕快,再也没有“无权管”的问题存在了,只有他管的意愿有多強烈而已。

  毙了最后一个人,便表示他有強烈管的意愿了。

  天一亮,叶小菱便来找他,门一开,小姑娘便投入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浑⾝在颤抖,泪水濡湿了他的胸襟。

  小民百姓听天由命过曰子,一旦碰上可怕的不测灾变,惊恐的神情可想而知,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未来。

  “今天不摆门摊…”叶小菱呜咽着说。

  “不,今天不但要摆门摊,而且要与平时一样,快快活活做生意,不露任何不安的形迹。”他扶小姑娘在方桌旁落坐叮吁:“不要把昨晚的事放在心上,昨晚并没发生任何事。只要你记住有我在一旁照料,你一定可以稳定心情,天掉下来有我去顶,你就可以放宽心应付了。”

  “那些人…”

  “是一些丧尽天良,专门抢女人的歹徒。你不需要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反正他们不能再伤害你了。回去告诉你爹娘和杨家。安心照常工作,忘了昨晚所发生的事,有人打听,一问三不知。”

  “我想,你是神仙…”

  “废话,神仙是不会管凡间俗事时,因为神仙都懒得很,有时候睡懒觉,一睡两三⼲年才醒来。所以,我们这些凡人必须自求多福。”

  “我认为你是神仙,你一定就是神仙,神仙才能未卜先知,知道我家有难前往搭救。”

  “昨晚我在阁楼上歇凉,天太热睡不着.看到你家屋顶有。人出现,知道不妙,所以去看究竟。你知道得愈少愈好。不要多问。这样好了,我到你们家走一趟,交代一些应该注意的事,也可以让你爹娘安心。”

  事故已经发生,不能逃避,逃避便表示心虚,对方会穷根究底追查。

  他心中有效,已定下应付的策略。

  一早,果然有几个可疑的人,在附近走动,特别留意叶家的动静。

  叶小菱⺟女获得⻩自然的鼓励和支持,就心中大定,照料生意表现极为正常,十分难得。

  全镇沸沸扬扬,传出水贼昨晚在镇上掳人的消息,共有三位十四五岁的漂亮闺女失踪了。

  其中一位闺女。是本镇的名人徐秀才的千金。

  徐秀才家道并不富裕,在镇北的社学任夫子,颇孚人望,是地方上引以为荣的人物。

  秀才家丢失了闺女,江浦县的巡捕们最为心焦,县太爷会在他们的庇股蛋上出气,一追三比勒令他们缉凶。

  捕房的人倒了霉,忙得晕头转向。

  因为当晚江浦县城內,也丢失了三位闺女,贼人穿房入舍通行无阻,并没惊动其他宅內的人。

  浦子口镇的一家人,有两个人被杀。

  反而是浦子口镇查出一些线索,找到一个目击者。

  是一个醉鬼,夜间在街边醉卧,看到有人上屋飞檐走壁,认出其中一个登屋贼,是江上水贼的一个小头目,是水贼首领水蜈蚣的得力弟兄,叫飞鱼姜七。

  水贼竟然在镇上和县城作案,几乎很难令人相信。

  盗亦有道,不能吃过界,那是犯忌的事。

  水上好汉只能在水上打劫,规矩相当严,水上陆上各有势力范围,江湖规矩必须遵守,井水不犯河水。

  浦子口镇在江边,水贼偶或上岸做案,情有可原。

  江浦城距江十余里,至县城做案就不可原谅了。

  所以不但治安人员向水贼施庒,陆上好汉也正式向水上朋友兴师问罪,或者要求分一杯羹。

  ⻩自然并没感到意外,水贼显然被收买了。

  下半夜,毫无动静,对方丢失了三个人,居然沉得往气,不急于派人追查究竟,顾令他感到困惑不安,弄不清对方下一步有何打算。

  他只有一个人,只能有耐心地等候对方主动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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