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三章 羊图狐口食

　　王瑰倍道至沧州后，汉部留候着的手下放出飞鸽，没几欧适便破而来，这次跟着来的还有两艘千料大船，舱中都是粮草。王瑰上船看了粮草大喜，就要派人来卸。

　　欧适道：“且慢！这两艘大船只是打前锋，后面的船队还多着呢！只是你们沧州没个像样的码头，只怕到时候上百艘大海船拥上来，连个像样的登陆地方都没有！而且我们这么多船来，要等候、要卸粮，也不可能今天来明天走，总得有个船坞港口让我们避风避啊！”和东南诸港的对外开放不同，沧州处宋辽两国要冲，当初为防契丹，早将一切利于登岸的设施全部拆掉，许多地方甚至设置了种种障碍以阻船只靠近。因此王瑰问李应古哪里有好地方登陆时，李应古竟说不上来。最后王瑰道：“若现在没个现成的好地段，只好调民夫建一个！”

　　李应古皱眉道：“这几年沧州民力甚疲，只怕没钱粮来征发民夫。再说，未得朝廷允许擅自开港，恐怕于制不合。”

　　王瑰道：“你怎么这般短视？等那十万石粮草来了，不就有钱了么？”

　　欧适一听怒道：“我这十万石粮草是要给童太师犒军的！怎么能给你用来浪费在征调民夫上！”

　　王瑰被欧适说得面红耳赤，欧适骂完了道：“不行不行！你们这等行径，我这粮草不能就这么交给你们！需等童太师来再交接！”问道：“你们大宋北伐的人马到底什么时候来？”

　　“这个…”王瑰与李应古面面相觑，哪里回答得出来？

　　欧适不悦道：“哼！你们大宋的官员办事，太也不可靠！若在这里等着你们北伐之师到来才想办法，我的粮草都烂在海水里了！”想了想道：“罢了！港口的事情我们也一并给你们办了吧，我们出钱出船，就在沧州买些泥沙、木头，建好港口屯好粮，等北伐的大军来到就交接，如何？”

　　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好事！李应古和王瑰无不大喜，哪还有不答应的？只是港口的地址选在哪里却颇为踌躇。

　　欧适道：“既然你们怕坏了祖制，我倒有一个主意！便把地方选在界河北岸，如何？”

　　李应古惊道：“界河北岸，那里可是契丹地界！”

　　欧适道：“就是设在契丹地界，这样才免了你们为难嘛。将来北伐，童太师肯定是要直指燕云的！等他伐过了界河白沟，那个港口就成后方了！刚好是个屯粮的好地方！”

　　李应古似乎觉得这个想法太过天真，说道：“那时自然如此，但现在…现在那边还是契丹人的天下啊！”王瑰也迟疑道：“万一引得契丹人警戒，惹起兵祸…”

　　欧适冷笑道：“你们这些人胆子怎么这么小？都要去攻打人家了还说什么怕惹兵祸？我们两国联盟的事情，大辽只怕早就知道了！这次就算契丹人不动手，我们两家也要动手的，是不是？”

　　李应古和王瑰对视一眼，王瑰道：“那说的也是。”

　　欧适道：“再说，万一真的开战，我们也不需要你们出兵帮忙，能否在界河北岸筑得成港，这风险我们自己冒！你们就让我们的商人在沧州境内买泥沙土木就好了。”

　　李应古和王瑰反复琢磨，都觉得这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坏事：反正一切事情都是他们在忙，就算对方起什么歹心，那个港口也是在大宋境外，根本不关大宋的事情，更不关自己的事！

　　王瑰比李应古想深一层，问道：“若将来我大宋收复燕云，那这个港口…”

　　欧适道：“等两国割清楚，我们自然马上撤走！绝无二诺！”

　　王瑰再三思量，觉得不可能会出子，这才冲着李应古点了点头！

　　宋人默许以后，津门、辽口开往沧州沿岸的船只便多了起来。许多船载着工兵、马匹、兵器，都在近海的一个沙岛堆着，附船而来的商人则进入沧州买卖筑港所用事物，然后不绝地往海边运来，先搬上了小船，再转入大船！

　　宋境发生的这些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南京守备换作个愚钝点的也许就不放在心上，但正在南京道驻防的耶律大石闻此动静，连夜请命率领二千骑兵南下，在沧州北界逡巡不去。

　　此时界河北部没有任何工事、险要可供防守，汉部工兵见状不敢贸然登岸。而耶律大石连数，非但不退，竟然就在界河北岸不远处安营扎寨不走了！

　　欧适心道：“这次老七开口，说要在这边多开一个港口，一来可作沟通河北东路之用，二来以后也可作为参与燕云攻略的据点！我则要利用这个机会介入中枢！当时他说这事最好等来年开再全面推行，我为抢功在他俩面前夸下海口，说有我出马，便十个港口也拿下了！谁知道竟遇到个扎手的人物！若老二的人手到来前仍然干不成这事，我如何有脸去见他们？”

　　他若令汉部兵马强行登陆，麾下的水兵在陆地可未必胜得过耶律大石，就算勉强胜了一场，大辽方面势必增兵，彼此拉锯作战，汉部只怕更难在界河北部筑港！若尽起汉部兵力，或许也能和燕京的契丹军拼一拼，但这样的话这场战争就不是争夺一个小小的落脚点，而是不陷燕京难以罢休了！

　　杨应麒这次的打算是要速战速决，在各方面势力还来不及反应之前作为一个局部的、无关大局的“小事件”结束掉！事情若闹得太大，传到会宁大金朝内必然有人非议，搞不好还要受一个不受节制、妄自出兵的弹劾！而且大宋方面也必然警惕！这一来和杨应麒一开始的计划也不符！

　　到底该如何是好？

　　这欧适正在苦思，东边海面竟有船只出现。欧适船上的副官看出是自己人的船只，放它靠近前来。两船才接弦，欧适便看见了甲板上站着两个他最不想看见的人！

　　“你们怎么来了？”见到曹广弼和杨应麒，欧适不悦道：“不是说了这事由我包办么？当初我和你们约了二月以前必成，如今还剩一个多月，你们急什么！”

　　杨应麒忙道：“四哥，我们没有不信任你的意思。不过你看！”掏出一封诏书来，欧适打开一看，竟是阿骨打给杨应麒的伐辽诏令：“辽政不纲，人神共弃。今命国论昊极烈杲（斜也）统帅大军以行讨伐，辽南都统折彦冲都督粮道，尔当善筹粮饷，以期必继。”

　　欧适扫了一眼，惊道：“这就伐辽了？这么快？”

　　曹广弼道：“秋季的雨才停，宗翰便促请伐辽。国主已下令，以斜也为内外诸军都统，以宗翰、宗望、宗磬、宗雄为副，大哥督运粮草，耶律余睹为前锋，直大辽中京。”

　　欧适问他：“那你呢？还有老五老六他们可有什么安排？”

　　“我是大哥的副手。老五被派往东海女真处抚略后方，六奴儿会从临潢府南下会师。”曹广弼道：“这次我是托病出来，又调了辽口闲置的兵马八百人到此！”

　　杨应麒道：“大军粮饷方面的事情我有准备，但具体的事宜其实都是杨朴在做。这次我上了船说是前往辽口视察粮道，其实却是会合了二哥前来寻你。这事不能再拖延了，得快些动手！”

　　欧适道：“时机未到，如何动手？那个耶律大石整天在边界逡巡，要筑港也没个空隙啊！”杨应麒听到这个名字惊呼道：“耶律大石！”

　　欧适怔了一下问：“怎么了？”

　　“哦，没什么。”杨应麒沉道：“我只是隐约记得不是个易与的人物。”

　　欧适道：“你的谍报做得可真细致！不错，这人确实有两下子，这几天我都找不到他什么破绽。”

　　杨应麒问道：“他已知道我们要筑港了么？”

　　“应该不知道。我们的船都停在界河以南的沙岛，契丹人望不到的。那耶律大石要是知道是我们来了，一定会紧紧盯住那片海角，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来回走动。”欧适道：“我揣摩着，他应该是听闻大宋这边有人大批地买木头沙石，心中起疑，所以过来巡边。但我们到底要干什么，他应该还没明白。”

　　杨应麒沉片刻道：“我们兄弟三人到此，便没有空隙也要造出空隙来！”想了片刻，已有主意：“辽人近来对南边已经疏松了很多，本来希望在他们没注意的情况下先把港口船坞好的，然后陈兵筑城，现在只有反过来了——我们先让兵马登陆，然后筑港！”

　　欧适怔了一下道：“没有港口，东西如何上岸？再说界河北岸没有城防，如何对抗契丹骑兵的冲击？”

　　杨应麒道：“我这次向三哥借来了不少人手，又带了半船好东西来！希望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垒起一道沿海堤墙！我们先凭借着这道墙守住阵脚，再让工兵在墙后慢慢动工！”

　　欧适皱眉道：“一道堤墙，能守住么？”

　　杨应麒道：“我的计划本不止此，但国主发动得太快，很多事情只能提前进行，所以有些仓促了。”

　　曹广弼问道：“那个耶律大石手里有多少人马？”

　　欧适道：“大概二千多人。”

　　曹广弼冷笑道：“好，登陆以后他由我来应付，你们心别的吧。”

　　欧适道：“这样的话，就得先用小船把大船的兵马运上岸！接着运帐篷，接着运篱笆，最后运泥砖土木！”

　　杨应麒问：“那大概要多久？”

　　欧适道：“全部搬上岸，大概要半天！”

　　“半天…把那道堤墙垒起来，大概要一天，然后还要一天来凝固…”杨应麒脑袋一转：“夜里可以干活么？”

　　“嗯，可以，不过慢些。”

　　“那好！我们就找个黄昏开始动手，这样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不过在这之前，得先把那个耶律大石调开几天！嗯，这件事情，还得请大宋的官员帮忙。”

　　——岁末将至，王瑰和李应古正在商量还能在这件事情上得到什么好处。

　　原来他们已经飞马向童贯邀功，邀功的那篇文章写得十分漂亮得体，大意是讲那个金国将军如何蛮横、吝啬，十万石粮草差点没能倒手，幸亏王瑰应对巧妙，不但让金国将军转怒为喜，而且也维护了大宋以及童太师的体面！后来金国将军又出难题，要他们筑港以供停船，这事既费民力，又有违大宋祖制。幸好有李应古略施小计，不但说得金人到契丹境内筑港开坞，而且还让那个金国将军自己出钱出力！

　　两人讨论着这封由罗贤齐出创意、王瑰起草、李应古润的书信，都觉得童太师见到一定欢喜，升官发财指可待！正说到好处，忽然罗贤齐来报：“欧将军请两位大人画舫上相见。”

　　两人一听均想：“又出了什么事情了？”这时他们都已和欧适打过几次交道，不像先前那样畏首畏尾，便朝海边而来。上了船，欧适已经等在那里，摆下一席好丰盛的酒宴。

　　两人见欧适礼貌甚恭，和之前的傲慢大相径庭，都感奇怪。酒过三巡，王瑰试探着问：“欧将军此次见邀不知有何要事相商？”

　　欧适道：“这一桌酒菜，一来是表示本将的一点歉意，二来则是向二位告辞。”

　　王、李两人惊道：“什么歉意？将军要去哪里？”

　　欧适叹道：“本将无能，当初夸下海口，说要靠自己的能耐登陆筑港，谁知道那个辽将来得这么快！如今砖瓦才准备妥当，他却已在界北徘徊不去，让我等如何登岸？连岸都登不了，如何筑港？”

　　王瑰道：“这…那欧将军的意思，是不想筑港了？”

　　欧适道：“是。”

　　“那…”李应古试探着问道：“那十万石粮草…”

　　“粮草嘛…”欧适瞄了他们一眼，说道：“等童太师来了，你们再通知我送来吧。”

　　李应古和王瑰脸上登时像涂上了一层猪血，急得连脖子都红了。李应古忍不住道：“欧将军，您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心想报功的书信已经发过去了，到时候童贯来了却没看见东西，自己的仕途还有希望么？

　　欧适却漫不经心道：“不是我出尔反尔，是实在上不了对岸啊。反正当初我和童太师的约定，并没说这粮草是什么时候给他。”

　　李应古和王瑰对望一眼，心中都想：“你是没应承他，可我们已经给他报功了啊！”心中对那封书信忽然恨得要死！

　　王瑰劝道：“欧将军，难道就完全没挽回的余地了么？这样吧，我们马上征集民夫，在沧州海界筑港如何？”

　　欧适听得心里一动，在沧州筑港，那可容易得多，随即转念：“不行！若在南边动工，港口再大再好，粮食送来了就得还给大宋。难道我们这次来真是为了给童贯送粮草不成？但在界河北边筑港便大大不同！筑得一寸一尺都可以牢牢抓在手里！虽然应麒说什么‘金宋两国割清楚就把港口还给大宋’，但两国究竟能否割清楚还难说呢！就算真的割清楚，嘿嘿，落入我欧适兜里的港口，想拿回去也没那么容易！”口中长叹道：“不可不可！”

　　王、李一起问道：“为何不可？”

　　欧适道：“在沧州筑港，不是与贵国祖制不合么？”其实他哪里管什么合不合大宋祖制，但有心刁难，便没有理由也要寻个理由出来。

　　李应古吃吃道：“这个…虽有祖制，也可以变通嘛。”

　　欧适仍是摇头：“总觉得不太妥当。”

　　王瑰问：“又有何处不妥？”

　　欧适道：“我说过，这粮草要亲自送给童太师。这样吧，等童太师来了，你们先把港口筑好，到时候只要海风顺，我再把粮草运来。”

　　若在第一次见面时他这样说，王、李两人都不会有意见，但现在如何能放他就这样走了？说什么“海风顺”就会来，万一海风不顺呢？何况自己既已向童太师邀功，若童贯来到时一看发现什么也没有，那如何了得？

　　但欧适说不干就不干，在这个问题上固执得要死！王瑰低声请求他不要约他不肯改口，李应古出言讽刺他出尔反尔他也置之不顾。双方越说越僵，李应古把话说得重了，欧适大怒，拂袖而起，就要离开。

　　王、李两人大急，心想这个原本十分合作的金国将军怎么忽然变得“蛮横、吝啬”而王瑰固然不知如何巧妙应对，李应古也略施不出什么小计，眼见这次谈判就要崩，李应古的幕宾罗贤齐上前一步跪下道：“欧将军、两位大人息怒！晚生有一计，可退耶律大石！”

　　欧适哦了一声，停下脚步，李应古也是一喜，忙问计将安出。

　　罗贤齐道：“其实辽人会来，本是欧将军意料中事。现在遇到难处，只是在于这个耶律大石来得太快！”

　　欧适点了点头道：“不错！若他迟来几天，等我在北岸布置妥当，就不怕他了。”

　　罗贤齐道：“这样说来，只要把这耶律大石引开几天，让将军得以从容布置，便可成全功了？”

　　欧适点头道：“是啊！有个三五天就够了！”

　　“这就容易了！”罗贤齐道：“只要来个祸水西引便行了。”

　　李应古和王瑰听了都是一奇，问道：“引向何处？”

　　罗贤齐道：“那辽将此来，想是风闻我朝有些动作，但显然知道得不仔细，所以才把兵马停在清州北界与沧州北界之间，而不是直接驻扎在海边！”

　　欧适点头道：“想来如此。”

　　罗贤齐道：“既然如此，若雄州那边出现更大的状况，只怕他就会往那边去了。”

　　李应古和王瑰都是眼睛一亮，欧适却摇头道：“现在你们大宋北伐的军队都还没到呢！雄州能有什么状况！”

　　王瑰笑道：“雄州要出状况，这却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