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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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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2

  也是那年冬天,桑离第一次见到郭蕴华。

  是过年的时候,她随向宁去他姥姥家,当时并没有想到声名显赫的女⾼音歌唱家会坐在客厅里包饺子,看见她进门,郭蕴华像招呼人那样招呼她:“桑离吗?过来坐。”

  桑离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眼前端庄美丽的女人一边包饺子一边冲她微笑,然后冲正在她⾝后关门的向宁喊一声:“向宁,带桑离进来坐啊。”

  她朝桑离微笑:“晚上留在这里吃饺子吧,虾仁的。我下午刚买的虾,都是活的呢。”

  她的笑容那么温和,在客厅暖⾊调灯光的映衬下,莫名就让桑离的鼻子一酸,几乎情不自噤就想叫她一声“妈妈”

  妈妈——若你还在,每年过年也是要包饺子的吧?那样,我是不是就可以坐在你⾝边,陪你包饺子,和你聊天,说点⺟女间才能聊的小话题与小心事?

  若是你还在,你会给我买新⾐服,会为我参加家长会,会在生气的时候打我骂我,可是在我取得荣誉的时候⾼兴地笑出眼泪来…这些,都会吧?

  桑离眼眶一红,忍不住低下头。客厅里灯光并不明亮,没有人看出她的心酸,反倒是向宁揽过她的肩膀走进去,拉她坐到郭蕴华对面,对她说:“别紧张啊小离,我妈又不是妖怪。”

  一边说一边冲⺟亲笑:“是吧,郭教授?”

  郭蕴华手上都是面粉,笑着往调⽪的儿子脸上抹一道,然后歉意地对桑离说:“对不起啊桑离,第一次见你也没拾掇⼲净点,反倒七八糟的。”

  她一边包饺子,一边指挥向宁给桑离拿各种小零食,然后问桑离:“想学唱歌吗?”

  桑离点点头。

  郭蕴华正⾊道:“可是,学唱歌是很苦的一件事。”

  桑离再点点头:“我知道,我不怕。”

  郭蕴华轻声叹气:“其实唱歌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喜唱歌的人那么多,能唱出名气来的有几个?绝大多数人还不是一辈子默默无闻。如果唱歌是为了出人头地,那我就得劝你还是放弃算了。”

  桑离低下头:“我觉得唱歌很快乐,我喜唱歌。”

  她抬起头,神情严肃:“再苦我都不怕,因为我喜,我决定要学,就一定会学好。”

  郭蕴华看看桑离,神情有些动容。良久,才微笑着说:“好,我们一起努力!”

  晚上,桑离留下来吃饭。她第一次见到了向宁的姥姥,老人家很和蔼,拉着她的手嘟哝:“这么好看的闺女,怎么我就没有呢。”

  向宁一边吃饺子一边捣:“姥姥你不是有两个闺女吗?”

  姥姥瞪向宁一眼:“我两个闺女给我生了两个外孙子,我想要个外孙女怎么就要不到?”

  郭蕴华也笑了:“妈,人家老向家还想要儿子呢。你想要外孙女,还不如要外孙媳妇。”

  她顺手拍⾝边的丈夫一下:“是不是?”

  向宁的⽗亲向浩然是个看上去很威严,却很好脾气的人。他正歪着头看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听见老婆点名,便点点头:“对,你说的对。”

  郭蕴华一瞪眼:“对什么啊?那我要是生个女儿,你们还不让我进门了?”

  向浩然咬着饺子回过头来,糊糊地又摇‮头摇‬:“哦,那就不对。”

  郭蕴华气结,姥姥笑着拍自己女儿一下:“蕴华你别总是欺负浩然,老实人不能欺负。再说人家浩然管着好几百万人呢,让你天天瞪来瞪去的。”

  郭蕴华看向宁:“儿子,你爸是老实人吗?”

  向宁憋住笑:“妈,有你在,我爸也不敢不老实啊。不然万一被你发现了,就你那嗓门,嘿嘿…”郭蕴华终于也忍不住笑出来,伸手捅捅向宁额头:“都说儿子和妈亲,你这个小叛徒!”

  和乐融融的氛围中,桑离看得出了神。

  她眼含羡慕地看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一家:慈祥又和蔼的老人、漂亮并亲切的⺟亲、严肃却和气的⽗亲…

  这样的家,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吧。

  晚饭后,向宁送桑离回家。

  因为是过年,四下里鞭炮声连成片,走在路上,偶尔有调⽪的小孩子往马路中间扔“摔鞭”清脆的响声把桑离吓一跳。

  自小就害怕鞭炮的她下意识地往向宁⾝边缩一缩,向宁牵紧她的手,微微笑:“小离你胆子这么小啊?”

  话音未落,桑离眼尖地看见前方几个男孩子正准备点燃一串挂在树上的鞭炮,她“啊”地一声尖叫着躲到向宁⾝后。向宁一愣,前方的鞭炮已经“噼哩啪啦”地炸开了花,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另外几个人也点燃了手中的鞭炮,四周顿时充満了浓郁的硫磺气息。

  向宁回转⾝,看见桑离正低头、闭眼,两手紧紧捂住耳朵,好像很害怕的样子。向宁笑着伸出手捂在桑离的两只手上,桑离手一暖,睁开眼看向宁,恰好看见他⾝后的夜空中徐徐绽开绚烂的烟火:明亮的紫⾊花朵在空中爆开,进而变成点点银⾊繁星,闪烁着坠落,那样美好的一瞬,桑离愣愣地看着,险些忘了呼昅。

  那一刻,天地间只余烟火的光芒,闪烁着映照在桑离脸上。漂亮的女孩子瞪大了眼睛,眼神里流光溢彩,向宁就这样看着,一直看到心里去。

  也是那一刻,昏⻩的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到细长,鞭炮的脆响屏蔽了周围一切的声音,冬天的寒风吹不破少年灼灼燃烧的爱与疼惜,他低头,轻轻吻上眼前的女孩子。

  顷刻间,便有⾎“轰”地一声冲上桑离的头!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瞪大眼,牙关紧闭,全⾝开始哆嗦。她的腿发软,想要倒下去,可是向宁的手臂紧紧扶住她的。她⾝体后倾,幅度越来越大,可是眼前的男孩子稍稍使力,就把她从摇摇坠中拉回来。那一刻,桑离的意识已经模糊,可是却又明⽩地知道心底里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是向宁那个神一样的塑像吗?还是长久以来“哥哥”的外壳?

  然而,她也那么清楚地感受到:心底里奔涌而出的情绪,带着些动,带着些委屈,带着些感,带着些亲昵,马不停蹄,呼啸而来。她的全⾝都在哆嗦,可是向宁一手扶住她,一手轻轻覆上她的眼。世界暗下来的刹那,她的耳朵里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那样柔软的,带着男孩子特有的微凉青涩的气息,连同硬硬的胡茬一起,刺进她的生命里…

  那晚,桑离失眠了。

  她一个人躲在漆黑的夜里,躲在碎花帘子后面,能听见田淼均匀的呼昅声,可是她瞪大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漆黑的夜里,她一闭眼就会想起向宁的,轻而软的‮感触‬,她从来不知道,男孩子的呼昅会有浅浅青草的味道,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比烟火还要绚烂的光芒,他的手,紧紧托住她的,却也有轻微的颤抖。

  她在黑夜里翻个⾝,把自己的脸深深埋进枕头里。她把手伸进枕头下面,还能摸到脆脆的几张纸,那是向宁写给自己的信。

  桑离的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她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给谁听。她形容不太清楚此时此刻的心情,或许是有点动,或许是有点害怕,或许是…

  真是一言难尽。

  向宁他是什么意思?

  如果不喜,是不是不会‮吻亲‬?如果‮吻亲‬了,是不是就代表喜

  他喜自己吗?如果喜,为什么从来没有说过?

  如果不喜,为什么要‮吻亲‬自己?

  啊啊啊啊啊啊…好啊!

  桑离狠狠揪一下自己的头发,再度狠狠翻个⾝,⾝下的板发出“吱嘎”的响声。

  “讨厌!还睡不睡了?!”帘子外突然想起田淼的喝斥声,桑离这才想起屋子里并不是只有自己。

  “精神病吗?”田淼也重重地翻个⾝,嘟囔着睡去,桑离歪歪头,看看帘外属于田淼的方向,有点失神。

  上⾼中后,田淼也面临中考,其实两人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桑离每天晚上九点半下晚自习,通常会再学习一会才回家,到家时已经十点半,匆匆洗漱,‮觉睡‬,第二天早晨五点半起,去学校晨读…她的一⽇三餐都不在家吃,每天在家的时间也不过就是七小时的‮觉睡‬时间。

  在所有人眼里,桑离是早出晚归的乖‮生学‬,每天早晨第一个到校,晚上最后一个给班级锁门,这样的勤奋⾜以让她的成绩就算下滑都不至于被老师批评。而且,家长会上,老师偶尔还会夸她笨鸟先飞。

  却没有人知道,她这样做,不过只是为了尽量减少和田淼碰面的时间。

  捎带着,就连常青和桑悦诚,都已经很久没有和桑离说过话。

  桑离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反正她早就把自己当成这个家里的局外人:桑悦诚从桑离小的时候就不怎么和她说话,现在更没有什么好说的;常青给人家做后妈,对别人的女儿打不得、骂不得,自然有她的难处;田淼对桑离的敌视已经达到了就算见面也把她当空气的地步,偶尔的说话一般就是吵架的前奏,所以她不开口比开口好多了…

  桑离在漆黑的夜里回想着向宁家的温馨,那么羡慕。

  那样,才是“家”吧?

  自己也很想有那样一个家呢。如果向宁的妈妈是自己的妈妈就好了,可是向宁的妈妈会变成自己的妈妈吗?那就得两个人结婚,生活在一起才可以吧?啊…结婚…老天,这是多么遥远的事情…谁说向宁就愿意和你结婚啊?真不要脸…

  桑离捂着脸在黑暗中傻乎乎地笑,心里想:向宁你喜我是不是?我也很喜你呢,可是我怎么从来都没听你说你喜我呢,那你到底喜我还是不喜我呢…

  夜已经很深了,可是桑离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不知道其实向宁在那天晚上也失眠了,好不容易糊糊睡过去,却又很早醒过来。他其实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忍了那么久,怎么就没忍住呢?桑离还是个小女孩,自己这样,会不会给她带来困扰,会不会影响她的学习以及前途?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纳兰德早就描述过:月落城乌啼未了,起来翻为无眠早。薄霜庭院怯生⾐,心悄悄,红阑绕,此情待共谁人晓…

  说的是暗恋,可是那份忐忑揣度、辗转犹豫的小心思,却也不过就是他们这样。

  说到底,谁都年轻过。

  年轻的时候,那些纯洁真挚的感情,是多么宝贵的珍蔵。而那样美好的滋味,随着彼此一天天的长大,这辈子,也是绝无仅有。

  B-3

  不过,令向宁意外的是,郭蕴华在教桑离这件事情上所表现出来的热情完全出乎向宁的意料。

  暑假前,向宁往家里打电话,辗转又提到暑假给桑离上课的事。

  郭蕴华想了想,直接建议:“要不就让她住咱家吧,一个小姑娘家的在这边连个亲戚也没有,自己住旅馆的话太不‮全安‬。”

  向宁张大嘴没说话,似乎并不敢相信⺟亲居然可以如此开明。

  郭蕴华听出儿子的怀疑,便笑:“怎么了,我又不是老虎,还能把你的小妹妹吃了?”

  向宁急忙否认:“哪能啊,我知道我妈心眼最好了,可是妈你就真的那么喜她?”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提出疑问。

  郭蕴华笑笑,还没忘打趣自己的儿子:“那不是你引荐的人吗,我不信别人还能不信我儿子?”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的,向宁有点⽑骨悚然,心想难道老妈发现什么了?

  大约也是听出向宁的心虚,郭蕴华咳嗽一声,补充:“当然,桑离条件不错,也是个好苗子。”

  向宁⼲笑两声,郭蕴华终于决定不再逗向宁,而是一本正经地解释:“我是说真的,桑离的条件确实很好。声音好、乐感好,模样好,简直就是为唱歌而生。而且,单看那双眼睛就知道是个好孩子。这些年,我接触的‮生学‬太多了,有很多年纪不大,心眼却不少,稍微接触就能知道是想要的东西太多。别看你妈不像你爸那样在官场里混,可这来来往往的人——势利的、自私的、功利的、虚荣的…你说我什么样的没见过?艺术学院本来就比普通大学更像小社会,桑离那么⼲净的眼神,我也只能从来投考的⾼中生眼睛里看到。只可惜,到真正考进来之后,起码有一半好孩子的眼睛里也迟早要掺杂上别的东西。”

  她顿了顿,补充:“向宁啊,我只希望,桑离这个女孩子,能始终如一。”

  这份寄托太沉重,向宁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很久,才嗫嚅着:“妈,谢谢你,我都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没想到我能乐见其成?”郭蕴华在电话那边笑:“我自己的儿子我相信,我儿子的眼光我也相信,好歹也有点遗传嘛…”

  向宁终于也笑出声,那笑声里,満含着暖融融的感

  相比于郭蕴华的开通而言,向宁遇到的最大阻碍实际上是桑悦诚——那年夏天,向宁费了好大口⾆,才说服桑悦诚,把桑离带到省城学声乐。

  当时向宁的解释是:艺术学院有很多毕业生毕业后就是去当老师了,而且艺术学院还有硕士学位授予点,如果学得好,将来可以考研,留在大学里当老师…

  看上去好像很一帆风顺、一本正经的这番未来前景显然打动了桑悦诚。尽管他对艺术院校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可还是看在“大学教师”这个⾼雅职业的面子上,在反复思考后批准了桑离随向宁回省城,利用暑假进行学习。为了确保向宁⾝份的‮实真‬,他还专门让南杨往向宁家打了电话,与郭蕴华进行了直接对话。

  当时向宁背地里对南杨发牢:“估计在桑离她爸眼里,也就你还算是个良民。”

  南杨笑得很得意:“知道我为什么学法律不?我天生就长了一张正义的脸。”

  向宁同桑离一起吐。

  不过向宁是很挫败:自己从小到大都是所有人眼里的好孩子,也一⾝正气、两袖清风的啊,怎么到了桑离她爸眼里自己就那么不像好人呢?

  看桑悦诚着脸质问向宁姓名、年龄、民族、家庭住址的那个样子,活脫脫把他当成了人贩子。

  不过好在,人贩子终于无罪释放。

  7月中旬,桑离获准随向宁去省城,当晚住进向宁家。在此之前,郭蕴华已经将客房收拾得⼲⼲净净,换了⽩底浅紫⾊碎花的单,温馨宜人。

  所以,当桑离下了火车,一路随向宁乘出租车进了艺术学院大门,再拐三个弯进⼊教师寝室区,并终于进了向宁家门之后,扑面而来的,就是比自己家还要温暖的“家”的气息。

  那种美好,直抵內心。

  郭蕴华是个很会生活的女人。

  彼时,向浩然已经任所在城市的市委‮记书‬,那是个距省城约600公里远的城市,他工作很忙,便只能每个月回家一次。而向宁又在外地读大学,所以大多数时候,这个家里便只有郭蕴华一个人。虽然桑离住进向宁家的时候向宁适逢暑假,家里转来转去至少会有三个人,可是暑假总会结束,桑离很想问她平⽇里是否寂寞,可是因为不好意思,便一直没有问出口。

  不过,桑离发现,一个人生活的郭蕴华总是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満満当当的。

  每天早晨,她固定在7点半起,打扫卫生,给花浇⽔,给鱼喂食。花是茉莉、灯笼、扶桑,鱼是再好养不过的普通红鲤。她穿宽松的睡袍在屋里走来走去,有时候还会和⽔里的鱼说说话。劳动过程中屋子里会回着施特劳斯、德沃夏克、柴可夫斯基等人的曲子,偶尔还会有《步步⾼》或者《彩云追月》。这些曲子对桑离来说并不陌生,因为偶尔常青也会演奏。但不同的是常青把音乐当技艺、当职业,而郭蕴华把音乐当爱好、当细节、当生活中的必需品。

  八点半,郭蕴华会准时吃早饭。早饭很简单,燕麦粥、一个蛋、一片火腿,有时候还会有一个苹果。郭蕴华说早餐不仅要能够提供⾝体所需要的能量,还不能为肌肤增添负担。她不吃油炸食品,坚持喝牛或者蜂藌⽔,从不间断。桑离在家时早餐本来很将就,现在被郭蕴华监督着每天保质保量吃早饭,就觉得幸福得有点奢侈,甚至还有点不‮实真‬的感觉。

  上午九点多,通常开始有‮生学‬上门。桑离发现他们大多是⾼三‮生学‬,偶尔也有几个读⾼二,像桑离这样的⾼一‮生学‬庒没有。对此向宁的解释是“我妈只负责拔⾼,不负责启蒙”桑离听到了,怒斥其指桑骂槐。有‮生学‬来的时候桑离就在书房学习文化课,向宁自报奋勇做辅导老师。他一向是很耐心的老师,在他的辅导下,桑离的功课倒基本没有落下。

  中午十一点半,郭蕴华开始准备午餐。她的厨艺不错,因为早年在武汉音乐学院和‮海上‬音乐学院读书的缘故,会做不少南方菜。也常常比照菜谱做一些新菜,现在因为向宁和桑离都在家,更乐得把两人当试菜的小⽩鼠。好在味道大多八九不离十,两人总会很努力地吃完,郭蕴华看有人捧场就很⾼兴。

  午饭后会有午睡时间,桑离没有午睡的习惯,郭蕴华便強迫其午睡,理由是睡眠充⾜才能⽪肤好、精神好。向宁在屋里听音乐、看书,看不过去了会站出来冒死进谏说“桑离⽪肤好,不睡午觉也很好”被郭蕴华直接撵回屋里去,反抗失败。时间长了,桑离也真的习惯了每天中午的一小时午睡,然后带着午睡后的神清气慡进⼊下午的学习中。

  下午有时候是学演唱,有时候是学视唱练耳与乐理,有时候是学文化课。而晚上的时间向宁偶尔会带桑离去校门口外面的街上逛夜市。他习惯了牵着她的手,偶尔遇见人,便介绍说“这是我妹妹”桑离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正相反,她总觉得“女朋友”这个概念对自己来说有些怪怪的,还是“妹妹”的概念来得更从容不迫一些。

  总之,随郭蕴华学专业的那个暑假里,桑离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做“乐不思蜀”

  如果可以,她倒是真恨不得能一直生活在这里——远离自己那个冰冷的家,远离自己讨厌的一切。

  越远越好。

  B-4

  其实,桑离不知道,在郭蕴华眼里,她是块璞⽟,只欠雕琢。

  这个评价很⾼,郭蕴华也只对向浩然说过。向浩然不懂音乐,但他对子的眼光有⾜够的信心。他的工作很忙,家里基本上是顾不上的,所以他对子很歉疚,总是尽可能尊重她的想法与意见。见她喜桑离,再想想桑离还能朝夕陪伴她,让她不孤独,便应允了郭蕴华的提议,让桑离住在自己家。

  他也不是没有看出来儿子对桑离的好感,不过也只是菗时间和向宁进行了一场并不怎么正式的谈话。那次还是因为他回家休周末,向宁提议去游泳,游完泳休息的时候,他似无意地问向宁:“桑离是南杨的妹妹?”

  向宁答:“邻居。”

  “噢,”向浩然点点头:“她打算考艺术学院?”

  “是。”

  向浩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过一会才说:“小姑娘还小啊。”

  向宁看看⽗亲,没有回答。

  然而向浩然想,儿子应该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那晚,向浩然‮觉睡‬前问郭蕴华:“依你看,凭桑离的天赋,将来可以走多远?”

  郭蕴华想了想,答:“不好说,不过天赋极佳。”

  “哦,将来会走出去?”向浩然问。

  郭蕴华笑了:“真是难得,我从来没见你这么关心哪家的孩子,连你儿子考大学你都不管。”

  向浩然有些歉疚地笑笑:“我只是发现,咱们儿子好像来真的了。”

  郭蕴华更吃惊了:“以前从来没见你关心你儿子的感情问题啊?”

  向浩然如实答:“那是因为你儿子从来没对哪个小姑娘这么关心过。”

  郭蕴华感慨道:“可不是嘛,你没看⽩天,我给‮生学‬上课的时候,你儿子给桑离辅导文化课,门没关严实,我从门口路过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就看见你儿子看桑离的那个目光,那叫一个情深意重!哎向浩然,咱们年轻的时候,你怎么都没这么看过我啊?”

  向浩然愣一下,问:“没有吗?那我看你的时候什么样子?”

  郭蕴华皱眉头:“你?你每次都是很严肃地对我说‘郭蕴华同志,你好’。”

  向浩然笑:“我有那么严肃吗?我记得我当时是微笑的啊。”

  她抱怨:“微笑?快算了吧,也就我不跟你计较,不然就你这种傻子谁要啊!你还记得吧,谈恋爱的时候你骑自行车带我去看⻩河,那车子是28的,那么⾼,你在前面骑,让我从后面跳上去。结果我还没跳上去你就骑车跑了,把我气的!我当时就想,我就站在原地等着,我倒要看看你要过多久才能发现我不在后车座上!”

  向浩然苦笑,知道又要进⼊到翻旧帐的环节,急忙承认错误:“对对,我错了,我快到⻩河边了才发现你没上来,我就回去找,天都快黑了,发现一个小姑娘蹲在路边哭。”

  郭蕴华笑着拍向浩然一下:“谁哭了,我那是被沙了眼。”

  然后顾自感慨:“真快啊,咱们的儿子都要谈恋爱了。”

  向浩然沉默一会,才说:“依我看,桑离只要能力具备,很可能要走得远远的。”

  “会吗?”郭蕴华迟疑。

  向浩然摇‮头摇‬:“如果仅仅是为了考学而学艺术,这样的人往往走不远,因为他们要的无非是个学历。可是如果照你说的,她是真的喜,那她应该会很努力,然后把握一切可能把握的机会,越走越远。”

  郭蕴华轻轻叹口气:“作为一个老师,谁不希望自己的‮生学‬出人头地,最好能走向世界。可是要是为了向宁,我倒宁愿她天资平平,毕业当个老师,过安稳的⽇子。”

  向浩然道:“算了,别想了,远不远的咱说了也不算。咱们尽心教,剩下的就看他们自己的了。再说向宁也才大一,将来的事还都很难说呢。”

  暗夜里,郭蕴华没有说话。

  一个暑假就这样匆匆过去,桑离的专业学习进步很大,向宁的文化课辅导也丝毫没有放松。或许是因为被⽗亲提点过的缘故,向宁越发重视桑离的文化课学习,唯恐桑离因为文化课成绩不够而无法考进大学,因为那将对他们的未来造成更大的阻碍。于是他每天都寸步不离地陪着桑离学习,还给她补充不少课外的题目。

  不过,向宁很喜辅导桑离做功课的另外一个原因却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就是这个时候的桑离,安静得像只小兔子,十分可爱。

  晚上,吃过晚饭后,郭蕴华在自己屋里看书、听音乐,向宁就在书房辅导桑离做功课。温和的灯光下,他坐在她旁边,只要一歪头,就可以看见她皎洁的面容,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边看着面前的辅导卷子一边咬圆珠笔的末端。

  她就那么安静地看着题目,嘴里的牙齿却一刻不闲地咬着笔,咬一下,再咬一下,眼却连眨都不眨。看了一会,向宁都替她觉得累牙。

  终于,在桑离再一次咬笔头的时候,向宁忍无可忍,伸手把笔夺过来,说:“小离你这是什么习惯啊?这笔招你惹你了?”

  桑离看看圆珠笔,再看看向宁,不好意思地笑了:“不好意思哦,习惯了。”

  向宁凑近了看看笔上的牙印,心有余悸道:“好清楚的印子,桑离你属什么的?”

  桑离翻个⽩眼:“反正不属狗。”

  向宁笑了,从桑离的角度看过去,向宁的笑容那么温暖,她一下子就愣住了。

  看着桑离发愣的表情,向宁伸手在她面前晃晃,却意外地看见回过神来的桑离脸红了。向宁很纳闷,问桑离:“你脸红什么?”

  桑离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看辅导书,可是她的心思完全不在书上,她心跳得厉害,她都没法告诉向宁,她想的是寒假里漫天烟火的背景下,他的那个吻。

  啊啊啊啊啊好不知羞聇啊——桑离在心里一个劲地骂自己,可是越骂心思就飞得越远,她的脸就越红。向宁看得莫名其妙,就凑近了摸她的额头,纳闷道:“不发烧啊。”

  桑离猛地往后一撤,却意外地撞进了刚刚站起⾝准备开空调的向宁怀里。闷热的八月,女孩子柔软的⾝体撞上来的一刹那,向宁也愣住了,然后莫名就有些脸红。

  他低头,下意识地抱住眼前这个已经脸红到脖子的女孩子,稍稍用一下力气,眼前的女孩子就低着头被扳过⾝来。转过⾝来的时候,她的一只手还撑在他前,目光闪躲,带一些紧张的僵硬。

  向宁心里一动,收紧一下手臂,桑离便微微哆嗦着伏在他口。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呼昅,软软的、轻轻的,在他颈边的位置起伏。向宁的手臂渐渐收紧,渐渐恨不得把她进自己的⾝体里。

  这样想着的时候,桑离也抬起手臂,搂住他的。她从他怀里仰起头,亮亮的眸子映⼊向宁眼睛里,向宁的呼昅有些急促,心里在打鼓:上次吻她是情不自噤,却害他把本来想掩盖到两年后的心思昭告于她面前,同一种错误不可以犯两次吧,会影响她的学习的…

  可是,还没等他想完,怀里的女孩子已经垫起脚,飞快地啄上他的脸颊。向宁一僵,蓦然间就有热气冲上头顶,他低头紧紧箍住眼前的小女孩,这一刻,他只想吻上眼前的女孩子——就像那个夜晚,寒冷冬⽇里的刹那,炙热的情感窜过四肢百骸,犹如火山熔岩一般,噴薄而出!

  他的手紧紧围在女孩子的际,他甚至能感觉到纯棉的裙子下面桑离⽪肤的温度。她的⾝体在微微地颤抖着,可是,究竟是桑离在颤抖,还是他自己在颤抖,他也不知道。

  他觉得自己快要炸开了,有些慌,有些紧张,有些期待,有些好奇。他紧紧盯着眼前女孩子流光溢彩的眸子,深深看进去,只想低下头,吻上眼前的女孩子。

  然而,就在他低头准备吻上桑离的刹那,他看见女孩子飞快地从他怀里抬起头,嗫嚅着叫他:“向宁哥哥…”

  “啪啦”一声,満腔的勇气就碎了一地!

  向宁——哥哥?

  热情与冲动如嘲⽔般退去,向宁苦笑着微微松开手,看看桑离,过了好久才晓得问:“什么事?”

  她却还趴在他前,不敢看他,只是用一只手环住他的,一只手卷着他的T恤衫领子,声如蚊蝇:“你喜我吗?”

  话音刚落,脸就变成涨红的一片。

  向宁好笑地看看桑离,看得她的脸越发红了。他终于叹口气,再次收紧手臂,紧紧把桑离拥在怀里。他轻轻吻上女孩子的额头、眼角、脸颊、边…他在她耳边回答:“喜,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喜。”

  桑离觉得自己的眼眶开始变得润,然后听见向宁说:“小离,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再辛苦也要全力以赴。等你考上大学,就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桑离觉得自己快哭了,便紧紧咬住嘴,狠狠点点头。

  这就是那个年代的爱情——爱,并且想念,然而却还是放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彼时的桑离还小,对她来说,爱情本⾝不过是懵懂的碎片,只和惦念与靠近有关。当这个人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范围內,并且拥抱着自己的时候,她就已无比満⾜——16岁,她也只知道这些。

  所以,她当然不会知道,眼前这个少年,他那短促有力的心跳伴随着怎样沸腾的⾎,在那青舂发的⾝体里,有怎样咆哮的热情,需要被強大的意念克制。

  盛夏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嘲热的气息。他们就这样彼此拥抱,用轻轻的、落在眉角或额际的吻来铭记一些青涩真挚的誓言。

  这样的爱无关望——尽管你明知道,望这东西,从来都是无孔不⼊、无处不在。

  所以,那时候的爱情,比后来我们所能想象到的,还要纯粹、美好得多。

  B-5

  一周后,暑假终于结束。向宁开学,桑离也乘火车离开省城,回校上课。新学期开始,她被编到文科普通班,学习间隙,她还是持之以恒地给向宁写信:向宁哥哥,你知道吗,我们的新班主任以前教过你数学,她总是会提起你,呵呵偶尔还会提起南杨哥。她每次说起你的时候,都会提你在作业本上用4种方法解一道题的英雄事迹,说你思路开阔、勤奋好学。她还说以后要找你们来给我们做报告,你会来吗?你一定要来啊…这样写的时候,桑离怀着一种单纯的期待,似乎也是女孩子小小的虚荣心。似乎特别希望有朝一⽇向宁站在讲台上,接受同学们羡慕崇拜的张望。而她那时候就可以在心里非常得意地想:这么多人喜这样优秀的向宁,可是,他只喜我。

  可是,桑离没想到的是,元旦后不久,就在她內心里抱怨着向宁没有按时给她回信的时候,某节自习课上,她吃惊地发现,跟在班主任⾝后走进教室的那个拔帅气的⾝影,不是向宁是谁?!

  那一刻,桑离惊讶地张大嘴巴,而她惊讶的表情也在第一时间內落进向宁眼里,从而导致向宁的笑容越发温暖好看!

  桑离呆呆地听班主任介绍:“同学们,这就是我说过的向宁同学,⾼考英语149分,数学136分。现在我们请他给我们介绍一下学习经验,大家!”

  教室里顿时响起如雷的掌声,桑离偷偷看看四周,发现女孩子们的眼睛亮亮的,甚至都能听见隔壁的女生悄悄对前面座位的女生说“好帅啊好帅啊”之类的话,桑离忍不住想笑出来。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讲台上的向宁,看见他穿着烟灰⾊的⾼领⽑⾐,看上去那么儒雅又明朗。他说话的时候抑扬顿挫,声音那么好听。他讲话的条理很強:首先、其次、再次;第一、第二、第三…

  那天,桑离刚好坐在正对讲台第三排的位置,她悄悄直了,用浅浅的微笑接向宁看似不经意的注视。向宁大概讲了二十分钟学习经验,然后就开始介绍大‮生学‬活。他讲德语系‮生学‬自己举办的音乐节、冷餐会、模拟新闻发布会,他提及一些师兄师姐在哪些重要的外活动、‮际国‬会议中做同传,其中有一些会议还上过⾼考《时事政治手册》…那么多丰富的大学片断,很快就让台下那些桎梏在⾼考中昏头脑的孩子们听得热⾎沸腾!

  看见同学们如此投⼊而羡的表情,桑离偷偷低下头笑了。向宁看见桑离角上翘,不知道她为什么笑,不过他不动声⾊,还是继续往下讲。整个演讲大约持续了40分钟,之后开始自由提问,问题五花八门。

  第一个问题:德国最好吃的零食是什么?

  向宁想了想,笑着看看台下:“这个问题可能是女孩子问的吧?我不喜吃零食,但据我们班的女生说,德国的巧克力和橡⽪熊都相当不错。”

  第二个问题:师兄你⾼中时会不会犯困?如果困了怎么办?

  向宁又笑了:“坦⽩说我不常犯困,因为我学习效率比较⾼,所以可以保证充⾜的睡眠。我并不觉得盲目熬夜一定就能提⾼成绩,如果你一边熬夜一边打盹,那学习效率一定很低。”

  第三个问题:师兄你有女朋友吗?

  问题刚一公布,台下一片哗然。大家‮奋兴‬地头接耳,不知道是谁问的问题,但都很‮奋兴‬。看着台下的一锅粥,站在一边的班主任开始瞪眼:“谁问的这个问题?你们就不能打听点和学习有关的?”

  可是台下‮生学‬已经群情昂,万分期待地看着台上正无奈地笑着的向宁,有前排的女生开始七嘴八⾆:“说说啊,师兄说说嘛。”

  向宁笑着摇‮头摇‬,清清嗓子,台下立即安静下来。他看着那些好奇而善良的眼睛,孩子们的脸上露出兴致地神采。他看看桑离,看见她也饶有‮趣兴‬地看着自己,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他心里暗暗骂一句这个小丫头——若不是因为她的那封信,他何必答应班主任的邀约?

  想了想,向宁微笑着看台下,目光均匀地扫过目光炯炯的女生们,声音温和地答:“我有一个很喜的女孩子,不过她还没有答应做我的女朋友,我也在等。”

  啊——台下响起一片好奇与失望杂的感叹声,向宁微笑着看向桑离的方向,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他似乎能看见她微微红了的脸。

  她低下头,不再看他,然而他知道,她一定在微笑。

  下午第四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时,向宁微笑着道别,在大家如雷的掌声中退场。据说班主任那晚要请向宁吃饭,所以桑离不无遗憾地看着向宁的背影从走廊那头消失。晚饭后开始上晚自习,大家从下午的‮奋兴‬中走出来,照旧还是安分地做各自的习题。可是桑离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向宁的样子,她一抬头,就仿佛看见空空的讲台上有向宁的影子。不过想着想着就会顺势想起他的那句“我也在等”她知道他指的是那场决定彼此未来的⾼考,想到这里,她就赶忙收敛心志,把自己扔到浩如烟海的习题里。

  下晚自习时她照例自己往回家的路上走。是冬天了,她一边着手一边想:不知道向宁吃完晚饭没有?他现在在家吗?哼,都不知道来看看我…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后突然被一股‮大巨‬的力量拖过去,桑离心里一惊,刚要尖叫,就听见一个悉的声音响起在自己耳边:“小离你的手套呢?”

  桑离回头,路灯下向宁正笑笑地看着她,她“啊”地大叫一声,想都没想就扑进向宁怀里。向宁呵呵地笑出声,伸手抱住桑离:“不冷吗?”

  桑离点点头:“手套忘在教室里了。”

  向宁无奈地拍拍桑离的额头:“你怎么不把你自己也忘了?”

  他一边说,一边脫下右手的手套递给桑离:“戴你右手上。”

  桑离看看手套,很纳闷:“那左手怎么办?”

  向宁轻轻笑了,他把手套仔细套到桑离手上,然后再用自己的右手握紧桑离的左手,揣进自己羽绒服的口袋里,再看看桑离:“这样不就可以了?”

  桑离开心地攥紧向宁的手,又伸直了右手的五手指摆一摆,看自己的手在向宁大大的手套里晃来晃去的样子,越看越开心。她走路的步子也变得很轻快,还一蹦一跳。

  路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向宁不得不拽紧眼前有些得意忘形的小丫头,嘱咐她:“别跳,路滑。”

  话音未落,桑离已经“啊”地一声尖叫着滑出去,向宁一急,还没等出手,已经被桑离拽得滑倒在地。

  “砰”的一声,两人落地的刹那,溅起残雪无数。待向宁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桑离和自己的⾝上都已经沾満了雪。

  向宁看看自己満⾝雪渣的样子,不噤失笑。桑离从雪里挣扎着爬起来,看见向宁背后⽩乎乎的一大片,笑着指他:“哥,你后背上好像背了一个⽩⾊的乌⻳壳。”

  向宁哭笑不得:“胡说八道,这是什么比喻啊!”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在桑离背后轻轻拍打那些雪花。桑离由着他拍,心里却觉得很温暖——好像自己是蹒跚学步的小孩子,摔倒了,会有爸爸妈妈疼爱地拍打自己⾝上的泥土。

  而这些,她从来没有经历过。

  桑离的眼眶又有些发酸了,她掩饰似的低下头,却看见他呼出的⽩汽在自己面前漾成暖融融的一小团。她有些怔怔地看着眼前好看的男孩子——他的眼神温和,他的手掌宽大,他的气息带着薄荷草一样的香气,弥漫在冬天的夜晚里。

  那天晚上,桑离再次失眠了。

  帘子后面,她睁大眼看着天花板,隐约还能听到田淼均匀的呼昅声。她的脑海中始终浮现着向宁的微笑、向宁的声音,还有向宁说“我有一个很喜的女孩子,不过她还没有答应做我的女朋友,我也在等”…

  她又记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他说的话,他说“小离你一定要考上大学,那样就可以每天都唱歌,不用学你讨厌的数学。到那时我也大四实习了,我会回省城实习,我们就可以每天都见到”…

  沉沉暗夜里,桑离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也是个很幸福的人——为了唱歌,她必须考上大学,考上大学,就可以和向宁在一起——她的人生目标就等于人生幸福,而获取幸福的同时,目标就已经被实现!

  黑暗中,桑离突然觉得自己有了无限的力量:未来充満惑,她必须往前走,拼尽所有气力,去换这个未来。

  她必须考上大学!

  可是——如果考不上,会怎样?

  寒气四溢中,她悲哀地想到:如果考不上大学,自己好像真的什么都做不了,而现在想象出来的那些幸福的美景,也将离自己远去…所以,必须考上大学,只有这样才会有出路…

  就这样,那天晚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认知,令桑离在此后很长时间里都惶恐而焦虑。

  那也是桑离第一次在理想之外用沉重的现实给自己加庒,因为这个原因,她更加早出晚归。不过还好,这样做的成果十分明显:一是桑离的期末‮试考‬成绩虽然算不上多⾼,但⾜以达到音乐类⾼考分数线;二是她越发见不到田淼,所以两人已经有半年多没怎么说过话,貌似越发相安无事。

  到⾼二那年的暑假,桑离再次奔赴省城随郭蕴华学专业。很巧的是,这一次向宁要参加学校的活动,没有回家放暑假,而南杨却因为要考研而留校参加辅导班,也没有回家。于是,这一次的省城之旅,在专业学习之外,就变成南杨和桑离的朝夕相处。

  桑离第一次随南杨去参观师范大学男生寝室的时候,走在路上,回头率就已经⾼达150%——之所以有零头,是因为每两个男生里,还有一个会回头看两次。

  桑离没有觉得哪里奇怪,反正在朝华已经习惯了各种指指点点,师范大学里这种明显带有欣赏的目光对桑离来说简直就是太普通、太温暖了。她乐得腻在南杨⾝边,抓着他的胳膊,一路上叽叽喳喳:“哥,那个雕塑是什么意思;哥,那个姐姐吃的是什么;哥,怎么放假学校里还有这么多人啊,我看艺术学院里面都快没人了;哥…”

  那一声声的“哥”叫得南杨心里甜滋滋的。尤其是当识的同学朋友在看见桑离后都一定要好奇地过来打个招呼的时候,他一边欣赏着别人惊的眼神一边很自豪地介绍“这是我妹妹”內心的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现在想来,南杨犯过的最大的错误就在于在年少的时候他一直把桑离当自己的“妹妹”所以当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这种亲情实际上也是一种爱情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那年暑假过后桑离没有回校,因为她已经正式以一个⾼三艺术考生的⾝份进⼊最后的冲刺阶段。朝华的课早就请了假,桑离还是住在郭蕴华家,⽇以继夜地学专业,再见揷针地补习文化课。在这个过程中,南杨取代向宁成为了专职辅导老师,可是桑离不忍心耽误他复习考研的宝贵时间,便尽可能地自学。郭蕴华家也因为各式各样‮生学‬的来来往往而变得兵荒马,桑离闲暇的时候会主动帮郭蕴华做饭或者整理房间,郭蕴华也就越发喜这个机灵、懂事的女孩子。

  时间长了,桑离还真有些恍惚,觉得这里似乎就是自己家。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小院子,是爸爸的,是常青的,是田淼的,却不是她自己的。

  这样恍惚的次数多了,某一天,她终于明⽩,原来,让自己如此努力想要考出去的原因居然是:她要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回去!

  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可是,这又是一个多么清晰而又不容忽视的事实:她必须要很努力,要考上大学,要做到最好,要成为凤⽑麟角的那一个。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在音乐的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好。也只有到那个时候,她才可以远离那个对自己而言毫无眷恋可言,也庒没有温暖所系的家。到那时候,她只要靠自己,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就这样,十八岁,当很多同龄的女孩子还踌躇着,不知道将来要学什么、要走怎样的路的时候,桑离已经确定了需要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她把这个目标看得那么重,重到成了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她不给自己妥协的借口,不给自己任何失败的余地,背⽔一战,她只有这一条路,不胜不归!

  带着这样的信念,转年三月,桑离完成了在艺术学院的专业‮试考‬,回校攻读文化课。

  一个月后,《专业合格通知书》寄到,桑离以优异的成绩获得当年声乐专业第一名,并取得了⾼考加分30分的资格。

  再过三个月,桑离走上⾼考考场,这一次,她更是以超过录取分数线45分的成绩顺利拿到《录取通知书》。

  同年,南杨本科毕业,考取华东政法大学,攻读民商法方向的法学硕士。

  青舂那么好,一切不是终点,而是刚刚开始。

  A-1

  上午十点多,桑离坐在“你我”戴着耳机,用笔记本电脑看宮崎骏的动画片。以前这类东西她是不看的——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没得看;在她长大后,她不屑看。而今开始看了,或许是因为无聊,或许是因为不舍,或许是因为不甘心。

  无聊的是时间,不舍的是记忆,不甘心的是已经再也无法重新来过的年轻。

  顾小影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过来,桑离看看时钟,确定今天顾小影没课,然后几乎可以继续确定:这个女人又守在家里看言情小说了。

  果然,接起电话就听顾小影哀号:“桑离啊,为什么小说里有那么多好男人,可怜我正当二八年华,却一个都遇不到。”

  桑离差点呛到,咳嗽一声:“顾老师,原谅我才疏学浅,二八年华是多大?”

  “二十八啊,”顾小影一点都不觉得汗颜:“二十八岁,二八年华嘛。”

  桑离叹气:“我真替你的‮生学‬们难过,这都是些什么老师啊。”

  顾小影一边笑一边把电脑键盘敲得啪啪响,桑离问:“你⼲吗呢?”

  “刚才正看一篇让我很有感触的小说呢,看完了得留言啊,我是个有良知的读者,从来不看霸王文。”顾小影答得理所当然的。

  桑离早就习惯了顾小影的想起一出是一出,也不计较她的用心不专,不过突然想起来应该声讨她:“还没说你呢,顾小影,你好死不死的写什么《别离歌》?!”

  桑离咬牙切齿,顾小影“啊”一声,大笑:“你真看了啊?怎么样,是不是很诗情画意?我可是给你进行了相当程度的艺术加工,告诉你哦,现在这本书卖得可是很不错…”

  “五五分,”桑离很冷静:“你的版税要分给我一半,好歹也是我给你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

  “哎哟姐姐,你下手可真狠,”顾小影哀嚎:“你都不知道我现在快要揭不开锅了呢。我告诉你啊,我一个月的基本工资只有1300元,每半年发一次课时费,按照每节课15元钱计算,我每半年才能拿10000元课时费。再加上什么教师节补贴啊、年终奖金啊、采暖费啊…你能想到的都加上,我一个苦兮兮的大学教师年薪才四万多一点点!呜呜呜…”

  顾小影装哭,桑离笑:“知⾜吧,你不是还有个自动取款机?我看管大哥自己都不怎么花钱,倒是你拿着人家信用卡的副卡没命地刷。拜托你有点人好吧,人家一个公务员,不要他走上犯罪道路。”

  “他不花钱,”顾小影哼一声:“他倒是也得有时间花钱啊!”“又出差了?”

  “出不出差都一样,反正看不见人影。我现在要想见他,不如直接看晚上六点半的本省新闻,运气好的话就能从一堆‮长省‬、‮记书‬的⾝后看见他半边⾝子,”顾小影着重強调:“是一半哦,迄今为止我还没在电视上看见过完整的他。”

  “他这么忙!”桑离感叹一声。

  “呵呵,”顾小影笑得无奈:“我真是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了,他常常加夜班,和一群同事一起,累了就在休息室休息。我去过一次,一推开门烟雾缭绕,得散散烟才能看见人。偶尔他倒是回家,可是他回家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桑离,我都不知道,婚姻原来也是这么孤独的一件事。”

  “真的假的,”桑离像听天书:“不是说公务员都是朝九晚五,薪⽔还三五八一地一直往上涨?”

  “三五八一?不是吧,”顾小影掐指算算:“要按副职算,咱这里是三五七九,管桐是副处,工龄不够长,所以还不到五千,他们主任是副厅,也就七千吧。”

  “那你也好意思花钱如流⽔,”桑离劝她:“总得攒点钱生孩子吧?”

  说到这个顾小影又化⾝怨妇:“离,生孩子这种事我一个人做不来的。”

  又绕回去了…桑离苦闷地想咬掉自己的⾆头。

  也是突然想起来,桑离嗫嚅着告诉顾小影:“上星期,南杨来过了。”

  “啥?”顾小影的声线一下子提⾼:“南杨?!”

  声音急切:“我帅帅的南杨哥哥哦…他去找你⼲吗?旧情复燃?追忆逝⽔年华?”

  桑离无奈:“你都是结婚的人了,含蓄点可以么?”

  只听见那边顾小影的笑:“好了好了,说正经的,不闹了。他去找你⼲吗?别告诉我只是单纯叙旧。”

  “他想劝我回去,他说我现在就是自我封闭。看他好像混得不错,当然从小我就知道他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桑离笑:“倒是我,越活越没出息了。”

  顾小影却没有笑,过几秒钟桑离听见她叹气:“离,其实南杨说的没错。”

  两人一起沉默了,话筒中只能传来彼此的呼昅声。

  过会顾小影才故作轻松地说:“这阵子我在网络上看小说,看网上很流行‘宅女’这个概念,我就想,我和你就该是标准的宅女。相比之下好像我还好一点,每周有两天要去上课,你呢桑离,你就真的每天都蹲在‘你我咖啡’晒太防长虫?”

  桑离轻轻笑了:“看来还是你和南杨像一家人,他也问我每天蹲在店里是不是晒太防长虫。”

  “我们都是文化人,”顾小影得意地笑,又问:“后来呢?游说无效就这么回去了?”

  “是,”桑离语气平淡:“我现在明⽩了一件事,给不起的就不要留下任何希望。”

  顾小影被噎住,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一会,还是桑离先言又止地开口:“还有就是…”

  “什么?”

  “你知道‘离园’么?”桑离犹豫了一会,还是问。

  “我知道留园,”顾小影的声音充満追忆的幸福感:“04年的时候我去苏州,在留园里坐了一天,当时别人都去拙政园和狮子林了,就我自己在留园里坐着晒太,听老头老太太们唱戏,那时光,真是美好啊。”

  “不是园林,是旅馆。”

  “旅馆?”顾小影冥思苦想:“这名字倒怪。”

  “园林风格的旅馆…”

  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声尖叫:“啊,我想起来了!”

  “啊?”桑离很惊讶,她还真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园林式连锁‮店酒‬,贵得没谱,”顾小影语速极快:“我们这里一年前开了一家,开业的时候还请一些‮导领‬去吃饭,我们家管桐作为‮导领‬的小跟班也有幸出席…”

  “连锁?”桑离一愣。

  “是啊,几个大城市都有。听管桐说里面特别精致,堪称‘移步换景,天人合一’…嗯,是不是酸的?你原谅他吧,他是学美学的。”顾小影嘿嘿笑,好像很⾼兴又有机会拆自家老公的台。

  拆完了又补充:“噢对了,听说还有‘曲⽔流觞亭’之类的景致啊!你说这造价得多⾼,怪不得房间少、房费⾼呢。我们当时还奇怪呢,你说人家大城市的人追求风雅,喜住文人园林一样的旅馆也就罢了,咱们这里有这个消费⽔平么?虽然也算是省会城市,不过还是要差太多了吧?怎么了,你那里也开了一家?”

  “你知道是哪里投资的么?”桑离问。

  “不知道…”顾小影抱怨:“那么贵,我哪有机会去。”

  桑离沉默了。

  单凭这样,当然不能确定就是沈捷投资的‮店酒‬。可是,如果真的是你,沈捷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记得我?有必要么?当初在一起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后来分手了,不也是你情我愿、好聚好散的一回事?我当然没有自恋到认为你是为我建“离园”的地步,说到底,商人重利轻别离不是么…

  不能再想下去了!

  桑离长长吁口气,強迫自己转移话题:“最近有穆忻和蔡湘的消息么?”

  “穆忻?没有。你说她一个学设计的,⼲吗要考公务员?考就考吧,还要到穷乡僻壤下放锻炼,现在好了,彻底与世隔绝了,”顾小影叹口气:“不过,倒是常常能在MSN上遇见蔡湘,签名天天变,看得出来忙,因为截至昨天她的签名已经正式变成‘再加班小宇宙就全面熄火了’。”

  桑离想想蔡湘那张圆脸,忍不住笑出来:“媒体确实不好做,我最近认识了一个朋友,也抱怨过靠创意谋生活的代价就是‘头发早早掉光,小命早早报销’。”

  “朋友?”顾小影很吃惊:“我的离,你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认识新朋友了吧?”

  “是巧合,这人有个很可爱的女儿,喜我店里的HELLOKITTY,”桑离云淡风轻地叙述:“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把这只猫送给她。”

  “还有女儿,”顾小影惊呼:“你要做第三者?”

  “怎么会,”桑离哑然失笑:“同一个地方只能摔倒一次好不好。”

  顾小影听到这话沉默了,反倒是桑离不以为意地继续介绍:“是我的邻居,离婚,带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儿一起生活。我还见过他的前,分手那天偏偏选在我店里,好合好散的那种,能看出来都是受过⾼等教育的人。”

  “听起来好像很般配,”顾小影笑:“我是说他和你。他叫什么名字?”

  “马煜,火⽇立的煜。”

  “哦,好听的名字,”顾小影顿一下:“不过亲爱的,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是很奇妙的,如果能有机会相遇,一定要珍惜。”

  “就好比你和管桐,众里寻他千百度,谁能想到女侠你会把恩人当小偷?”桑离取笑顾小影。

  顾小影也笑了:“别扯那么远,这不是说你么。我知道有些事我不该说,可是桑离你都快要三十岁了,古人说‘三十而立’,对女人来说就算不立业,也要立家吧?向宁不会回来了,沈捷就算回来你也未必肯要他了,只有南杨还在原地等你,你如果有心,就考虑一下人家。”

  “再者,”她顿一顿:“你别怪我不讲分寸,我还是得说,你有时间就回家看看吧,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家人,还真能一辈子不见面?”

  她那么恳切,也是罕见的郑重:“桑离,除了你刚刚提到的这个人,还有你那群只能把你当老板的侍应生,那么大又那么远的一个城市里,你不孤独么?”

  像有什么,如一道光,顷刻就劈穿灵魂深处浓重的雾霭:那些寂寞,那些凄凉,那些如尖牙小兽一样噬咬着她生命的孤独,在这个光晴好午后,因为顾小影的一席话而铺天盖地涌来。

  桑离无力地靠坐到沙发上,手中无意识地擎着小小的咖啡勺,‮机手‬里传来顾小影的叮咛:“所以,离,找个男人结婚吧。再找个兼职,钱多钱少无所谓,只要能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少喝咖啡,多喝蜂藌⽔,健康又养颜…”

  这么多年过去了,顾小影还是那么唠叨。可是桑离的心里如此温暖——这世界上,坚持十年如一⽇,肯对她唠叨的,除了南杨,也只有一个顾小影了吧?

  A-2

  不过,什么叫“说曹,曹到”?

  终于聊天完毕,桑离放下‮机手‬刚准备继续看动画片,就惊讶地看见YOYO一蹦一跳地从门外进来,⾝后跟着穿浅⾊衬⾐的马煜。桑离看看表:十点半,这两个人都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忙么?

  “桑离,”YOYO开心地叫:“我有礼物送给你。”

  桑离看看YOYO,又看看马煜:“今天不用去幼儿园?”

  马煜低头摸摸女儿的脑袋:“今天开亲子运动会,YOYO的项目是上午的,YOYO自己讲,你拿了第几名?”

  “第一名!”小女孩很骄傲:“我和爸爸一起参加的,他说我猜,我们猜到的最多,所以是第一名。”

  马煜补充解释:“我形容卡通人物,她来猜。”

  YOYO很自豪:“爸爸好厉害的,别的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不知道那些人物,苏诺飞的爸爸都把鸭子小翠当成小了,我爸爸就告诉我‘一只呱呱叫的、会游泳的、⻩⾊的、扁嘴巴的’,我就知道是小翠!”

  桑离“哦”一声,笑着看马煜:“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卡通人物?”

  马煜也笑:“你忘了我是学什么的了?我专门做过动漫产业研究,这城市每年的动漫展就是我的策划。”

  “真的?”桑离赞叹一下:“学以致用啊!”“我有礼物我有礼物!”YOYO不能忍受大人们对她的忽略,摆手昅引桑离的注意力。

  “什么礼物?”桑离笑着看YOYO。

  YOYO伸出另一只一直蔵在⾝后的手,手里抓着一只小巧的HELLOKITTY,笑得很开心:“送给你。”

  “真可爱!”桑离接过来。

  YOYO急忙加注释:“是我最喜的猫咪哦。”

  桑离笑了:“谢谢。”

  她把玩一下手里的玩偶,再看看YOYO灿烂的笑脸,想了想,挥手叫过服务生。

  “把那个会说话的HELLOKITTY取过来,谢谢。”桑离对走过来的服务生说。

  穿着⽩衬⾐、黑背心的小伙子点点头,走到门口取下自开业之⽇起就一直放在那里的HELLOKITTY,擦⼲净后递到桑离手里。YOYO惊讶地看着这一切,眼睛盯牢HELLOKITTY,再不看其它地方。

  桑离把HELLOKITTY放在YOYO面前,微笑:“送给你。”

  “为什么?”YOYO像个小大人一样先表示质疑。

  “因为你把你喜的东西送给我,所以我要把我喜的东西送给你啊。”桑离说。

  YOYO看看服务生,又看看桑离:“可是上次他说这是老板的朋友送的。”

  桑离伸出手,把YOYO抱起来坐进自己怀里,感觉小姑娘软软的、光滑的⽪肤碰触到自己,心里突然涌上难以名状的忧伤、疼惜或是幸福。

  她揽住YOYO,答她:“我就是老板,所以我说了算。”

  虽然早就觉得这个答案呼之出,可是亲耳听到她这样说,马煜还是吃了一惊。

  YOYO却不会思考那么多,她只是直接表达出自己的快乐:“真的?!谢谢你!”

  她一手抱着KITTY猫,一手搂过桑离的脖子,狠狠亲了桑离的脸颊一大口:“我喜你,桑离!”

  桑离愣一下,马上笑出声。她低下头,眼睛笑笑地看着YOYO:“我也喜你,囡囡。”

  YOYO愣住了,几秒钟后,她的大眼睛里就掉出泪⽔,紧接着“哇哇”大哭起来。

  桑离有点手⾜无措,马煜从最初的惊怔中回过神来,想要伸手抱过YOYO,可是她死死抱住桑离不松手,一时间整个咖啡店里都响彻着小女孩嚎啕的哭声,得很。

  直到YOYO从嚎啕变成菗噎,桑离才听清YOYO把脸伏在她耳边,叫她:“妈妈、妈妈…”

  记忆里好像电光火石闪过,桑离惶惶然抬头,只看见马煜沉重而哀痛的表情,他微微皱着眉头,无奈地看着桑离怀里的女儿,两只手攥成拳,垂在⾝体两侧。桑离看看他,再看看自己怀里的小女孩,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如果自己肯回头,或许也会有这样的一个小女儿,全心全意依偎着她,叫她“妈妈”

  有尖锐刺痛自心底蔓延而上,桑离下意识地紧紧手臂,把YOYO圈在自己怀里,一只手轻轻拍她的背,小声说:“YOYO不哭,妈妈在这里…”

  YOYO终于睡着在桑离怀里,马煜从桑离怀里接过YOYO的时候,桑离觉得自己的右腿已经失去知觉。

  马煜想要抱YOYO回家,桑离阻止他:“外面下雨了。”

  马煜看窗外,果然,刚才还光明媚的天气顷刻间已经暗下来,雨打在窗外的树叶上,发出“唰唰”的响声。

  桑离想了想,招呼马煜:“去我家坐坐吧。”

  马煜点点头,只见桑离用手撑住桌子站起来,微微一指店里靠近吧台处的角落:“从里面走吧。”

  他有些不好意思:“你的腿——”

  话音未落,只见桑离快速低头整理一下自己的裙子,然后抬起头来,笑着说:“没关系,坐久了,腿有些⿇。”

  马煜歉意地笑笑,抱紧怀里的女儿:“YOYO越来越沉了。”

  桑离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穿过咖啡店的工作间走廊,马煜看见尽头是一段上楼的楼梯。桑离走在前面,步伐有些僵硬。她抓住楼梯扶手,借力一步步往上走。马煜跟在后面,觉得这个女子越发像个谜。

  桑离家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洁净。

  是真的⼲净,可是⼲净的另一种可能,就是没有烟火气。

  在桑离的指引下,马煜把女儿轻轻放在客房的上,桑离拿来小薄毯,轻轻覆在YOYO⾝上。开始的时候YOYO睡得不沉,糊中偶尔还菗菗鼻子,桑离看见了,伸出手,轻轻抚抚YOYO的额头,把一点散的头发拨到旁边去。做这些事的时候,她的目光那么温柔,几乎令马煜觉得,他们就是一家人,而YOYO就是桑离的女儿。

  过了一会,见YOYO真的睡着了,桑离才和马煜一起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关上门。

  桑离让马煜在客厅坐下,自己去厨房冲茶。一转⾝的功夫却看见马煜也跟了过来,他站在她⾝后,四下环顾这个有着几乎所有烹饪器皿,却几乎没有一点油烟的厨房。

  桑离随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除了微波炉,似乎所有器具都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哪怕就是料理台上都没有丝毫的⽔渍。她忍不住自我解嘲:“或许我应该把自家的厨房改成瑜伽房。”

  马煜纳闷:“你每天都在哪里吃饭?”

  “楼下。”她答得⼲脆利落。

  马煜看她:“不腻?”

  桑离笑笑:“哪有什么腻不腻,吃什么不一样?”

  马煜不赞同:“当然不一样,就算楼下是自己的店,可是哪有坐在自己家里热热闹闹吃一餐家常便饭来得舒服?”

  桑离看看马煜:“你有YOYO,才会觉得热闹,可是你看看我这里,除了我自己,还有谁?”

  马煜不作声了,其实那一刻有句话险些就要脫口而出——他想说“还有我”

  可是,到底还是有些造次。

  这时候⽔壶响了,桑离取过一只小巧的紫砂壶,将热⽔注⼊已经撒了茶叶的壶里。马煜看过去,发现那茶壶看上去普通,然而细看又极精巧,圆鼓鼓的,颇为可爱。

  见他好奇的样子,桑离一边泡茶一边解释:“这壶以前是一个朋友的蔵品,后来因为不赞成我总是喝咖啡,所以才送给我做礼物。他喜紫砂壶,给我讲过‘曼生十八’的典故。说的是清朝一个叫做陈鸿寿的金石名家设计了十八款茗壶,然后据他的别号‘曼生’,命名这十八款茗壶为‘曼生十八式’。”

  她提起小巧的赭红⾊茶壶:“这一款就仿的是其中的圆珠壶样式,传说真品上刻着八字铭文,叫做‘如瓜镇心,以涤烦襟’。他送我这壶的时候正是我人生中最浮躁的一段时间,他希望我能冷静从容,不为俗事烦恼,可惜,我终究还是让他失望了。”

  她抬头笑笑,将托盘和茶壶端到客厅茶几上,在沙发上落了座,扬手倒茶。袅袅茶香飘散开来,马煜看着对面沙发上的女子,觉得有些恍惚。

  桑离抿一口茶,笑着看马煜:“马煜,你常常都是这么神思恍惚的么?”

  她太直⽩,马煜愣一下,便听见她说:“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如果你不介意。”

  马煜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可介意的。介意的多是还没有放得下的,而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放不下?”

  桑离笑:“你这个年纪,你才多大?人说五十而知天命,你提前二十年就万事不在乎了?其实你这个年纪,正是奋斗的好时候。”

  马煜点头:“说得也对,不过如果我当初不是那么急于奋斗、急于有好的前程,或许今天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至少,我喜的人不会因为我离开而受伤;喜我的人也不会因为我不投⼊而受伤。”

  桑离又想起那个漂亮的女子,她是YOYO的妈妈,可是要怎样的绝望才能让她连自己的女儿都放弃,宁愿选择一走了之?

  马煜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我们摊牌那天,你都看到了。”

  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桑离点头,马煜喝口茶,表情安宁。他说:“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那时候,我还真是很年轻。”

  他说这话的时候,云淡风轻的样子像⾜了六十岁的怀旧,桑离想要奚落他,却没忍心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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