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想不严谨是不可能的。
惟其这样的严谨是耳濡目染而不是耳提面命,才真正渗透进我们的內心。
就这样,我很开心我可以用三年的时间认真学习关于“无知”和“谦虚”的话题,用以后所有的时间学习人生这部大书,请爱我的人相信,我会是个好生学。
三年一课题,我知道毕业时书本上的知识多会还给老师,可心里的逻辑将永不改变位置——那些大学里学到的思维方法与人生观点,是我一生受用不尽的财富。
…
深夜,省委大楼的灯光一盏盏灭下去。然而办公厅一隅,管桐仍然端坐在电脑前,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或俏⽪或深沉的文字,不得不承认:顾小影的文字,连同从中折出的丰富的內心世界一起,令他惊讶!
他一页页地翻看下去,越看,就越觉得这个女孩子是难得的宝贝——他欣赏她的笑容,更欣赏她內心深处的善良与才华。
初见她时,管桐觉得她只是个很乐天、很活宝的女孩子,可现在,他看到了这个女孩子⾝上与众不同的那些智慧光芒,他知道,他已经悄然心折。
(5)
一旦心折,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一周后,顾小影正在导师家因为论文不合格而倍受数落时,突然接到江岳的信短:速来系办公室救急!
救急?顾小影纳闷:是失火还是失窃,自己能救什么急?
不过这时候的信短对她来说也是救命稻草——只见顾小影急忙晃着机手对导师说:“老师,系里有急事,要我马上过去。”
头发花⽩的导师抬头看看眼前的关门弟子,甩甩手里的论文,颇头疼:“顾小影,你得用功点,不然怎么考博啊!”顾小影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声音响亮地答:“时刻准备着!”
导师早就习惯了徒儿的无厘头,只是无奈地挥挥手:“抓紧改论文,争取学期末能发表。”
“知道了,”顾小影起⾝,貌似乖巧地鞠躬“老师再见。”
转⾝往门外走,心里偷笑着想:江老师,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顾小影一路飞奔到系办公室,一推门就看见一片繁忙景象——江岳坐在电脑前,手忙脚地打字,管桐在旁边拿着录音笔,时放时停,还要看着屏幕指出江岳打错的字…听见门响,两人一齐回头,看见是顾小影的瞬间,江岳如同看见救命恩人一样的热泪盈眶。
“顾小影救命啊!”江岳的音调无比凄惨“主任让我整理会议录音,我打字太慢跟不上,把师兄叫来才发现他也快不了多少…咱系好多人都说你打字快,你得帮帮我。”
“嘁,这才多大点事儿,”顾小影放下包坐到电脑前“我还以为着火了呢,还说什么救急。”
一边说一边回头和管桐打个招呼:“导领好。”
管桐一脸苦笑:“你还是叫我管桐吧,我不是导领。”
“那不行,长幼有序,这是华中民族的传统美德,”顾小影煞有介事地头摇,然后回头看看江岳“录音笔呢?给我。”
江岳急忙把录音笔递给顾小影,讨好地问:“我帮你播放录音吧。”
“不用,”顾小影接过录音笔,头也不回地撂一句“你们找个地方休息会儿吧,我整理完了给你发信短,晚上记得请我吃饭。”
“没问题!”江岳看看管桐,偷笑着答“请十顿饭都没问题。”
顾小影不再理会江岳的嘻嘻哈哈,而是表情严肃地投⼊到工作中。
这一埋头工作,就是一个半小时。
一个半小时里,江岳上了网、喝了茶、看了报纸、听了音乐…而管桐似乎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坐在顾小影⾝后,好奇又敬佩地看她十指如飞,迅速把讲话录音整理成文。
管桐发现顾小影在做记录时的表情严肃却有趣——她的眼睛不看电脑键盘,也不看屏幕,而是缥缈地看着屏幕上方的某个点,只有手指的快速敲击会让你觉得她不是在走神,而是在工作。最可怕的还是,她这样快的打字速度,用的居然不是五笔输⼊法,而是微软全拼!
管桐真是被这种彪悍的打字速度惊到了!
结果当然是喜人的——因为有了顾小影的加盟,速度加快了起码一倍,到傍晚五点半,全部录音便被顺利整理完成。
为了表达对顾小影的谢意,江岳请顾小影和管桐去学校门口的湘菜馆吃饭,可是还没来得及点菜,江岳就被系办的电话匆匆唤走,走前只留了一句话:“顾小影你想吃什么点什么,师兄付账,回头找我报销。”
顾小影“哎哎”两声没唤住,转⾝看看管桐,略有些尴尬地笑:“导领,总不能让您结账吧,要不我请客?”
“一顿饭我还请得起,”管桐一边给顾小影倒茶一边问“下午你在哪儿呢?打电话也不接,得岳给你发信短。”
“别提了,”顾小影一边点菜一边愁眉苦脸“在我导师家呢。老头儿发飙了,非我发表论文,你说论文是那么容易写、容易发表的吗?还有那个破卡西尔,我实在看不懂,打算换苏珊?朗格了,反正他们师徒二人都是同一个流派的。”
“你们学美学?”管桐奇怪地问“你们不是艺术学专业吗?”
“艺术学更要以美学为底蕴,打牢理论基础才能研究具体形式,”顾小影拿腔拿调地学她导师的口气,末了义愤填膺“最奇怪的是发表文章居然还要花钱?!明明都是我写文章别人给我钱的,为什么现在居然要我给人家钱?这是什么破规则?学术期刊都还⼲不⼲正事儿了?!”
“这就是潜规则,”管桐好奇地看着她问“你没有发表过论文?”
顾小影张口结⾆,眼珠开始滴溜溜地转——她似乎才发现,自己怎么连这么丢脸的事儿都说出来了?!
可恨管桐居然没有察觉顾小影的心理,居然还惊讶着问:“研二了,还没发表过论文?!”
顾小影开始咬牙,心想:管处长,你知不知道“察言观⾊”四个字怎么写啊?你居然好意思在我的伤口上撒盐?
可是谁曾想,也就是这时候,她突然听到天籁一样的问句:“需要我帮你吗?”
“什么?”顾小影以为幻听了。
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管桐,却见他好脾气地重复一遍:“需要我帮你吗?我就是学美学的,我的学年论文就是卡西尔符号论美学研究。”
“啊!”顾小影瞪大眼,似乎瞬间就看到眼前的管桐变得⾼大起来!
下一秒,只见她“啪”的一声把那份被导师划得七八糟的论文拍在管桐面前,热泪盈眶地说:“恩人,你这是救我于⽔火啊,我该如何感谢你?”
恰好服务员端来了饭菜,管桐咳嗽一下掩饰住自己想笑的冲动。他收起论文,再指指热气腾腾的菜:“先吃饭吧,吃了才有力气写论文。”
顾小影低头看看面前的双⾊鱼头、青菜盅、酿⾖腐、红枣百合蒸南瓜…这明明都是她喜的口味,可又的的确确是管桐点的菜!
天啊——她无比感动地想:省大居然能培养出像管桐这样善解人意、见微知著的生学来,那可真是一片热土啊!
也是在把论文委托给管桐后,顾小影彻底放下了心理负担,晚餐变得越发轻松起来。她兴⾼采烈地给管桐讲本科时代的那些笑话,管桐在顾小影声情并茂的讲述中几噴饭。天渐渐黑下去,当窗外亮起霓虹灯的光芒时,管桐笑着看向面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突然觉得这就是他一直以来都很想抓住,却始终抓不住的悦愉感觉。
五年来,他的生活一直太过沉重。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还会有这样的女孩子,不是蒋曼琳那样的锋芒毕露,不是自己⺟亲那样的苦涩⿇木,而是如此活泼慧黠,用她发自內心的快乐,感染周围的人。
只要她在你⾝边,只要她粲然一笑,你便看见,这世上最明媚的光。
(6)
管桐再联系顾小影时,已是十月底,天气凉下来,省城的天气好得不像话。
天空蓝得透明,云彩好像撕碎了的棉花糖,秋风吹过来,带着浓郁⼲草的香气。
顾小影的QQ签名也换了,叫做:秋天来了,鸟儿飞走了,鸟屎留下了…
被许莘嘲笑:“看这签名,就知道主人是个多么没有品位的家伙。”
顾小影正在打“连连看”于百忙之中菗出时间反驳:“你有品位啊?你看看你那个签名,小资产阶级调调儿,还像⾰命接班人吗?”
许莘的签名七年如一⽇,未曾改变:人生苦短啊,抓紧吃,抓紧睡…
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两个志同道合的家伙。
管桐的头像开始闪动的时候,顾小影动地尖叫一声:“啊!我的论文!”
许莘凑过去,看见QQ上一个青蛙头像在跳,再看看名字:符号美学大师?!
她实在绷不住,哈哈大笑着拍顾小影的肩:“真看不出来,管处长这么幽默啊!”顾小影“嘿嘿”笑:“看看名字就可以确定,他的这篇论文肯定比我自己写得要好。”
一边说一边接收文件,下载完毕后打开一开,倒菗一口凉气!
顾小影几时见过如此规范又工整的论文?
这字体,楷体宋体黑体错落有致;这注释,①②③④严谨规整;这结构,时并列时递进节奏适宜;这小标题,概括精准疏密得当…这这这,太让人震撼了吧?!
顾小影瞪大眼看论文题目:《艺术是一种超越的构型过程》——天,太有学问了!
再看內容摘要:德国学者卡西尔的符号论美学理论,作为其独特的符号哲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对20世纪西方美学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本文从他的符号哲学理论⼊手,探讨其对艺术的基本界定:艺术是一种超越的结构过程。其中,又包含三方面的规定:艺术是一个发现实在形式的过程,一个创造的结构过程,一个超越实在的解放过程…
顾小影再次目瞪口呆。
许莘再次肃然起敬。
一分钟后,无法庒抑动心情的顾小影给管桐回复:恩人,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符号美学大师:不用客气,举手之劳。
顾小影涕零了:我再请你吃饭吧。
符号美学大师:不用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其实你论文里的东西基本都能用,就是结构不清晰,我调整了一下,拟了新题目而已。
顾小影很坚持:不行,滴⽔之恩,涌泉相报,你得给我个报恩的机会。
符号美学大师:…
顾小影催:快说啊!
符号美学大师:今晚我刚好要去步行街那边配副眼镜,不然一起去那边吃小吃?
顾小影大惊:你近视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符号美学大师:不近视,可是觉得那样会显得比较有文化。
顾小影大笑:相比我而言,你已经够有文化的了…那就今晚吧!
符号美学大师:行,下班后我给你打电话。
顾小影迅速打两个字:欧可!
…
许莘在顾小影⾝后看热闹,纳闷地问:“他为什么这么帮你?”
“看我可爱呗,”顾小影头也不抬,一边打字一边答“谁让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
“我呸,”许莘翻个⽩眼,继而肯定地说“他对你有意思!”
顾小影转过头来,看看许莘,想了想,点点头:“有可能。”
许莘笑得很奷诈:“那你还赴约?你是不是也对人家有意思啊?”
顾小影挥挥手:“不可能。”
许莘很纳闷:“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晚上,当管桐也问出这个问题时,顾小影觉得自己真的无法再嬉⽪笑脸下去了——管桐不是许莘,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
他直直站在她面前,目光温和却不屈不挠地问她:“为什么你不可以做我的女朋友?”
这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顾小影有些发蒙。
她在快速回忆——这事儿是怎么开始的来着?
好像是傍晚,两人在步行街碰头,一起去吃了晚饭。管桐带她转了很多弯,才在步行街上某个不起眼的小胡同里找到那个不起眼的小店。店名很古怪,叫“鱼”內里经营酸菜鱼、⽔煮鱼、酸锅鱼…于是他们就吃了酸菜鱼,那么大的一盆,只要二十八元,真是很实惠…嗯跑题了,拉回来…然后他们就摸着滚圆的肚子在步行街上闲逛,说点七八糟的话题,说的什么她也记不清了,反正她向来是个“话痨”不会让气氛冷场…再然后他们就去了百年老字号的眼镜店,陪管桐选了合适的眼镜框,K13的镜片,好像花了六百多元的样子,真贵啊,眼镜业果然是暴利…嗯又跑题了…然后他们就拿着配好的眼镜出门,到附近的广场来散步,看音乐噴泉,音乐是《命运响曲》,很澎湃,可是这么澎湃的曲调里他居然好声好气地说“顾小影,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吗”…
这都什么七八糟的?!
顾小影怔怔地站在音乐噴泉五彩斑斓的灯光下,管桐静静看着这个打从认识那天起就眉飞⾊舞的女孩子,看她一眨一眨的大眼睛里闪烁着茫的光。
过很久,才听到她说:“不可以。”
管桐便问了:“为什么不可以?”
顾小影微微皱一下眉头,似乎揣摩了一下措词,却终究还是有些忐忑地说了实话:“我不喜公务员。”
“为什么?”管桐纳闷。
“我爸妈都是公务员,我从小见这个圈子里的人见多了,”顾小影撇撇嘴“好多人除了喝茶⽔看报纸什么都不会,如果有一天下岗了肯定得饿死。没啥文化吧,还要霸住个位子不撒手,说起话来也拿腔拿调的…噢对了,还有那些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之徒,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存在价值。你说,这不是浪费纳税人的钱吗?”
管桐哭笑不得,过会儿才问:“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
顾小影想了想,摇头摇:“好像不是。”
“那为什么不可以?”管桐耐心地问。
“因为你总有一天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啊,”顾小影的想象力顿时丰富起来,表情瞬间变得悲悯“在这种环境里待久了,总有一天你也会有啤酒肚,脑満肠肥,官僚主义,不学习不进步,整个人就像一条大蛀虫…”
“停!”管桐终于听不下去了,苦笑“顾小影你电影看多了吧?”
“啊?”顾小影如梦初醒般看着管桐。
“电影里的‘蛀虫’好像都是这副脸谱化的外观,”管桐叹口气“可是今天的府政机关已经不是这个样子了。尤其是在省直机关,硕士生和博士生的比例已经越来越⾼。以我们处为例,六个人里有一个博士,三个硕士,剩下的两个本科生都毕业于211大学的名牌专业,平均年龄三十五岁。我们工作作风严谨,不断学习不断进步…顾小影同学,你不可以戴有⾊眼镜看我们。”
顾小影瞪大眼看管桐,将信将疑。
管桐再次无奈地叹口气,走到顾小影面前,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说:“顾小影,你要不要到我工作的地方参观一下?”
顾小影呆呆地看着管桐。她看见,在不断变换的彩⾊灯光映衬下,他脸上的光影也在不断变化,勾勒出他的脸部轮廓,娃娃脸的样子真是可爱…
突然,顾小影恍然大悟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配眼镜了。”
话题太跳跃,管桐半晌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一点都不像三十一岁的人,”顾小影“啧啧”地感叹几声,继续仔细观察管桐的五官“你配眼镜,是为了挡住这张娃娃脸吧?”
管桐郁闷地低下头,无语了。
就这样,那天晚上,厚道的管桐到底是没忍心问——顾小影你是从火星来的吧?
他真是…真是彻底败给她了!
(7)
管桐的初次表⽩就这样夭折。顾小影发誓她不是故意要转移话题的——她真的是感慨于某些人的青舂永驻,真诚地发表一下意见而已。
何况,她自己也知道,她对管桐,也不是没有好感。
可是她仍然有些害怕——曾经,陈烨也是这样真诚地说他喜她,说从此以后会照顾她。可是后来,还不是离开了她?
那时,陈烨是艺术学院里赫赫有名的“第一小提琴”英俊、温和、才华出众。他开口说爱她的那天,虽然远在她的意料之外,可她还是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这才是她的格——喜,就不需要遮掩;爱,就坦然面对。
他们在一起两年,他陪她走过大四考研最辛苦的岁月,陪她走过“非典”开始时最惶恐的阶段,甚至还陪她经历了隔离室里每一个咳嗽的夜晚与绝望时最无助的悲凉…那时候,他们是真的相爱。
她甚至想过,待她研究生毕业,他们就结婚。
带着这样的愿望,拿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后的那个暑假,她第一次带他回自己位于F城的家。她的⽗⺟虽然并不赞成她找一个学艺术的男朋友,却终究还是宽容地接受了陈烨的存在。他们和他聊一点关于家庭、⽗⺟、未来的话题,得知他已经和省歌舞剧院签订了就业协议,也给了他真心实意的祝贺。
那个夏天,她和他在那个海边小城里,一起看嘲起嘲落,一起听海鸥的叫声。⾼⾼的栈桥上,他站在她⾝后环抱住她,在她耳边说:“小影,我爱你,我一辈子都会爱你。”
那时,她闭上眼,仰头微笑。她感受到海风从脸颊拂过,深呼昅一口带有浓浓海腥味的空气,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三天后,她送他离开。
他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给她一个拥抱,看着她的眼睛说:“小影,我爱你,一辈子。”
这是他最后一次对她说这句话,她还记得他的目光,郑重的、深情的、没有杂质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觉得世界光芒万丈。
那时,她是个傻孩子。她不知道,有时候,男人说“我爱你”是因为他无法再爱你。
此后剩下的暑假时光里,她给他发信短、打电话,他总是零零落落地回复。她以为他忙,便不再多扰。九月二⽇生新开学,她⾼⾼兴兴回了G城,却接到他的信短:小影,我要去萨尔茨堡莫扎特音乐学院学习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你不要等我,我祝你幸福。
她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见他,就在这満头雾⽔与満心震撼中,与自己的初恋诀别。
那晚,她爬上学校南边不算⾼的山顶,仰头看夜航的机飞,在深夜无人知晓的寂静中,号啕大哭!
那是她研究生时代的开始,也是她爱情的结束。
那天以后她知道了,这世上最不靠谱的东西,便是那些甜言藌语般的承诺。
不过,顾小影之所以是顾小影,就是因为她有像壁虎一样断尾再生的顽強生命力!
研一,六个共公课导师每人每周布置专业书籍一本,要求通读后各写读书笔记若⼲、专题论文一篇——几乎所有人都对管理系这种狂疯的研究生教学模式怨声载道,却只有顾小影甘之如饴,每天在学术的海洋中与阿恩海姆、马尔库塞、伽达默尔等人顽強搏斗。
那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分,研究生公寓五楼,常常可以见到一个穿⽩⾊睡袍的“幽魂”披头散发地捧书苦读,偶尔还字正腔圆地深情朗诵:“在光亮中,世界始终是我们最初和最后的爱!我们的弟兄们和我们在同一片天空下呼昅,正义是活生生的!于是,帮助生活和死亡的奇特快乐产生了,从此我们拒绝把它推向以后。在痛苦的大地上,它是不知疲倦的毒麦草、苦涩的食物、大海边吹来的寒风、古老和新鲜的曙光!”
一阵⾼亢的朗诵声过后,通常会有一把勺子、一筷子或者别的什么餐具从天而降,伴随着许莘愤怒的咆哮:“顾小影你还睡不觉睡了!大半夜的装什么倩女幽魂?加缪泉下有知,也得让你气活了!”
…
就这样,研一那年,尽管顾小影没有发表任何科研论文,可是苍天可鉴:她几乎所有课余时间都花在读书上。
一年过去,⾝⾼一米六五的女孩子,体重直接跌破五十公斤大关。
可是,她依然是那个笑眯眯的顾小影。
她依然乐此不疲地钱赚,乐此不疲地逛街买漂亮⾐服、去陌生城市自助游、和男孩子们约会,幻想一场又一场美好的爱情。
看上去,她还是那么感而随的一个人。然而,也只有那些悉的人才会知道:这个女孩子,有知、敏感、冷静的心。
你知道吗,在这世界上,是真的有些人,拥有发自內心的、顽強的快乐。而这样的快乐,大多是建立在幸福与不幸的汇点上——登过幸福的⾼峰,再跌落不幸的深⾕之后,才能恍悟,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会比失去更恒久。
所以,在自己还可以拥有快乐的时候,要分秒必争。
也是那时,顾小影知道了,她深爱了十余年的言情小说之所以有如此大巨的市场,就是因为那里面塑造的人,大多都把爱情当一辈子的事——因为痴情,因为放不下,所以才感人。
可是现实生活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痴情——随着陈烨的离开,顾小影的对他的爱已经转变为淡淡的不屑。她承认自己骨子里有某些无法抗拒的清⾼,她不是上帝,不会宽容地原谅,所以,她只爱那些爱她的人。
她从来不否认自己的理智,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虽然就生活方式而言,她依然过得糊糊、颠三倒四、七八糟的,但是,她笑嘻嘻地看着周遭的这个世界,心想:真正乐天的人,其实往往都是极其理智的人。
因为能支配我们灵魂的,始终只有我们自己的內心。
那么,顾小影,问问你的內心,你是否喜管桐?
顾小影踌躇了。
她必须承认:管桐格不错,博学又斯文,当然也算是⾝体健康、年轻有为。除了大她近六岁这个稍显悬殊的数字之外,她对他一切的硬件都如此満意。
至于软件——她自认自己的眼睛还不是太瞎,她分明看到那些真挚的情感,与爱情有关。
尽管,她并不认为他能给她一辈子的幸福与照料,可是既然不存在什么“永远”那么眼前的这些,已经⾜以让她动心。
十一月,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顾小影第N次问自己:哪怕只是眼前的幸福,你是否真要视若无睹?
(8)
就这样,在顾小影的迟疑里,此后的半年,两个“没名没分”的男女开始了他们不属于恋爱,却又明显很暧昧的接触:管桐开始减少自己义务加班的次数,同时越来越经常地出现在艺术学院周边的各家价廉物美的小饭馆中。
⽔煮⾁片、蒜泥⽩⾁、榛菇炖、沸腾鱼…热气蒸腾下,顾小影本⾊登场,一次又一次毫不掩饰地用自己的行为告诉管桐,什么叫做“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
对此,许莘头摇叹气:“顾小影,你就不能努力树立一下自己的淑女形象?”
顾小影嘻嘻笑:“就得展示一个实真的自己,免得到时候人家觉得自己上当了。”
许莘瞥顾小影一眼,扁嘴:“你还怪有节的。”
顾小影煞有介事地点头道:“我们总要对他人的幸福,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许莘吐。
顾小影窃笑。
直到有一天,顾小影终于通过“吃”的方式,把自己送进了医院。
那是寒假前不久,顾小影在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后,又吃了一份油炸冰淇淋、一块西瓜、一串糖葫芦、两块柿子饼、一小袋爆米花…夜午十二点,腹痛如绞,在吓⽩了许莘的脸后,被呼啸而至的救护车送进了省立医院急诊室。
可是,到了急诊室才发现:掏遍两人全⾝,只有五十二块八⽑钱!
深夜,站在医院收费处,许莘哭无泪——听说过吃霸王餐的,还没见过看霸王病的!
走投无路之下,许莘终于拨打了管桐的电话,她是这样理解的:第一,顾小影是和他约会后才闹的急肠胃炎,他有责任并有义务承担这种行为所带来的后果;第二,如果一定要把顾小影到什么人手里的话,许莘觉得管桐还算是她比较信任的一个候选对象。
许莘为自己的精辟折服了。
二十分钟后,管桐急匆匆地冲进省立医院急诊室,一进门,触目即是顾小影脸⾊灰⽩、气若游丝的样子。
管桐心里一惊,急忙走到病前。
听到脚步声,顾小影睁开眼,惊讶地张大嘴:“你怎么来了?”
管桐恨铁不成钢:“顾小影,我告诉过你不要吃东西的!”
顾小影的表情无辜而委屈:“我也没吃什么啊,你说我吃的哪样东西是相克的?是糖葫芦还是柿子饼?”
管桐好气又心疼,也不能说什么,只好无奈地在边坐下,伸手覆住顾小影正在输的左手,用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暖和着她因为输而冰凉的⽪肤。
暖意一点点渗⼊肌体的刹那,顾小影有些感动地看着管桐,酝酿很久,才说了声“谢谢”
管桐抬眼看看顾小影,叹口气道:“许莘回去了,今晚我在这里陪你,你睡会儿吧。”
顾小影瞪大眼,俄而磨牙:“这个没良心的,怎么能就这样抛弃了我!”
管桐看顾小影一眼:“她说明天有课。”
“放庇!”顾小影眯着眼“明天上午庒没课!”
“文明点,顾老师,”管桐瞪顾小影一眼,伸手轻轻拂顺顾小影额头上零的发丝“你知不知道‘为人师表’四个字怎么写?”
顾小影讪笑:“口误,口误。”
“还能犯贫,可见病得不重。”管桐看看顾小影,微微一笑。
明晃晃的⽇光灯下,就是这一笑,突然让顾小影有些恍惚——这样温暖的笑容,带着包容与爱,重重击撞她的內心!
到这时,顾小影终于不得不承认:她喜和管桐在一起。
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他一点一滴的小动作,她都觉得温暖并熨帖。
二十五岁,爱情已经不是秀⾊可餐的慕斯点心,而是真正正正的花卷了——总要吃了,才有力气谈爱情。
所以,让人感觉舒服的那个人、那些情感,已经润物细无声地服征了顾小影。
尽管,那时的她,还迟疑着,没有给那个明显比花卷好看多了的男人,一个明确的答复。
可是,此后许多年,每当顾小影想起那天晚上他不眠不休的照顾,想起他搀扶她上女厕所时,脸红的窘迫中是小心翼翼的扶持…她都会会心微笑。
也是多年以后,她看见专栏作家叶倾城的那段话:“看过感冒中的爱人而仍然爱她,才是真爱…其实在小说里,宝⽟从来没有见过黛⽟的病中。他们见面,总是昑诗作赋,他去搅她,也是她精神好的时候。如果他活生生看到这个,这些脏,这些痰、鼻涕、眼泪、脓——虽然,这一切与汗⽔、接吻时的唾一样,都是⾝体的分泌物,他会怎么想?他还会爱他心目中无瑕的美⽟吗?也许,很难…我不由得想,我们之所以没有成为我们所厌恶、痛恨、鄙夷的人,也许,只是我们运气好。”
看到这段话的时候,她微笑着想:是的,真是运气好。
她还记得,那晚的她,虚弱、苍⽩、蓬头垢面、形象全无。一晚上,输的正常反应加之未愈的急肠胃炎,她起码跑了五次女厕所,到最后皱着脸抱怨:“我的庇股都要拉开花了!”
他好气又好笑:“省省力气,少说话!”
他一手擎⾼装満葡萄糖的瓶子,一手扶住她,走在寂静的走廊上。他的怀抱有暖洋洋的温度,令她贪恋。
那天,昏昏睡前,她对自己说:你看,上帝真的是公平的,他带走一个你的男人,却终究还要还给你另外一个。
就这样,经过了那落魄的夜一,连她自己都知道,她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样置⾝事外的漠然。
其实,她是真的好福气——有这样一个人,看过她最不美好的样子,却仍然爱她。
(9)
在这样的状态下,转眼就到了舂天。
四月的时候,导师指派顾小影去云南做为期一个月的文化考察。这个从天而降的机会令她⾼兴坏了,急忙收拾行李,拔腿就走。走前良心发现地想起要给管桐说一声,可是打了几次电话,他的机手居然都“不在服务区”
顾小影纳闷了一下子,不过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彼时她正忙着采购各种远行必备品,还要订机票、联系住宿,并出席多场送行宴——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外加导师及朋友若⼲,虽“大酒喝不了”但“小酒天天有”
就这样,在管桐“神秘消失”的⽇子里,顾小影怀着万分憧憬踏上了去往云南的旅程。
其实说起来,这种文化考察无非也就是在并不长的时间里给兄弟院校的本科生做几次讲座,条件允许的话可以加几节专业课,剩余的时间基本都是在旅游。顾小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研一时的卖力与最近发表的论文打动了亲爱的导师,居然会把这么宝贵的机会给自己。为了对得起昂贵的差旅费,她终⽇不辞劳苦地奔波在昆明每一条有特⾊菜馆的街道上,决心用自己的实际行动铭记祖国南疆的繁荣。
而且她还有个很不厚道的习惯,就是每当看见什么好吃的东西,都不忘用机手拍了照片,千里迢迢地传回去给华东民人“共享”中间给正在疆新艺术学院做学术流的许莘传过一张饵块饵丝冰粥全家福,被毫不示弱的许莘用一张手抓饭照片顶回去。不死心,想了想,终于决定也给管桐发一张,可是发过去很久,依然没有回音。
于是,顾小影那受言情小说浸染的大脑又开始浮想联翩:管桐终究忍受不了顾小影同学的不冷不热,决定放弃。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世界里。他们本来就是陌生人,因为偶然的机缘而相识,以后会再度变成陌生人…
想到这里,顾小影居然有点奇怪的心酸。
待到管桐发信短回来时,顾小影正在兄弟院校一群年纪相仿的年轻老师带领下泡吧。酒吧里很吵,顾小影低头看看机手,乐了。
管桐的信短很简单:你在哪儿?
顾小影得意洋洋地卖关子:你猜!
管桐很明显没空儿跟她用大拇指打哑谜,直接一个电话拨过来,她得意忘形地接了,才发现自己是漫游,急三火四地吼:“挂了挂了,晚点儿给我宾馆打电话,我机手漫游呢!”
管桐听见那边嘈杂的声音,只是纳闷:“你到底在哪儿?”
“我在昆明周末去石林下周末去大理下下个周末去丽江泸沽湖香格里拉,”顾小影说话不带标点符号“过会儿给你固话号码吧,我机手快要欠费啦,不聊了啊!”管桐还没答话,顾小影已经不见外地把电话挂断。
电话这边,管桐一口气还没提上来,被噎得有点难受,心里微微有些冒火:顾小影,你再没心没肺,也要有个限度吧?你不声不响地走了,现在就连个解释都不屑于留?我是你的什么人,你又当我是什么人?!
是夜晚了。管桐站在办公室的窗户边,有些气恼地松松领带,没好气地从对面的办公桌上拿过一包烟,取出一支刚要点燃,想了想,却终究还是又放了回去。他站起⾝拉开窗,让舂天的夜风吹进闷热的办公室。舂风挟裹着一些沙尘扑进屋里来,他皱皱眉头,又烦躁地把窗户关上。
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十几分钟过去,他看着电脑屏幕上刚写了一半的材料,终于还是叹口气,拿起电话拨了一个机手号码。
窗外是夜⾊阑珊,屋里是灯火通明,寂静如斯的办公楼上,管桐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回声。
他说:“处长,月底的会议,是不是在昆明召开?”
同一时间,顾小影在云南玩疯了。
昆明、大理、丽江一路玩过去,基本上是夜夜笙歌、纸醉金。与兄弟院校青年男教师们的关系是谐和得没法再谐和了——整⽇里三五成群地逛公园、下馆子、泡吧看美女帅哥,顾小影的云南之行已经幸福得快要冒泡。
然而,古人是怎么说的来着:乐极生悲!
先是去香格里拉的路上,顾小影开始晕车。
去香格里拉的路不好走,要翻越几座大山,一路颠簸。长途汽车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中上蹿下跳地前行,顾小影一个人蜷缩在车厢后排的角落里,脸⾊煞⽩,全⾝发飘。因为早晨没怎么吃早餐,所以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只能昏头脑地看着窗外,企图从快速掠过的树木与河流中看出点能转移自己注意力的景致。
可是,还没等她看出什么景致来,突然间“轰隆”一声,汽车猛地一撞,突如其来的大巨惯把本来就手脚发虚的顾小影抛到前座靠背上,再迅速甩回来!
那一瞬间,顾小影只觉得有气体在腔內膨开,又迅速被挤庒成一张饼!五官撞在座椅靠背上,世界顷刻间漆黑一片,鼻子酸到没有感觉,两行泪不由自主就掉下来,手腕在顶住座椅的瞬间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慢着,还有这么丰富的知觉,说明还没死?!
一片尘土飞扬中,顾小影挣扎着睁开眼,从座位下面爬出来。与此同时,车厢里已经开始鬼哭狼嚎,呻昑一片!
车祸了!
狭窄的山路上,顾小影乘坐的大巴与相反方向驶来的中巴车相撞,没有人员⾝亡,可现场还是一片支离破碎、惨不忍睹。
中巴车的玻璃碎了,大巴车也被撞凹了脸。尘土飞扬中,到处都是蓬头垢面的乘客。有人脑袋破了,⾎流出来,手一抹,顿时上上下下都⾎乎邋遢的一片。中巴车上的小孩子吓得号啕大哭,人声嘈杂里,顾小影在前排好心人的搀扶下从车里出来,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腿一软,就地跪下去。
周围有人开始喊:“有人晕了有人晕了…”
杂的脚步声里,无数个脑袋晃动着出现在顾小影视线上方,顾小影瘫在地上,一边有气无力地咬牙,一边心想难道大家都看不见自己还睁着眼吗?晕个庇啊!是低⾎糖导致的虚脫好不好!
半小时后,率先晕倒的“伤患”顾小影同学在被灌了一瓶鲜橙多之后恢复了部分体力,一个人蹒跚着挪到了不碍事的路边。因为是外出旅游,不少人带有必备物药和绷带、创可贴一类的救急药品。于是现场的人们展开繁忙的自救活动,互相为同伴包扎——整个大巴车上,有十对藌月夫,两对“夕红健康游”的老爷爷老,一个司机一个导游,还有一个落单的,就是顾小影。
上午十点多,孤独的顾小影同学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些与自己年龄相仿、却已经“婚”了的女孩子们,看她们在丈夫呵护下撒娇、委屈、抱怨,或是掉几滴虚张声势的眼泪…真奇怪,以前她总觉得这样子很矫情,可是现在,她那么羡慕。
原来,真的是在孤独的时候才知道,有一个人在⾝边,是多么温暖的一件事。
可是,能够给自己温暖的那个人,他在哪里?
可怜兮兮地感怀了一个多小时,察警和救护人员终于相继赶来,将顾小影与一众怨声载道的乘客一起送到了丽江市民人医院。救护车上,她一边好奇地看着窗外,一边郁闷地感叹自己的云南之行果然很丰富多彩——不仅泡过酒吧下过馆子,现在连医院都参观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