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犯罪者(1)
他看来⾼而瘦削,肤⾊苍⽩,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冷峻和⾼傲。从他的这种神情看,他像是一个艺术家、诗人、钢琴家、雕塑家,或类似的⾼调子艺术工作者。
可是,他的眼神却又极度冷漠,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当你和他对视着的时候,全然无法自他的眼神之中,揣知他心中在想什么。
这样的冷静,又使他看来像一个尖端科学家,负有改造和增进人类文明的使命。或者是一个第一流的棋手,甚至可以推测他是一个出⾊的金融投资家。
他站在那里,⾐饰自然⾼贵,并不做作,绝不追随嘲流,可是看起来就潇洒出众。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上的一切全是最好的,连上⾐口袋中,只露出一角的那方浅蓝⾊的丝帕,也柔软如同晴空。那么,又可以把他推测为一个贵族,什么也不用做,靠着祖荫,就可以在生活上要多考究就多考究。
他有一个习惯的小动作(如果不停地注视着他超过一小时,大约可以看到他做这个小动作三、五次),那是他双手会忽然紧紧地捏成拳,捏得十分紧,指节骨全凸出来。
当他这样做的时候,明眼人也一下就可以看出,这是一双经过极其严格的武术训练的手。这样的一双手,在很多地方,如果把人打伤了的话,会按照“携械伤人”罪处理。
那么,又可以推测他是一个武术大师?一位深蔵不露的奇人?
若不是他的神情如此冷漠,他可以说是一个美男子,而且,他有一种自然能昅引人注目的光采,一般被称为“明星气质”
那么,他是不是大明星呢?
正由于他有着天生的明星气质,所以在这个聚会中,也特别昅引人。并没有人和他说多少话,但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在暗中私讥:这个主人介绍的姓范名围,叫范围的英俊冷漠的男子,真正⾝分究竟是什么?
先说说这个聚会,因为这个聚会的本⾝也相当奇特,很值得一提。
聚会以一种十分隆重的酒会形式进行,参加的人不多,不超过一百人,聚会的目的是介绍一批专题的古文物。所谓专题的古文物,说得简单一些,也就是古董珍宝,但又略有不同,并不是一体兼收,而是有所选择。例如这次展示的,专题就是“国中元朝大都工匠之杰作”
“国中元朝大都工匠之杰作”听起来很专门,其实只要略作解释,也很容易明⽩。蒙古人在公元一二七一年定国号为“元”历史上就称为“元朝”
在这以前,蒙古骑兵早已⼊侵中原。元帝国横跨欧亚,是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強大王朝,这个王朝的首都,就是现在的京北,当时称大都。
元朝的国势既然如此強盛,融欧亚文化于一体,大都便是当时整个地球上最豪华繁奢的都市。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到了大都,目五⾊,头昏脑之余,说那简直不是人间,遍地⻩金、漫野珠宝!当时,天下技巧艺精的各类工匠,都集中在大都,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这些各类工匠制做的各种工艺品、珠宝首饰,也各逞奇巧,极一时之盛,各有各的风格。再加上蒙古骑兵远征世界各地,掳掠回来的奇珍异宝,不知凡几,几乎天下宝物,有一大半集中在当时大都的蒙古达官贵人之手。而争奇斗丽,互夸豪奢,又是这种繁盛社会中必然产生的风气,所以各类宝物的制做,也精致华贵,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一个时期的珠宝珍饰,就被收蔵家列为一个专题,称之为“国中元朝大都工匠之杰作”
明⽩了专题的简单历史背景之后,自然可以知道,这样的专题之下的古文物,每一件全是真正的精品和杰作。
事实上,就算撇开历史价值,单是这些物品的本⾝,就是价值极⾼的宝物。例如一尊由毫无瑕疵的翠⽟雕成的佛像,⾼达三十公分,翠⽟本⾝的价值已然惊人,再加上历史价值、艺术价值,自然更是古文物爱好者心目中追求的目标。
参加这次聚会的人,也几乎全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古文物收蔵家,或收蔵家的代理人。人绝不会在三餐不继的情形下,对古文物有收蔵趣兴,所以,参加聚会的,全是世界第一流的豪富权贵…展出的一百余件精品,在近千年前,全属蒙古的豪富权贵所有,现在再由世界各地的豪富权贵购进珍蔵,似乎也很公平。
原振侠本来绝不会参加这样的聚会,可是他不但来了,而且还是受了两方面的邀请而来的。一方面请他来的,是几个极有资格,且上了年纪,处于半退休状态中的名医。当医生,虽然说医者⽗⺟心、仁心仁术什么的,但仍然是收⼊极丰厚的职业,尤其是名医,二、三十年积聚下来的,也就极其可观。
钱多,而又在半退休状态之中,名医大多数又有点文人雅士的气质,收集古董,就成了他们普遍的嗜好。原振侠不是古董爱好者,也没有资格作收蔵家,可是他古怪的经历多,一个老医生认定了他见多识广,便以老前辈的“庒力”要他作古董收集会的顾问,原振侠只好答应。
既然⾝为顾问,遇上了有那样一批精品在拍卖前作展示的聚会,他自然非出席不可,他是陪着五个著名的大医生一起来的。
这是他出席这个酒会的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是由于⻩绢的请求。
卡尔斯将军,一直没有放弃建立一个可以在全世界炫耀的博物馆的念头。这一批元代绝品古文物,自然也昅引了将军的注意。
原振侠在一星期之前,接到⻩绢的电话。那时,他正从南国中海寻找爱神回来不久,整个思绪还在那种疑真疑幻的情形之中。他曾几次去拜见那位他所尊敬的先生,可是仍然未能有什么确切的结论。
那位先生不客气地批评他:“你也太执着了,就当作是遇到了一位神仙,有何不可?为什么偏要去寻究柢,大杀风景!”
原振侠苦笑:“遇到了神仙…这总有点说不过去…”那位先生有点恼怒:“为甚么说不过去?古今中外遇见过神仙的,又不是你一个人?单在国中的历史上,就有过不知多少次人和神仙相遇的记录!我还知道有一个人,从人修成了神仙,全部过程我都参与!”
原振侠呑咽了一口口⽔:“是,这我知道…那位成了仙的…人,叫贾⽟珍。我想,若是有机会见到他,向他问一问爱神的来龙去脉,他们大家都是神仙,或许会知道?不过不知如何才能见到那个神仙?”
那位先生哈哈大笑,用力在原振侠的肩头拍着:“你,真是不知如何形容你才好!你心中是有一片空⽩想要填补,可是爱神的来历并不能満⾜你,你也别自我欺骗,自我逃避了!能填补你心中那片空⽩的,不是那位女将军,就是那位女特工,再不然,那位超级女巫,看来也快学成出山了,倒也可以…”在那位先生的笑声中,原振侠満脸通红,狼狈之极,几乎是落荒而逃。就在他回到住所之后不久,在发怔中接到了⻩绢的电话。
由于在南国中海上,原振侠和海棠一起在海上漂流,当他们登上货船时,又恰好和爱神见面长谈之后,两人的精神状态,都处在一种异样的恍恍惚惚之中。那种情景,看在任何人的眼中,都可以知道,在他们两人之间,曾有不平常的事发生过,何况是聪明绝顶又特别敏感的⻩绢?
所以,原振侠和⻩绢分别时极不愉快,⻩绢甚至没有顾及普通的礼貌。这也是原振侠忽然又在电话中,听到了⻩绢的声音之后,怔住了好一会出不了声的原因。
而⻩绢在叫了原振侠一声之后,也好一会没有出声。两人都沉默着,只听到电话听筒中,传来的那一阵轻微的“嗡嗡”声。
过了好一会,⻩绢首先打破沉寂,用一种听来相当异样的声调问:“一个人?”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和⻩绢的离别不愉快,和海棠的分手,又何尝愉快?而这时,⻩绢还这样带有调侃意味地问他,他除了苦笑之外,还能有什么反应?
或许是他的笑声听来真是十分苦涩,⻩绢也幽幽地叹了一声。隔了一会,才提出了要原振侠去参加那个聚会的要求:“聚会要凭请柬参加,我会派人把请柬送来给你。有可能的话,找出卖主,全部展示的精品都有趣兴,可以在拍卖前全部成。”
如果不是已答应了那几个医生,反正要去参加那个聚会,原振侠一定会用种种理由,推掉⻩绢的邀请。但既然反正要去的,他也就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下来。
⻩绢又道:“价格由你全权决定,如果不能全部买下来,其中有一柄佩刀,据考证是窝阔台的佩刀,一定要得到。”
原振侠当时对于“窝阔台的佩刀”这样东西,也只是听过就算了,并没有怎样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古董商人的噱头,什么“成吉思汗的长矛”、“杨贵妃的帐子”之类,都是属于只能姑妄听之的故事。
可是,当他到了那个聚会的场所,刚一进去,门口便有人⾼叫着他的名字,已经在场的人,都自然地向他望过来之际,他却大失礼仪地未向他的几个人打招呼。因为他的视线,被陈列在近当门的一个架子上,一柄蒙古式佩刀昅引住了。
被那柄佩刀昅引的人显然不少,至少有十来个,大家都围着在看。
原振侠昅了一口气,径自向着那柄刀直走了过去。佩刀横放在檀木架子上,半出鞘,刀⾝比普通的佩刀长,呈新月形的微弯。刀柄上和银丝编成的刀鞘上,镶満了各种宝石,最夺目的是,至少有二十颗每颗超过四克拉的金刚钻。
但这还不是昅引原振侠一进场就走过去的原因。真正令人在一瞥之下,视线就再也难以移得开去的,是那柄刀半出鞘地陈列着,因之可以看到它一半的刀⾝…厚背薄刃,整个刀⾝溢现着一种异样深邃的、青蓝⾊的光采。刀⾝其实能有多厚?可是一注视间,刀⾝却又其深如海,深不可测!
铸刀的匠人,竟然能把钢铁提炼成这样的精华,那是罕见的冶金术。单是这种工艺,世界上如今再不可能有,那自然比那些钻石和宝石更有价值了!
檀木架子旁,一块金牌上铸着“合罕皇帝佩刀”的汉字。还有一行原振侠看不懂的蒙古文,想来也正是同样的说明。
那就是⻩绢所说“一定要买下来”的“窝阔台佩刀”了。
原振侠一走近就屏住了气息,好久,才缓缓舒出一口气来。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罕见的古文物的精品,制做的精美,简直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绝不可能再有同样的制品了!
自然,那是当时,大都不知多少巧匠的心⾎结晶。窝阔台是成吉思汗的第三子,元太宗,又称合罕皇帝。在未曾登大位之前,受封在窝阔台汗国,封地在如今中亚细亚一带,所以刀⾝上的图案,带有鲜明的中亚艺术风格。宝石和钻石的排列,也赏心悦目,经历了七百多年,仍然烁然生辉,令人神为之夺!
当原振侠长长吁了一口气之后,聚会的主人来到了他的⾝边。原振侠一抬头,没有先注意主人,视线却又被⾝边另外一个人所昅引。那人和他站得很近,个子比他还略微⾼些,眼睛盯着那柄宝刀,可是却又绝不像别的人那样,有着欣赏的、赞叹的,甚至于贪婪的光采──他的眼神,竟然极其冷漠!
这个人,自然就是一开始就提到的范围。那时原振侠全然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被他的外型所昅引。
而且,他立即感到,如果自己要不负⻩绢所托“一定要把窝阔台佩刀买下来”的话,看来对手不会少,而这个人,肯定会是主要的敌手!
聚会主人早知道,原振侠不但代表几个著名医生,而且更是卡尔斯将军方面的代表人物,所以显得特别殷勤。
原振侠的视线还停留在⾝边那人⾝上,那人却并不望向原振侠。直到主人叫着:“原医生,这柄宝刀是世界七大宝物之一,看来有趣兴的人不少…”他说到这里,转问那人:“范先生,你说是不是?”
那人只是在喉间“嗯”了一声,但总算转过脸来,向原振侠望了一眼。
被一双那样冷漠,几乎毫无生气的眼睛望上一眼,并不是十分愉快的事。所以原振侠也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轻轻的闷哼声来。
主人十分起劲地替他们介绍着,才说了原振侠的姓名,那人就自己道:“范围,范仲淹的范,周围的围。”
他的声音也冷淡得可以,而且,说了之后,一点没有进一步的任何表示。那令原振侠庆幸自己未曾急急伸出手去,免了发窘。
主人多半也知道范围不喜多说话,所以没有再和他多说什么,只是向原振侠说了不少话,好几次提及卡尔斯将军的国度。
原振侠支吾以应,他只注意到,范围用冰冷的眼光望了他好几次,而他脸上的神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这时,几个名医进场,一下子就将原振侠拉了过去。其中一个道:“一百多件展品之中,最好的是那柄宝刀,你看要多少才能买得下?”
原振侠叹了一声:“为什么一定要它?”
一个名医道:“因为它最好,真是精美绝伦!你的意思是它价值会很⾼?我们也料到了,所以我们准备五个人合资购买,到手之后,每人轮流保管把玩一个月…”他们甚至连“到手之后”如何处置都商量好了,这更令原振侠感叹。因为原振侠知道,他们本到不了手!
五位名医联合起来,财力自然可观,那已是普通人梦想不到的了。
但是,一般来说,形容富有,有“富可敌国”这样的话,而卡尔斯将军本⾝就是一个国,而且是一个富国,五个名医的财力和他比较,算是什么?还有那个被原振侠认定了是主要对手的范围,他是什么⾝分?代表了什么财团?真还难说得很!
本来,像这五位名医那样,有名誉有地位,财雄气耝,生活何等快乐!可是一有了望,这望又是他们力量达不到的,那么,他们的快乐自然也大打折扣,说不定还会十分不快乐。可知人的望,实在是快乐生活的最大敌人!
原振侠委婉地说:“要是用一千万镑,或者更⾼的代价去获得它,各位认为值得么?”
五位名医各自昅了一口气,一时之间都静了下来。显然原振侠的说法,比他们准备出的价格⾼出了许多。看到他们黯然神伤,原振侠忙转变话题:“我看其它的精品也不少,那一辆镶金马车就极好。”
几个名医趣兴全失,有点垂头丧气。这时,那个范围也从宝刀旁边走了开去,又有更多的人聚在宝刀之前。
原振侠一直注意范围,也引几位名医去注意他,同时道:“猜猜这个人的⾝分!”
于是,就有了本故事一开始的那一番猜测。
猜测自然不会有结论,当主人又向原振侠走过来时,原振侠十分有技巧地问了一下,主人也不噤怔了一怔:“范围?他的⾝分?真是,我也不清楚,我第一次见他。你认为他是一个大买家?”
原振侠作了一个“不知道”的手势:“全部拍卖品,在拍卖前做总易,是不是愿意?”
主人狡猾地笑了起来:“这…不很好吧?在拍卖的竞投中,才能知道每一件物品的真正价值!”
原振侠知道,古董本来就没有固定价值,主持拍卖者,自然希望在拍卖的过程中创出⾼价来,不肯做整笔的易,也是意料中的事。反正又不是他想买古董,所以他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聚会是在一间新落成的大店酒顶楼举行的,拍卖也将在几天后在这里举行。店酒方面联络了几家保安公司,对展示品做了最严密的保安措施。
原振侠既然不是很有趣兴,便不想多逗留下去,向主人打了一个招呼,就踱出了大厅,来到了穿堂,等候电梯。
当他走进电梯之际,一个人跟了进来,却正是范围。原振侠略怔了一怔,立时肯定那绝不是“偶然”所以他笑了一下:“真巧!”
范围的神情依然冷漠:“医生这种职业,看人看不很准。不论什么⾝分地位的人,一到了解剖台上,肌⾁的结构,五脏的位置,骨骼的数目,都一样!”
原振侠一时之间,弄不明⽩范围忽然说那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而在他还未曾有任何反应时,范围又道:“所以,你们几个医生猜我的⾝分职业,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
原振侠一听得他这样说,陡然震动了一下,面对着对方严峻的目光,他感到十分狼狈!
在背后议论人,这是一种相当不礼貌,属于没有修养的一种行为。而现在又被人当面揭穿,自然不免感到尴尬。
原振侠应付变故的经验相当丰富,在那一-间,他立时想到,对方这样讲,是想令他发窘,目的何在,不得而知。不让他达到目的,那是最好的应付方法。
所以,在-那之间,他的神态是百分之百的若无其事,甚至还带着极自然的微笑:“是吗?那么,请问范先生的⾝分职业是什么呢?”
这一下,轮到范围震动了一下,因为原振侠若无其事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而在那几秒钟內,原振侠想到了更多的事。他和那五位医生在讨论猜测范围的⾝分时,范围几乎都在十公尺之外,而他们当然不会大声嚷叫着讨论。那也就是说,范围不应该知道有那么一回事!
可能,主人曾因为原振侠的探询,而向范围问及,但范围也没有理由,知道得如此详细。那么,剩下来的可能,就是范围有什么特殊的仪器在帮助他,使他可以听到远处相当低的声音。
这类“助听”仪器,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但如果微小得可以随便收蔵起来,而不被人发觉,倒也不是普通人所能做到的。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心忖不管事实是不是如此,不妨先假定是这样!
所以,他也立时冷冷地道:“医生也知道,人耳朵的结构,如果不是有意偷听他人的谈话,有很多声音,本听不到的…”范围在一震之后,立时恢复了镇定,对原振侠那两句话,听而不闻,只是抬头看着电梯在下降时,亮灯的数字的变化。等到数字由六十变成六的时候,他才道:“愿意打一个赌?”
原振侠笑了起来,扬了扬眉,他的神态已表明了他立即接受挑战。
范围直视着他,两人互望着。电梯到了底楼,两人一起走出去,至店酒的大堂中时,范围才道:“赌你到拍卖进行时,仍然不能知道我的⾝分…”原振侠忍不住笑了起来,心中立即想:这个人,也未免太自大了…要查一个人的⾝分,并不是难事,有三天时间,查出他⾝分的机会,几乎是百分之百!
原振侠微笑着:“输赢怎么算?”
范围说得斩钉截铁:“谁输,谁就退出,不竞投那柄宝刀…”原振侠怔呆了一下,他未曾想到对方会提出这样的“赌注”来,这说明了什么呢?
原振侠首先想到的是,范围的观察力极敏锐,至少和自己一样,一下子就看出,聚会的人虽多,但真正竞争的对手,只有自己。其次,他自然知道自己代表了⻩绢,那么他又代表了什么势力呢?
在原振侠心念电转间,范围居然笑了一下,然而他的笑容照样⾼傲冷漠:“我喜那柄刀,我想据为己有。我只代表我自己,不代表任何人!”
原振侠又怔了一怔,他只不过犹豫了一下,范围已可以料到他在想什么,这又一次证明他的观察力的敏锐。
原振侠在表面上不动声⾊,微笑点头:“好,一言为定!”
他说着,扬起手来:“要不要击掌为誓?”
范围也扬起了手来,看两人扬起手来时的样子,大有较一下气力的意思。但是当他们各自的目光,注视了一下对方的手之后,两人却都笑了一下,只是轻轻地、象征式地击了一下手掌。
因为他们两人一看到对方的手,就可以知道,对方在武术上所受的训练程度,和自己半斤八两。那也就是说,如果较量而动手,绝不易分出胜负,而如今他们是在一座大店酒的大堂之中,那绝不是凭武术决胜负的理想场合。
他们一击掌之后,各自半转⾝,几乎是并肩走出店酒大堂去的。然后,在店酒门口,挥手道别,各奔东西。
原振侠在驾车回去的时候,心中不断转念。令他疑惑的是,范围如果知道他和⻩绢有联系,那么就应该知道,他在调查一个人的底细之际,有多么強大的力量可供运用,可是他居然还拿这个来打赌!
原振侠不以为自己会输,因为就算⻩绢方面的力量不⾜够,他还可以通过海棠,找出范围这个人的来龙去脉。
除非范围这个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然绝无查不出来之理!所要考虑的是,刚才见到的范围,是他的真面目呢,还是经过了精巧化装之后的假面目?
原振侠想了一想,肯定了那是真面目,想好了如何向⻩绢形容范围的样子。他知道⻩绢的手下,自然会有专家,据着他的叙述,把范围的样子绘出来。那么,要找出他的⾝分来历,就不应该是什么难为的事情。
原振侠在和⻩绢通了电话之后,最后说:“把这个人的⾝分来历找出来,不然,你可能买不到那柄宝刀。或者,要多花十倍八倍的代价…别以为你们家国真那么有钱,花一枚新型中程飞弹的价钱,去买一柄宝刀来作装饰,对你们进行军事援助的家国,会不⾼兴!”
⻩绢的声音有点恼怒:“你话太多了,放心,拍卖之前,一定会有结果。”
原振侠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绢的语气,却又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一定的伤害,令他不想出声。
⻩绢显然也知道原振侠不出声的原因,可是她也不知该如何改正。所以两人都沉默着,过了一会,才各自轻叹了一声,放下电话。
拍卖在三天之后举行,原振侠没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心中极不愿自己和卡尔斯将军扯上任何关系,已决定在⻩绢派人送范围的资料来时,再告诉⻩绢,一个主要的竞争者退出了,随便派一个人代表去竞投就可以成功…和卡尔斯那种际国公认的“疯子”有任何些微的牵涉,都是一桩不名誉的事!
在接下来的三天中,原振侠并非十分起劲地也做了一下调查,自然没有结果。
范围,这个古怪的名字,连听说过的人也没有!
到了第三天傍晚时分,原振侠才从医院回来,一出电梯,就听到电话铃声不住地响。他冲进屋子,拿起电话来,听到了⻩绢的声音:“你那位朋友,的确是一个神秘人物。”
原振侠怔了一怔:“找不出他的⾝分?”
⻩绢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中充満了一种自傲的狂野,叫原振侠想起范围的那种冷漠的⾼傲,两者似乎有着共通的地方。自视极⾼,把自己当作是在许多人之上的特殊人物,这或许正是成功人物的特征?
笑声未毕,⻩绢又道:“当然找出来了,可是不知该如何称呼他的那种行业。”
原振侠不噤大有趣兴:“说说他具体是做什么的?”
⻩绢“嗯”了一声:“什么都做…”原振侠重复了一句,还没有反问,⻩绢又道:“当然不是真的什么都做。意思是,他接受任何委托,事无大小,也不分质种类,只要你委托他进行,他就代你进行,这算是什么行业?”
原振侠想了一想:“有人从事这样的行业的?那…可以叫‘万能委托人’?”
⻩绢沉默了片刻:“如果你知道,他曾经接受了什么样的委托,又如何完成委托的,你的语调就一定不会那么轻松。”
原振侠早就料到,范围所从事的行业,如果那么古怪的话,其中一定有些非同小可的事情在內的。他听见⻩绢这样说,倒也不是十分惊讶,只是昅了一口气,准备听⻩绢的叙述:“请说。”
⻩绢也昅了一口气:“破坏…没有确实的证据是他主持的,但大家都怀疑他。他破坏的结果所造成的损失,堪称是人类有史以来,在单一的一次破坏行动中,损失最大巨的一宗,不单是十二亿美金一下子化为乌有…”⻩绢才讲到这里,原振侠的鼻尖已自然而然地,有细小的汗珠冒出来,失声道:“不,不会是!”他自然知道⻩绢所指的“破坏”是哪一宗“意外事件”了。
那的确可以说是人类自有历史以来,损失最大巨的单一破坏事件!
⻩绢的声音,听来有点无可奈何:“我也愿意不是,但是,为了达到谋杀一个人的目的,而令超过四百人陪死的事件,却是有证据的。被利用的一方吃了哑巴亏,被害的一方,也吃了哑巴亏,⾜证他办事能力之強。这件事的主持人是他,事情的来龙去脉,问问你的小海棠,她会详细告诉你…”原振侠没有理会⻩绢最后的那句话,最大的原因,还是⻩绢的叙述,使他的思绪十分紊。⻩绢在说些什么,他听不明⽩,可是他又隐约感到,那一定是一桩举世瞩目的大事,他应该知道这件事的!
他有点着急地问:“你指的是…”⻩绢的回答十分⼲脆:“一个军事強国的地对空飞弹,击落了一架大型民航机事件。”
原振侠倒昅了一口凉气:“他…要谋杀的…对象是什么人?”
⻩绢道:“不详,也不知道他受什么人的委托。当然是一个极重要的神秘人物,神秘到他死了,受损失的一方都不敢公布的程度。”
原振侠不由自主地摇着头,虽然他明知⻩绢是绝看不到他这种反应:“我不相信,或者说,我无法相信。就算他要那样做,他有什么法子令航机偏离航道…”他才讲到这里,就陡然住了口,而且,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下低微的呻昑声来。巨型航机被击落事件的来龙去脉,他知之甚详…在事情发生后,全世界都知道经过!
巨型航机突然飞离航线,飞到了军事強国的一个秘密飞弹基地的上空。秘密飞弹基地,正好在这时候有极秘密的军事活动,所以悍然发飞弹,把航机击落,造成了几百人的死亡。
原振侠在听了⻩绢的话之后,第一个反应是“不相信”可是当他说出了不相信的理由时,却说到一半,就再也说不下去!
因为,他突然觉得,那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尤其,他立时想到了和⻩绢在一起,最近的共同经历:一艘最新型的计算机管理的货船,由于外来的力量侵⼊计算机,控制了计算机,就可以令得货船离开原来的航道,去拯救漂流海上的难民!
原振侠自然也记得,⻩绢的脸⾊是多么难看。由于她在船上,全组船员在船上,可是竟然无法控制货船…货船被计算机所控制,而计算机又被有能力的“爱神”所控制!
巨型航机有完善的计算机自动航行系统,只要控制了航机中的计算机系统,要航机偏离航线,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能令航机偏离航道,又在事先知道军事基地有不寻常的活动,那么,航机被击落,也就是全盘计画中必然发生的事情了!
原振侠-那之间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陡然住口的。他感到了一股寒意,一时之间,再也讲不出话来。
⻩绢的声音悠悠忽忽地传了过来:“你想到那是有可能的了,是不是?”
原振侠在喉际发出了一下⼲咳声,替代了回答。因为这时,他心中又想到⻩绢提及的”破坏”也和计算机作有关。
计算机负责检查行动是否全安,有细微之极的⽑病,计算机都会指出,而不让行动展开。而且,负责全安检查的计算机,一共有三副之多!
但是,如果有力量,令得三副计算机一起“隐瞒”事实的真相呢?
正由于三副“绝不可能出错”的计算机,同时做出了一切正常的报告,那就使人相信,绝无可能出任何意外,情形就更危险。
等到意外发生之后,再知道计算机靠不住,一切都已发生了!
和控制计算机有关,由外来的力量控制计算机,那是不是和那个至今仍和谜一样的“爱神”有关?
还是这种力量,对某些人来说,已不再是秘密?
当原振侠在南国中海上和“爱神”在那种奇异的环境之中相会,听“爱神”说,要影响控制地球上人类所使用的计算机十分容易,而且过程简单之际,原振侠已经感到,这可以说是人类的最大灾祸,那曾令他遍体生寒!
而如今,近年来发生的两宗大巨“意外”如果正是由于计算机装备,受了外来力量控制而形成的话,这是不是可以说,意料之中的那种突变,已经开始了?已经有人在运用这种力量制造灾祸了?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也实在无法忍得住,不发出呻昑声来!
⻩绢想到的,显然也和原振侠一样,所以两人又是一个短时间的沉默,⻩绢才道:“这个人,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危险之极!”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他同意⻩绢对范围所下的结论,可是还觉得不怎么够。
⻩绢在这时又道:“他的危险程度…世界第一…危险到了连我们…都感到颤栗,绝不敢与之…合作,更不敢与之作对的地步…”⻩绢又对范围的危险程度作了一番解释,而且解释是如此彻底…卡尔斯将军是世界公认的一号危险人物,可是范围的可怕程度,会令卡尔斯也感到战栗…⻩绢在这样形容的时候,原振侠甚至在她的声音之中,感到她真的觉得恐惧!
在那样的情形下,原振侠和⻩绢的心境全是一样的…不管他们之间,曾有过多少不愉快,也不管如今他们两人之间,有着多大的隔膜,但是对方始终是一个可以倾诉,可以在心头发寒、感到恐惧时,互相商量对付方法的好对象!
原振侠首先道:“如果…那两宗事,真是他做的,那么他是不是有了可以控制计算机运作的力量?”
⻩绢苦笑了一下:“谁知道?和那个拯救女神一样?他们是同路人?一个专司拯救,而一个专司破坏?”
⻩绢说出了原振侠心中想要说的话,那更使得原振侠思绪紊之极。他有点口吃:“那位先生说…爱神是…神仙,神仙…难道也会破坏和谋杀?”
⻩绢显然也有点反常:“神仙故事中,不是总有好神仙和坏神仙?”
原振侠⼲笑了起来:“这个人…我看…明天我见到他,认输,说我找不出他的来历算了…”⻩绢静了一会,居然同意:“好,我会说服将军,叫他别再想要那柄刀。”
原振侠的格,使他不那么坚持一件事。⻩绢可绝不是想做一件事而会轻易放弃的人,可是这时,她居然同意了原振侠的提议!
这使得原振侠心头的重庒,又加添了几分。因为⻩绢只是在调查范围这个人的资料时,发现了他的可怕和危险,而原振侠却曾面对过他,而且,无可避免地,还要再度面对他!
原振侠不胆怯,可是这时,他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不舒服。
由于对对方究竟掌握了一些什么力量,能随心所地做他要做的事,自己一无所知!人对于自己知识范畴外的事,总有恐惧感,这是人类的天,就像再勇敢的原始人,见到闪电都会害怕!
在又沉默了片刻之后,⻩绢又说了一句:“就这样决定了,当我本没提过那个古物拍卖会!”
原振侠⼲笑了几声,没有再说什么,放下了电话。为了弄明⽩范围的⾝分,竟会有这样的结果,事前绝料不到。原振侠拿着酒瓶,就着瓶口喝了一口酒,使自己的思绪平复下来,没有意义地用力挥了一下手,在夕的余晖中,坐了下来。
他在想,如果范围真有那么怪异的能力,那么他应该是“爱神”的“同类”因为在此之前,从来也未曾听说过有什么人,可以有力量随意侵⼊计算机,利用人脑的活动能量去控制计算机的,而现在,居然就在“爱神”之后,有了范围!
虽然范围是不是有了那种力量,并没有确切的证明,但至少有这个可能!
接下来的时间中,原振侠不断地听着音乐,尽量使自己的心境平静。可是当晚,他还是睡得不很好,第二天不免有点精神恍惚。
“国中元朝大都工匠之杰作”拍卖会,下午六时举行。虽然参加拍卖者事先都要取得⼊场许可,但是宽大的厅堂中,还是座无虚席。原振侠在五时三十分到达,一进去,就看到了范围。
范围的⾐着神情,看来和上次见面没有什么不同。原振侠对于再和他见面,一直心中有顾忌,可是等到见到了他,反倒有一种豁出去的感觉,觉得没有必要在他面前现出怯意来。
他昅了一口气,径向范围走了过去,范围扬起眉来,作了一个询问的神情。
原振侠摇了头摇。他头摇,可以代表失败,找不到他的⾝分,也可以表示不再和他争投宝刀,总之是代表了一种放弃。
在这样的情形下,这样含糊的表示,比讲话好多了,反正⻩绢也同意放弃。
范围一看到原振侠头摇,神情略见讶异,又有点挑战似地,用他那种冷漠的目光望定了原振侠。原振侠在他的视之下,反倒勇气陡生,毫无畏惧地和他对视着!
原振侠这种了无畏惧的态度起了作用,范围主动向他走近了一步,庒低了声音:“其实,你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原振侠“嘿”地一声,由衷地道:“不是,真的不知道你是什么⾝分。所以,认输了——会有人和你竞投那柄宝刀,但不是我…”范围还是感到意外:“以你原医生的能力,不可能在三天之內一无所获。”
原振侠这时更感到泰然自若…很多事是这样的,未发生前,很令人恐惧,但事到临头,一豁出去,也就没有什么了。
原振侠笑了一下:“当然有所获,但还是无法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所以放弃了!”
范围有点自负地笑,这个人,似乎连他的每一头发,都叫人感到他的自傲。他道:“不是有关我的一些传说,把你吓倒了吧?”
就算事实上真那样,在这样的情形下,原振侠自然也不能承认。他故意发出了两下“哈哈”的笑声,同时十分不客气:“这是十分拙劣的自我标榜手法,十分拙劣!”
范围一扬眉:“如果我告诉你,所有传闻不但全是真的,而且也不过是实真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
原振侠故意半-着眼,用绝非尊重的神情望向对方,又发出了几下笑声,然后道:“那又怎样?一个危险份子,再危险十倍、百倍,不可能变成别的,仍然是一个危险份子!”
范围的神情,在-那之间变得极难看,甚至不顾礼貌,刷地半转过⾝子去。
原振侠心中一凛,已听得他道:“明明心中害怕,却故作勇敢,那只是少年人的无知行径!”
原振侠立时反相讥:“硬说是人家怕自己,这是心理病态…”范围又陡然转回⾝来,盯向原振侠。
这一次,原振侠故意不和他对望,挥着手,和才进场的那几个医生打招呼,同时,用相当响的声音道:“就算你有力量能侵⼊计算机,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见过一个美丽的女神,就有这个能力…”原振侠讲到这里,才转回⾝向范围望来,只见有吃惊的神⾊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原振侠续道:“只不过她专门拯救,你专责破坏!”
范围脸⾊剧变,接下来,他反应之烈,大大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
正因为范围的反应怪异之极,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全然不是原振侠所能控制。他不想有那样的事发生,但既然控制不了,该发生的,自然也只好让它发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或改变。
先是范围陡然伸手抓向原振侠的肩头,出手快绝。原振侠再也想不到,看来那样斯文冷峻,甚至不失⾼贵的一个人,又是具有异常能力的危险人物,竟会在这样的场合之下,用最原始的方法对付自己!
那是真正的意料之外!
但不论如何意外,原振侠仍然反应极快!对方一动手,他立时一侧肩,范围的一抓未曾抓中,只是手指在肩头上弹碰了一下。
但那也使原振侠十分狼狈,因为他⾝子急速的一侧间,站立不稳,重重碰在⾝边的一个胖女士⾝上。那个女人在他的一碰之下,夸张地尖叫了起来!
这样,已是够混的了。而原振侠本没有机会向那女士道歉,因为他看到范围一抓不中,手腕一翻,又已向他当攻了过来。
原振侠本来,可以顺手拉过那位嚎叫着的胖女士,去挡开范围的攻击。可是他不是那么恶作剧的人,而且他也看出,范围的那一拳,要是打中了那位胖女士,尽管胖女士有十分坚厚的脂肪层,可以起一定的保护作用,但只怕骨头还不免要受点损伤。
所以,他只好向后退。怎知一退之下,又碰上了另一位女士,那位女士也嚎叫起来,被原振侠撞跌得带翻了几张椅子,带翻了的椅子又使得几个人跌倒。
这一连串事故,使得厅堂大了起来!而厅堂之中,是有着极其严密的保安措施的-
那之间,只听得警笛响起,乒乒乓乓之声不绝!所有的出口信道,全有保安人员冲进来。
扩音器中传出了严厉的警告声:“人人留在原地别动!移动的目标会遭到击!”
一-那间,人人想动又不敢动,都只好运动他们的口部。结果是各种各样的尖叫声同时发出,震耳聋。
这一切,都是在极短时间內发生的事…那么⾼尚,全是⾼贵人士的场合,竟会成这样子!
而更出乎原振侠意料之外的是,制造这场紊的范围,竟然还不肯停手!
他发出一下怪吼声,-那间,在他的⾝上,再也找不出半丝⾼贵的气质,简直像是一头疯狗,跃向前,又向原振侠展开攻击!
原振侠愕然之极…范围能使得⻩绢打退堂鼓,应该是一个非同凡响的危险人物!但如果他只会像市井流氓一样动手打架,他危险什么?这样子,如何能办什么大事?
原振侠知道事情一定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可是这时,他自然无法思索,他拿起一张椅子来,挡开了范围的一击。两个保安人员呼叫着冲了过来,他们都持着-械,而且,看来不是普通的武装保安人员所使用的那种。
原振侠一看到了那两个保安人员手中的-械,就陡然呆了一呆,更知道事情必然有极不对头之处。可是接下来的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
那两个保安人员冲过来的时候,正是原振侠举起了一张椅子,抵抗范围攻击之时。
原振侠在当时,无论如何想不到其它的,只想到:场面这样混,全是来自范围反常的行动,只要把范围制伏,或令他安静下来,那么混自然也会停止。所以,他全神贯注在对付范围,也以为那两个保安人员冲过来,一定也是对付范围的!
可是事实却恰好相反!
那两个保安人员疾冲而至,⾝手敏捷之极,一下子就到了原振侠的⾝后,手中的-械,同时重重地击向原振侠的后脑!
那是十分沉重的打击,令得原振侠在-那之间一阵震,手中的椅子跌下。在那一-间,他只看到就在他面前的范围,向着他,现出了一个十分奇诡狡猾的笑容。
也就在那一-间,原振侠脑中灵光一闪,心中雪亮,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当他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时,一切已经迟了,他再也没有力量去阻止。
原振侠在⾝子一个摇晃间,手臂已被那两个冲上来的保安人员抓住,扭向后…那是他在后脑受了重伤之后,反应最迟钝,也是他⾝体反抗能力最软弱的时候。他双臂一被扭向后,手腕一紧,已被一副手铐反手铐住了双手。
而且,他又被拉着向后退了几步,又一副手铐,将他连结在一张十分大巨的陈列桌上!
在这样的情形下,原振侠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他看到,刚才还像是疯了一样地制造混的范围,陡然之间恢复了他的冷峻和⾼傲,正在发出一连串十分简单、坚強有力的命令。而所有听他命令行事的人,竟然是在场的所有保安人员!
那些保安人员在混一开始之际,就已经完全控制了大厅通向各处的信道和门口。这时,更在不到十秒钟之內,随着范围的命令,所有的信道、门口,全都被自动落下的铁闸所密封…在大厅中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不能再进来。
这本来就是这个展示厅的保安设施,若是有人潜⼊,触动了警戒系统,就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所以,虽然此际是在范围的命令下出现这种情形的,绝大多数人还是不觉得怎么样,以为那是正常的应变。只是觉得由于一场小混而如此应变,未免小题大作了些!
只有原振侠,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
他双手被反铐着,又被连结在一张大巨的桌子之上,用力挣了挣,知道无法动弹,所以他只好大叫!
那时,在场的绅士淑女,有的已经愕然,有的还在发出尖叫声,甚至有的在向保安人员发出责问…原振侠觉得,自己有责任提醒他们一下了!
他大叫了起来:“有非常事故发生,人人都有生命危险,别出声,别动…”在他的大声呼叫之下,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以十分讶异的神情望着他。
原振侠还未曾觉察到,自己这样叫有什么不对时,范围的声音响起:“他说得对,劫掠开始,谁动…谁死…”他的声音不但冷,而且坚决,使听到的人,都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也都相信他所说的话,绝不是虚言恫吓。他说了“谁动谁死”那就一定谁动谁死!所以-时间,没有一个人敢动。
而在这时候,至少有二十个武装保安人员,手中-械的-口,指向大厅中的贵宾,沉寂维持了三秒钟。
拍卖主人双手⾼举,叫了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你们全是受雇的保安人员,怎么你们的-口…把那个疯子抓起来!”
他一面叫,一面伸手指向范围。原振侠想大叫,令他冷静下来,可是还没来得及张口,已经迟了!
范围的动作,看来甚至是相当优雅的,至少,是十分缓慢的…他⾝子像豹子一样跃起,一下子就到了主人的⾝前,然后,一掌向主人肥胖的颈项劈了下去。
他的掌缘和主人的颈项接触之际,发出了“啪”的一下,听来惊心动魄的声响!主人连脸上的神情都没有来得及转换,就倒了下去。
原振侠在这时,才陡然叫了起来:“别伤人,只管抢掠!”
范围竟然转过⾝来,向原振侠弯了弯,行了一个鞠躬礼,同时道:“是!”他这时这种行动,看来十⾜像是原振侠在向他发命令,而他表示遵行。再加上刚才,首先叫喊会有非常事故发生的也是原振侠,看来更像是一切行动,都是由原振侠在指挥。
可是原振侠分明被铐在大巨的桌子上,不能移动分毫。所以,那些绅士淑女神情之错愕,实在是难以形容。
范围直⾝子,目光四:“受雇的保安人员,也可以成为受雇的劫掠者,看哪方出的代价⾼!各位,我不想伤人,请各位合作!”
原振侠一上来就被制住,这时心中的气恼,可想而知。而且,他的思绪,也紊至极!
范围主持的大规模劫掠行动,这时已经开始。原振侠甚至可以知道,他计画的第一步,就是以极⾼的代价,收买了几家保安公司中的菁英人物。以致他一声令下,所有的保安人员,全成了他的手下。
原振侠也可以料到,在展示的那天,自己的出现,使得范围的行劫计画,做了一些修正。
因为范围当然应该知道,大名鼎鼎的原振侠医生,不是容易对付的人物!有原振侠在场,必然会妨碍他行劫计画的顺利进行,所以他必须一上来,就先对付原振侠!
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忽然攻击原振侠,形成了混的原因…只有在混之中,才能出其不意抓住原振侠!
一切看来,完全照范围的计画在进行。
原振侠被制之后,范围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这时,已有好几个“保安人员”打开了陈列柜。
“保安人员”把柜中的“国中元朝大都工匠之杰作”一件又一件,移到了他们准备好的箱子之中,包括那柄窝阔台大汗的佩刀在內。动作之快,看得所有人瞠目结⾆。
原振侠心中在想的是:范围用什么方法,带着那么多宝物全安撤退呢?
就算他能和赃物一起离开,那么多被他收买了的保安人员呢?
原振侠自然知道,当范围收买那些人的时候,不但要有能打动那些人的⾼价,必然也还有一套,可以令所有人都安然脫离警方追捕的方法…这方法一定切实可行,不然,哪会有那么多人供他利用?
原振侠知道,店酒的保安系统是一个整体。当信道一被封住之际,除非整个店酒的保安系统中,所有的人都受了收买,不然,早已惊动了警方!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心中又陡然一动…范围出的价钱再⾼,要收买整个店酒保安系统的工作人员,只怕也困难之极。
但是,如果他有能力,控制店酒保安部分的计算机系统呢?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不噤有点脸上变⾊。
恰好这时,范围又向他望了过来,那更令他感到狼狈!
范围的神情和眼神之中,有着明显的炫耀意味,像是在对原振侠说:等我演出一连串的好戏,让你看看!
同时,他的神情中也有着这种的意味:在这里那么多人之中,大抵也只有你,才够资格了解我的演出有多么精采,只有你才懂得欣赏!
原振侠缓缓昅着气…这种心态,本来是犯罪者普通的心态,想不到像范围这样的大犯罪者,也不能例外!
犯罪者在进行罪行的时候,一方面由于罪行见不得光,自然越隐秘越好,可是內心深处,却又希望自己的“杰作”能够被人知道。
所以犯罪者喜搜集自己罪行的资料、报章上的各种报导,纵火狂往往在烈焰飞腾的现场观看…等等,全是基于犯罪者特种心理现象而产生的行为。
范围竟然也不能例外,这算不算是他的弱点呢?原振侠知道,自己必然难以避免会和他有更多的冲突,所以想到了这一点。
但这时,他自然没有什么结论,他只是也努力装出欣赏的神情。
他双手被反铐着,不能鼓掌,只好夸张地叫了一声:“好,真精采!”
范围居然打了一个“哈哈”向原振侠眨了眨眼。看得出在那一-间,他有着孩子一样的真心的快乐!
原振侠真想问问他,是不是真的控制了整个店酒负责保安方面的计算机系统?如果是这样的话,范围可以争取相当多的时间,来实行他的计画…顶楼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故,但是受了控制的计算机,却可以全然不发出任何警告,当作“一切正常”来处理!那么,店酒总保安室中的一切人员,自然对于在顶楼发生的事,毫无所知!
但是,那也不能令他有太多可以争取的时间。因为并不是所有参加拍卖的人全到了,后来者发现不得其门而⼊,必然到处去询问,很快就可以知道出了意外。范围所能争取到的时间,大抵不会超过五分钟!
原振侠昅了一口气…五分钟,不知可以做多少事!
他看到当所有的宝物都放进了箱子之后,一共是七只相当大的箱子。然后,七个人将相当大的七只箱子,一起推到了一幅大巨的玻璃墙之前。
这个大厅是在超过六十层⾼的店酒顶楼,有着大巨的玻璃幕墙。站在大厅的中心,就可以看到大半个城市的景⾊。
当那几个大箱子被推近玻璃墙时,原振侠就吃了一惊,失声道:“你要弄破那么大幅的玻璃?”
范围冷冷地道:“你有什么更好的提议?”
原振侠恶狠狠地道:“我提议你下地狱去!”
范围声音依然冷漠:“那是一定的,不过现在我还想留在人世!”
原振侠的中怒气发,大声叫着:“那会令很多人受伤,甚至丧命!”
范围只是耸了耸肩,原振侠只好大叫道:“所有人都躲起来,躲到桌子下面去!”
反应快的人,立时依言而为,反应慢的,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而这时,大幅玻璃墙外,已经出现了一个自半空中垂下来的大铁锤,晃起来,重重撞在玻璃上!
大巨的玻璃墙,在可怕的碎裂声中裂了开来,碎玻璃一半飞溅进厅堂来,一半不知坠落何方。
玻璃一破,直升机的“轧轧”声也传了进来,甚至盖过了众人的惊呼声。只有巨型的直升机,才会发出那么惊人的声音!
原振侠的脸上,也被一小片碎玻璃击中而受了伤,有一缕⾎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也没有法子抹一下。
接下来的一切,在两分钟內完成。铁锤再起,把玻璃墙几乎完全铲除,七只箱子和二十多名保安人员,由垂下的吊篮吊了上去,范围居然最后离开。
当他登上吊篮之际,还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大厅中的绅士淑女们挥了挥手,姿态优雅。像是一个出⾊的政治家,作了一篇成功的演说!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厅堂中又恢复了混。被打昏过去的拍卖会主持人醒了过来,一副全然不能相信已发生的是事实的神情,但是却又不住嚎哭着!
许多人去撼动封住的信道、出⼊口的铁闸,但是一点结果也没有,又有不少人因而发出尖叫声来!
原振侠本来以为,最多三两分钟,店酒的保安人员和警方,一定会破门而⼊的。所以他并不挣扎,忍受着那些平时有教养的绅士淑女,在非常环境中,所表现出来的错情绪和行动。
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十分钟之后,情形仍然没有改善!
这令得原振侠意外之极,他大声地喝着,才使得混的场面略见平静。连他的声音也有点嘶哑:“别,应该有电话可以和店酒方面联络的。再不然,直接和警方联络,光是有什么用?”
经他一叫,才提醒了各人。手一直捂在挨了重击的脖子上的拍卖会主人,先冲到了一具电话旁,拿起了电话来,吼叫着:“什么?拍电影?拍他妈的电影!劫案,真的劫案!什么全都被抢走了!”
他一面叫,一面着气,整个厅堂中的人都静了下来。因为接听电话的人,多半是店酒保安室中的值勤人员,答话通过扩音器,可以使人人听得到,声音十分轻松,甚至笑着:“嗨!对⽩和计算机告诉我们的一样,一切全照程序进行?可不能耽搁太久,有不少人已经在投诉,拍卖场地封锁太久了…”原振侠心头感到了一阵凉意,耳际也嗡嗡一阵响。拍卖会的主持人向着电话,声嘶力竭吼叫些什么,他没有再留意去听。
因为刚才的一番话,已使他明⽩,范围的行动进行得如此顺利,的确是利用了整个店酒的计算机保安系统。
原振侠当时,只是概略料到范围利用,也可以说是控制店酒的计算机保安系统,来达到犯罪目的,就已经感到了一阵寒意。事后,当他知道了详细情形之后,他更是骇然,半晌出不了声。
事后,关于犯罪者如何影响、控制和利用计算机系统这个重要环节,在许许多多有关这件劫案的报导之中,几乎没有被提及。
一则,是由于有关方面故意的隐瞒。
(所谓“有关方面”相当复杂,包括了警方、店酒本⾝,和店酒计算机系统的供应者──那是一个大财团的势力范围,还有,甚至是际国警方,以及一些原振侠看来,来历不明,但是显然又有着极大影响力的神秘人物…猜测可能是各大集团的特工,或者是各国的报情人员。)这些力量联合起来,隐瞒店酒保安系统的计算机,从头到尾在帮助犯罪活动这一事实的原因是:这种事情太骇人听闻!由于计算机已经渗⼊了现代社会生活的每一个部分,要是电脑竟然靠不住,不但不是人类生活的朋友,而且是人类社会秩序的敌人,那会引起什么样的大紊!
结论是:除非现代社会能够全面、彻底地和计算机割断关系,不然,这种“事实”的真相,必须向公众隐瞒,以免造成社会秩序的大崩溃。
二则,虽然有原振侠的竭力举证,可是所有人等,都不相信有“人脑可以控制计算机”这种事,并且讥笑原振侠是一个幻想家。原振侠可以举出具体的例证来,他可以请⻩绢来作证,可是他没有那样做。
在所谓“事情发生之后”实际上已经历了许多事。主要是由警方和计算机公司为主的各种调查和研究,有趣兴参加这种调查研究的人越来越多。
原振侠由于是主要的在场者,开始时几乎参加了所有的调查工作,增加了他许多额外的负担。但到后来,有趣兴的各方“神圣”群集,原振侠感到了厌恶,所以他坚决拒绝了再出席任何调查工作的“联席会议”总算有了暂时的清静。
对了,只是暂时的清静。他为了心情烦,特地向医院请了假,到了一个小岛上。那小岛十分幽静,他的一个朋友,有一幢小小的别墅在岛上。
他准备在岛上,好好地将整件事-开,只是毫无目的地躺在海边的大石上,听涛声,看⽩云,过几天平静的⽇子。
他的确过了一天平静的⽇子。
第二天,仍然在海边消磨了大半天,到了夕西下时分,他躺在一块平整的大岩石上,面向着海。夕在海⽔上闪起万道金光,令他感到自己像是漾在那片金光之上时,他感到有人正接近他,他不安地转过⾝来,就看到了⻩绢。
他躲到这小岛,不想见人。可是这时他一看到了⻩绢,就忍不住喝了一声采,立时一跃而起,视线再也离不开她。
⻩绢走过来的时候,是着夕的,原振侠一转⾝,看到了她,她就站住不动了。金⻩⾊的夕余晖,形成了一个奇妙绚丽的光幕,轻轻柔柔地把她整个人都包在其中。
原振侠躺在海边的大石上,这时嘲⽔已涨,接近大石,要在沙滩上踏着海⽔。⻩绢也就⾚着脚,海⽔卷起的⽩沫恰好淹过她的脚背,在她的小腿上留下了晶莹的、细小的、映着晚霞反照的小⽔珠,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如同梦幻一样的装饰。
短和在际打了一个结的衬⾐,使她露着的那一截肢,看起来如此细柔。她的双臂,甚至有少女的不知所措的涩羞,有点不自然地摆动着,右手向上略举,看来准备去掠一掠头发。可是实际上,她的头发绝不需要整理,所以手举到了一半,也就迟迟疑疑地不知怎么才好。
她站着,看来那么直。当原振侠望向她的时候,她的眼神闪耀,不知是出自她內心的一种深情的光辉,还是晚霞的反映,她的眼神是如此不实真和变幻不定,可是已美丽和令人心醉得窒息!
夕特有的那种光芒,令她美丽的脸庞增添了几分成的韵味。这种成是女的成,使原振侠和她隔得虽然还相当远,可是已经可以闻到自她体中,散发出来的那种成女的体香…那对成男而言,是天地间最大的惑!
原振侠当然一直知道,⻩绢是一个出⾊的美女,可是他也一直觉得⻩绢的美丽,有着太多的装饰和附属,她和种种有损她美丽的一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是这时,站在夕余晖中的⻩绢,却全然就是她自己,和权位、金钱、名衔、争斗、世界大事、纷争扰全然无关。她就是她自己,把她的美丽自一切束缚中挣脫了出来!
原振侠看得发怔,这时,他才知道古人所说的“惊”和“看得痴了”是怎么一回事。他看到⻩绢在呆了一呆之后,想再向前走来,他忙作了一个手势,令她站着不要动。
⻩绢只是把头略仰⾼了一些,果然凝立着不动。原振侠急急向她奔过去,奔近她的时候,溅起的⽔花,使得他们⾝上都溅上了⽔点,有几滴⽔珠溅在⻩绢的脸上,⻩绢也不去抹拭,任由⽔点在脸上映着夕人的光辉。
原振侠到了⻩绢面前,两人都不说话,先是互相凝望着,像是要直望进对方的心坎中去。双方都想保护自己,掩饰一下自己心底的秘密,不想让对方深⼊到心中的尽头,他们用眨眼,来短暂地切断对方的目光。
但随即,他们不再掩饰,他们感到,相互之间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掩饰的。他们感到,如果天地之间有一个最了解自己,甚至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人的话,那么,这个人现在就站在面前!
怎么可能在这样的一个人面前,掩饰自己呢?
于是,他们不但不回避目光的接触,而且,紧紧地拥在一起,谁都不说话,只感到对方的呼昅和心跳。紧靠着的两个人,在沙滩上留下的只是一个影子,当他们手挽着手,一起从沙滩走回那小屋子去的时候,天⾊早就黑了。
进了屋子之后,没有人想到要着灯。小屋子中光线自然很黑,可是也能令他们互相看清对方。
而且,心灵上的了解,比通过视觉所得的了解更重要。他们紧拥,热吻,灵魂和⾁体之间的界限,由模糊而消失。他们相互用可以控制的⾝体,也用只是意念上的心灵活动,探索着对方,目的是要把双方融为一体。
在他们之间,有着许多许多隔膜,这时全被他们-到了九霄云外。他们真正融成一体,各自都全然失去了自己,感到自己不再存在,成了一种新的形体。这新的形体,是全然不可捉摸的、变幻无方的,可是又令人沉醉其间,最好从此再也不要有自己。
然而,自己还是渐渐回来了,在汗珠的濡中,在急速的息中,在剧烈的炸爆感中,自己慢慢地回来。他们睁着眼,可以看到在黑暗之中,自己慢慢地形成…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一大团不知是什么的形体,慢慢分了开来,又成为两个人,其中有一个是自己。像是从黑暗中逐部分逐部分形成,先有了模样,然后,又渐渐有了感觉。
终于,他们一起长长地吁着气。又过了很久很久,原振侠才首先打破沉默。
⻩绢像一头小猫一样,屈着⾝子偎在他的前。原振侠摸抚着她的短发,声音有点像梦呓:“刚才,我完全不知道有自己…”⻩绢发出了一下満⾜的声音,⾝子缩得更紧。原振侠陡然把双手双脚,用力伸展了一下:“可是,终于,自己又回来了…”⻩绢的声音轻柔:“我…是从你⾝上…回来的。那种感觉…我只觉得是从你⾝上回来的——”黑暗中,她的大眼睛闪着亮光。她半撑起⾝子来,凝望着原振侠,忽然“咕”地一笑:“我肚子饿了!”
原振侠笑了起来,拉着她进了厨房,一直到吃,笑声没有间断过。然后,到了他们都转动着酒杯坐下来时,又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沉默,⻩绢才吁了一口气:“是为了范围那件事来的…”原振侠早已知道,⻩绢绝不会为了要和他在一起而来,不过他不愿意接触到这一点,所以他才一直拖延着。但既然⻩绢已说了出来,梦幻结束,要进⼊实真了!
他叹了一声:“劫案使人震惊,其实,以范围的能力而论,这次犯罪,实在算不了什么。”
⻩绢直视着杯中的酒…她很喜这样的凝视:“你是指他利用了店酒计算机系统而言?”
原振侠点了点头,⻩绢又道:“据了解,店酒的计算机系统,受了输⼊资料的误导,以为当时拍卖会、店酒和一家电影公司三方面合作,要拍摄一些‘相当真’的场面,而且一切全经过董事会的批准。”
原振侠又点了点头:“是,甚至计算机终端机,也可以复印出正式的批准文件来。”
⻩绢直了直⾝子:“你认为…你坚决认为,这和那个…爱神,能控制计算机作的力量是一样的?”
原振侠道:“我没有坚决认为,如果我坚决认为是这样的话,就会请你来证明,世上真存在有那样的力量!”
⻩绢扬了扬眉:“事情很轰动,各方面都有人出派来,想了解真相。”
原振侠有点愤然:“事实上,他们本没有胆量去接触真相…”⻩绢沉默了片刻,轻轻地呷着酒,⾆尖和金⻩⾊的醇酒相碰时,有轻微的人的颤动。
原振侠叹了一声:“关于计算机被利用,其实有更惊人的事实在,可是却没有人愿意深一层地去研究探索!店酒的计算机系统受控制,事情还比较简单…”⻩绢点头:“是啊,我也不明⽩你为何坚持。一个计算机资料员,只要夹带一些不正确的资料,就可以达到这个目的。”
原振侠挥着手:“拍卖会方面,事先有极严密的保安措施,通过了五家信誉好、业绩好的保安公司,挑选了认为绝对可靠的保安人员…”⻩绢咬了咬下,⾆尖又掉了一些沾在上的酒:“那些所谓可靠的人,结果全叫范围收买了。”
原振侠昅了一口气:“那些人,在决定聘用他们之前,都会把他们的资料,送到际国刑警总部去,由计算机资料作最后的审核。际国刑警总部的计算机,和全世界各地都有联系,那是世界的计算机系统。‘绝对可靠’的结论,就是经过了那样的程序所得出来的。”
⻩绢像是猜到了原振侠要作出什么样的结论,她目光闪烁,有点不安地转换了一下坐着的势姿:“人是会变的,在大量金钱的惑之下…”原振侠用力挥了一下手,打断了⻩绢的话头:“每一个人都受了收买?‘绝对可靠’的二十七人,个个都受了收买,没有一个例外?”
⻩绢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每个人…都有他被收买的价钱。”
原振侠呆了片刻,一口喝⼲了杯中的酒:“你宁愿相信人那么丑恶,那么没有希望?”
⻩绢的声音听来平淡:“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原振侠一字一顿:“我选择,际国刑警总部的计算机系统受了控制,而作出了不正确的结论。那二十七个人,可能本来就是范围的手下!”
⻩绢陡然站了起来,昅了一口气,又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她才道:“这个人…这个范围,如果他有这样的能力,他简直可以做任何事了。我看他不必去抢劫什么,抢劫行动,终究还是要冒一点风险的!”
原振侠苦笑:“可是却也带给他极度的享受,我在他的神情上可以看出这一点,他当那是最刺的游戏。我看他会不断地犯罪,而且一次比一次更追求刺,也就是说,一次比一次犯罪的规模更大…”⻩绢蹙着眉,她这次来,和原振侠有很多有关范围的事要讨论,但真正的目的,却又不能对他说。
⻩绢的真正目的是想和范围联络,她不一定要利用范围去做事,但是至少不想和范围处在敌对的地位。她知道,尽管各国的⾼层报情组织,在表面上都不愿接受原振侠的结论,但是事实上又都觉得有这个可能,所以更急于和范围接触。
范围是一个肆无忌惮的犯罪者,当一个犯罪者的犯罪能力,大到了像范围那样,犯罪行为就会转变,会在人类行为中由犯罪而变为不犯罪…非但不犯罪,甚至还可以成为英雄行为!
国中人大抵是最早,看清楚了这种人类行为的奇异转换过程的。堪称人类文化史上最伟大的哲学家…庄周先生说过:“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偷一个⽪带扣子的人,会因犯罪而被杀;偷了一个家国的人,可以做皇帝!)又岂止⻩绢想和范围接触,其它想和范围接触的势力、组织,不知多少!
以前,那种惊人的犯罪行为,和范围之间的联系十分隐密,没有确凿证据。可是这一次却大不相同,范围全然以本来面目行事,有超过一百个目击证人,目睹他进行犯罪行动。
范围等于向全世界的治安力量挑战,宣布他自己是犯罪者,他挑战成功。而且现在他要是肯露面,看来不但不会⼊狱,反而会被许多家国待为上宾!
原振侠也隐约可以料到一些⻩绢所隐蔵的真正目的,他听来像是不经意地问:“事情发生已经一个月了,还是没有他的消息?”
⻩绢没有回答,只是欠了欠⾝。她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等于已经回答了问题:还是没有范围的消息。
要在各方面全力追查之下,可以销声匿迹躲起来一个月,像是消失在空气中一样的人,已经不多。而范围不单是一个人,还有和他一起上了那架大型直升机的二十七个手下!还有那架大型直升机,还有那七箱宝物…直升机当时在店酒的上空停留了五分钟,目击者成千上万。
人人都以为那是在拍电影,地面上,察警还维持着秩序呢!
大型直升机的“表演”令地面上的围观者掌声雷动。然后,在几千双眼睛的注视下,巨型双翼直升机向南飞,飞出了人们的视线。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之中,有许多人曾见过这架巨型的直升机。警方人员访问了许多目击者,证明直升机一直在向南飞。
最后在海面上见到那架直升机的,是一艘渔船上的渔民,一共十多个人。都说从来也未曾见到过那么大的直升机,所以印象十分深刻。
自此之后,直升机就不知所终。没有人知道整架直升机,和机上至少三十个人(单从店酒顶楼出去,上了直升机的,已经有范围和二十七个保安人员),以及七箱宝物去了何处!
当然有去处,只不过不为人所知而已。
⻩绢静了片刻,才道:“有几种揣测,最可信的一种,是海上有大型船只接应。”
原振侠点了点头。海上有大型船只接应,自然是合理的推测,大型船只可以“化装”为大型捕鱼船、货柜船、运油船、邮船等等。
大型船只要“消化”一架直升机和几十个人,轻而易举。
更有可能,范围的总部,就设置在这样的一艘大型船只之上…⻩绢又说了几种猜测,原振侠道:“我想,大型船只的推测,应该最接近事实。”
⻩绢现出了一种相当复杂的神情来,言又止。在这时候,原振侠突然挥了一下手,显然他们同时想到了同一件事。
原振侠向⻩绢作了一个手势,请她先说。⻩绢昅了一口气:“有一个组织,十分神秘,也十分活跃…他们的活动,绝大部分和犯罪行为有关,这个组织的名称是‘非常物品易会’,你听说过?”
原振侠点了点头,又摇了头摇。
⻩绢有点惑:“这个‘易会’,拥有一艘豪华之极的大客轮,在那客轮上,甚至整师坦克队部的装备,也有易…”原振侠点头:“是,我听说过…”他又头摇:“但我不认为那和范围有关。”
⻩绢有点急速地眨着眼:“对于‘非常物品易会’,你知道…內幕?”
⻩绢显出她对那个组织的浓厚趣兴,原振侠的反应却出奇地冷淡:“不,我只是约略听说过。”
⻩绢的神情相当疑惑,原振侠呷着酒,避开了她的目光。
原振侠确然知道“非常物品易会”的內幕,他是在他尊敬的那位先生那里知道的。也知道有两位值得尊敬,而他未曾见过面的先生,一位外号叫“鹰”一位外号叫“浪子”的,曾和这个“易会”有一场十分热闹的手经过。
也正由于这一点,他才肯定那和范围无关。因为他觉得,行事手法和质都截然不同──如果范围恰好也利用了一艘大船,那只是巧合。
⻩绢侧着头:“范围为什么要公然行劫那批古物,也没有人猜得出。计算机公司…全世界几大计算机公司,放弃了勾心斗角的竞争,破天荒联合起来。他们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计算机怪杰康比博士。”
原振侠“啊”地一声:“博士还没有消息?”
⻩绢盯着原振侠:“没有…原,在南国中海上的遭遇,你有瞒着我的地方!”
原振侠叹了一声,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拉了过来,放在边,轻吻着她的指尖。⻩绢缓缓地昅着气,原振侠道:“是,不过瞒着你的,只是一点。”
⻩绢整个人震动了一下,有极短的时间,她的神态简直就像一头猎豹一样,眼中出可怕的光芒来。
原振侠却不理会她的反应怎样:“那只是我和海棠之间的一句对话。她问我:‘你选择了谁?’我反问她:‘你选择了什么?’“⻩绢把那两句话反复念了几遍,有些惑:“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你为什么要瞒我?”
原振侠苦笑,双手一起握住了⻩绢的手:“我不想同样的对话,在我们之间重复一遍——”⻩绢低下头去,她长长的睫⽑不住地抖动,可见她心情正十分动。可是当她抬起头来时,却显然已令自己平静了下来。
她全然转换了话题:“范围和爱神,是不是有某种联系?他们都对计算机…”原振侠不等她说完,就叹了一声:“你才是有事瞒着我…”他再叹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他想到刚才和⻩绢共同跌进了梦幻的乐,实在不愿意重回现实世界中来。
⻩绢咬了一下下:“是的,事实是,据知,至少有二十个家国的元首…实际掌握权力的领袖,收到了范围署名的函件。”
原振侠自⻩绢的神态上,察觉了⻩绢有事隐瞒着,可是他再也料不到,竟然是那样的大事!范围既然已有了那样的行动,那么他的下落不再重要,他布置那场劫案的目的也十分明显,那是公然展示他的能力!-
那之间,原振侠有点喉头发⼲。他舐了舐嘴:“说些什么?”
⻩绢犹豫了一下,自袋中取出了一张纸来。那是一张影印的纸张,看来一点也不特别,可是当她递给原振侠的时候,她的手有点发颤,原振侠在接过来的时候,也感到极度的不自在。
他把折起的纸打开来,一望而知,那是计算机打字机印出来的字体…英文。信的內容很简短:“阁下治理整个家国,可曾思及依靠什么力量?亦即整个家国统治机器之运行,能否脫离贵国各种机构之计算机系统?本人能影响任何计算机系统之运作,不久,贵国将会切实知晓本人在这方面之超特能力,届时当再进行联络。再者,送达阁下之信件,便是本人运用此种特殊?transferinterrupted!”
信末的署名是“范围”…用英文拼音,然后是龙飞凤舞的两个汉字签署。
原振侠看得呆了半晌:“发生了什么事?”
⻩绢低叹了一声,可想而-a发生的事一定是范围宣称的“影响计算机系统的运作”⻩绢言又止,那又显然是牵涉到了十分重大的秘密。
看到⻩绢这样的神态,原振侠正想叫她不想说大可不说,反正事情与他无关。
⻩绢却已开口:“据知,收到这种信件的各国元首,由于信件是完全不按照正常的程序,自动出现在处理最机密文件的计算机终端机上,所以大起恐慌。都曾下令彻底检查计算机系统,可是一点⽑病也查不出来。”
原振侠有点懒洋洋:“贵国一定也曾这样做过?”
⻩绢道:“并没有例外…在收到信之后的一个月,一次大规模的军事演习,程序由电脑安排,完全违反了原来的计画…幸而是演习,如果真的发生了战争,结果一定是全军覆没!”
原振侠并不感到特别震骇,因为这是目前人类信赖计算机运作的情形下,一旦有了意外的必然现象。
⻩绢用力挥了一下手:“苏联的一枚最新型导弹,偏离航道两千公里,再加上震动世界的核电厂…”原振侠不等⻩绢讲完,便用力一挥手,打断了她的话头。然后,凝望着她,眼神之中带有深切的惘然,甚至接近悲哀。
好一会,他才长叹了一声:“你向我说那些有什么用?我帮不了你什么!”
⻩绢的眼神之中,却显出极其热切的神采来:“你能帮我,只要你愿意!”
原振侠不等她再向下说,就霍然站起,急急道:“好,就算你说得对,可是我不愿意帮你,绝对不愿意帮你,没有什么力量可以令我帮你…”他一口气说下去,语气坚决之极,双手紧握着拳,而且神情也出现少有的紧张和严峻,甚至于额上的青筋也隐隐绽起。他如今这种神情,只怕他自己照镜子,也会吓上一跳!
那种神情,自然是他內心实在感到了事态严重之后的一种反映。
事态严重在:范围这个大犯罪者,有了几乎可以为所为的力量。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他终极的目的是什么,但一想起来就令人不寒而栗。
事态又更严重在:原振侠一下子就可以料到⻩绢,或其它各国的决策者,在面对这种力量之际,首先想到的,就是想和这种力量结合!
那是人类历史上,不知多少野心家做过的梦…成为全人类至⾼无上的统治者!
本来,要把这样的野心大梦化为事实,绝不容易。在历史上所留下的失败者,名字可以列成一长串。
可是,当全人类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的主权逐步向计算机移出去,而且得心甘情愿之际,要实行这样的野心大梦,就容易得多了!
谁只要控制了计算机系统的运作,谁就可以成为全人类的最⾼统治者!
⻩绢要自己帮助的是什么呢?原振侠的思绪十分紊。是要自己和范围去接触?是觉得范围和爱神之间,必有某种程度之联系,再要自己去找爱神?
一联想到这一点,原振侠的心中更。他是和海棠一起见到爱神的,海棠所属的那个势力,当然比卡尔斯将军,更急切想拥有全人类的统治权,他们当然也收到了范围的信。
那么,海棠会不会也来找自己呢?在极度的混中,原振侠有点神经质地又叫了起来:“我绝不会帮你…”他一面叫着,一面狠狠向⻩绢望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绢对他坚决拒绝的反应是一点也不在乎,作了一个无所谓的手势,同时十分轻松,和他紧张的神态恰好相反,语调也带着几分调⽪:“别说得太肯定了!我不能令你改变主意,会有人能令你改变主意!”
原振侠把拳握得更紧,他用庒制的,但是又迸发的、充満怒意的声音叫:“没有人能!”
⻩绢仍然像置⾝事外一样地望着他,原振侠正不明⽩,何以她会有这样的神态时,忽然楼梯上传来了一个轻柔动听,⼊耳之后全⾝有说不出的舒畅的声音:“不见得吧,别太肯定了!”
一时之间,彷佛天下地上,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是大不了的。
无论肩上有多么重的重担,也被那一句话化为乌有,就算脚下所踏的是満途荆棘,也在这一句话之中化为柔软的菲菲芳草。
原振侠刚才的心情,何等紧张,不但双拳紧握,连额上的青筋也绽了起来,说话已不是说出来,而是近乎声嘶力竭叫出来的!
可是,就在那句话一⼊耳之后,他握紧的双拳松开,又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全⾝肌⾁自然而然地一起放松,他可以清楚地感到这种松弛。
虽然那句话所说的,他不同意,可是那声音⼊耳,实在太令人⾝心舒畅,是以,他不想与之争辩,只是懒洋洋地笑。
那种极度放松,彷佛已超然物外的感觉,多年之前,他有类似经验。那是他还在医学院求学期间,教授采用了特殊方法,教品毒对人体、对人的思绪的影响,他自愿接受了一次吗啡注之后,有类似的反应。
后来他在作报告时,曾形容这种感觉,彷佛是跌进了一种清清楚楚被催眠的境地之中!
这时,原振侠陡然回想起来,心中不由得怔了一怔!催眠的力量?那动听的声音是什么人发出来的?何以会使自己有那样异特的感觉?难道那正是一种催眠的力量?如果是的话,那么,发出那声音的人,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具力量的超级催眠大师!
原振侠虽然心念电转,那语音余音袅袅,兀自在他的耳际盘旋。或者说,已直⼊他脑际的听觉神经中枢,在那里徘徊不去,使他的⾝心仍感到舒畅无比。
他十分悠闲地抬头寻声看去,脸上挂着一种看来心満意⾜的笑容。
原振侠和刚才那种剑拔弩张的神态,全然判若两人。声音是从楼梯上传下来的,他寻声看去,自然而然要抬头向上,所以视线也就会掠过⻩绢。
他看到⻩绢在笑着,俏脸上有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神⾊,但也有几分妒嫉的神采。
原振侠心中闪电也似地闪过了一个念头:莫非是海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