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杨盘坐在地,聆听众人讨论。语音渐渐淡去、减弱,夏末近晚的温暖光退⼊黑暗,只剩下树,在空茫天地间,⾼大盲然的存在。世上最古老的大地之子。兮果乙,⾚杨在心中说道,被创者与创世者,让我来到你跟前。
黑暗继续向前伸展,越过树林,越过一切。
全然的虚无之前,他看到山,那座离开小镇时在右方的⾼耸山丘,看到通往山对面的路途、小径、上面的尘土与石块。
如今他背离小径,离开众人,走上山坡。
草长得很⾼,星花草开尽的蒂花在长草间点头。他来到狭窄小径,沿着走上陡峭山边。我是我自己,⾚杨在心中说道,兮果乙,世界多美丽,让我透过世界来到你跟前。
我可以再次进行与生俱来的工作,⾚杨边走边想,可以修补毁坏事物,能令它重合。
他抵达山顶。站在点头的长草间、山风里、光下,在右方看到田野、小镇屋顶与宏轩馆、岛外的明亮海湾及大海;若转头,会在⾝后、西方看到无尽森林中的树木,渐渐晕退成遥远的淡蓝;面前,山坡隐约灰暗,向下延伸到石墙与墙后的黑暗,以及在墙边聚集、呼唤的影。我会去,他对影说道,我会去!
一阵温暖散落在肩头与双手,风吹动顶上树叶。有人的声音,有人在说话,而非呼喊,未呼喊他的名字。形意师傅隔着草圈观察他,召唤师傅也是。他低下头,心神茫,试图聆听。他收摄心神,专注倾听。
王正在说话,运用所有技巧与意志力,让这群情刚烈、任而为的男女朝同一目的合作。“各位柔克师傅,让我试着陈述在航程中,我从第一公主处得知的事情。公主,我能代你叙述吗?”
公主裸露着脸,隔着圆圈凝视黎⽩南,庄重地点头示意。
“这是公主的故事:很久以前,人与龙是同一族,说同一种语言,但因追求不同事物,双方同意分开,去向不同的方向。这协议叫夫都南。”
黑曜抬起头,塞波明亮的黑眼闪闪发光,轻声说:“夫尔纳登。”
“人往东,龙往西;人放弃创生语,换来双手技术、手艺,拥有双手所能创造的事物,龙则放弃这一切,保留太古语。”
“还有翅膀。”伊芮安说。
“还有翅膀。”黎⽩南复述,擒住阿兹弗双眼“形意师傅,或许你比我更适合说这故事?”
阿兹弗接道:“弓忒及胡珥胡的村民,还记得柔克智者与卡瑞构祭司遗忘的事物。没错,我还是孩子时,有人跟我说过这故事,或类似情节,但故事中的龙遭遗漏忘却。故事叙述群岛王国的黑族如何打破誓言。卡耳格族承诺放弃巫术及法术语言,只说普通话,不会命名、不会念咒,仰仗兮果乙,仰仗大地之⺟,亦即战神⺟亲的力量。但黑族打破协定,以技艺网住创生语,以符文写下,保留、教导、使用,他们以双手技巧,以念诵真字的虚假口⾆,用创生语缔造咒文。因此卡耳格人永远不能相信黑族,故事便是如此。”
伊芮安开口:“人类害怕死亡,龙族却不然。人类想拥有生命,占有它,仿佛它是盒中珠宝。古代法师求渴永恒生命,透过真名阻止凡人死亡,但无法死亡的人也永远无法重生。”
“真名与龙是一体两面。”名字师傅坷瑞卡墨瑞坷说“人类在夫尔纳登时失去真名,但我们学会如何重新取回,真名便是自己。为何死亡能改变这点?”
他看向召唤师傅,但烙德沉重而沉郁地坐着,聆听,不愿说话。
“师傅,若你愿意,请继续说。”王说道。
“我说的是半学半猜的事情,不来自乡谈野事,而是孤立塔中最古老的纪录。在英拉德岛最初的王出现前一千年,伊亚与索利亚岛上,有最初也是最伟大的法师,创符者。他们最先学会撰写创生文字,创造龙从未学习的符文,教导我们赋予每个灵魂真名。真名便是实真、自我,他们凭借力量,赐予拥有真名的人在⾁体死亡后的生命。”
“永恒的生命。”塞波轻软的语音包围词语,略带微笑说“在一片有河流、⾼山、美丽城市的大地上,再无艰辛或苦痛,自我将永久存活,毫无改变,永无改变,永远…那是古老帕恩智慧的梦想…”
“在哪里?”召唤师傅问“那片土地在哪里?”
“在他风上,在西之西处。”伊芮安轻蔑、烦躁地环顾众人“你们以为我们龙族只会在这世界的风上飞行吗?你们以为我们放弃所有而换来的自由,与蠢笨海鸥的自由相差无几?你们以为我们的领土,是在你们富庶岛屿边缘的几块小岩石?你们拥有大地、拥有海洋,但我族是光的火焰,御风而翔!你们想拥有土地,想创造、保留事物,你们得到了。这就是分离,就是夫尔纳登,但你们不満⾜于得到的那份,不只想要自己的忧虑,更想要我们的自由。你们想要风!凭借毁誓者的咒文与巫术,偷去属于我族的半片领土,隔绝生命与光芒,好永远生活在那里!小偷!叛徒!”
“姊妹,”恬哈弩说“这些不是偷窃的人,而是付出代价的人。”
她沙哑低暗的声音带来一阵静默。
“代价是什么?”名字师傅问。
恬哈弩望向伊芮安,伊芮安迟疑片刻,较为收敛地说:“贪婪熄灭⽩⽇,凯拉辛这么说。”
阿兹弗开口,望向空地对面成排树木,眼光似乎追描出树叶的些微飘动。“古人发现龙的领域不限于躯体,他们发现龙可以超越…时间,也许是如此…他们嫉妒这份自由,便跟随龙族道路,进⼊西之西处。他们将该处一半领土占为己有,一个时间不存在的领域,好让自我永久留存。但人的自我不能像龙一样与⾁⾝同在,只有人类的灵魂能去该处…他们因畏惧龙族的怒气,而建起一道无论人或龙的⾁体都无法跨越的围墙,命名技艺则在西方诸岛铺撒一张大咒文网,岛民死后,会去到西之西处,灵魅永远居留在那里。
“但墙壁建起、咒文施毕后,墙內的风停止吹拂,大海退⼲,甘泉枯竭,⽇出的⾼山成为夜晚的⾼山,死者去到一片黑暗陆大、⼲旱的境域。”
“我曾走在那片土地上。”黎⽩南语调低沉而不情愿地说“我不害怕死亡,但我害怕那里。”
沉默笼罩。
召唤师傅以耝糙、不情愿的声音说:“喀布与索理安试图打破那道墙,好令死者复生。”
“不是复生,大爷,”塞波说“他们像创符者一样,依然在寻求脫离躯体、永生不死的自我。”
“但他们的咒文扰动那地方,”召唤师傅闷郁地说“龙族因而忆起远古的错误…因此亡灵如今越过围墙,望渴重新回到生界。”
⾚杨起⾝说:“他们望渴的不是生界,是死亡,望渴再次与大地合一、重合。”
众人望向⾚杨,但他对此近乎毫无所感,只有一半意识与众人同在,另一半则在旱域。他脚下的草地既是碧绿而光満布,亦是死枯而昏暗不明;树叶在他头顶颤动,低矮石墙在不远处,就在黑暗山脚下。众人中,他只看得到恬哈弩,虽无法清楚分辨出她的⾝影,却知道她站在他与墙之间。他对她说:“他们建起墙,却拆不掉。恬哈弩,你愿帮助我吗?”
“我会的,哈芮。”恬哈弩说。
一道影冲⼊两⼊之间,一捆大巨的黑暗力量隐蔽她,擒牢、束缚他。他挣扎、息,无法呼昅,在黑暗中看到⾚红火焰,然后一切消失。
西方诸岛之王与柔克师傅,地海两大力量,齐聚草地边缘,在星光下会合。
“⾚杨能活吗?”召唤师傅问,黎⽩南答“药草师傅说他已脫离险境。”
“我错了,”召唤师傅说“我很后悔。”
“你为何召唤⾚杨回来?”王问,并非责怪,但想得到答案。
良久,召唤师傅沉郁地说:“因为我有力量这么做。”
两人沉默踏上大树间的开阔小径,左右一片漆黑,但脚下照耀着灰⽩星光。
“我错了。但想死是不对的。”召唤师傅口音带有东陲的浓重卷音,低低说道,近乎恳求“对年老、病重的人而言,或许该是如此。但生命是我们领受的赐礼,想保留、珍视这份伟大赐礼,怎么会错!”
“死亡也是我们领受的赐礼。”王说。
⾚杨躺在草上一方软垫。形意师傅说他该躺在星辰下,老药草师傅也同意。他沉睡,恬哈弩静坐静在⾝边。
恬娜坐在低矮石屋的门口,看着恬哈弩。夏末的主要星辰在空地上闪耀,其中最⾼的星便叫做恬哈弩、天鹅之心,苍拱的中心。
赛瑟菈奇安静走出屋子,到门口边,在恬娜⾝旁坐下。她取下固定面纱的金环,让金褐的浓密长发随意披散。
“噢,朋友,”公主呢喃“我们会变成怎么样?死者正朝这里来,你感觉得到吗?像涨起的嘲汐,越过石墙。我想无人能阻止。几百年来,所有死人,此刻皆自西方诸岛的坟墓而出…”
恬娜的脑海与⾎脉均感受到击打、呼唤,如今她与众人皆知晓⾚杨所知的事物。但她攀附住信念,即便如今只剩希望。“赛瑟菈奇,他们只是死人。我们建起一道虚假的墙,必须拆除,但实真的墙也存在。”
恬哈弩起⾝,轻轻走到两人⾝边,坐在两人脚下石阶上。
“他没事了,正在觉睡。”恬哈弩悄语。
“你刚跟他在那里吗?”恬娜问。
恬哈弩点点头:“我们站在墙边。”
“召唤师傅做了什么?”
“师傅召唤他…硬把他带回来。”
“带回生界。”
“带回生界。”
“我不知道哪个较可怕,”恬娜说“是死,或是生?真希望能免于恐惧!”
赛瑟菈奇的脸与温暖的波浪秀发靠向恬娜肩膀片刻,轻轻一抚。“你很勇敢,勇敢。”公主喃喃道“但我,噢!我怕海!我怕死亡!”
恬哈弩安静端坐。借着悬挂枝叶间的微弱温柔光芒,恬娜可以看到女儿纤细的手盖在烧伤扭曲的手之上。
“我想,”恬哈弩以小而奇特的声音说“死后,我可以吐回让我存活的气息,可以将未做的一切还诸世界,所有我可能成为与不能成为的一切、所有我未做的选择,失去、耗用及浪费的一切,可以全部还诸世界,送给尚未活过的生命。那将是我对世界的回报,感谢它赐予我活过的生命、爱过的挚爱,与昅过的气息。”
她抬头望向星辰,叹口气,低声说:“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她转头望向恬娜。
赛瑟菈奇轻轻抚过恬娜的头发,站起⾝,默默进⼊屋內。
“妈妈,我想不久后…”
“我知道。”
“我不想离开你。”
“你必须离开我。”
“我明⽩。”
两人继续坐在心成林中闪闪发光的黑暗间,相对无语。
“看!”恬哈弩喃喃。一颗流星划越天际,迅速消失,光之轨迹缓慢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