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章 虎迫龙角疆
欧适听王瑰说能让雄州出状况,略感惊讶,这次却是真的惊讶了,问他:“王大人能让雄州出什么状况?”
王瑰道:“如今童太师已是两河宣抚使,正是雄州知州和铣的顶头上司…”
欧适听见和铣这个名字心里一突,便听王瑰继续说道:“…我有童太师的信物!待我前去雄州,让和铣增筑城墙,以备接即将北伐的王师!这样一来,那个耶律大石非往雄州去不可!”
罗贤齐一听赞道:“妙计!妙计!王大人神机妙算,晚生望尘莫及!”
李应古也十分满意。这些天耶律大石在他家门口徘徊不去,搞得他十分不自在,怕对方一个不对付冲了过来。现在若把耶律大石西引,就算在雄州那边闹翻了天也不关他事——至于雄州也是大宋疆土、兵祸若起举国同殃等问题,却不是他考虑的重点。李应古想到这里也忙帮口,大赞王瑰有诸葛之才,孔明之智!
欧适听了心道:“大宋出的这帮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说他们蠢,有时候却又聪明无比!这王瑰的计策和应麒简直如出一辙!但说他们聪明嘛,怎么偏偏在另外一些事情上愚蠢无比!”口中却装傻道:“雄州增筑城墙,又关那个辽将什么事情?”
王瑰笑道:“这个嘛,其中自有奥妙!”卖了好一会关子,才说出缘由来。
原来当年宋辽妥协,订下澶渊之盟,盟约中有一条极重要的内容便是两国界城池虽可保存修葺,但不能增筑创新。这不但是宋辽两国“和平”的象征,更是一种相互的军事限制!所以地理位置比沧州犹为重要的雄州一旦开始增筑城防,哪怕只是一个幌子,耶律大石的注意力也一定会被吸引过去。
欧适听完解释,也赞叹道:“妙计啊!只是此事关系不小,可别让两位难做才好。还有,王大人调得动和铣么?”
王瑰笑道:“正如欧将军所说,朝廷都要北伐了,这澶渊之盟迟早要毁!我持了童太师的信物去,谅和铣不敢不听!”
欧适道:“虽然有童太师的信物,但万一那个和铣是个腐儒,岂非糟糕?破坏澶渊之盟毕竟不是小事,没有正式公文,他未必听你的。”故作沉思状想了一下,说道:“有了!不如这样,你去到雄州先探探和铣的口风,他肯合作自然最好,若是不合作,你便退而求其次,让他在城墙上搭竹架子。”
王瑰愕然道:“竹架子?”
欧适道:“是啊!反正大宋这次是要进攻,只要哄哄辽人就行,用不着真的增筑城墙。你就让和铣在城墙上搭竹架子,同时我们这边再大摇大摆运些土木瓦石过去,装成我们前一段时间收集土木就是为了运去雄州。这样一来,‘祸水西引’的目的也达到了,搭个竹架子也不算坏了辽宋旧约。万一事情出了什么岔子,你们也有个推的余地。”
最后一句话正中王、李二人下怀,连番称妙。让和铣在城墙上搭几个竹架子却又比让他增筑城墙容易多了,而事情无论结果如何都能推卸责任更是深得做官的窍门!当下几人又商量了许多细节,终于敲定了时间。
大宋宣和四年,辽保大二年,正月,天色转,在军中过年的耶律大石望望南边,又望望北边,眉间颇见忧。营外忽有马蹄声急响,探子来报:“雄州归信、容城、安新三处都搭起了竹架子,似乎要增筑城防!”
耶律大石脸色一变。不久他的副将萧干匆匆跑来道:“沧州境内消息,那些土木瓦石正向雄州方向运去!”
耶律大石惊道:“果然是雄州!”
萧干问:“怎么办?”
耶律大石道:“拔营!走!”
萧干道:“如今北边正不稳,若南边再起隙,那可…”
耶律大石道:“先去看看再说!也不一定就会开战。哼!宋人就喜欢搞这些小动作!以前他们在边界植柳、筑堤、犁地、开塘,搞得还少么?”
契丹骑兵利害,宋廷倒也深知。对付游牧民族,宋人也有自己的农民办法:植柳筑堤是让地形变得没那么开阔,犁地开塘是把地表得坑坑洼洼,都是限制马足的土办法——但也十分有效。
萧干也道:“希望他们这次也只是试探一下我们。”
耶律大石道:“所以就更不能示弱!”
辽军在黄昏拔营,拥众西行,走没多远便下起了鹅大雪,萧干道:“好天气!南人不习寒冷,这样的天气下,他们就算有什么不轨也会被冻回老窝去!”
远在海上的杨应麒突然打了一个哆嗦,钻入船舱,舱内燃着煤炉,但杨应麒还是觉得冷。
曹广弼跨步进来,见到他这个样子冷笑道:“老七,你用得着这样么?到会宁也这么些年了,还没习惯?在死谷时、在大鲜卑山中可没见你这么不中用!”
杨应麒叹道:“当初在死谷、在大鲜卑山没条件啊,所以不习惯也得习惯。后来在会宁安顿下来,有了好房子,好煤炉,竟然又变得怕冷了。唉,这大概就叫耐寒于忧患、怕冷于安乐!”
“哈哈,你自己也知道啊!”说这句话的却是欧适。杨应麒见他进来,问道:“说起来,你去大求两年了,那边天气那样暖和,怎么你就没变得怕冷?”
欧适冷笑道:“我是抱着一腔怨毒过去的,立誓不闯出一片天下不回津门!现在那边虽然开发起来了,可我就没过过一天的舒坦日子,哪里像你?”
杨应麒笑了笑问:“四哥你是在怪我么?”
欧适笑眯眯道:“怪你什么?你又没用肮脏手段,做的也没错。不过啊,我还是比较喜欢这北边的天气。冷是冷了些,可冻得人精神!”
杨应麒眼中神光闪烁,问道:“四哥你…”欧适打断他道:“别说这些闲话了!我刚刚收到消息!耶律大石拔营了!”
曹广弼和杨应麒都是眼睛一亮,曹广弼拍拍杨应麒的肩头道:“做得好!”杨应麒皱眉道:“可是这样的天气…唉,正月里有这样的天气也算正常,可是这两天实在变得太冷了。”
曹广弼道:“不管了,赶紧动手!时机稍纵即失,听你们说那个耶律大石不是像李应古那样的昏庸之徒,别让他看破了机关,那时候我们就只好乖乖打道回府了!”
当即欧适下令,所有船只立即北移,小船准备靠岸。曹广弼也下令八百劲卒准备登岸。
海岸边的视野内已无辽军,数十水军踏着舢板上岸勘探,确定没有陷阱以后,曹广弼麾下步兵便首先上岸,跟着是骑兵,跟着是马!马匹在船上困了这许久,一着地面无不跃。
再跟着杨应麒带来的工兵连同欧适的水军便水价把各种物资搬上岸,第一批是篱笆帐篷,跟着才是泥瓦砖石。由于天气太冷,搬运的进度便比原来慢了许多。
正在界河南边泥沽寨的李应古听说欧适已经发动,干脆派遣民夫过来相助。其时界河已经结冰,宋境的民夫过来也不用坐船,探了一条稳当的凌道便牵着骡马过来了。连准备在海边的土木也不用海船转运了,直接从冰面上拉过界去。
“这个沧州知州…”看到李应古这么帮忙,杨应麒站在船头叹道:“我该怎么说他好呢。”
“这个沧州知州…”望见潞水时,耶律大石问萧干:“好像是个不怎么样的角色啊。”这时候他的部下正在结冰的潞水上探路。
“嗯,听说是因为傍着童贯才坐到现在这个位置的。”
“不对,不对!”
“什么不对?”
“还没想清楚,但总觉得不太对头。”耶律大石道:“这次沧州的异动,不像商人买卖,一些要紧的地方我们的探子都进不去,一些可疑的地方都没能探出消息来!还有,你好像说其中两个最干练的失踪了?”
“是。”
“那就更不对了!”耶律大石沉道:“你马上派一小队人马,从小南河寨对面一直到海边,沿着界河给我跑一遍!”
就在这时,部下来报:已经探到一条稳当的凌道可以过潞水了。
“不过河了!”耶律大石下令:“就地驻扎,听候差遣!”
界河北边的这个三角海岸,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工地。数千军民在寒风中忙得热火朝天,筑墙、安寨的物资都已经运上了岸,只是筑墙却遇到了问题。原来杨应麒这次还特地带了许多水泥来——这是这些年大造灯塔生出来的产物——希望能加快筑墙的进度。谁知道天气太冷,岸上只有冰,没有水!这水泥竟然没法使用!
杨应麒冒着严寒上岸,看着已经垒起的那道长长的堤墙,大感丢脸。
这道根本不算墙的“墙”是以砖块做底子,上面堆起石子泥沙,泥沙上面再堆杂物。这道墙若用水泥来凝固,可以在一两天之内变成一面坚固的墙壁,把这片临海的区域围住,将这片土地变成一座陆上孤岛!汉部兵将守在里面,临河靠海,便不怕耶律大石的骑兵。只要站住了阵脚,再在墙后筑起船坞,将津门、辽口的各种防守设备、物资源源不绝地运过来,地面上有坚墙为防,海面上有船只为援,辽人就是用数万大军前来攻打也不怕了——因为地形所限,这个小三角形地带的受攻击面极小,进攻方人数少了没用,人数多了也无法拥上前来!可是…这一切都建立在水泥可以使用这个前提上!
“七将军,要不我们烧冰为水吧。”有人建议。
“烧水?”杨应麒苦笑道:“我们的燃料本来就不多,再说这要烧到什么时候!唉,算了,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几个工兵开始试着烧冰,但冰块烧溶了再搅和水泥泥沙,还没等工序完成便凝固了。其中一个手艺极好的工兵倒是成功地调成,但别人未必都能做得像他那样巧,而且那种小心翼翼的做法也没法让进度快起来。而最要命的,还是用烧水的办法实在太慢!
又有一个工兵献策道:“这样水太少了!我们船上有霹雳火球,不如拿来把临海河道的冰面炸开,从河里取水。”汉部的霹雳火球,是把制好的火药和铁片、毒药拌和,然后用多层纸糊成球型硬壳,壳外再涂上易燃的引火之物。杨应麒十分重视热兵器的发展,这些年汉部的巧匠逐年改进,霹雳火球已发展为初级爆炸武器。虽然爆破的威力还不足以炸开太过坚厚的冰层,但界河临海的冰层结得不厚,底下都是潜。如果选好位置烧开一些冰窟窿挑水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
杨应麒心道:“这个办法好,比烧水快。可现在这天气调水泥还是太慢了,水泥还没下,雪花先飘里面去了。这次提前发动,百忙中没算到天时,可真失算了。”
忽然前头一阵哗然,杨应麒心中一凛,便见一骑驰到他面前,滚下马来,小声道:“七将军,契丹人的侯骑!”
杨应麒忍不住啊了一声,肩头一振,天鹅袍跌落在地他也丝毫没有察觉,问道:“拦住没有?”
“二将军已经派人去拦截了,但距离有些远,怕追不上!”
杨应麒哼了一声,翻身上马,向曹广弼所在的方向驰去,那个骑士怔了一会道:“七将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矫健了?”
旁边一个老部民听见道:“七将军好像以前就是这样的啊,不过后来好像变了。说起来也真是奇怪。”
——“不等了!”耶律大石道:“雄州增筑城墙虽然值得注意,但不是什么急事。可沧州那边的事情可还不知道是什么!”
萧干道:“但现在已将入夜,我们走了一天,人疲马乏,就是那边发生什么事情,我们赶过去也没用。”
耶律大石沉道:“你说的有理。传令:明四更出发!”
——“怎么办?”欧适道:“这侯骑一去,不半契丹人便知道了!”
曹广弼哼了一声道:“知道又怎么样!我的人马已经可以开打,就让我来斗斗那个辽将!”汉部精锐与女真相捋,在北边的各种战斗中,对上契丹军队就是以一敌五、甚至以一敌十也常常获胜,曹广弼手头有八百兵,所以并不怎么把耶律大石的两千多人马放在眼里。
杨应麒道:“我们一直接触的都是契丹北路的兵马,燕云这边的兵马处于大宋前线,未必也像北方的那么弱。”
曹广弼冷笑道:“那你可就错了!宋辽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打过大仗了。燕云这边的兵马其实也不怎么样。”
“可是打赢了这一仗又如何呢?”杨应麒道:“打胜仗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我们的目的是在界河北岸取得一个小据点,而现在…”他指着那道长长的堤墙道:“那道墙就像是纸糊的,马踢一脚就得坍掉一边!”
欧适道:“难道我们就这样回去不成?好容易遇到两个好糊的宋人,又费了这么多精神力气,就这样回去实在不甘!不如这样,我们到南岸去,让李应古划一片地方给我们筑港算了。再想办法让他欺上瞒下,给我们做掩护。”
杨应麒摇头道:“这种事情,迟早穿梆。”
欧适道:“穿梆就穿梆!怕什么!清港不也一样么?”
杨应麒却只是摇头:“清港的情况,和这边不同的。”
曹广弼道:“我也不赞成去宋境开港。不过也不能这样退回去。反正我们还有些时间,老七,你让工兵们尽快。辽人来时,有我顶着。”
杨应麒盘算道:“耶律大石已经去了一,他的侯骑去到他现在的驻地估计也得是明天早上或中午。他快马加鞭回来,至少又要大半。也就是说如果他判断正确,最快也是明天黄昏到达。我估计耶律大石的人马吃不下二哥——万一他们赢了,那自然什么都不用说了。如果他们输了或者和我们相持不下,他一定会回燕京调兵。一来一回,加上耽搁,大概要三到五天燕京的大部兵马就会到。也就是说我们要在五到七天之内完成负隅顽抗的工程!可是如今这堤墙建设出了问题,按现在的进度,光是这道墙只怕就得耗掉我们五六天时间,无论如何来不及!”
欧适忍不住骂道:“都是这鬼天气害的!”
杨应麒苦笑道:“不能全怪老天。本来我的计划是一两个月后才开始的,那时候就算还没到暖花开时节,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冷。谁知道国主的动作竟然这么快,累得我们也提前动手,把节奏都打了。”
——耶律大石沾了枕却没睡,瞪了一会眼睛,唤门口侍卫进来道:“去跟萧干说,我只让他睡到三更!”
那侍卫出去以后,他便倒头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