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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她送走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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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她始终能够记得,⺟亲将她送走的那天

  ⺟亲亲自牵着她的手,对她说,仁索,跟我来。⺟亲将她带到陌生人那里,陌生人将她放上马车,她哭喊着挣扎。⺟亲只是微漠地皱着眉头,眼里的泪⽔始终没有滚下来。

  她拼命跳下车去,那个陌生人便追回来把她重新拖到车上。⺟亲见状,捂着脸转⾝跑开。她被⺟亲的逃走惊呆了。以至于完全忘记自己坐在马车上,已经离故土越来越远。家里的帐篷和牛群,逐渐变成视野尽头的一个黑点。最后,连黑点都消失,只剩下无边的山川连绵起伏,从视线里面恍然跌落。

  她降生之前的晚上,⺟亲梦见家里的灶里出现了一尊金⾊的佛像,然而当⺟亲伸手去拿出佛像来的时候,佛像突然就成了碎片。

  这个不祥的梦境使得⺟亲对这个孩子的出生抱有偏见。⺟亲一度以为她能是一个儿子的——因为家里面已经有了两个女儿了。然而看到第三个女儿的出生,⽗亲开始失望并显得非常不耐烦。

  在后来漫长的成长当中,她和姐姐们便只能忍气呑声地过活。每天做很多的事情。从星辰尤在的晨曦一直忙碌到夜幕低垂。然后第二天又毫不妥协地来临。但是由于缺少参照对比,她们并不觉得这是苦。因为祖祖辈辈的女人们,都是这么活过来的。除去⽗亲酗酒偶尔对她们的打骂之外,她们尚不觉得生活无望。

  十二岁那年的某一天,她感到‮腹小‬剧烈的疼痛。说不清是什么原因。疼痛在几⽇之后逐渐轻微,她也就没有在意。然而第二个月她又开始发作,剧烈的疼痛使她在⼲活的时候突然晕倒。之后那种疼痛便一直没有消失过,而且发作的频率越来越密集。她的嘴已经变得乌紫,⾝体⽇渐虚弱。连起的力气都没有。她只觉得下⾝莫名其妙的肿,直至难以忍受的坠堕的疼痛阵阵袭来。

  ⺟亲开始慌张并且焦虑。这征兆似乎暗示着某种不祥的疾病。

  终于有一天,一个有名的游医来到了他们的草原,他看到了仁索家的帐篷前面冒烟的牛粪,于是走进去查看病人。⺟亲正为仁索的怪病而焦头烂额,看到了游医,顿时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央求游医做一个诊断。

  仁索对游医的到来一无所知。游医给她看病的时候,她甚至是昏不醒的。他听了病情,看到女孩紫⾊的嘴,只消一切脉,便心中有了数。只是他表情有些诡异。把女孩的⺟亲叫道一旁,略有避讳地对她说,她是石女。下⾝已经被淤⾎所阻,全⾝气⾎贫弱,经脉臃塞。

  ⺟亲震惊地哑口无言。在他们看来,这是非常不祥的象征。只有前世造过深重罪孽的人,才会在今生落得这般下场。⺟亲立刻对那个游医说,贵人,请您不要声张…说罢她因为感到聇辱而低声呜咽起来。

  那个游医说,我或许能够救她。但我需要三七,我需要去征采。

  是几天之后的晚上,她终于奄奄一息地醒来之时,游医将她放上马车,带到一个有些宽大的帐篷里面。那是他四处流浪的唯一住所。那个游医将她抱进帐篷,顿时她的‮腹小‬因为⾝体蜷缩而产生的挤庒而再次锐不可当地疼痛起来。她觉得自己简直要死了。

  她面对这恐惧与不安,因为全⾝虚弱,只能束手无策。甚至发不出声音。那个游医将她放下。帐篷的中心燃着一堆熊熊的火焰。柴火噼里啪啦地剧烈燃烧。他戴着黑⾊的面罩,面罩垂下来的布完全遮住了脖颈。他从豹⽪药囊里面取出草药,装进一只已经烧得黑乎乎的雄虎胃囊里面,然后又从豹⽪药囊里面拿出一只金⾊的小瓶子,往胃囊里面滴⼊几滴黑⾊的粘稠药。他将雪山的圣泉之⽔倒⼊胃囊里面,将这只黑乎乎的东西支起来,像是用铜钵烧⽔一样,用那只雄虎胃囊煮起药来。仁索看得目瞪口呆,她以为那只黑乎乎的胃囊一定会马上破掉,然后⽔哗地浇灭那火堆。可是一切都出乎她的意料,男子用这种⾼原上闻所未闻的加热方式,为她熬好了药。药⽔在胃囊里面咕噜咕噜地沸腾起来,像是老巫师嘴里冒出稀奇古怪的声音。

  仁索奄奄一息地看着他⾼大的背影。她使出全⾝的力气,问,你是谁。

  那个人始终没有说一句话。直到汤药终于熬好,他便端下来,递到她的嘴边。把它喝下去。游医语气生硬地说。她接过碗,双手却因为疼痛和无力而‮烈猛‬颤抖,滚烫的药⽔不断地洒出来。那男子见了,立刻伸手把碗端过来,一手扶着她的背,一手喂她喝下去。她依稀感觉这双手极其的坚决而有力。那种強大的魄力使她完全无从抗拒与思考。只有顺从。那碗药几乎是被灌下去的。味道出奇的苦涩。

  之后游医便放她躺下。转⾝过去熬制另外一种草药。

  仁索躺在那里,觉得疼痛逐渐地消失过去。然而⾝体灼热地仿佛深处燎烈的火焰之中。她全⾝滚烫。汗⽔不断地渗出来。⾝体的重量仿佛被燃烧殆尽一般轻。

  这时男子坐在旁边开始拉奏卡。她极少听到过音乐。除了去寺庙朝拜的时候听得到苏那,甲铃,或者铜钦的雄浑声音之外,她几乎没有听到过任何音乐。而这个男子拉奏的卡,琴声越而愉,音质有着一匹骏马的英魂。令她觉得无限新奇。

  在她听得⼊神的时候,男子站起来一边拉琴一边舞蹈,他围着火焰。黑⾊面罩在豪放洒脫的⾝体动作当中开始晃动,隐约露出他诡秘面孔的一角。他的舞蹈仿佛是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潜蔵着令人着的使命感。甚至他在围着火焰舞蹈的时候,会在靠近仁索的地方忽然埋下头来,面罩的垂绦扫过她的脸,之后又幻影一般疏忽而过。留下鼻息中浓重的混合着神秘药味儿的男的气息。

  随后男子开始放声地唱歌。声音仿佛是照在雪峰之巅的金⾊⽇光。她在难以忍耐的灼热当中,不断出现幻觉。

  她似乎听见这个男子在召唤她。过来跳舞吧仁索。仁索。

  仁索在被幻觉所控制的意识当中,跟随着男子开始舞蹈。鲜的蔵裙绕着烈火摆。她感到自己是这么的轻,又如同火焰一般灼热并‮望渴‬纵情伸展。

  《大地之灯》将她送走的那天(2)

  男子带领她跳起来之后,便一直毫不间歇地拉奏更为烈的乐曲。她跟随在他⾝后越来越‮奋兴‬地跳起舞,并不断试图撩起男子的面罩,窥看那张神秘的面孔。她动作夸张而伸展,仿佛一弦,在強大的声场中当中以最大的幅度共振。

  在幻觉中仁索确定自己已经变成深夜荒原上的一团野火。在无限广袤的黑暗之中,失去信仰一般地撕裂生命。

  汗⽔如同雷雨一般几乎由外到內都透了她。在接近体力极限的那个瞬间,她感觉到来自⾝体內部的⾎噴薄而出,滚烫地汩汩流淌,竟如此漫长,仿佛某个没有天明的黑夜。她从未曾想到,自己的⾝体內部,竟然隐秘蕴蔵着如此不可抵御的能量。

  她觉得自己很轻。

  于是她倒下来,幻觉继续这由‮物药‬所控制,无法停止。

  男子其实早已终止了音乐和动作。仁索最后的舞蹈,是完全处在自己的幻觉之中的。他端起第二碗汤药,喂她喝下。

  他看到这个因为虚脫而面⾊苍⽩憔悴的少女失去知觉地躺那里,如同盛开的雪莲。而蔵裙下面汩汩溢出的黑⾊淤⾎,姿态诡异地沿着地面缓缓延伸。

  他往火焰里面加了柴,保持着帐篷里面的暖热。

  独自走到帐篷外面,面朝东方坐下,观望淡漠的⾼原晨曦,逐渐浸染了苍穹。歌谣一般的清新空气。

  仁索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下的黑⾎流了一大片,心里一阵恐慌。

  此时男子掀开毡子走进帐篷。他们面面相觑。

  你为什么不摘下你的面罩。仁索问他。男子不语,将仁索抱到自己的卡垫上,然后只是把一碗汤药喂给她喝。她在喝药的时候,狡黠地伸手意揭开面罩。男子却动作迅速利落地挡住了她的手。

  他说,记住,你不能知道,是谁治好你的病。现在,你该回去了。

  就这样游医将仁索扶到马车上,把她送回家。男子将一袋草药给⺟亲,随后就悄然离去。仁索凝视男子⾼大的背影,对于前⽇在那个帐篷里面的幻觉,产生了不可抗拒的质疑。⺟亲则在角落里,神⾊复杂地望着她。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她的⾝体依然断断续续地出⾎。面⾊苍⽩如纸。她问⺟亲,我得的是什么病?⺟亲从来不回答。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仁索每⽇服用游医留下的草药,草药里混合了人参,⻩芪,⽩术,炙甘草,获神,远志,木香,三七等等,是汉人在宋代就发明的药方。游医在里面加⼊了花椒与蔵红花的粉末。在终于喝完了全部草药之后,出⾎逐渐停止,仁索开始康复。⾝体之中的某种积聚已久的沉重倏然消失。

  她康复之后的某个夜晚,⺟亲对她说,我们要将你送走。

  她惊诧而又束手无策地问⺟亲,为什么?

  ⺟亲叹了一口气,说,仁索,你要为你与生俱来的罪孽付出代价。这是你的命。

  就这样在翌⽇清晨,清雾尚未散去。又一个陌生人,来到他们的帐篷前。

  ⺟亲牵着她的手,为她穿好⾐服。梳好头。⺟亲对她说,来,仁索,跟我来。她将女儿送上马车。女儿开始拼命地呼叫,亦对这样的抛弃感到绝望而憎恨。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与生俱来的所谓罪孽,究竟是什么。难道,就是⾝体深处那些汩汩的疼痛的⾎么。如果是,那么又是谁,要选择自己,将那些黑⾊的谜塞进躯壳?

  而关于这一切的诘问,在体验了由此派生出的所有痛苦以后,却始终没有获得确切的答案。

  是在扎么措摔伤之后的第一个夜晚,在卡桑和扎么措都睡着了的时候,吉卜突然对她说,仁索,你跟我来。

  她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暧昧邀请感到无端‮奋兴‬。跟随吉卜进⼊他的帐篷。在那帐篷里面,她再次看到了那把卡琴,以及帐篷中间熊熊燃烧的火焰。没有带面罩的男子,面孔棱角分明。

  她嘴角因为惊讶而微微嗫嚅。她说,你说过,我不能知道,是谁治好了我的病。

  男子微微地皱了一下眉。他叹了气,说,你还是什么都不懂。

  《大地之灯》轻轻地闭上眼睛

  6

  卡桑背对着她,突然发问。你为什么喜吉卜?

  仁索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她说,因为那天,我看到他的手里,有一把卡琴…那是我曾经见过的。

  卡桑对这莫名其妙的回答感到不解。仅仅因为一把琴?她又问。

  仁索不再说话。她轻轻地闭上眼睛。说,卡桑,你别问了。因为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卡桑没有再问。因为她看到仁索的眼角,似有泪⽔滑落。

  三个人耐心照料,扎么措的伤势好转得很快。他能够试着下走路。卡桑沉默寡言地照顾他,仿佛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义务。他时不时会像那天晚上一样,伸出手‮摸抚‬卡桑的脸庞。卡桑总是迅速避开。少年一再用含义不明的笑容望着她,问,你为什么要躲?

  几天之后,四个人准备继续上路了。已经拖延了很长时间,寨子里的其他人,早就应该在夏季的牧场扎下帐篷了。他们往遥远的山头赶路,扎么措和两个她们俩坐在马车上,吉卜骑着马走在前面。

  卡桑看着一望无际的原野,略有怅惘地回忆起,在那个大雪刚停的夜晚,跟在爷爷⾝后盲目赶路的情形。她的腿陷在雪地里,跨出每一步都无比艰难。脚踩在积雪上嘎吱作响的声音,在万籁俱寂之中,异常清晰。

  耳边是扎么措大声地唱着古老的歌,声音桀骜而稚嫰,似幼鹰一般。

  若东方不升起太

  西方冰川不会融化,

  不会有玛旁雍措湖,

  不会有茂密檀香树,

  不会有绿⾊鹦鹉鸟。

  若没有动听的鸟鸣,

  便无雪域美妙歌声…

  壮观的落⽇过后,黑夜接踵而至,星辰布満苍穹。⽇复一⽇。在某个深夜,卡桑在沉睡中依稀再次感到一只手抚过她的脸。她突然就醒过来,但是依然不知所措地闭着眼睛。因为感到羞聇与紧张,她咬紧了嘴。她听见扎么措问她,你睡着了没有。可是她默不作声。接着扎么措又说,说,卡桑,你长得真漂亮。我要娶你。

  之后的夜晚,卡桑一直都睡得不踏实。尽管她对儿女情长之事毫无了解,但是她本能地提防着扎么措,生怕什么事情发生。

  又经过了几天的前进,他们终于到达。连空气中都充満了夏季牧场⽔草肥美的清香。站在远处瞭望,大小的帐篷稀疏散落在草地上,一群群牛羊悠然吃草,缓缓走动,如云朵般飘忽不定。这辽阔而祥和的大地,仿佛天真的婴孩,安眠在苍穹郁蓝的怀抱之中。她在很多年之后回忆起,原来这里的生活之所以泰然,是因为人们无法看见时光。因此姿态静止。

  7

  夏季牧场的生活更加繁忙。卡桑背着大背篓拾牛粪,背篓要⾼出她的头。晋美已经出去放牧。⽇朗家的牧羊⽝大声狂吠,卡桑立即赶过去,不知是什么事情。

  是一对年轻的旅行者靠近了帐篷。卡桑喝住了大狗,看见一个女子走到她的面前,对着她举起了相机,要给她拍照。卡桑抬起头看见这对年轻的旅行者,惊奇地打量着他们的穿着,头发,旅行包,以及手里的相机。她摁下快门,卡桑都不由得一惊。女子拍完照,笑容明媚地对她说,小姑娘,你长得真漂亮!

  那个女子说的话,卡桑一句都听不懂。但是她看到女子对她打出手势,示意她过来。卡桑怯生生地走过去,女子便温和地笑着,伸手要‮摸抚‬她的脑袋。这对于蔵族人来说是十分不礼貌的行动。扎么措见状,远远地就朝着她喊,嘿,你在⼲吗!声音很凶,吓得女子连没听懂都立刻缩回手。

  扎么措骑着马迅疾地跑到她们跟前,⾝手敏捷地翻⾝下马,对着卡桑说,你拍照了?笨蛋,你有影像留在人间,你的灵魂就升不了天啦!

  两个旅行者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正想举起相机趁机给这少年再拍一张,却被这少年莽撞地挡住。他冲她吼叫,不要拍照!说完抓起卡桑的手扭头就扬长而去。两个旅行者莫名其妙,但是暗自被这少年的派头给逗乐了。卡桑头一次被扎么措抓住了手,她轻微地表示挣扎,但是无济于事。一路上她被扎么措拽走,却频频回头看给她拍照的女子,看到女子留在原地,笑容仍然非常明朗。

  到了晚饭的时候,卡桑走进帐篷,赫然看见两个旅行者已经坐在席上,⽇朗満面舂风地把他们当作客人盛情款待。扎么措低头不语。女子看到卡桑走来,面露喜⾊,大方地对她打招呼。那一顿饭,⽇朗和那两个旅行者显得极为动,他们各自着自己的语言打哈哈,流不通便只会喝酒。大碗的青稞酒,甘冽辛辣的体,令人‮奋兴‬
‮悦愉‬。

  ⽇朗开始趁着酒兴唱歌跳舞,女子仰起头看,笑容明朗,这来自內心的天真‮悦愉‬。她拍手打节奏合。她⾝边的年轻男子则看着她,脸上有淡漠的笑容。

  卡桑却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皙的⽪肤以及精致的五官,以及她的恋人无言的沉默的脸。

  帐篷外面暮⾊正浓。

  迁徙到夏季牧场之后,她仍然是与仁索住在一起。那天晚上,两个旅行者扎好自己的帐篷,便安置在她们旁边,准备就地歇一晚。

  卡桑在做事的时候,看见了他们的蓝⾊防⽔布帐篷,她自然是觉得非常的惊奇。忍不住扔下了手里的活儿,想去看个究竟。

  女子看见了帐篷外面的人影,便撩开了小气窗。两人的目光相遇。女子微笑着问道,小姑娘,你在这里⼲吗?

  卡桑听到陌生的语言。柔和的,异乡的,并且是女化的。她不回答,只是摇了‮头摇‬。女子从帐篷里面钻出来,打开了帐篷的帘子,让卡桑看个究竟。红⾊的羽绒睡袋,汽油灯,大的登山包,⽔壶,小本的书籍和笔记本,刀,‮机手‬,指南针,地图,特制的轻铝画板,以及大捆的颜料,刀笔和纸张。

  卡桑感到无比的新奇。却因为‮涩羞‬,红着脸跑回了自己的帐篷,再也不出来。

  《大地之灯》不要丢下我一人

  第二章

  当我无法安慰你,或你不再关怀我,请千万记住,在我们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只⽩鹭鸶飞过秋天的湖泊

  ——简桢《四月裂帛》

  1

  跟我一起走,简生。不要丢下我一人。那里美得超出你的想象,我摄影,你可以画画。

  他们从俄罗斯回来的那一年,由画展协会应邀去蔵地⾼原做艺术写生。简生并不十分甘愿,辛和却要劝他同去。用多年来习惯的‮势姿‬,抱住简生的头,紧贴在‮部腹‬。她的手,一直‮摸抚‬他的短发。辛和庒着声音说,简生。我年少的时候,有一年舂节,我们一家人去雍和宮。大人们都在拜佛,手里呈着香,三跪九磕。大人们说雍和宮非常灵,许的什么愿都能够实现。但是我觉得俗气,站在殿外,不曾跪拜。我心里暗自说,每一次,我都离幸福只差那么一点点。后来我想,或许菩萨把那话当成是我的许愿,真替我实现了。直到现在,我依然是离幸福只差那么一点点。

  所以。简生,你一定要跟我一起走。就像是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都一起走过来一样。简生,你便是我的幸福。她恳切地说。

  辛和停顿了很久。她急切地看着简生的反应。他一如往常,英俊的面孔之下神情涣散,有时候使人看不到希望。⼲净瘦削的脸却是很多年都一直没有改变的模样。她非常的悉。

  他亦是用多年来习惯的语气,面对她的恳求,最终都答应下来。好吧,我们一起走。简生说。

  于是她就欣地露出満⾜而甜美的笑容。一如一个天真少女。却不矫情。简生心中自是清楚,她的确是內心天真善意的女子。一直处于懵懂之中。只要简生给她一点配合,她就有无限心流露。因这是她的爱。

  而他看着她从细小之处获得的欣与甜美,不知为何,常常感觉心酸与疲惫。

  《大地之灯》某个夏⽇⻩昏

  2

  童年尾巴上的某个夏⽇⻩昏,他刚刚从⽔泡子捉鱼回来,远远的,⻩虎就大声地吠着,‮烈猛‬摇着尾巴他。男孩飞奔着进门,大声地叫着,婆婆,我回家啦!嘎吱地推开门,男孩却猛然看见,堂屋的方桌两边分别坐着婆婆和另一个陌生的女人。他感到奇怪,但是并未发出不礼貌的唐突叫喊。他只是不说话地站在那里,等着婆婆告诉她这个女人是谁。

  婆婆站起来,说,孩子,来,过来瞧瞧你妈…

  他愣着了。说,婆婆,您说什么?

  婆婆眼里忽然噙了泪⽔。孩子,来看看你妈…你亲妈…

  女人站了起来,握紧了双手放在‮腹小‬前面,带着尴尬而含义复杂的笑容,眼里却有了泪。孩子,妈妈来看你了。女人朝他走过来,远远就伸出了手,似要迫不及待地‮摸抚‬他蓬的头。男孩愣着一动不动。

  女人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像是靠近一个多年不曾愈合的溃烂伤疤。男孩看到她的眼泪已经滴答滴答地落了下来,双手急切并且犹豫地‮摸抚‬他的头。她似乎想要说很多,但是话到嘴边,却哽咽着泣不成声。孩子。她叫他。

  女人的手在他的脑门儿上磨娑了许久,脸上渐渐露出某种如释重负的笑容。她的手是⺟而柔软的。却令他感到陌生。

  孩子问,你是…我妈妈…?那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女人说,你叫简生。

  他说,简生!?…不对,我不叫简生。婆婆和学校的老师不管我叫简生…你不是我

  妈妈,你认错了。

  女人苦笑了。简生,你是我的儿子,我没有认错,简生,是你爸爸给你取的名。

  男孩问,那么我爸爸呢?

  女人说,你爸爸他走了…

  ⻩虎的叫声一直在外面隐隐浮现。月⾊已⾼。土房子前面的田野渐渐浮出一层浓郁的沆瀣⽔汽,烧苇蒿的气味夹杂着被一⽇的晴朗晒透的泥土的香气蔓延到了堂屋。方桌上摆着的那一碗耝茶已经凉了。

  在很多年之后他依然能够记得那个晚上。

  那是简生记事以来第一次见⺟亲。

  两天之后,他被⺟亲带走。那个声称是他⺟亲的女人一直牵着他的手,走出院子。他只觉得这一切太唐突,內心竟惶恐紧张得手心直冒汗。男孩看见婆婆倚在门柱上怅惘地看着自己,精瘦的耝糙大手蜷着举⾼,却挥不动,只是停在半空中。清晨的浓浓的雾气渐渐湮没了婆婆的脸。⻩虎拼命地狂吠着,声传百里,整个空旷的田野上只有雾气与⻩虎的叫声相互织。而婆婆越来越远。

  男孩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拖着⺟亲的手死活不走了,⺟亲束手无策地停下来,他就机灵地趁机挣脫了她的手,朝房子奔了回去。婆婆!婆婆!…他拖着哭腔,撕心裂肺地喊。

  ⺟亲看着孩子跑回去。木然站在原地潸然泪下。

  于是事情又不得不被耽搁下来。两天的时间里,孩子在婆婆和陌生⺟亲的劝说下,最终点着头同意离开。他惊惶地恳求婆婆一起走,但是老人沉默地‮头摇‬,浑浊的眼睛里噙着枯泪。老人叹息着说,走啦走啦,人都该走啦…声音沙哑而凄惶,像是失群的大雁在暮⾊中的悲鸣。

  临别之前,男孩亲自给⻩虎套上耝绳子,把它栓在家门口。⻩虎叫着,拼命往前蹦,木桩子被摇得剧烈晃。男孩‮劲使‬摸它的头,说,⻩虎,往后你好好地听婆婆的话,我回来看你,你要是不听话,再去踏庄稼,我就不跟你吃狍子膀!⻩虎…可不能忘了我…⻩虎…

  狗儿渐渐由狂吠挣扎变成了低声呜咽,声音委屈的。滚圆的黑眼睛里面闪着光。

  于是又是一个清晨,女人带上孩子,坐了一天的汽车,再坐了一趟火车,然后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在火车上,孩子一直坐在窗边的位置,带着惊惶而猎奇的深情,出神地看着窗外飞快闪过的风景。

  而这女子眺望着北方以北,一时间忽然明⽩原来一切从未曾消逝。在阔别了那么多年之后,她终于获得⾜够的勇气重返旧地。这旧地是北方的润而遥远的草甸子,是清晨久久不曾弥散的袅袅雾气,是回在野地里的鸟鸣,是秋⽇的山岭里大片的金⾊树林。是她的青舂。

  她曾经以为那片草甸子已经不再存在了。随着青舂年华的模糊惨淡的影子,一同消逝在时光某个静谧的角落,等待不期年的某时某人,怀着盗墓一般的的莽撞和好奇,敲开一只只棺椁的厚重腐木。然后,一具具光彩早已不再的青舂,便在历史的愧疚中重见天⽇。其中最普通的那一具,便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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