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八章 秦府
薛弼到建康后不久便被升为户部员外郎,总管五路财赋,负责前线大军的兵粮供应。
虽然正式的任命公文还未下达,但薛弼还是在听到消息当天晚上就悄悄走秦府后门来向秦桧道谢。他和秦桧是在汴梁时就认识了的故人,交往甚深,秦桧对他也颇为看重,这时见薛弼向自己致谢,笑道:“当前兵事甚紧,前线兵粮不容有失。直老兄得此差使,一来是官家看重,二来也是直老兄确有这个本事,与桧何干?”
薛弼含笑道:“相爷过誉了。能得陛下圣恩眷顾自是薛弼三世修来的福分!不过若不是相爷信任,从中疏通,只怕我这把老骨头此刻还在前线挨着呢!”
秦桧右手两手指拈了拈胡须,问道:“直老兄在前线过得辛苦?”
“当然辛苦!”薛弼叹道:“相爷又不是不知道,这军中谁都闲得,就是参议官、参谋官闲不得。间仗打完了,士兵们可以休息,将军们可以解甲,我和李若虚却还要思前想后,看看前方还有没有什么漏,看看后方还有没有什么缺口,元帅想到的事情我们要想到,元帅没想到的事情我们也得帮着想,真是闭上了眼睛也睡不着,做梦也得想着军务!加上这次是北朝皇帝亲征,他岂是好惹的?有好几次马蹄声都响到我帐外了——那段日子里,现在回想起来都后怕,那时当真性命也不是自己的了。”
秦桧讶异道:“直老是参谋官,又不是先锋将帅,呆在后方就好了,怎么会跑到离战场那么近的地方去?”
薛弼笑道:“仗一打起来哪里还分前方后方?北朝的胡骑着实厉害,神出鬼没的,特别是还在汴梁未撤退时,有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完了,还好最后都躲了过来。好险,好险!”
秦桧凑近了一些,神色凝重地问道:“大汉的兵马真这么厉害?”
薛弼颔首道:“厉害!厉害!极为厉害!”
秦桧又道:“直老久在前线,必知敌我虚实,依你看,岳飞挡不挡得住北军?”
薛弼拍着额头,闭紧了眼苦苦思索,过了好一会才连声道:“玄!玄!”
秦桧一听眉头不皱了起来道:“若是这样,看来得易帅之事得考虑考虑了。”
薛弼一听大惊道:“易…易帅?什么易帅?易谁的帅?”
秦桧道:“岳飞!”
薛弼骇然道:“这…这是谁提议的?”
秦桧瞄了薛弼一眼道:“怎么?”
薛弼拍案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秦桧道:“方才直老兄不是也说岳飞挡不住北朝大军么?他既挡不住,自当换一个人去!”
“唉!相爷啊!”薛弼右脚连连顿地,说道:“没错!我是说岳鹏举要挡住北军,有点玄,不过就当前形势看来,他就算挡不住,至少拖还是能拖住的。但若是换了个人去,别说挡,恐怕就是拖也拖不了!要是真的易帅,嘿!不是薛弼妄下断语!我只怕新帅到达军中之,就是前线大溃之时!”
秦桧又皱了皱眉头道:“我也知道岳飞将才难得,但是他之前连连失利,把汴梁故都连同河南千里之地都丢了!如今不但建康士林生议,御史弹劾,就是官家也对他没了信心。若是再拿不出一个胜仗来,就算我还肯支持他,官家也断不能再信任他!再则,北朝皇帝这次看来是志在必得!不下建康不肯罢休!一味拖延,终究不是个了局!”
薛弼嗤的一声指着外头道:“现在是打仗的时候,那些不懂军务的御史、书生让他们先站一边去!胜仗这东西可急不来,越急越要坏事。再说,其实岳鹏举没打出胜仗来更好!也免得后功大难酬。河南千里之地虽然丢了,但只要他能把北军拖住,保住了长江,便是保住了南北对峙的格局!便是保住了圣上的江山…”说到这里低了声音道:“也保住了你我的富贵。”
秦桧眼睛眨了眨,不点头也不摇头,说道:“怕就怕他拖着拖着,把北朝皇帝拖到建康城下来了,那时我岂非要再来一次临危受命?”
“相爷放心!”薛弼道:“汉军最多再夺三五座城池,再跋扈三两个月,自然就会退去的。”
“哦?”秦桧一听,又惊又喜又是不信,问道:“这是为何?”
薛弼道:“北朝皇帝这次南侵之前,先把原来的枢密使杨开远给调去了漠北,又将原来的丞相杨应麒给罢了。虽然又委任了一个威名更大的新枢密使,但随即又把他调到陕西,这虽然也算重用,但这样一来,萧铁奴实际上仍然是一个边帅,有枢密使之名而无枢密使之实!新任的宰相陈显又是个滑头,给各方和稀泥可以,说到决大事、担乾坤却不行!可以说他名为宰相,其实也就是一个第一副宰相。所以眼下北朝的政局实际上是既没有枢密使也没有宰相,是皇帝亲自在掌控枢密、掌控相府。北朝皇帝听说倒也是个文武全才,若是这样,那由他在京师直接掌权,或许也能不出岔子,可他现在人在前线,后方的太子、宰相和副枢密使遇到大事无法决断时还是得去请示他!这哪里是长久之局啊!所以我知道北军迟早必疲!”
秦桧先是连连点头,随即又连连摇头,道:“直老兄分析得在理,朝廷之中亦不乏此论,不过这也只是一个大势。纵然我们都知道北军迟早疲弱,但万一这疲弱之期竟在三五年之后,那恐怕…恐怕北军还没,我们自己先挨不下去了!”
薛弼笑道:“何须三五年!多则四五个月,少则两三个月,北军必有破绽出!”
秦桧微感讶异,问:“这却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薛弼道:“从徐州之破看出来的。”
秦桧道:“徐州?那可是对我们不利的事情啊!”“福祸相因,这本来就是千古不易之理!”薛弼说到这里似乎口渴了,施施然呷了一口茶,秦桧见他意态闲暇,反增信任,便听薛弼问自己:“相爷,你说徐州为何会失?”
秦桧道:“徐州之失在于亳州已陷,汉军在河南的大军随时会大举而东,徐州的后路可能被截断,所以张俊不敢冒险强守孤城。”
薛弼又问:“那成就这场大功的,又是谁呢?”
秦桧道:“自然是北朝的二皇子折允文,啧啧,这位二皇子年纪轻轻居然就能建立这般功业,难得,难得…”说到这里眼睛放出异样的光芒来,低了声音道:“直老兄,你该不会是说…北朝有夺嫡之患吧?”
薛弼也学着秦桧的语气道:“有没有,不知道。不过一直以来坊间都在传说北朝皇帝喜欢次子,不喜欢长子。这长子次子的贤愚良莠以及兄弟之情如何,我们也不清楚,但自古立嫡易稳,立贤易,北朝的太子又无过错,所以北朝那些求稳的人,特别是南派出身的人恐怕都会支持他。这次南侵北朝皇帝将次子带在身边已经惹人怀疑,又让他有机会建立大功——这究竟是不是父亲在给心爱的儿子铺路呢?要是北军这次真能够混一宇内,而折允文的功劳又居魁首,他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杨广呢?所以我敢断言!北朝之中绝对有人不愿看到这种情况!而这些人恐怕会比我们还急!薛弼方才说三两个月,嘿!那还是极有耐的人才等得起的呢!”
秦桧的眼睛深得犹如一口古井,薛弼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是听他连道:“有理,有理。”
薛弼又道:“如今北朝有心腹之患,随时发作,咱们这边就不用着急了。只要君臣一体、将相和合,就算岳鹏举打不出一场胜仗来,天下的局势迟早也会朝着我们这边移。相爷,你说是么?”
秦桧抚掌大笑,依然只是连声说道:“有理!有理!”两人言语投机,谈得甚是快。
薛弼又坐了片刻,看看天色已晚便告辞了。他离开之后堂内转出两人来,一个是沈该,一个是万俟卨,都是秦桧的羽。万俟卨出来便道:“薛弼的话,相爷以为如何?”
秦桧嘿了一声道:“也算有理。”
沈该道:“若能南自南,北自北,那是最好!昨我那不成器的侄儿一句无心之言提醒了我:若真让北朝皇帝以如此强兵并了天下,咱们就算保得住性命,未必保得住身家!牛车回乡,何如富贵在朝!”
万俟卨道:“不过岳飞那边,近年来也恁跋扈了!自太子受惊夭折,官家至今无后,岳飞身为边帅,竟连这事也敢过问——武将干政,光是这件事情便已犯了我大宋家法!官家当时接到他的奏章差点就要当场发作,幸而天心如海,能容小过,若是不然!哼!”沈该道:“但薛弼刚才的话也有道理,现在能正面拖住北军的,怕就只有岳飞了。就算我大宋还有其他良才,阵前易帅也是大忌!我看我们还是得再容他一容。”
万俟卨道:“怕只怕如李唐一般,去了胡马之忧,却养出藩镇之祸!”
沈该道:“若是担心养成藩镇之患…嗯!正好薛弼要调到户部,我们就委派一个人去顶薛弼的缺,既是监视,也是牵制!”
万俟卨:“这倒是个好主意。”
秦桧也微微点头,问沈该:“你心中可有人选?”
沈该道:“朱芾如何?”
万俟卨道:“这人官声不好,行事和岳飞南辕北辙,只怕和岳飞走不到一块去。”
秦桧笑道:“走不到一块去才好!”万俟卨一点即透,慌忙道:“不错!不错!走不到一块去才好呢!相爷英明!相爷英明!”
沈该道:“那我们就分头去办事,官家那边…”
秦桧道:“明天我亲自去说。”
第二一早秦桧才想着要进宫,可巧了,还没起行便听赵构来宣,他已上了轿,眼看就要出门,不想心腹管家赶了过来将头伸进轿子里道:“林先生说他要走!”
秦桧吃了一惊,低声道:“怎么赶在这会!”
管家道:“林先生说崇明澳之事已了,他要赶回福建去,希望在乃姐入土为安之前见最后一面。”
秦桧略一犹豫,便向来传召他的宦官称病,说自己要先回府服一剂药。
那宦官惊道:“相爷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病了?再说现在是什么时局相爷又不是不知道!官家若不是着急,怎么会在这个时辰来宣相爷进宫?”
秦桧道:“实在是急病,还请中使帮忙担待担待。官家那边,回头我自会谢罪。”说着使了个眼色,管家忙已派人去封了一个大大的红包来,而秦桧早提起官袍前摆,急急忙忙往东厢而去了。
秦桧来到东厢一个清雅院落,见屋内几个人正在收拾行装,虽是在自己家里他也不敢就进去,先敲了敲门,屋内一个男子看了他一眼,忙起身揖,却不说话,这人正是林翼。
林翼挥了挥手,他的几个手下便都告退出去,秦桧才道:“先生怎么就走了?太快了吧。”
林翼取了笔写道:“既闻噩耗,心急如焚,为国事方滞留至今。眼下建康之事已告一段落,愿早归福建,慰老父,送亡姐。”
秦桧再三挽留,请他稍停两,林翼不肯,秦桧只好道:“既然如此,可要秦某派人护送?”
林翼写道:“不必!”
秦桧略为踌躇,低声说道:“近朝廷变动颇多,岳飞易帅之议,或将作罢。”
林翼写道:“此南朝自家事耳。”
秦桧又道:“若陛下大军直至建康城下,我等自当迓,但前线之事非我等所能控制,万一王师进军不利,不知七将军作何打算?”
林翼写道:“以生民为先,以华夏为本,以社稷为重,此七将军临行之前告我,望秦大人自重。”
这两句对答貌似都文不对题,但秦桧却连声道:“是,是。”
林翼便将写了字的纸张当场烧了,挫成灰烬才告辞从后门出来,作商旅打扮,一路南行,近几年江南渐转安定,虽然汉宋开战以后工商业经济大受打击,但因兵火还没烧到长江以南,南宋朝廷的财政暂时还能支撑而未增加农税,农民受到的扰还处在可以容忍的程度,农村一稳,地方上便无大,所以自建康以至泉州,一路都还算安定,至少和花石纲烦扰、方腊造反等时期相比要好得多了。林翼到了泉州后见物是人非,不悲从中来,临家门而犹豫不敢进。
林舆护送母亲的灵柩来宋的事情,这时连赵构也知道了,不过汉宋正在打仗,他不好表示什么,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罢了。不过他虽装作不知,秦桧对地方官员却已有所暗示,林家打听到消息,知道朝廷对此事甚是宽容,便在林舆到达以后正式发丧。林翎是南北两朝都吃得开的大人物,林家大发以后在大宋尤其是在福建也做过许多好事,闽浙一带的许多寒门士子和贫苦人家都得到过林家的沾润,所以林翎虽然长期呆在大汉境内,但在南方的名声也是极大极好。而她的儿子身份更是特殊!就算那些不必巴结林家的人,眼看着有一件可以叨叨北朝那位大人物余光的顺手之事,却又何乐而不为呢?所以林家一发丧,以泉州为中心快马三之内能到达的州县,排得上号的商人几乎倾巢而出,仕宦名到场者也不计其数,连泉州府现任知府也都来了。甚至数千里以外,也有人因之前已听到消息而送来了挽联。
林翼眼见人多口杂,不敢直接上门,挨到晚上才从后门进来,听说他来,林舆固然振奋,多年没见到儿子的林珩更忍不住老泪横。林舆扶着外公,领着舅舅到棺木前祭拜,林翼抱棺而哭,极尽悲戚。亏得几个老家人左劝右劝,才劝得他们父子爷孙三人渐渐安稳下来。林翼看看林珩颤巍巍的站立不稳,怕自己再哭引得老父跟着伤心旧病复发,忙抹了泪,停了哭,扶了他回房歇息。屋内只有三人时,林珩扯住他道:“翼儿,你这次回来,可是有意接手家族的生意?”
林翼看了林舆一眼,林舆忙道:“舅舅,我毕竟年轻,对生意上的事情还不是很懂,若是由你接手那是最好。”
林翼却摇了摇头说:“不,我那边的事情,还没做完。”他舌头被割了一半,经过名医调理之后虽能说话,但口音十分含糊,十个字有八个字要走调,有些音发不出来,所以在外人面前是半句话也不肯说,这时只有老父、外甥才开口说话,但也说得十分吃力。
林舆问道:“是我爹代的事情么?”
林翼点了点头,林珩道:“那还要多久?”林翼摇了摇头,却不说是说不准还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林珩叹了一口气道:“你们都长大了,路该怎么走,我也不好强求你们。不过千万要照顾好自己,我…我不想有生之年,再来一次白发人送…”说到这里一哽咽便说不下去了。
林翼道:“爹,你早些睡吧,别想太多。”扶着林珩躺下,才拉了林翼到外间来,铺开了笔墨写道:“此间之事一了,快些回去。现在建康那些人还拿捏不准该用什么态度对待七将军,所以对如何对你也还犹豫着,若等前线局势有变,到时候他们会怎么待你就难说了。”
林舆看看里屋,怕说话吵醒了外祖父,便也提笔写道:“我想多侍奉外公几。”
林翼写道:“不行!丧事办完就得走!”
林舆甚是不忍,眼睛有些红了,写道:“外公年事已高,我这次走了,再要来泉州就更难了。也许此次一别便再无相见之,舅舅,你就容我多留几天吧。”
林翼见林舆孝顺心里也颇为感动,但仍摇了摇头写道:“外公虽不忍你离开,但更不忍见你受到伤害。我明会跟他说,你若不走我也要请他老人家赶你走!”
林舆一阵黯然,似乎已不抗拒,林翼又写道:“你身边有细。”林舆在纸上写了“王佐”二字,林翼见了颇为讶异,以笔询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林舆写道:“崇明澳。”
林翼看见,眼中出欣慰的神色来,又笔询道:“你打算怎么处理他?”
林舆写道:“他未对我出恶意,或许只是在利用林家做什么。此人甚有才能,我有意招揽他,只是还不知他的来历。”
林翼笔答道:“他本名王大节,是岳飞的人。”
林舆见到这个答案后微感吃惊,但也不是很意外,写道:“舅舅觉得招揽他的可能大么?”
林翼笔答道:“微乎其微,除非岳飞死了。”
舅甥下笔如飞,换别来信息,林翼除了问林舆南下见闻外,还详细问了杨应麒北游的情况,林舆将自己所知一一相告,但问起林翼南来何事林翼却不肯回答,又问前线大事,林翼写道:“我未到前线,如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过南方高士都道北军隐忧极重。现在胜败迹象未明,赵构秦桧对下一步该如何走还在犹豫,各方便都不敢妄动你,但南北胜败一决,形势一明朗,你的作用就会凸显出来,到时你再要走就迟了。再则,万一七将军有所行动而你仍留在泉州,恐怕动手之际会有顾虑。”
林舆见他说到后来还是劝自己回去,轻轻一叹息,低声道:“舅舅,我知道了,等娘入土为安了,我结庐三便渡海到求去。这样可以了吧?”
林翼也不再他,两人收拾好纸张到灵前烧了,林翼望着林翎的牌位发了好一会呆,又去检视所有送过礼或来吊唁者名单,对林翼道:“这些名字,要记住,他们,都有目的的。”
林舆道:“我晓得。从这些名字里可以揣测到一些人的立场,甚至揣测到他们的心意。”
林翼眼中又出赞赏的神色来,拍了拍外甥的肩膀道:“不愧是七将军,的儿子。”
林舆脸上却没有高兴的样子,忽然见到林翼脸色有异,原来林翼在长长的名单中竟看到了“任得敬”这个名字,这次林翎的丧事虽是在南方举行,但她影响力极大,所以北朝士林、商贾中也不乏有人想方设法派人前来吊唁,但大汉重要将帅在这等关头或因无暇顾及,或是避嫌未预此事,唯有任得敬设法送来了挽联,所以在众多名字当中显得十分突兀。
林翼将名单看了很久,才对林舆道:“这个名字,没错么。”
林舆道:“应该没错。他多半是要向我爹爹靠拢。”
林翼却摇了摇头,说道:“两面三刀,要小心他。”说完这句话后才放下名单,领着林舆来到后花园,指着园中一桌一凳,一花一木,絮絮说起往事来,他口舌不清,有许多字林舆听不清楚,但也知道舅舅说的是和母亲发生在这花园中的幼年往事,听了片刻便忍不住落泪。舅甥二人对坐,不觉天明,天亮时林舆打了个盹,再睁开眼睛林翼已不见了,却见外祖父林珩拄着一拐杖来到身边,正给自己披衣服,慌忙道:“外公,你怎么出来了!也不多睡会。”
林珩道:“我昨晚就没睡。唉,人老了,也不用睡那么多,趁着还能看见,便多看看你们几眼。”
林舆一听眼睛又红了,又听林珩道:“你舅舅刚刚走了。”林舆惊道:“舅舅走了?怎么这么急?”
“他多半是有事。”林珩叹了一声,摸出两封信来道:“他在房里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我,一封给你,写完就走了。他大概以为我还在睡,却不知道我躲在暗处,一直看着他写完信离开。”说着将信交给了林舆。
林舆拆开看了,见上面也是一堆的人名,人名后面便是籍贯、来历以及一些要注意的地方,一些名字如王佐等是林舆知道的,但还有一些名字林舆儿就没见过,心道:“舅舅给我的这些陌生名字多半是往后我会遇上的人,他是担心我像这次般被王佐蒙在鼓里了。”信的最末还是劝他赶紧北归,又让林舆见到了杨应麒帮自己报一声平安。
林舆读信的时候,林珩一直没开口打扰,等外孙读完了信林珩也不问信里写了什么,只是道:“你舅舅在给我的信里说你留在这里太久会有意外,乖孙子,我看等你娘入土为安以后,你便回去吧。”
林舆将自己要在母亲坟前结庐三略表心意的想法说了,林珩叹了一声道:“傻孩子,其实从你母亲给我的信看来,她只是让你派人把她送回来,儿就没料到你竟然会自己来!你能干冒奇险、千里南下,这份孝心她泉下有知一定会很欣慰了。但若你因此出了什么事情,那不是让她…让她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稳么?”
说得林舆哭了起来,埋首在外祖父怀中道:“外公,我知道了,我听你的话就是,我听你的话就是。”
第二林舆便命王佐安排行程,准备偷渡往求。林珩对外仍称林舆将结庐守墓,但实际上庐子还没搭好林舆早出发了,一行人潜行到海边,在夜的掩护下上了海船扬帆向东。
林舆在船尾望着渐离渐远的大陆,心想:“这次离开后,再要见到泉州,除非是天下一统了。”按了按口,心想:“若大伯这次进军顺利的话,也许就几个月的事情。但要是进军不顺,那我要回来怕就得十几年后,甚至终身不能再踏进泉州一步也未可知。”
这一晚月虽明,但夜间远眺视野也不能及远,没多久陆地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内,林舆感叹了两声,正要回舱,蓦地周围杀声震天,保护林舆的武士扑了过来叫道:“公子小心!”将他拥住了回舱!舱门关上之前林舆瞥见天上火光闪烁,竟是有人放起了漫天的孔明灯!也不知道是为了照明还是为了传信。
林舆回舱之后才问:“怎么?又出了什么事情了?”
为首那武士道:“具体什么事情还不清楚。不过东南、东北似乎都有船队,黑夜之中也不知什么来头!”
舱外隐隐传来杀喊之声,这个时代海上作战,主要是靠接舷,虽然有火箭等物但杀伤力不大,对付小船还可以,对付各种装备齐全的大船就比较难奏效了。过了一会有武士冲了进来叫道:“东南、东北两支舰队好像不是一家,现在正斗着呢!除了向我们近之外,他们之间也在斗!”
林舆沉道:“王佐呢?看看能不能找到他!若找得到他就把他带来见我。”
还没说完,便听船舱外王佐的声音叫道:“少当家,我在这里候着呢!”
林舆叫道:“押他进来!”身边的武士头领闻言出舱,将毫不抗拒的王佐叉了进来,王佐苦笑着对林舆道:“少当家,我们宾主一场不曾失和,这却是为何?”林舆见他脸上全无惧,哼道:“这次的事情也和你无关么?”
王佐苦笑道:“少当家这个‘也’字却让我如何担当得起来!我自见到少当家以后,可没做过对不起少当家的事情。”
“未必吧。”林舆冷笑道:“崇明澳那件事情不是你设的局?”
王佐叹道:“那个,实在是意外。”
林舆道:“就像这次这般的意外?”
王佐苦笑道:“少当家,这次的事情我更是摸不着脑袋了。王佐实对你说,在陆上是有两拨人埋伏着要扮成强盗动你,我本想通知少当家的,不料老当家(林珩)行事老练,说好了是后天动身,结果今天就走,如此方把那些人都避开了。我本以为没事了,谁知陆上的祸患避开了,这海上还有埋伏!”
林舆辨颜察,觉得王佐不像在说谎,便示意那武士头领略略松手,说道:“若真如王掌故所说,那这次便当是林舆冒犯了。不过对来犯那两支舰队,王掌柜可有些头绪?”
王佐摇头道:“没有,我毫不知情。”
那武士头领道:“少主,不如我给他吃些苦头,人不到痛时不肯说实话的。”
林舆正犹豫着,忽觉船身一阵倾斜,不似为风吹打所致,便听舱外大叫道:“不好!我们的船被他们钩住了!”林舆打开窗户,窗外透入一丝阳光,原来天已经蒙蒙亮了,窗子还没完全打开已被舱内的武士阻止住道:“少主!危险!”那武士叫了一声后便强行拉上了窗子。
跟着又听舱外有人大声惊叫:“是大汉的水师!”
林舆和王佐都吃了一惊,那武士头领命一个武士先将王佐押下去,然后道:“我去看看。”他还没出门,这艘海船的舶主已经跑了进来道:“少当家,我们被围住了!前后左右都有大船!对方船上已经挂上了旗帜,是大汉求水师!他们让我们不要抵抗,说是要护着我们前往求!”
那武士头领道:“可别是骗局!”
那舶主道:“不像。那船确实是津门出的新式战舰,这种战舰只提供给水师,是从不外卖的。而且他们已经将我们围住了,若真要杀上来我们也抵挡不住,不必骗我们。”
那武士头领又问:“不是说有两支舰队么?另外一支呢?”
那舶主道:“另外一支舰队都是杂船,眼见不敌已经慢慢退去了。”
听到这里那武士头领才望向林舆,请他决断,林舆道:“听他们的吧。就算对方来意不善,我们现在貌似没有选择了吧。”又嘿了一声道:“没想到我这次南下,竟被人劫持了两次!上次是强盗,这次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官军。”
船队慢慢继续向东,不久就有将领坐小船上了林舆的座舰,声称求见林公子。保护林舆的那武士头领对汉军的服装颇为熟悉,见了那将领全身上下没一点破绽,对他是大汉的将领已无怀疑,但对他的来意却还抱有戒心,便问那将领所为何来。那将领道:“奉李将军之命,特来保护林公子前往岱舆。不知林公子安在?”
那武士头领问:“李将军?哪位李将军?”
那将领道:“北求水师都统,李世辅李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