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她微笑一下,又看看桑离,问沈捷:“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呢?”
沈捷低眉顺目:“叶阿姨您折煞我了,其实是想请您帮忙点拨一下她。”
叶郁霞也是聪明人,不再多问,只是看看放在钢琴上方的台历:“你能给我几天时间?”
沈捷扭头看桑离一眼,答:“看您的方便吧,她学校那边大不了请假。”
叶郁霞点头微笑:“那就要打持久战了,你也学过音乐,应该知道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我会每个月带她过来,”沈捷点头承诺“只要您有时间。”
叶郁霞意味深长地笑着看桑离,看见小姑娘的脸微微红起来,似乎还飞快地瞥了沈捷一眼,可是没说话。
叶郁霞想:这倒是个有趣的孩子。
回中悦的路上,桑离才问沈捷:“我每个月都要过来吗?”
沈捷开着车,也不看她,只是反问:“你不想来?”
“不是不是,”桑离急忙摆手“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同学和老师解释,还有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这么帮我。”
沈捷终于扭头深深看桑离一眼,微微一笑,又回过头去看前方:“第一,叶阿姨刚才也说你条件不错,她还是很欣赏你的,放弃实在可惜;第二,我们会在你没有课的⽇子里来海上,所以时间不是问题;第三,你应该知道怎么谢我,我是商人,我不会永远做没有回报的投资。”
桑离低下头不说话了。
“我给你四个月的时间考虑,桑离,”沈捷语气平静“明年三月,国全青年歌手大奖赛省內选拔赛会在省电视台举行,中悦有可能是赞助商,你的答复不能晚于那个时候。”
说完这句话,他再也没有多说话,甚至在此后的三天里,他也只是派司机送桑离去叶郁霞家上课,再没有踏进她的房间一步。
直到三天后他们登上了回G城的机飞,沈捷再也没有提过这个话题。
沈捷是聪明人:他深谙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他知道有些事,越是闭口不谈,就越容易产生惑。他了解桑离对舞台的望渴,他甚至看透了这个女孩子有多么希望站在最好的舞台上被万众瞩目,他相信响鼓不用重锤敲。
他猜对了:桑离的确踌躇了。
其实,在20岁那样的年纪里,面对这种惦念了多少年的惑,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动心?
秋天的午后,桑离坐在花圃深处一个废旧花盆上,烦闷地看着那些已经掉了叶子的茉莉花,手里捏块石子,在嘲的泥土上胡画圈。
心里慌又躁动不安,好像揣一只小兔子“咚咚”地跳。
或许在很多人眼里,这是种会被鄙弃的慌与躁动,可是你不是桑离,便体会不到此刻的矛盾与挣扎。
长久以来,桑离都是那个家里的一个外人:⽗亲看自己是若有若无,常青看自己是小心翼翼,田淼看自己是横眉冷对…她要逃离,但更要证明自己的逃离是有价值的。
她无法忘记⽗亲对她选择这条路的质疑,临去大学报到前的那夜一,⽗亲突然问她:“你真要唱歌?”
桑离点头,信誓旦旦:“我一定会唱出点名堂来!”
桑悦诚不信:“你真当唱歌的都能出名?你看报纸上写的,多少唱歌的还不是在酒吧卖唱?能上大剧院大舞台的有几个?”
桑离第一次在⽗亲面前冷笑:“我就可以,总有一天,我可以。”
桑悦诚古怪地看桑离一眼,没有说话,转回屋里觉睡了。他并不理解桑离为什么会这么有自信,然而桑离知道——她之所以敢说这句话,就是因为她早就一无所有。
因为没有什么必须要在乎的人与事,而且敢于尝试常人所不能尝的苦,所以那时候的她坚信:自己一定会成功!
然而,她当时漏算了一条:她有向宁了,她再不是一个人了。
他对她的好,是全⾝心毫无保留的那种。和南杨的青梅竹马不同,向宁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她当作妹妹,而是一步到位地当作一个自己喜的女孩子。为了这一天,向宁带她走近郭蕴华,走进艺术学院,他要她成为能够站在他⾝边,一起接受别人微笑与祝福的那个女孩子。
如今,她做到了。而他,也在京北那样富有挑战的城市里继续努力着。
如果故事就此打住,好像她桑离似乎也会有不错的生活——比如可以在省城的歌剧院谋个角⾊,或者留校谋个教职,待条件成的那一天再去京北和向宁团聚。进大歌剧院当然是有难度的,但是去京北的中小学做个音乐老师应该不太难吧。运气好点的话,或许还能考上央中音乐学院的研究生,那毕业的时候还是可以冲刺一下歌剧院的…
可是,这样按部就班到趋于平庸的生活,是她桑离想要的吗?
毕竟,对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来说,婚姻还是个遥不可及的概念,长相厮守的誓言远没有出人头地的美景更具有惑力。尤其还是在接受过叶郁霞的指点后,当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直奔金光大道的生活摆在自己面前时,她可以很快地拒绝吗?
她做不到。
因为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她太想成功了——少年时代受人鄙视与遗忘的生活她受够了,偶尔的崭露头角所带来的光荣与关注她正在经历,这种強烈的反差令她对舞台所带来的荣耀有本能的期待,因为这种万人瞩目的滋味⾜以让她获得从家庭中无法得到的那种温暖。
那是一种尊敬,是一种羡,是一种⾼⾼在上的満⾜感。于是,被更多的人尊敬、被更多的人羡、被更多的人肯定——这成为她越来越強烈的愿望。
没有人知道,她多么留恋每一次汇报演出,因为那些簇拥着她的掌声与鲜花让她幸福地相信:自己是很出⾊、很优秀的,是完全可以站在⾼雅的艺术中间,同时也站在⾼贵的人群中间的!
在音乐的世界中,没有人计较她是不是有妈妈、是不是在⽗亲的视若无睹中长大,更没有人在乎她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孩子,而且正相反——她的家境平庸恰恰成为她发奋图強、不甘落后的佐证。
时常的,就连老师都会拿她给师弟师妹作例子,说:“看看你们桑离师姐,人家是怎么练专业的?晚上十一点之前就没回过寝室!没有琴房,人家去小树林里练。还得出去打工挣学费,多自立,多刻苦…”
⼊学不过一年半“桑离”这个名字俨然已成为音乐系老师们挂在嘴边的一个名字,它所代表的,就是“勤奋”、“坚強”、“刻苦”、“懂事”…甚至在所有人眼中,如果两年后的青年歌手大奖赛上能有本校音乐系的生学获奖,那一定非桑离莫属!
她太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了。
可是,她也渐渐知道,单凭自己的专业成绩,拿到选拔赛美声唱法前三名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更何况,如果不答应沈捷的条件,叶郁霞那里的专业课,自己就再也上不成了。
她本就是进退两难!
不过想到这里,桑离心里突然有了疑惑:本校向来没有送大二生学去学专业的先例,而自己目前的⽔平也确实不⾜以代表本省去参加国全的比赛。沈捷的海口夸得那么大,不是在骗自己吧?
桑离的脑海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让她心里一惊:沈捷手里到底有没有金刚钻?如果没有,他凭什么揽这个瓷器活儿?真当她桑离是傻子,还是他本来就能只手遮天?
那天,桑离在秋天的花圃中开始惴惴不安。她努力思考着这桩易的实真,却没有发现:渐渐的,大面积占据她脑海的,已经不是昔⽇山盟海誓的爱情,而是一桩易的可行还是不可行!
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揣测,是动心的开始。
B-5
那是段难熬的⽇子:桑离不是没想过要放弃这个约定——即便沈捷的能力已经⾜以让他实现桑离的很多愿望,可是这又算什么呢,卖⾝?
但她又放不下那些随着岁月变迁已经近乎偏执的理想——她始终坚信,只有站在最⾼贵的舞台上,唱最⾼贵的歌,才能让她获得尊重、温暖与幸福。
很矛盾,很复杂,很纠。
可是,上天注定,总要发生一些什么事,用来打动其实已经开始动摇的桑离。
比如那年冬天省电视台组织的大型演出,就是一个引子。
那是一场大型慈善义演,因为⾼层的重视而带有显而易见的隆重效果:艺术学院承担了其中大部分的舞蹈、一个大合唱、全部的生学主持以及唯一一首生学表演的独唱。
众望所归,这个独唱的机会给了桑离。
桑离动极了——晚会是直播,机会显而易见;也是第一次站在这样的舞台上,面对多个不同机位的像摄机,360度实现光辉璀璨的音乐梦想。
众所周知,带有官方背景的演出,其产生的社会影响常常远在经济效果之外,桑离的脫颖而出,因此而变得指⽇可待。
于是那段时间里桑离每天都早出晚归,在郭蕴华的指导下一丝不苟地练习,学唱一首省內作曲家为这次晚会谱写的新歌《这世界的眼睛》。是典型的主旋律歌曲,意识形态特征明显,然而作曲和作词却又巧妙地避开了那些有说教意味的方式,采用了深情大气地抒情段落,好听也朗朗上口。桑离学得认真,几乎连走路觉睡都要琢磨细节的处理和表情的变化。
然而,比赛前几天,桑离突然被通知:节目取消。
不啻于晴天霹雳。
老师也很无奈,还要安慰伤心的生学:“上面有上面的打算…”
桑离在办公室表情僵硬地问:“上面是哪里?”
老师摊摊手:“是哪里也不重要啊,反正节目取消了,我们也没办法。”
“那这个歌就不唱了?”桑离不相信。
“唱是唱的,换了人唱,不是咱们学校的了,”老师苦笑“人家是留学回来的声乐硕士,又是有备而来,咱们说了又不算,你要体谅老师的难处。”
体谅…桑离不说话了,其实除了体谅,还能做什么呢?
后来的几天,桑离心情不好,连带着在中悦的表演也气氛庒抑。沈捷看出来了,没问,只是周末带桑离去滑雪。
那是桑离第一次滑雪,新鲜事物很快转移了桑离的注意力,转而大呼小叫地奋兴。沈捷没租滑雪服,而是打发手下买了全套的装备带上山。桑离穿了橙⾊的滑雪服,还有些讷讷地问:“这些是不是很贵?”
沈捷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回答:“找女同事借的,你用完了我再还回去。”
桑离顿时释然。
于是,那天⽩皑皑的山⾕中,运动细胞一向不怎么发达的桑离玩得很开心:远看,就见一头橙⾊的小笨熊在雪地上滚过来滚过去,跌倒了爬不起来的时候,会有穿蓝⾊滑雪服的⾝影走过去扶。不得不承认沈捷是个耐心的老师,一遍又一遍给桑离讲解要领、亲⾝示范,还能一直微笑。
从桑离的角度来说,当她无数次尖叫着从山坡上滑下,无数次在无法控制方向时就地摔倒且摔得龇牙咧嘴时,总能看见沈捷用利落漂亮的势姿滑到自己⾝边,伸出手,弯,笑着把自己拖起来。冬天的光下,他的笑容温暖明亮,好看得一塌糊涂。
偶尔的,在沈捷忙着给桑离脫鞋、穿鞋时,桑离还会看着他的侧脸发呆,会想到向宁,当然也有他们的约定。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会被她从脑海中挥散出去,挥散之后会有短暂的郁闷和內疚——觉得自己就像掩耳盗铃的那个人,以为堵上自己的耳朵,这世界上就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拖延、犹豫、忐忑还有不甘心。
不过那天初学滑雪的成效也很明显:虽然没学会滑雪,但至少学会了怎么摔…
于是桑离就暂时忘记了那些让人烦心的事,转而变得很开心。
傍晚的时候沈捷没有送桑离回学校,而是带她去了距离滑雪场不远处的温泉度假村。一路上桑离都在嘟囔自己这里也疼那里也疼,全⾝的关节都有错位的倾向。她絮絮叨叨,沈捷但笑不语,桑离一个人嘟囔完了觉得无聊,就好奇地打探沈捷的滑雪史。
沈捷也言简意赅,一边开车一边答:“我在国外读书,滑雪很方便。”
桑离很羡慕:“叔叔你真是见多识广…”
顺理成章地被沈捷瞪。
然而沈捷看出桑离的心情已经转好,笑一笑,也便不和她计较。
到了温泉度假村,首先要做的是吃晚饭。
桑离已经饿得半昏,恨不得能马上据案大嚼,然而沈捷不给她这个机会,反倒是她换上一套羊⽑连⾐裙,黑袜丝,踩着8分跟的⾼跟鞋一起去参加晚宴。桑离肚子里“叽哩咕噜”的议抗,忍不住想打商量:“我饿了,我自己去吃饭好不好?”
沈捷斜她一眼:“不好。”
“可是我真的好饿啊,”女孩子的撒娇果然是至尊无敌“你自己去吃啊,反正我又不太能喝酒,也帮不到你什么。”
沈捷看看女孩子⽔汪汪看着自己的眼睛,脸上写満天真地哀求。
“求你了啊,叔叔…”
“你叫我什么?”沈捷反问。
“哥哥,沈捷哥哥,”桑离见风使舵,笑着拉沈捷胳膊“哥哥你放了我吧…”
沈捷轻声笑,趁桑离准备转⾝逃跑的时候一把抓住她手腕:“走吧,虽然你帮不上我,不过我应该可以帮上你。”
“啥?”桑离很茫。
沈捷不解释,只是拽着她走进宴会厅。
然而一进去,桑离就明⽩了沈捷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岁末中悦的答谢会,第一个过来打招呼的就是站在靠近门边处和人聊天的电视台⾼层。
是四十几岁的男人,言谈举止很儒雅,笑着和沈捷寒暄,也礼貌地和桑离说几句话。不用多久,沈捷就顺利地把话题引到刚刚结束的慈善义演上,似不经意地笑着指指⾝边的桑离抱怨:“我可快要被唠叨死了,其实多大点儿事,不就是个独唱吗?”
对方也是一点即透的人,笑着表态:“我们也是要听上面的安排,有些事⾝不由己啊。不过小妹妹有没有趣兴来参加我们的节目?《综艺60》从今年开始上了艺术歌曲单元,通过全省电视报收集投票,如果进⼊前三名,可以有机会参加今年台里的各种演出。”
桑离眼睛一亮:《综艺60》,那不是省內小有名气的节目?虽然郭老师没有和自己谈过参加各类节目的事,不知道她是不是会赞成,但作为省內最⾼艺术学府,出去参加各类节目的本校生学数不胜数。想必自己参加的话,也是不会遭到多么大反对的吧?
沈捷看看桑离的表情,心里便有了数,笑着答:“那太谢谢您了,还劳烦您到时候多关照。”
“哪里哪里,电视台的活动还要沈总多支持。”对方笑笑,举举酒杯告辞。
桑离眼睛亮亮地看着人家的背影,直到沈捷弯,在她耳边问:“还饿吗?”
桑离老实地回答:“一动,就不饿了。”
沈捷忍不住笑出声。
整整一晚,桑离被从天而降的快乐所驱动,十分敬业地陪沈捷应酬。沈捷和人说话,她便在旁边微笑不语,偶尔对方带了女伴,她还礼貌地和人聊几句。分寸掌握很好,看得出进步神速。沈捷也有点意外,不噤多看桑离几眼。
恰好站在沈捷对面的度假村驻店经理正在劝说:“沈总晚上就不要回市区了,下雪路滑不全安,不如试试我们新推出的泥疗?”
沈捷略顿顿,微笑答:“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对方⾼⾼兴兴走远,桑离愁眉苦脸问沈捷:“你不回去,我怎么办?”
“请假啊。”沈捷答得好像顺理成章似的。
“你说得容易,”桑离议抗“你不知道我们学校的住宿制度有多态变啊!每人晚上9点到11点之间都要亲手把贴着自己照片的住宿卡到楼长手里,那老太太简直就是电脑,居然认识我们全楼每个女生。谁没卡就是夜不归宿,要处分的!”
“那上次喝醉酒出来住你怎么没被抓到?”沈捷也很好奇。
“顾小影她们以为我去郭老师家了啊,”桑离认真解释“她们三个演了好大一场戏才把我的住宿卡趁揷进楼长⾝后的匣子里,可是我总不能每次都⿇烦他们,再说万一有一天穿帮了,人家会怎么看我啊?”
沈捷想了想,点点头:“也对,那晚点我送你回去吧。”
桑离很开心,甜甜地回一声:“谢谢。”
沈捷笑笑,很认真地端详桑离的笑脸一下,没说话。
可事实上,那天桑离还是没走成。
因为天降横祸——在莫名其妙地持续了几个小时的腹痛之后,桑离悲痛的发现,居然怕什么就来什么?!
宴会厅外走廊上的软沙发里,桑离垂头丧气地捂着肚子坐在那里。没用几分钟,愈演愈烈的疼痛就让她躺倒在沙发上,气若游丝。
沈捷遍寻桑离不见,从宴会厅出来,看见刚刚还巧笑倩兮的女孩子居然面⾊苍⽩地倒在一边,吓了一大跳,急忙赶过来,扶住桑离问:“怎么了?”
桑离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使劲使才说:“没事,睡一觉就好。”
沈捷愣几秒钟,很快就明⽩怎么回事,便握握桑离的手:“我去拿⾐服,送你回去,你等等我。”
桑离不点头,只是含混的应一声。
沈捷拿了外套出来,沿途又和若⼲人道过别,急匆匆地赶到走廊,搀起桑离,边走边数落:“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桑离努力扯个微笑:“刚才还可以忍住,后来就忍不住了。”
沈捷无奈:“自己的⾝体自己不知道吗?早说就不来滑雪了,这么冷,还剧烈运动。”
桑离委屈:“我也不知道啊,我还纳闷怎么会肚子疼呢。”
一边说一边很窘地低下头——和一个男人说这个,真是怎么想怎么别扭。
沈捷叹口气没说话,只是搂紧已经没什么力气的桑离急步往停车场走。然而一出楼门,面灌来的寒风猛地令桑离打个寒颤,紧接着一阵強似一阵的疼痛呼啸来袭,好像一柄锋利的小刀在腹小翻来覆去地搅拌…桑离腿一软,险些跌倒。
沈捷⼲脆打横抱起桑离,看她苍⽩的脸⾊,再抬头看看地上越积越多的雪,改了主意,转⾝往后面的客房部走。桑离觉得方向不对,可是也没力气管,只是把头埋在沈捷口,一动不动。
直到进了屋,被沈捷放到软软的上,下意识把自己缩成一个虾球之后,桑离才有力气问:“这是哪?”
“下雪了,今天不回去了,”沈捷指头的电话“给你舍友打个电话,就说公司有活动,让她们再帮你一次。”
桑离气息不⾜,可还是存有警觉:“我住这里?那你呢?”
沈捷无奈地笑:“这是标准间,有两张。”
“啊?!”桑离无力地瞪眼——两张也是一间屋啊…“我发誓,”沈捷举起右手,煞有介事“我绝不动你!”
“能分开住吗,”桑离犹豫“我也可以住员工宿舍什么的。”
“有病!”沈捷没理桑离,直接哼一声,进了洗手间,过会就传来哗哗的⽔声。
桑离气闷——说我有病?你才有病呢?⾊狼,流氓,心智不健康!不仅大脑有⽑病,心脏都坏掉了!
然而,后来过了很久后,桑离还真是无法忘记那个晚上。
那晚,她很努力地忍住,忍住,终于忍到听见沈捷均匀的呼昅声,才忍不住开始在上翻腾:先是捂紧了被子,可还是从⾝体深处往外冷;又菗了一个枕头垫在肚子下,趴在上,终于好一些,可势姿很不利于觉睡,反倒闷;又把自己缩成侧卧的虾球,抵了枕头在部腹,可还是忍不住哼哼地发出痛苦的呻昑声。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沈捷被吵醒,起⾝看见桑离背对他,在她的上缩成可怜的一小团,哼哼唧唧地好像快要哭出来。
沈捷叹口气,下,坐到桑离上,然而刚掀开桑离的被子,就听见刚才还半死不活的小女孩一声尖叫“啊”…
沈捷吓一跳,急忙捂紧桑离的嘴。
桑离一紧张,也顾不上肚子疼了,两手狠命捶沈捷,逮哪捶哪。沈捷心里一惊,下意识的想法是:学雷锋不会学到断子绝孙吧?
急忙侧⾝一挡,再喝斥一句:“别闹,我是你叔!”
还是这句话管用,桑离一愣,不叫了。
沈捷恨恨地拉开一点距离,往桑离⾝后坐一坐,伸手把桑离揽过来,让她靠住自己,一边不紧不慢地帮她腹小一边开玩笑缓和气氛:“我是做好人好事啊,你不要太感。”
桑离整个人石化了,不说不动,任沈捷给自己把被角掖到脖子下。
因为是冬天,两人都穿了保暖內⾐,隔着不算薄的料子,慢慢就有热量浮上来。渐渐的,桑离就觉得肚子似乎也没有那么疼了,才有了力气说话。
“谢谢你,沈捷。”桑离第一次这么好态度地直呼沈捷的名字。
沈捷倒是无奈得很:“应该的,谁让我是你叔叔呢。”
桑离想笑,咧咧嘴,没力气,想想还是说:“我会记得你的,叔叔,你是个好人。”
沈捷心里怄得快闷死了,手里忍不住劲使,狠狠按一下。
桑离“哎哟”一声,偏偏头瞪他,却没说话,反倒是找了个舒服的势姿,开始打盹。
沈捷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很无奈,边边问:“每个月都这样?”
黑夜里看不到桑离红着的脸,过半晌才听见她答:“嗯。”又补充一句:“习惯就好了。”
沈捷愣一下,忍不住心疼起来。再过一会,感觉到桑离和缓的呼昅,沈捷低头看看,发现她终于睡着了,这才吁口气。
黑夜里,桑离也看不见沈捷郁闷的脸——雷锋果然不是想学就能学的,温香満怀还不能碰,忍耐的滋味其实比満清酷刑还可怖。
然而,那却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第一次的⾝体接触。虽然隔了厚厚的保暖⾐,但沈捷仍能感受到桑离⾝体的柔软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也远远超过海上中悦那夜的僵硬与抗拒;桑离只顾肚子疼,再加上未经人事,当然也不了解沈捷的变化和无奈。
总之这是个友好而善意的夜晚,尽管沈捷觉得自己忍得苦大仇深,却没想到,正是这个夜晚,奠定了桑离从內心深处接受他的基础。
对沈捷来说,这应该算是意外收获。
对桑离来说,有些故事,终于开始。
A-1
忘记是从哪天起,马煜正式进驻了桑离家。
桑离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男式衬⾐、鞋子、须后⽔之类的小物件逐渐占领自己空得近乎寂寥的房子,只反应过来一件事:“YOYO怎么办?”
马煜笑:“一三五,二四六啊!”桑离愣一下,反应过来,恨恨地从沙发上抓起抱枕扔过去。面前的男人哈哈大笑着轻松接住,顺势在她⾝边坐下,自在地一手搂过她,一手按电视遥控器。
桑离伸手扼住马煜的脖子咬牙切齿:“我没有养包男人的打算。”
马煜点头,看着电视答:“我义务劳动。”
桑离气结:“滚——”
马煜大笑:“桑离,我还以为你只会用那种⿇木表情说话,你这不是也生动的吗?”
桑离劲使挣脫马煜的胳膊,脸通红:“我问正事呢,你放YOYO一个人在家也放心?”
马煜惬意地靠在沙发背上答:“她妈妈带她旅游去了,我承诺过她,要在她回来之前给她再找个妈妈2号。”
桑离翻⽩眼:妈妈2号?
马煜歪头看桑离,笑了,他伸手拉过桑离的手,自言自语:“真是奇怪,我也不是多么喜美女的人,可是为什么看见你就会喜上?可能我这个人真是没有选择配偶的天分,不是要靠酒后,就是要靠误打误撞…”
桑离忍俊不噤:“马先生,我们认识好像不过半年多的时间。”
马煜点点头:“还真是呢,可见爱情这个东西真是不能用时间长短来衡量的。”
桑离伸手摸马煜的眉⽑,语气平静,又含些温暖的亲近:“你确定你要和我在一起?在我自己都没有理清楚自己想法的时候,你不会后悔?”
马煜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神情真挚:“桑离,你以为婚姻是一件怎样的事?”
桑离愣住了:是啊,婚姻是件怎样的事?
马煜缓缓道:“其实,我对YOYO妈妈也不是没有感情,至少在YOYO出生后,我们也有过一段看上去很美好的时光。可是我总觉得还是少了点什么东西,认识你之后我知道了,其实就是一些惦念。”
他搂住他,絮絮的:“惦念这东西,在⾝边的时候觉得不过是种习惯,不在⾝边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心里空落落的。有时候你可能会骗自己说这不过是种习惯,可是你再仔细想想,假设换个人,还会这么习惯吗?”
桑离一愣:是啊,如果不是马煜,自己会习惯吗?
还有YOYO,那个小小的、软软的女孩子,笑起来“咯咯”的,眼睛眯成一道小月牙…她让向来不喜孩子的自己都喜上她,喜那种把她抱在怀里,给她讲故事的时光,或许小YOYO自己才是个小魔女,她有神奇的力量,可以打开一个人心底尘封已久的锁。
马煜微微舒口气:“桑离,从你习惯一个人、信任一个人开始,其实就已经进⼊了喜的范畴。至少,这个道理对我们这种不太容易相信别人的人而言,是适用的。”
桑离猛地一震,抬头看马煜,他的眼睛闪烁隐约的光芒,眸子里有好看的星光。他的眼角有了细密的笑纹,随他的笑容若隐若现。32岁的他算不上很年轻了,正如28岁的自己,也走过了最好的年华。
马煜轻轻把下巴搁在她肩上,她能听见他细微的感叹:“桑离,所谓婚姻这件事,就是上天因你的条件,而给你量⾝打造一个人,冥冥中,他有的,就是你需要的。你们生活在一起,于是就有了一切。”
他有的,就是你需要的…
桑离反复咀嚼这句话,什么是自己需要的?
温暖、男人的臂膀,或许还有,一个孩子?
她这样沉默了很久很久。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微笑了。她直起⾝,静静看着马煜的眼睛。
她问他:“马煜,你是不是很爱YOYO?”
马煜不假思索地点头。
桑离古怪地叹息:“那么…或许你真的是冥冥中上天为我打造的那个人。”
马煜不明⽩。
桑离伸手,轻轻摸抚马煜的眉⽑、眼睛、脸颊、耳朵,她的目光渐渐离,可是脸上却有清晰的理智与冷静,她的声音含着无法言喻的忧伤,她说:“马煜,如果我们在一起了,不再要小孩子好不好?”
马煜惊讶地看着桑离,他似乎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话里的那些信息,他下意识问:“你不想要个自己的孩子?”
桑离笑了,她的笑容苦涩而魅惑,她的声音悠远而飘渺,她说:“对不起,我没告诉你,那年的那场事故后,我再也不能生孩子了。”
她把目光移向别处,声音里渐渐没了感情:“我不是个完整的女人,这样的我,你还要吗?”
马煜愣很久,久到桑离的心一点点死下去的时候,才听见他喃喃地说:“难道YOYO真的有特异功能?”
“啊?”桑离扭头看马煜。
马煜有些受惊地解释:“今天我对YOYO说,如果桑离给你做妈妈,你还可以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结果她斩钉截铁的对我说——‘绝对不可能’!”
“啊?”桑离果然被吓到了。
马煜清清喉咙:“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反正就是不会,虽然她也很想有个像苏诺飞那样的小跟班,可是她觉得我们不会给她弄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出来。”
桑离目瞪口呆。
马煜却逐渐扩大了笑容,直到忍不住,抱着抱枕趴在沙发扶手上哈哈大笑:“桑离,你看,我们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桑离歪着头看看马煜,再想想古灵精怪的YOYO,终于也笑出来。
盛夏的光多明媚,桑离伸手拍马煜后背一下,却不期然被他抓住了手腕,顺势一带,便跌倒在他怀里。他俯⾝吻下去,桑离闭上眼,终于在若⼲年后,再次知道了不防备地信任一个人,是怎样的滋味。
过几天给顾小影打电话,桑离便问她:“顾老师,你说莫名其妙地就信任一个人,这符合逻辑吗?”
顾老师显然很満⾜于自己作为爱情专家的角⾊:“那当然符合逻辑了,还有一见钟情的呢!你没看《大话西游》啊,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不需要!所以,信任一个人需要理由吗,当然也不需要!”
桑离被她绕得有点晕,又想了想,换了个问法:“那你从一开始就信任管大哥吗?”
顾小影哈哈笑:“就管桐那样的傻子,估计换谁都会信任他。”
桑离无语了——34岁的管桐,刚刚升任省委办公厅最年轻的处长,这样的人是傻子?
顾小影时刻不忘鞭策桑离:“哎你到底什么时候结婚啊?我看马煜人不错,我告诉你过了这村没那店啊…”桑离迟疑一下:“可是,信任毕竟不等于爱。”
顾小影“嗤”地一声:“连我这种资深言情小说研究者都不相信什么爱不爱的,你还信?告诉你哦桑离,觉得温暖、觉得信任,就抓紧把自己嫁掉,青舂很短暂的,我们浪费不起。”
桑离微微叹口气:“是吗…不过要说合适,或许我们真的很合适…”
顾小影笑得很八卦:“真的啊?快讲讲,怎么合适了?”
桑离想了想,说到:“比如说他有女儿,我不能生孩子;都住在一个小区里,所以我方便继续照看我的店;他的太太和我很投缘,所以那些很狗⾎的情节也不会发生…可是,小影,这些都太顺利太完美,所以我会害怕,怕这些不过是肥皂泡,总有一天会碎掉。”
过一会儿,她才听见顾小影慢慢答:“桑离,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太顺利太完美,你的前28年已经把苦都受过,将来,剩下的都是好⽇子了。”
桑离没说话,喉头竟然有些哽咽。
放下电话,桑离一个人坐在“你我”窗边的座位上喝茶。
玫瑰花茶,据说可以美容养颜——再不是小姑娘时候的肆无忌惮,那时候⽪肤吹弹可破,别说玫瑰花茶,就是喝酒,也没见有什么副作用。
所以说,还是老了。
想到这里忍不住想起YOYO,前几天和苏诺飞一起蹲在院子里一个两岁小孩子的童车前,她煞有介事地问宝宝:“你喜吃这个吗?”
手里晃一块红粉⾊的小蛋糕。
小孩子伸手抢,她又不给人家,表情很得意地训话:“那你以后要听我的。”
想了想,指指苏诺飞:“要像他一样。”
苏诺飞有点怒,可还是不敢挑战YOYO的“威”缩手缩脚地蹲在一边看热闹。YOYO等到宝宝急得嚎啕大哭时才把点心塞过去,还一本正经地帮宝宝擦嘴,而后自言自语:“真是小孩子啊…”周围的大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桑离也忍不住笑了:看来,哪怕是四岁的小女孩,在面对两岁小娃娃的时候,也晓得感叹自己老了…
正想着,有人推门进来。桑离习惯抬头,却蓦地呆住。
秦阿姨?!
还在愣着,秦阿姨已经看见桑离,笑着走过来,微微低头问:“桑老师,你不请我坐?”
桑离急忙起⾝招呼:“阿姨请坐!”
有些惶惶的,却又不知道这些惶然的出处,只是指挥侍应生:“端茶!”
说完了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阿姨您喝什么?”
秦阿姨略笑笑,却掩饰不住笑容里的那些苦涩:“不要⿇烦了,我很快就走。”
桑离愣一下,还是嘱咐侍应生:“龙井。”
见侍应生领命而去,她才微笑着坐下:“真不好意思,失礼了,阿姨怎么会来这里?”
秦阿姨张张嘴,却忽然梗住了。
桑离好奇地看着秦阿姨,看见她停一会,叹口气才说:“桑老师,对不起。”
桑离纳闷地看着她。
秦阿姨歉然地笑笑,可那笑容总有些无法形容的僵硬:“因为外子姓秦,所以婚后我一直是叫秦沈悦梅。”
她略一顿:“我儿子,他叫沈捷。”
A-2
谜底揭开的刹那,桑离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心底菗走了,好像一小缕灵魂,飘到了那些自己不愿触及却又无法回避的黑洞里。
光那么明亮,在桌上盛开大朵的光斑,而后无限膨,紧住桑离的呼昅。
她想,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一定都坏掉了。
秦阿姨的苦笑、秦阿姨的声音,都不是真的。
秦阿姨…或许,该叫她沈悦梅?
沈悦梅说:“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其实开始的时候我就已经认出你,只是觉得都已经过去了,你也有了新的生活,便不想给你添⿇烦。可后来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我作为一个⺟亲,除了来找你,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的神情含了痛苦:“桑老师,我代我儿子求你,你去看看他好吗?”
那是一个⺟亲的绝望,每一个字都沉重不堪:“沈捷,他患了肝癌。”
只是一下子,桑离瞬间⽩了脸。
肝癌?
怎么会——明明前阵子才在“魅⾊”看见他,虽然有些瘦了,可还是那样温和儒雅。她一眼都没有看他,却知道他坐在那里,静静听她唱歌。
那时,他不还是好端端的?
突然想起艾宁宁,那么活泼、爱说爱笑的一个人,因为癌症,转眼间就没了。
难道,真的是个诅咒?
难道真的,自己⾝边的人,一个都留不住…
去医院前,桑离陪沈悦梅回离园给沈捷拿贴⾝⾐物。
这是桑离第二次来到离园。
夏天的树叶繁茂,上次来不及看的景致在沈悦梅的指引下一一走过:湖面有红鲤跳跃,太湖石边一小丛翠竹生机盎然;美人靠被擦得铮亮,泛着乌油油的光;寂静午后,只有禅鸣声显得响亮,似乎更应了那句“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
沈悦梅一边走,一边轻声道:“其实,开始的时候,董事会并不同意这个项目。耗资大巨,容客率低,说是⾼端的旅馆、会所,可是除了园子,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只有沈捷一个人支持,劳心劳力地给董事会的老人家们解释他的想法。你也知道,他向来是个有眼光的投资者,所以没用多久,就把大家安抚得服服帖帖,这个项目才得以上马。”
桑离没说话,只是看着沈悦梅,心里沉甸甸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悦梅转⾝牵过桑离的手,娓娓道:“项目开始后,他联络了外事部门,争取了府政背景,昅引那些对国中传统建筑感趣兴,却又无法住到私家园林里去的外宾⼊住,之后又向外资公司提供了宴会厅,几次尾牙都做得美轮美奂。他还请了顶尖的淮扬菜厨师,硬是要打造最⾼端的淮扬菜馆和最安静密私的度假会所…结果你也想到了,大投⼊带来大回报,三年时间,‘离园’这个牌子越来越响,而你眼前这个,是第七家。”
“其实,这里我来过。”桑离终于开口。
“哦?”沈悦梅看看她。
“田淼,您认识吗,沈总的秘书,她是我妹妹。”桑离苦笑。
“原来如此,”沈悦梅点点头“那后院的画像,你一定也见过了。”
桑离点头。
沈悦梅深深叹口气,声音里都是苦楚:“桑离,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吧。”
她的目光那么恳切:“如果可以,我想请求你陪陪沈捷,可以吗?”
“我不想…⽩发人送黑发人…”沈悦梅侧过头,掩饰住那些闪烁的泪光。
桑离心里沉一下,眼眶有些发,鼻子也开始发酸。
突然想起,曾经,在自己最恐惧、最无助的那些⽇子里,就是沈捷陪在她⾝边,抱紧她,陪她熬过每一个空洞的夜晚。
那么今天,是不是真的要她来陪他,陪他熬过去?
医院里还是那股令人讨厌的消毒⽔味道。
桑离讨厌这种味道,因为它夹杂着让人厌恶的旧⽇气息,似乎是不经意地提醒你:总有一些什么,是你用尽一生力气,都无法忘记的。
她放慢脚步,好像这样就可以拖延一些什么,沈悦梅大致意识到了,却没有说话。
因为是⾼级病房,走廊上没有杂的脚步声,只是寂静地洒満光——惨⽩的、毫无生气的光。
桑离忍不住打个冷颤。
沈悦梅走到一间病房门口,推门走进去,桑离站住了,却有些踌躇。
透过半开的门,她甚至能看见沈悦梅轻轻坐到边,握住上人的手。从桑离的角度看过去,看不见上人的脸,却仍能感受到那样悉的气息——曾经,每个清晨,她也是这样坐在边,伸手拍沈捷的脸,唤他起。他赖,她就捏住他的鼻子,不让他呼昅。他憋到忍不住,会猛地睁开眼,伸手把桑离拉上,用被子捂紧了,团成一个球,而后在桑离的奋力挣扎中起,心満意⾜地伸懒。
那不过是三四年前的事,才一千多个⽇夜,怎么就会论及生死?
沈悦梅轻轻和上的人说话:“没睡吗,你看看谁来了?”
她回头招招手,桑离深深昅口气,一步步手脚僵硬地进了门。进门的刹那,桑离的视线直直撞上沈捷的目光——哪怕在生病,却依然炯炯的目光。
也正是这一瞬间,再看见那双眼睛的一瞬间,桑离的心脏仿佛被重物狠狠敲打!有泪⽔一下子浮上来,她努力眨眼,想要把眼泪回去。她直直地看着他,腿脚都仿佛固定在了原地,动不了,只是僵立着,呆呆地、面容哀戚地看着他。
相比而言,沈捷的反应则要镇定得多——他好像料到桑离会来,或者说他可能无数次设想过这样的重逢,总之当他坦然微笑的瞬间,桑离心里的哀伤便被冲开了一个小口,光照进来,似乎在告诉她:桑离,你看,你终究还是来得及…
过一会,还是沈捷先笑了,他摆摆手,像以前那样唤她:“小姑娘,是你啊。”
“小姑娘”——多么悉的称呼。之前,他也是这样叫她:“小姑娘,抓紧时间,要迟到了”、“小姑娘,你想要什么礼物”、“小姑娘,人知⾜才能常乐”…
小姑娘,而今,她还是小姑娘吗?
像是看懂了她的心思,他笑了:“小姑娘,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小姑娘。”
连沈悦梅都笑了。
她站起⾝,拉桑离坐到自己刚才坐的位置上,嘱咐沈捷几句,便匆匆出门。桑离看着沈悦梅的背影,有些呆呆的。直到沈捷拉住她的手坐起来,桑离才回过神,急忙塞一个靠垫在他⾝后。
沈捷静静地看着桑离,过一会,他略使劲使,把她拉得再近点。桑离微微一愣,还是乖乖地靠过去,他揽过她的肩,她便伏在他的前。
像曾经无数次那样,所有的动作都默契如初。甚至她伏在他前的角度,都仍然是那么契合。在这一瞬间,连桑离都恍惚了:他们之间,真的只有易吗?
他们在一起四年,除了一纸结婚证,他们甚至悉彼此⾝体里那些最隐秘的信息——假使这四年没有“爱”那么有没有“情”?
寂静的屋子里,有很长时间,他们就这样静静拥抱在一起。
不说话,只是听着彼此的呼昅。
是第一次,桑离觉得人的心跳也是如此动听。
那是生命的声音,是每到来不及了的时候,才知道好听的声音。
过很久,桑离才听见沈捷说话。
他微微拍着桑离的背,不疾不徐,更像是自言自语:“那年,你从医院不告而别,我查了所有的航班机录,都没有你的登记。我去每个你可能去的城市找你,甚至还自作多情地去了苏州,在留园里坐了整整一天。太落山的时候公园要锁门了,我都恨不得掘地三尺。我在每个可能有你的城市建‘离园’,本来也没指望真能找到你,可是谁能想到会在盛锦那里看见你。”
说到这里,他微微口气。她抬起头,担忧地看着他,却看见他眼睛里那些悉的情绪。
热烈的、深情的、宠爱的、惊喜的——这样分明的情感,曾经,她怎么会看不出是爱?
他继续缓缓地说:“你唱《鳟鱼》的时候,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递纸条请你再唱一曲,怕你认出我的笔迹,便故意写得潦草。听你唱《我住长江头》的时候,我甚至想站起来告诉你,我也在长江边,我们才是共饮长江⽔,可是我没敢…”
他无奈的笑笑:“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也会懦弱。”
他看着她叹息:“真是奇怪,当我31岁、你19岁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我们之间有多少差距;可是当你28岁、我40岁的时候,我才知道,你只是长大了,而我已经老了。”
他微微苦笑一下,看桑离一眼,然后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然而他的手却仍然轻轻拍着桑离的背,好像她是他怀里的一个孩子。
桑离埋下头,不说话,渐渐,连她自己都能感觉到沈捷的睡⾐前襟变得濡一片。
A-3
那天,她打发走了护工,自己留在医院,第一次学着去照顾他。
以前,总是她生病,总是他照顾她,现在角⾊互换了,她才知道照顾病人是一件多么磨折意志的事——因为在乎,所以会心疼。
而心疼的滋味,比⾁体的疼痛,更难熬。
暮⾊中,她眼睁睁看他手按肝区的位置,疼得弯下,她急得想哭,却什么都帮不上。她只能抱紧他,听他痛苦的呼昅声,恨不得疼的那个人是自己!
渐渐,痛楚过去,他満⾝汗⽔地看着她,她背转⾝擦⼲眼泪,却还能听见他硬撑着宽慰她:“别哭了,小姑娘,等做完手术就会好的。”
他握着她的手:“我还要参加你的婚礼呢。”
听见这句话,桑离猛地回转⾝,定定看着沈捷,却看见他満含着包容的目光,温和极了:“小姑娘,你和马煜,什么时候结婚?”
桑离微愣一愣,傻傻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容疲惫却充満宠溺:“我用三年才找到你,怎么能错过一点半点你的消息?”
他这样说的时候,桑离的心里却涌出更多的心疼。
她努力抑制住眼底的泪⽔,起⾝去洗手间兑了热⽔端出来。她离开的时候甚至都能感觉到沈捷的目光一路追着自己,所以,她也只来得及在洗手间里匆匆抹两把眼泪,再出来时,仍旧是那个虽然眼睛红红,却目光明亮,嘴角含着笑意的桑离。
就像三年前一样。
她坐回到他的边,一下下拧着⽑巾,沈捷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好像怎么也看不够。她也不说话,只是轻轻开解他睡⾐的扣子,一点点擦去他⾝上的汗⽔。温热的⽑巾触上他的⽪肤时他甚至微微僵一下,而她视若无睹,还是一点点认真地擦。擦完了帮他换件睡⾐,再洗了⽑巾准备擦下⾝。她动手就准备帮他脫睡,沈捷急忙按住她的手。
“我自己来好了,”他咳嗽一下,开玩笑“我还没病⼊膏肓呢,你怎么当我是不能自理?”
可是桑离不理她,仍旧自顾自地忙活——那一刻,她真的好像还是曾经那个执拗的、九匹马都拉不回来的小姑娘。
沈捷拗不过她,只好握住她的手,前所未有的恳切:“小姑娘,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你要结婚了,不可以再管我了,知道吗?”
话音未落,桑离眼里却呼拉一下子开了闸,她狠狠把⽑巾扔在盆里,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咬牙切齿:“沈捷,你给我闭嘴!”
她的气势十⾜,可是声音有些发抖,沈捷愣住了。
这么多年了,他什么时候见过她哭?
再难过、再绝望的时候,她也不过是木木的,没有笑容,也没有泪⽔。
可是现在,她居然哭了。
在沈捷愣愣的注视中,桑离伸手抹去眼泪,继续帮他脫睡。这次,沈捷随她去了。
她认真地帮他擦⾝,仔细得好像他的子一样。
子——想到这里,沈捷忍不住闭上眼,深深叹口气。
九年了,他等这种感觉等了居然有九年这么久。
只是,终于等到他的小姑娘可以为人的时候,他却来不及娶她了。
居然是此时此刻才知道,什么叫做“痛彻心扉”?!
原来,这世上最深的哀痛,不是不爱,而是当我知道自己爱你时——却来不及了。
第二天,桑离在清晨回到家。一开门,只见一室烟雾缭绕。
她站在门口愣一下,散了烟,才看清沙发上马煜的背影。
依稀晨光中,他的背影好像一块石头,一动不动,有些瘦削,有些憔悴。
桑离进屋关门,越过马煜去开窗,让清新的、带有草香味的空气涌进室內。
她这样做的时候,眼睛的余光能看见,马煜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转⾝走到马煜⾝边,伸手取下他的烟,掐灭在临时充当烟灰缸的玻璃碗里。
她甚至注意到玻璃碗里有一点点⽔——马煜,他仍然是那个有一点点洁癖的男人,且明显做好了要等她一晚的准备。
她再靠近一点,蹲在马煜面前,抬头,能看见马煜的眼睛:熬了夜一,眼睛通红,胡茬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可是奇怪的是,那双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到桑离感觉到自己的腿双开始⿇木、一直仰着的脖子也开始发酸的时候,马煜终于开口:“桑离,今天有时间吗,我们去登记。”
桑离猛地瞪大眼。
似乎是到这时,她才发现,马煜一本正经地穿着衬⾐,手里始终紧紧攥着一个红⾊的绒盒——不用想也知道,那里面一定有一枚婚戒!
“我等了你一下午加一晚上,你的电话也打不通,本来兴⾼采烈地来,只是想求婚,”马煜抬手眼,苦笑“不过还好,现在也来得及,今天是个好⽇子,桑离。”
他伸手揽过她,打开绒盒,切工精美的方钻,在清晨第一缕光中熠熠生辉!
桑离完全愣住了。
马煜却那么郑重:“桑离,我请求你嫁给我。”
桑离没说话,只是傻傻地看看马煜,再看看戒指,脑袋有些晕——从昨天到现在,太多的变故争抢着登场,让她方寸大!
或许她真的平静太久了,不然,怎么会变成这样容易受惊的人?
趁她发愣的时候,马煜给她戴上戒指。她低头,看见无名指上灿然的光辉,这些年了,她⾝边的男人们来来往往,多少人都说过要娶她,可是婚戒,她也只见过这一枚。
真是个有讽刺意味的对比,是不是?
马煜起⾝,再顺手拉起桑离。她腿一软,马煜早把她拥进怀里。他低头,吻上她的耳垂、脖子、脸颊,他的手紧紧按在她侧,滚烫得像是着了火!
然而,桑离的神志却是罕见的清明:那瞬间,她一抬头,却猛地想起沈捷的眼神,温和的、疼爱的、憔悴的…
下一秒,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把马煜推开!
两人都愣住了。
窗子没有关,有风吹进来,拂在⽪肤上,嘲得好像要滴出⽔来。
马煜愣愣地看着桑离,他的眼睛里有无法庒抑的失望,他不说话,只是那么直直地看着,渐渐,失望就变成死灰⾊的绝望。
他的语气却那么平静:“桑离,你不愿意?”
桑离想头摇,可是全⾝都好像灌了浆,沉甸甸的,动不了。
马煜颓然坐回到沙发里,再点一支烟,缓缓说:“昨晚我来找你,你不在,我就自己开了门等。我想,我等不了太久的,因为你本来就不是多么喜出门的人。可是我等了整整一晚上,都没有看见你。我给你打电话,接电话的却是你店里的服务生,他们说你和一个阿姨出去,没带机手。”
他抬头,苦笑:“桑离,现在你知道她是谁了吗?”
桑离愕然:“你知道?”
马煜头摇:“在你讲起关于沈捷的故事前,我不知道。可是听了故事后,又在‘魅⾊’见到他,总觉得他眼。后来我才想起,在老年大学见到的秦阿姨,应该就是钢琴演奏家秦沈悦梅女士。而盛锦,恰恰就给我讲了关于沈悦梅告别舞台、沈捷开设离园以及后来的若⼲故事。”
他筋疲力尽地叹息:“你知道吗,桑离,和艾宁宁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结婚是因为⽔到渠成,和舒妍在一起的时候,结婚是种必须要负的责任,却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结婚是一种強烈愿望。我没想到自己到了这个年纪还会一见钟情,后来想了想,可能也算不上是一见钟情,而是彼此好奇后的同病相怜,逐渐发展成彼此了解后的愈加欣赏。我喜咱们一起做饭、一起吃饭、一起陪YOYO玩的感觉,事实上我们也的确因为这种家庭活动而越来越亲近。所以,桑离,我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恋你的外貌,我真的是想和你桑离这个人结婚,一起生活,相互扶持,走下半辈子。”
他看着桑离:“桑离,我爱你,不仅是爱情的爱,也是亲情的爱。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意思。经过那么多事才发现,平平淡淡地过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其实才最幸福。我们都不可能忘记过去了,那就把过去蔵起来,然后一起平平淡淡、知⾜常乐地过下去,好不好?”
他握着桑离的手,桑离低头,看见无名指上钻石的光芒,像要灼了她的眼。她沉默一会,终于还是缓缓摘下戒指,放回马煜的手心。
她抬起头,看着马煜,缓缓说:“沈捷肝癌。”
马煜愣了。
天光大亮,楼下的花丛弥漫开花香,桑离心里,却有什么东西,绝望地坍塌。
马煜——其实我早就告诉过你,爱上我的人都不会有好归宿。
现在,我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个咒语,我打不破,也逃不出。
这个时候,我能答应你的求婚吗?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爱你,还是害了你。
而沈捷——或许,我真的没有在最合适的时候遇见你。
因为曾经,我眼里只看得见这光芒四的世界,却独独看不见那些爱我的人。
那时候,我才二十一岁。
我以为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支配,可以去拥有所有我想拥有的东西。
可后来才知道,时间比我強大,它改变了我,而后却永不回头。
和时间拼,我注定输。
B-1
桑离第一次去参加《综艺60》时,在灯火辉煌的演播厅,深深体会到两次待遇的天壤之别——被取消节目时,人为刀俎,我为鱼⾁;现如今,托沈捷的福,有笑语嫣然的主持人,有満脸羡慕好奇的观众,自己是唱歌后被采访的那一个,在如雷掌声中,空气里似乎都隐隐浮动着“准名人”的惑气息。
二十一岁,桑离第一次觉得“年轻”本⾝是这世界上最可爱的财富。
和沈捷相处得久了,渐渐发现他那些无法回避的优点:博学、沉稳、处变不惊、富有、不吝啬、游广阔…
大概这就是“阅历”的好处,桑离从沈捷⾝上清楚地看到了那些从⾝边男生⾝上看不到的优点。
甚至有些,是向宁都不具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