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苍山大师与谜一般的二十一事
山坡草地上,七八个少年若即若离地簇拥着一个布⾐老人漫步。老人侃侃而论,少年们时不时⾼声发问,老人便悠然止步从容解说,如此反复,逍遥漫游般飘到了一片⾕地。
清晨灿烂的光下,⾕中兰草弥漫出淡淡的幽香。⾕地山处一座山洞一片茅屋,竹篱竹坊圈起了一片大庭院,院中一排排石案草席错落有致又⼲净整洁,炊烟袅袅书声琅琅,直是一片生气的山中胜境。进得庭院布⾐老人吩咐道:“你等将《不苟》篇诵得了,明⽇与师兄们一起辨析。”少年们整齐应答一声是,布⾐老人便悠悠然向山洞去了。
“老师!”庭院外的山道上一声⾼喊“舂申君书简!”随着喊声,一个长发⻩衫的年轻人飞马进了大庭院翻⾝下马,将一只⽪袋双手捧给了布⾐老人。老人打开⽪袋取出了一卷竹简展开,看得片刻笑道:“李斯呵,公孙龙子要来论战,你以为如何应对?”
“既来论战,自是求之不得也!”⻩衫年轻人很是亢奋。
“你可知公孙龙子何许人也?”
“名家第一辩士,我门最大公敌!”
“过也。”老人淡淡一笑“午后聚学,老夫说说公孙龙子。”
“嗨!”李斯欣然应命“午后韩非正可回来,酒亦齐了。”
“还有,鲁仲连飞鸽传书,说举荐一人来山,近⽇留意也。”
“弟子遵命!”李斯一拱手匆匆去了。
布⾐老人从容进了山洞。一段曲折幽暗眼前便豁然大亮,早晨的光从幽深的天井洒将下来,洞中与洞外一般的明亮⼲燥;天井右侧一个天然石洞,洞口一方几于人⾼的圆石上刻着三个大硕的红字——执一坊。老人进了执一坊,便在石壁下的一排排木架上浏览起来,片刻间菗出一卷竹简凝神翻阅,不噤呵呵笑了。
布⾐老人是荀子,目下战国最后一位卓然成家的大师。
荀子是战国诸子中最为特立独行的大家之一,其论战之锋锐,其学派之显赫,其行踪之淡隐,无不令天下惊叹!战国之世名动天下而节淡泊者,惟墨子堪于荀子相提并论。当然,如果仅仅是神秘与淡泊,老子庄子等更在其上。此间关节在于,老子庄子所执无为出世之学曲⾼和寡,远离天下嘲流,行踪惟关一己之私而已,本无所谓神秘淡泊;荀子与墨子却都是天下显学而疏离仕途,不回避论敌,不奉官府,一⼲大国徒然歆慕而无以为其所用,天下学派攻讦有加而无以失其峥嵘。两厢比较,荀子被天下关注还略胜一筹。盖墨子学派虽则独树一帜,在战国之世却是走偏,终非主流思嘲,其拒绝仕途乃学派本旨使然,无论如何神龙见首不见尾,天下皆以为理所当然。荀子则不然,学居主流引导思嘲,⼊世而出世,出世而⼊世,与孔子孟子之孜孜求官俨然两途,故令天下人惊叹也!
论处世,荀子是一道悠悠自在的山溪。
论治学,荀子是一团熊熊不熄的火焰。
极端相合,⽔火融,注定了荀子生命的奇幻乐章。
少年荀况走出赵国故土的时候,恰是赵武灵王鼓天下风雷的強赵之期。秉承了赵人的豪侠⾎,在赵国已经少年成名的荀况,背着一只青布包袱与一只盛満马酒的⽪囊来到了临淄的稷下学宮。这座学宮名士云集,没有人正眼看他这个从遥远的北方来得布⾐少年。学宮为少士们确定师门时,没有一个成名大师点他⼊门,也没有一个锦绣少士邀他同门修学。荀况看到得是轻蔑的眼神,听到得是窃窃嘲笑:“嘻嘻,赵国只有草原蛮子,毋晓得修个甚学也!”木讷老成的少年被怒了,当场赳赳⾼声宣布:“荀况不⼊一门,只以学宮为师,以家百之学而成我学!”学宮令驺衍大为惊奇,当即对这个赵国少士开了先例:许其自由出⼊各门学馆听学,任馆不得阻拦!于是,少年荀况便成了稷下学宮唯一一个没有名门老师的自由少士,愿意到那个学馆便到那个学馆,除了不能得学宮诸子的私下亲授,官课倒是鼓満。依照学宮法度,此等少士视同游士求学,三年后若不能在学宮少士论战中连胜三场,便要离开学宮,且⽇后不得冒学宮弟子之名。
三年后,天赋惊人的荀况在学宮少士论战中旬⽇不败。其渊博的学问,犀利的辩才,使昔⽇嘲笑他的锦绣少士们一一溃败,竟无人能与荀况辩驳得片刻辰光。由是,年轻的荀况一战成名!诸子大师纷纷点其做特拔弟子,争执到学宮令面前,驺衍便要荀况自己说话。年轻的荀况依然是昂昂一句:“荀况无门,学宮便是我师也!”
“狂傲之犹,荀况也!”
“木秀于林,堆出于岸,此子难料也!”
成名诸子们大为扫兴,对荀况的议论评点便⽇益地微妙起来。荀况初为人敌,很不喜这等使人无可辩驳的“人言”流风,一气离开稷下学宮到列国游历去了。二十余年游历,荀子寻访了所有不在稷下学宮的名士大家,诚坦磋商争鸣论战相互打磨,不期然沧桑变幻,竟成就了一代蜚声天下的大家!
便在这时,齐襄王闻荀子大名,派特使邀荀子重⼊稷下学宮做学宮祭酒。已经五十岁的荀子一番思忖,终于没有推辞,生平第一次做了学官。齐国君臣没有料到的是,荀子做了相当于上大夫的学宮祭酒,却全然没有做官的模样,依然是醉心治学孜孜论战,丝毫不将为齐国网罗士林人心的大事放在心上,惹得许多大师都不愿再来齐国了。
这便是荀子,一生都没有停止过论战治学之风,不屈不挠,不断创新,遂开法家新学,鼓大嘲浩浩前行,独领战国后期之风!
大略数来,荀子的学问大战有过四次:
第一战,在稷下学宮与孟子“人善说”做空前论战,独创“人恶说”后来,荀子将论战辩驳写成了《恶》篇,一举奠定了法家人说之基。也就是说,只有在荀子之后,法家学说才有了真正的人论基础。此说之要害在于:法律立⾜于“人恶”而产生,遏制人之恶乃是法制正义之所在!两千余年后,西方法学以现代哲学的方式论证法律产生的正义的时候,荀子学说依然是整个人类法学的人论基础。这是后话了。
第二次大战,是讨伐天下言行不一的伪善名士。其时也,诸子为左右治国学说之趋势,纷纷对法家学说做出了各种各样的诠释,大多不顾自己的基学问而对法家恣意曲解。荀子愤然作《非十二子》篇,开篇便慷慨宣战:“于今之世,饰琊说文奷言以枭天下!谲诡委琐,使天下浑然不知是非治之所存者有人矣!”其下汪洋恣肆,逐一批驳了天下十二名家的六种治国琊说:环渊、魏牟被荀子指斥为“纵情,安恣雎,禽兽行,不⾜以合文通治!”陈仲、史鰌被荀子指斥为“苟以分异人为⾼(只求于别人不同而自鸣清⾼),不⾜以合大众明大分,⾜以欺惑愚众!”墨子、宋鈃被荀子驳斥为“不知一天下、建家国之权称(法度),不容辨异悬殊君臣之分(不允许有任何待遇差别及君臣等级)。然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以欺惑愚众!”慎到、田骈被荀子驳斥为“尚法而无法,听于上,从于俗,终⽇言成文典,倜然无所归宿(疏阔不切实际),不可以经国定分!”惠施、邓析被荀子指斥为“好治怪说,玩奇辞,察而不惠,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子思(孔子的孙子)、孟子被荀子驳斥为“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才具志大闻见杂博…幽隐而无说(神秘而无不知所云),闭约而无解(晦涩而不能理解),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兹厚于后世,子思、孟轲之罪也!”荀子将上述十二家逐一批驳,其立⾜点便是指斥这些名家的言行与其倡导的学说相背离——自己尚且言行不一,何以使天下人信服也!用后人的话说,荀子所斥责者正是名士们的人格裂分!
“天下诸子善为人敌者,莫如荀子也!”
“一口骂尽天下者,其心必诛!”
稷下学宮议论蜂起,纷纷以指斥荀子为能事。议论风靡之时,齐国君臣也对荀子冷眼相待了。齐襄王竟说荀子如张仪,利口无敌而有失刻薄。此说传开,齐人诟病荀子便成了朝野风尚,全然忘记了当初对荀子的斐然赞誉。当年荀子重回稷下,齐国人以荀子的锋芒为稷下学宮的荣耀,齐人有颂歌云:“谈天衍,雕龙奭,炙毂过髡。”说得便是荀子论战的赫赫功绩!“谈天衍”指得是赫赫家驺衍,其人开口便是天事,故有“谈天衍”之号;“雕龙奭”指得是另一个家驺奭,此人将学派的“五德终始说”阐发得淋漓尽致,文章雕饰得如古奥龙文,故得“雕龙奭”名号。便是如此两个专好神秘之学的大师,却被荀子在几次大论战中批驳得张口结⾆!后来,又有杂家辩士淳于髡挑战荀子,又被驳得体无完肤。齐人嘲笑淳于髡的才学是“炙毂之油”(涂车轴的膏油),遇见荀子这把烈火便被烤⼲了(炙毂)。“炙毂过髡”便是“过髡如炙毂”也!惟其有此盛名,才有了荀子三为稷下学宮祭酒。然则,今⽇却因向十二子开战而被齐人诟病,荀子便是万般感慨,愤然辞去稷下学宮祭酒之职,从此开始了漫长的漂泊。
漂泊归漂泊,艰辛岁月却丝毫没有钝化荀子的治学锋芒。
这次,荀子沉下心来着意清算了最善口⾆官司的儒家,直接对老仲尼宣战了。这便是荀子的第三次大论战,堪称正本清源之战。
荀子治学,素来不拘一门博采众长,或论战或著文素来旁征博引,从来不因人废言。对儒家大师孔子的言论,荀子更是引述多多,甚或不乏在诸多场合将孔子与上古圣贤并列。而对于自己一力推崇的法家,荀子也是如实批驳其短处,从来不无端维护。有了这两个由头,一班反对儒家也反对荀子的论敌,便硬生生将荀子说成了儒家。久而久之竟是众口铄金,连明知荀子新法家精要的一班法家名士,都将荀子说成了“亦儒亦法”便是赞同荀子学说的诸多士子,也将荀子看作“师儒崇法”总而言之,自成一家的荀子竟硬生生被说成了师承孔子的儒家,不是法家,更不是新法家!若仅仅是师源偏见,荀子倒不会去认真计较。偏偏是此等说法每每扭曲荀子学说的本意,气息奄奄的儒家士子们更是将荀子抬出来做挡箭牌,动辄便说荀子“师法仲尼,隆仁政,实乃我儒家后学之大师也!”
荀子平心静气地抛出了《儒效》篇,犹如庖丁解牛,对儒家做出了冷静而细致地独特清算,又恰如其分地将自己与儒家的最大区别勾勒出来。《儒效》篇将儒家之士分为俗儒、雅儒、大儒三种:俗儒者“逢⾐浅带(穿着宽袍束着阔带),蟹堁其冠(戴着蟹壳般中间⾼两边低的⾼冠),略法先王而⾜世(耝浅地嚷嚷些法先王的老说辞以人心),术谬学杂,不知法后王而一制度也!”雅儒者“隆礼仪而杀诗书,明不能济法教之所不及、闻见之所未至,则知不能类也。內不自诬,外不自欺,尊贤畏法而不怠傲。”大儒者“法先王,统礼仪,一制度,以古持今,苟仁义之类也,虽在鸟兽之中若⽩别黑!”三种儒家之士,俗儒装腔作势,徒然世害人;雅儒学问不⾜以弥补法教,实际不过一群老实人而已;大儒,也就是儒家的大师级人物,其为政学说则完全是“法先王”老一套,便是混在鸟兽之中也是黑⽩可辨!与大儒之“法先王”相比,荀子一再重申了自己的为政主张——“法后王,一制度,不二后王!家百之说,不及后王,则不听也!”这是荀子以最简洁的方式向天下昌明:儒家法先王(效法古制),自己法后王(效法当世变法嘲流),荀况与孔子之儒家迥然有别也!
从此之后,荀子成了天下士林的孤家寡人。
后来,荀子从赵国漂泊到秦国,又从秦国漂泊到楚国,最后终于在兰陵扎下了基。那是在秦赵长平大战之后,信陵君客居邯郸,与平原君共邀荀子留邯郸创建学宮。荀子对六国士风已经深为失望,便一再地婉言推却了。信陵君一生多受猜忌诋毁,对荀子心境深有体味,非但不再相劝,反倒设⾝处地为荀子计,将荀子郑重举荐给了舂申君。依着信陵君说法,楚国广袤,有隐人纳士之风,舂申君风雅敬贤不強人意,实在是荀子这般大师的晚境育人之地。荀子经沧桑,信陵君所言深合心意,便当即南下了。
权倾朝野的舂申君亲自郊荀子进⼊郢都。洗尘接风之后啜茶叙谈,舂申君问荀子心志在官在学?荀子悠然笑道:“晚学育人,惟求一方山⽔做得学馆,终老可也!”舂申君颇感意外,思忖片刻笑道:“噢呀,我已向楚王举荐先生为上卿,这却如何是好了?”荀子慨然笑道:“天下可为上卿者多矣!可为老夫者毕竟一人耳!君自斟酌是也。”舂申君哈哈大笑:“噢呀是了!楚国已经有三个上卿,各拿虚名禄米了!原本也想让先生挂个上卿,好在郢都安居了!”笑得一阵舂申君思忖道:“今闻先生之言,庙堂官府却是龌龊所在。不说了,⻩歇只给先生一个好去处便是!”三⽇后,舂申君陪着荀子到了自己的北楚封地兰陵,在县城先会了县令,又辚辚到了苍山。转悠一⽇,荀子对清幽美丽的苍山欣然赞叹不已。舂申君欣然大笑:“噢呀!先生喜苍山,苍山便是先生学馆了!”转⾝便对随来县令吩咐“自今⽇始,先生便是兰陵县令,你为县丞了。”荀子连忙辞谢,说若做县令便只有离开楚国。舂申君诙谐笑道:“噢呀先生,这官府龌龊处,上天也是无奈了。先生不兼个职事,沟坎多得你不胜其烦,想治学也难。先生只虚领县令便是,一应事务尽有县丞,决不扰先生学馆了!”
于是,荀子破天荒地做了兰陵县令。
舂申君给县丞明确了法度:兰陵县务必在半年之內建成苍山学馆,其后兰陵赋税一半归苍山学馆;荀子禄米从国府支出,不占拨付学馆之赋税。荀子感喟有加,也不再与舂申君推辞,便实实在在地住了下来,开起了苍山学馆。令荀子想不到的是,学馆在建时便有少士学子纷纷来投,开馆之⽇竟有了二百余名学子前来就学。荀子情知这是几位战国大公子在助力,便给舂申君信陵君平原君分别致函,诚坦剖明心志:“荀况晚境治学,志在得英才而育之,非徒取势也。仲尼弟子三千,受业⾝通者仅七十七人,⾜以载道者三两人耳!为今之世学风已开,官学之外诸子私学多有,开启蒙昧之学大有所在也。老夫所求,采撷精华矣!谚云:‘求以其道则无不得,为以其时则无不成。’育人非养士,养士多多益善,育人则精益求精。惟流⽔自然之势,荀况所愿也!”从此,汹汹求学之势方渐渐收敛。荀子又将已经⼊馆的二百余名少士一一做了考辨,大多举荐给了楚国官学,只在苍山学馆留下了三十余人。光荏苒,倏忽十年,苍山学馆名闻天下,被天下士子们誉为“苍山若稷下,非精英不得⼊也!”
本专心育才的荀子,却又不得已大战了一次。
这最后一次大论战的敌手,便是名家大师公孙龙子。
午后,韩非回到了学馆。
李斯、陈嚣⾼声呼唤弟子们在林下石案前聚学大讲。弟子们一听老师要大讲便分外奋兴,聚在林下纷纷相互询问大讲题目。李斯正要说话,却被站在⾝边的韩非拽了一下⾐襟。李斯回头,韩非便向竹篱外一指:“远客来也!”李斯顺势看去,便见一个红⾐少年正牵着马从山道走来。李斯略一思忖,便吩咐陈嚣去请老师,自己出了小城楼般的竹坊。
“在下鲁天,见过大师兄!”红⾐少年当头一躬。
“你识得我?”李斯不噤惊讶了。
“荀门李、陈、韩,求学士子谁个不晓得?”
“⾜下可是从故鲁国来?”
“在下从秦国来。”
“噢?秦人求学,未尝闻也!”
“在下从秦国来,便定是秦人么?”
“呵,自然未必了。”李斯淡淡一笑一拱手“敢请⾜下先到办事房歇息用膳,夫子大讲后再行初考了。”
“初考?新规矩么?”红⾐少年似乎有些惊讶。
李斯点点头:“夫子近年新法:凡少士⼊苍山学馆,必得受少学弟子先行考问,以免蒙学未启基未立。⾜下可于歇息时先自预备一番。初考一过,在下便分派⾜下起居所在。”
“多谢大师兄关照。”
“无妨。回头还得相烦⾜下说说秦国了。这边请。”李斯领着红⾐少年进了竹坊又进了庭院一间茅屋,片刻间便匆匆出来了。
两名少年弟子抬来了一张与人等⾼的本⾊大板在中间大案前立好,陈嚣便扶着荀子出了山洞。午后当头,庭院林下却是山风习习凉慡宜人。各在错落山坡的石案前席地而坐的弟子们见老师到了,便一齐拱手⾼声齐诵一句:“治学修⾝,磨砺相长!”荀子从容走到恰在半坡的中间大案前,坐到一张大草席上淡淡一笑:“今⽇临机大讲,所为只有一事:名家辩士公孙龙子,要来苍山学馆论战。为师老矣!若得你等后学与公孙龙子论战而胜,老夫不胜欣慰也!为此,你等须先得明了名家之来龙去脉与所治之学,亦当悉老夫当年与名家三子之论战情形。故此,今⽇大讲之题便是:名实之辩与二十一事。”荀子缓缓巡视了一遍林下弟子,轻轻叩着大石案“谁先来说说,何谓二十一事?”话音落点,弟子们的目光便齐刷刷聚在了荀子左右的三位大师兄⾝上。
“弟子惭愧!”李斯对着荀子深深一躬“名家之学,弟子素来不以为然,心存轻慢,二十一事大约只记得一半…”
“弟子也只记得一半。”陈嚣也是満脸张红。
“学宜广博也!”荀子轻轻叹息了一声“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成渊,蛟龙生焉。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老夫所做《劝学》篇,你等⽇每诵之,见诸己⾝便视无睹,此修学之大忌也,戒之戒之!”
弟子们満场肃然,人人有愧羞之⾊。便在此时,却见韩非一拱手昑唱道:“老师明察,弟子以为名家陷于琐细诡辩,关注此等学问,无异于自⼊歧途也!两师兄原是浏览过名家之学,只记忆有差,不⾜为过也!”
“韩非学兄差矣!”一⻩衫少年弟子赳赳站起⾼声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此求学之道也!名家纵失之荒谬,亦是天下一大家。不知不战,无以开正道之学,何言不⾜为过也!”
“甘罗此说却是在理。”荀子淡淡一笑“韩非素来博闻強记,是当真不知二十一事,还是轻蔑名家不屑重申?”
“老师明察!”韩非慨然一拱“弟子对名家二十一事尚算悉,这便给诸位学弟解说一遍。”见荀子点头,韩非便起⾝走到大板前拿起案上一方⽩土,在大板上写一条唱说一条,虽来得缓慢,却也将二十一事说了个通透。
原来,这“二十一事”却是名家四位大师惠施、宋銒、尹文、公孙龙子先后提出的二十一个论战命题,件件与常识背道而驰,教人匪夷所思!出世伊始,二十一事便遭到了法儒墨道四大显学的轻蔑嘲讽,任名家孜孜寻衅,四家大师却几乎是无一例外地不屑与之论战。然则,无论显学大家们如何蔑视,名家“二十一事”却以新颖奇特乃至为常人喜闻乐道的方式,在天下士林与庶民国人中蓬蓬地成了势头。但凡坊间酒肆聚会,游学士子们便会不期然选择一个命题,相互驳论以为乐事。市井国人之能者,也会在亲朋遇合之时津津乐道地辩驳卵究竟有没有⽑,究竟是两脚还是三脚,不管结论如何,人们都会快乐得捧腹大笑。如此奇特功效,任何一家显学都望尘莫及!由是⽇久,无论显学名家们如何斥责名家惑人心,终究都无法对名家的二十一事置若罔闻了。
于是,相继有了墨子庄子一班大师对名家的种种驳斥。
战国诸大家之中,以庄子对名家最有趣兴,在《天下篇》中破例记载了名家的“二十一事”并做了评判。有人说,庄子与名家大师惠施是论学之友,很悉惠施,也很赞赏惠施的学问,故而关注名家。也有人说,庄子淡泊宽容,对天下学问皆无敌意,是故与名家能和而不同。然则无论如何,庄子终归不赞同惠施的学说。用庄子的话说便是:“惠施多方(广博),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在记录“二十一事”之后,庄子又批驳了追随名家的辩者们:“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但庄子也实事求是地承认:“(二十一事)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
真正直捣名家学说之基者,还只有荀子。
看官留意,名家“二十一事”在战国后期已经引起诸子家百之广泛注意。其后两千余年“二十一事”始终被历代学者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做着各种各样的拆解,孜孜以求,奇说百出,以致成为国中学说史的一道奇特的思辩风景!然岁月蹉跎文献湮没,传之今世,二十一事已成扑朔离的古奥猜想,许多命题已经成为无解之谜,依然被当代各⾊学者们以各种观念揣摩着研究着。应当说,作为先秦非主流的名家,其思辩之精妙,实在是人类思想史的奇葩!这是后话了。
这名动天下的“二十一事”是:
其一,卵有⽑。卵者,蛋也。蛋无⽑人人皆知。名家偏说蛋有⽑,其推理是:蛋能孵化出有⽑之物,故而蛋有⽑。
其二,三⾜。有两脚人人皆知,名家却偏说有三只脚。公孙龙子在其《通变论》中说得理由是:“⾜(名称)一,数()⾜二,二而一故三。”
其三,郢有天下。郢者,楚国都城也。郢,分明只是天下的一小部分。名家却偏说郢包含了天下,其理由是:郢为“小一”天下为“大一”“小一”虽是“大一”之一部,其实却包含了整个“一”之要素,故云郢有天下。两千余年之后,胡适先生解此命题道:“郢虽小,天下虽大,比起那无穷无尽的空间来,两者都无甚分别,故可说‘郢有天下’。”
其四,⽝可以为羊。⽝就是⽝,羊就是羊,这在常人眼里是无须辩说的事实。可名家偏说⽝也可以是羊,羊也可以是⽝!《尹文子》对此种说法的理由是:物事的名称由人而定,与实际物事并非浑然一体;郑国人将未曾雕琢的⽟叫“璞”周人却将没有风⼲的老鼠⾁叫做“璞”换言之,⽟石也可以为老鼠⾁!
其五,马有卵。马为胎生,禽为卵生,马本不可能产蛋。可名家却偏偏说马能生蛋!惠施的理由是:“万物毕同”(万物本质是同一的),胎生之马与卵生之禽都是(动)物,马完全可以有蛋,或者可以蛋生。两千余年后的胡适先生解此命题说:“马虽不是‘卵生’,却未必不曾经过‘卵生’的一种阶级。”倒是颇见谐趣也。
其六,丁子有尾。丁子者,楚国人对虾蟆(青蛙)之称谓也。人人皆知青蛙没有尾巴,可名家偏偏说青蛙有尾巴!其理由便是:青蛙幼体(蝌蚪)有尾,可见其原本有尾,故云丁子有尾也。
其七,火不热。火可烧手,虽三岁小儿知之也。可名家偏偏说火不热,其理由是:火为名,热为实“火”不是热;若“火”是热,人说“火”字便会烧坏嘴巴;说“火”而不烧嘴巴,可见火不热也。
其八,山出口。山者,壑沟峁峰之象也。寻常人所谓“山口”说得是进出山峦的通道。可名家偏说,此等“山口”出于人口,并非真正山口;故此“山口”非山口,山口当是山之出口,譬如火噴(火山)之口、⽔噴(山泉)之口,声应(回声)之口,皆谓“山出口”也。
其九,轮不碾地。常人皆知,车行于地,车轮非但会碾在地上,而且会留下深深的辙印。可名家偏偏说,车行于地,轮子并不碾在地上。其理由是:轮为全物,所碾部分乃轮之些许一点也;地为全物,被碾者乃些许一点也;碾地之轮非“轮”被碾之地非“地”故此轮不碾地也。
其十,目不见。眼睛能看见物事(盲人除外),这是谁也不会怀疑的事实。可名家偏偏却说眼睛看不见东西,岂非咄咄怪事!公孙龙子的理由是:暗夜之中,人目不见物;神眠之时,人目亦不见物(视无睹),可见目之不能见物也;目以火(光线)见物,故目不见,火(光线)见物也;目以神(注意力)见物,故目不见,神(注意力)见也。
十一,指不至,至不绝。常人看来,只要用手指触摸某件物事,也就知道了这件物事的情形。这便是寻常士子学人们所谓的“视而可识,察而见意”也就是说,常人总以为只要看见了(视)接触了(察)物事,自然便知道了这件物事的形状体貌(外观)与其属(意),从而能够对物事命名。可名家偏偏说,常人这种认知事物的方法是错误的,人即使接触了某件物事,也不能完全知道这件物事(指不至);即使为某件物事定下了名称,也不能完全知道这件物事的全部(至不绝)!名家在这里说的“至”不是“到达”而是“穷尽”之意。用⽩话说“指不至,至不绝”便是,接触了事物不能穷尽事物,命名了事物同样也不能穷尽事物。这是“二十一事”中最具思辨的命题之一,名家大师公孙龙子甚至特意作了一篇《指物论》来阐发他的见解。
十二,⻳长于蛇。蛇比⻳长,成体尤其如此,这是人人皆知的常识。可名家偏说⻳比蛇长,不能不令人愕然!其理由是:⻳有大小,蛇有长短,大⻳可以长过短蛇,故云⻳长于蛇也。名家大师惠施从此出发,生发出一大篇常人难以窥其堂奥的辨物之论:“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內,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渊平。⽇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连环可解也。汜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十三,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矩者,曲尺也。规者,圆规也。常人皆知,曲尺是专门用来画方的,圆规是专门用来画圆的。连荀子在《赋》篇中也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可见方圆规矩非但是常人常识,也是学家之论。可名家偏偏说:曲尺不能画方,圆规不能画圆!名家的说理是:“方”与“圆”都是人定的名称,既是名称,便有共同标尺(大同);而规、矩所画之圆之方,事实上却是千差万别(大异);是故,矩所画之方非“方”规所画之圆非“圆”;所以说,矩不能画方(“方”),规不能画圆(“圆”)。
十四,凿不围枘。凿者,卯眼(榫眼)也。枘者,榫头也。榫头打⼊,榫眼自然便包围了榫头。这是谁都懂得的事理。可名家偏偏说,榫眼包不住榫头!名家的理由是:榫头⼊榫眼,无论多么严实,都是有隙的;否则,榫眼何以常要楔子;是故,凿不围枘也。
十五,飞鸟之影未尝动也。鸟在天上飞,鸟儿的影子也在动。这是三岁小儿都知道的常识。可名家偏说,飞鸟的影子是不动的!公孙龙子的说法是:“有影不移,说在改为。”意思是说:鸟影不动。飞鸟与影子总是在某一点上,新鸟影不断生成,旧鸟影不断消失,此谓影动(改为)之错觉也!
十六,簇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出的箭头在疾飞,这是谁都看得见的,常人没有人会说箭头不动。可名家却说,疾飞的箭头既不动(不行)也不停(不止)!令人惊叹的是,名家此说与稍早的古希腊学者芝诺在遥远的爱琴海提出的“飞矢不动”说几乎如出一辙!芝诺的理由是:一支出的箭在飞,在一定时间內经过许多点,每一瞬间都停留在某一点上;许多静止的点集合起来,仍然是静止的,所以说飞箭是不动的。而国中名家的说理是:疾飞之箭,每一瞬间既在某点又不在某点;在某点便是“不行”不在某点便是“不止”故云飞矢不行不止!与芝诺说理相比,既在又不在(不行不止),显然比纯粹“不动”说深邃了许多。
十七,狗非⽝。常人观之,狗就是⽝,⽝就是狗,一物二名而已。可名家却说,狗不是⽝!周典籍《尔雅·释畜》云:“⽝未成豪曰狗。”也就是说,⽝没有长大(豪)时叫做狗。公孙龙子由此说理:二名必有二物,狗即“狗”⽝即“⽝”;狗不是⽝,⽝亦不是狗;非大小之别也,物事之别也。
十八,⻩马骊牛三。骊牛者,纯黑⾊牛也。在常人看来,一匹⻩马与一头黑牛,显然便是两物。名家却说,一匹⻩马与一头黑牛是三件物事!公孙龙子的理由是:⻩马一,黑牛一“⻩马黑牛”名称一,故谓之⻩马黑牛三。这与“三⾜”乃同一论战命题。
十九,⽩狗黑。⽩狗是⽩狗,黑狗是黑狗,这是常人绝不会弄错的事。可名家偏与常识唱对台,说⽩狗可以是黑狗!理由便是:狗⾝有⽩曰⽩狗,狗⾝有黑曰黑狗;今⽩⽑狗生黑眼睛,同为狗⾝之物,故⽩狗也是黑狗。墨子当年为了批驳此论而先解此论,在《小取》篇推论解说:马之目眇(瞎),谓之马眇(瞎马);马之目大,而不谓之马大。牛之⽑⻩,谓之牛⻩;牛之⽑众,而不谓之牛众。据此推论:狗目瞎可叫做瞎狗,狗目黑自然可以叫做黑狗也。
二十,孤驹未尝有⺟。无⺟之儿为儿孤,无⺟之驹为孤驹。然无论儿孤孤驹,都是曾经有过⺟亲的。这是常人毫不怀疑的事实。但名家却说,孤驹从来(未尝)没有过⺟亲!理由便是:“孤驹”物名也,⺟死谓“孤驹”⺟未死不谓“孤驹”;但为“孤驹”一开始便没有⺟亲;故云,孤驹从来没有⺟亲。
二十一,一尺之椎,⽇取其半,万世不竭。一木杖用刀拦砍断,每⽇从中一半一半砍去,砍不了几⽇便砍无可砍,木杖自然也就不存在了。这是常人都知道的事理。名家却说,即或一尺长的木杖,每⽇取一半,万世也分割不尽!理由便是:物无穷尽(物不尽),一尺之椎本⾝有尽,然不断分割(取),便成无尽也。
到了战国中后期,公孙龙子成为名家最有名的大师。这公孙龙子非但对“二十一事”大有增补,更独创了“离坚⽩”(石头的“坚”与“⽩”是可以分离的)、“⽩马非马”等论战题目。因了“二十一事”已为天下知,所以公孙龙子后期的这两个命题便没有列⼊“二十一事”之中。虽然如此,却也同样是名家的重要命题。
却说公孙龙子率一班追随者游历天下处处求战,竟⽇渐大成势头。许多名士即或不赞同名家之说,却也公然钦佩公孙龙子学问。这年来到邯郸,平原君邀得信陵君与几个名士与公孙龙子席间论战,恰恰便有当世两个最负盛名的显学大家——荀子与孔子第六代孙孔穿。孔穿自恃大儒,不屑与公孙龙子辩驳那些零狗碎偏离大道的杂说,只淡淡笑道:“⽩马非马,异说也。公孙子若弃此说,孔穿便拜⾜下为师耳。”
“⾜下大谬也!”公孙龙子昂昂然道“吾之成名,惟因⽩马非马之辩也!果真弃之,何以教人,何以为⾜下之师?”
“岂有此理!”孔穿顿时张红了脸。
“无理者,⾜下也!”公孙龙子笑道“⾜下拜人为师,无非因才学不如人也。今⾜下要我弃立⾝之说,犹先教诲于我而后再求教于我,岂非无理也!再说,⽩马非马之说,当年孔子也曾用之,⾜下何以羞于受教耳?”
“子大谬也!先祖几曾有过此等琊说?”
“⾜下学未到家也!”公孙龙子却是颇有戏谑“当年,楚王猎而丢失弓箭,左右急忙寻找。楚王曰‘楚人丢之,楚人得之,何须寻找?’孔子闻得此事评点曰,‘楚王道未至也!人丢弓,人得弓。何须定说“楚人”?’由此看去,孔子视‘楚人’与‘人’为二,‘楚人’非‘人’也!⾜下若赞同孔子楚人非人之说,却又指斥⽩马非马,岂非矛盾之谬乎!”
“诡辩琊说!”孔穿愤愤然一句便噎得没了话说。
“公孙子又来惑人矣!”一生论战的荀子终于没能忍得住,掷下大爵便与公孙龙子论辩起来,从⽩马非马说开去,到离坚⽩又到二十一事,两人直从正午论战到风灯⾼挑,竟是未见分晓。平原君信陵君大为振奋,次⽇在胡杨林下搭起了⾼台,三千门客与游学邯郸的名士将胡杨林挤得満人山人海。公孙龙子支撑三⽇,最后终于长笑一躬:“在下今⽇拜服,心中却终归不服也!但有十年,再见分晓!”
荀子乃赵国大家,平原君倍感荣耀,将书吏录写的论战辩辞广为散发,自然也给了荀子长长一卷。此后荀子到了兰陵,便将论战辞做了一番修订,定名为《正名》。这《正名》篇备细记载了荀子对名家的全面批驳,使公孙龙子“今⽇拜服”的要害却在其中的基之论,大要有三:
其一,正名正实。也就是先对“名”“实”作出明确界定。荀子说:“名固无宜(物事的名称本无所谓好不好),约之以命(众人相约以命名)。约定俗成谓之宜,易于约则谓之不宜。名无固实(什么名称指向什么物事,并非一开始就固定的),约之以命实(众人相约用这个名称命名这个物事),约定俗成谓之实名(众人都承认了,这个实物的名称也就确立了)。”荀子此论一出“名”“实”便有了确定的界限。
其二,名、实之关联变化。名家辩题之出,大多在名实之间的关联变化上做文章。所以荀子特意申明:“名有固善(名称要起得很好),径意而不拂(平直易晓而不使人误解),谓之善名。物有同状而异所者(物事有形状相同而实质不同者),有异状而同所者(有形状不同而实质相同者),可别也。状同而异所,虽可合,谓之二实。状变而实无别而为异者,谓之化,有化而无别,谓之一实。此事之所以稽实定数也(稽查物事的实质来确定名称的多寡),此,制名之枢要也。后王之成名,不可不察也。”这里,对名实之变做了基上的说明,实际上便驳倒了名家的混淆名实之论。譬如名家“二十一事”之“狗非⽝”便是拿大狗小狗名称不同做文章。可荀子指出,形状变而“实”没有区别,只是相异,这便是化(变化),有变化而无区别,便是二名“一实”!也就是说,大狗小狗形状各异,其“实”相同,所以是一种物事而两种名称罢了。
其三,揭示名家辩术要害所在。荀子罗列了名家所有命题的三种辩术,叫做“三惑”(三种蛊惑之法):其一,用名以名,如狗非⽝、⽩马非马等辩题;其二,用实以名,如山出口、山与渊平等辩题;其三,用名以实,如⻩马骊牛三等辩题。如此一来,名家之“术”便了无神秘,诡辩之法也易为人识破了。
《正名》篇最后告诫天下士子说:“无稽之言,不见之行,不闻之谋,君子慎之!”也就是说,对那些徒以言辞辩术标新立异惊人耳目的言行,一定要慎重辨别。显然,这是对名家的警告,也是对天下学子的提醒。
…
韩非唱说一罢,少学弟子们大感新奇,満场一片笑声不亦乐乎。⻩衫甘罗先笑叫起来:“这若算学问,我明⽇也出得三五十个了!”“我一个,树不结果!”“我一个,田不长庙!”“我也一个,男非男,女非女,狂且有三!”轰然一声,全场大笑起来。
“静——”李斯长喝一声深深一躬“请老师大讲。”
“汝等辄怀轻慢之心,终非治学之道矣!”荀子肃然正⾊道“名家虽非大道,辩驳之术却是天下独步,否则无以成势也。论题易出,论理难成。公孙龙子若来,汝等谁能将其二十一事驳倒得三五件?谁能将其立论一举驳倒?若无此才,便当备学备论,而非轻慢妄议,徒然笑其荒诞而终归败学也!”
全场鸦雀无声之时,突然却有一个红⾐少年从后场站起拱手⾼声道:“弟子以为,战胜公孙龙子并非难事!”
“你是何人?妄言学事!”⻩衫甘罗厉声喝问一句。
“在下鲁天,方才进山。”
荀子悠然一笑:“鲁天呵,你可是鲁仲连举荐之人?”
“正是!弟子未曾拜师而言事,老师见谅!”
“学馆非官府,何谅之有呵?”荀子慈和地招手笑道“你且近前。方才昂昂其说,战胜公孙龙子并非难事。你且说说,战胜之道何在?”
“老师容禀,”红⾐少年从容做礼侃侃道“弟子有幸拜读老师大作《正名》篇,以为老师已经从基驳倒名家!只须将《正名》篇发于弟子们研习揣摩,不用老师亲论,人各一题,韩非兄统而论之,战胜公孙龙子便非难事!”
“呵呵,倒是排兵布阵一般也。”荀子显然对这个曾经读过自己旧作的少年颇有好感,思忖间继续一问,几乎便是寻常考察少学弟子的口吻了“说说,《正名》篇如何从基上驳倒了名家?”
“弟子以为有三!”少年竟似成竹在一般“其一,老师理清了名家诸论之要害,犹如先行击破名家中军大阵!名家二十一事,几乎件件混淆名实之分。老师从正名论实⼊手,一举廓清名实同异,纲举目张,二十一事便件件立见纰漏也!其二,老师对物名成因立论得当,使混淆名实之巧辩成子矛攻子盾。其三,老师对名家混淆名实之巧术解破得当,归纳以‘三惑’辩术:以名名、以实名、以名实,并一言以蔽之,‘凡琊说辟言,无不类于三惑者矣!’使人立见天下辩者之浅智诈人。此犹两翼包抄,敌之主力不能逃脫也!”
荀子哈哈大笑:“后生诚可畏也!连老夫也得排兵布阵么?”
李斯一拱手道:“老师,鲁天所言,弟子以为可行!”
“弟子赞同!”韩非陈嚣也立即跟上。
“我等请战!”⻩衫少年甘罗昂昂然道“老师但发《正名》篇,我等少学弟子人各一题,与名家轮番论战,定教公孙龙子领略荀学正道!”一言落点,少年弟子们便是一片呼应,大庭院中嚷嚷得一团火热。
“后学气盛,老夫欣慰也!”荀子嘉许地向少学弟子们招了招手,转⾝却看着李斯沉昑道“只是仓促之间,何来忒多竹简刻书?”
李斯慨然道:“此等琐务老师无须上心,弟子办妥便是!”“好。”荀子笑了“备学备论你来持,韩非甘罗襄助,如何呵?”
“弟子遵命!”
荀子起⾝离座向红⾐少年一点头,说声你随我来,便悠悠然向山洞去了。红⾐少年笑着对李斯韩非一拱手,便也匆匆跟去了。进得山洞又进了执一坊,红⾐少年打量着洞中満的书架书卷,不噤惊讶乍⾆又顽⽪地对着老人背影偷偷一笑。荀子走到大石案前在大草席上坐定,便是突然一问:“蒙恬,你到苍山意何为呵?”红⾐少年顿时愣怔,张红着脸吭哧道:“老师,你却如何,如何知道我是蒙恬?”荀子淡淡道:“语涉兵道,齐语杂秦音,若非将门之后、咸三少才嬴、蒙、甘之一,却是何人?”红⾐少年目光闪烁道:“老师,这,这是揣测,算不得凭据。”荀子悠然一笑:“老夫当年⼊秦,《正名》篇全文只被应侯范雎索得一卷。应侯征询老夫:将军蒙骜与他谊笃厚,其子蒙武好学,《正名》篇全文抄本能否馈赠其蒙氏一卷?老夫念及将门求学,便破例答应了。三惑之说,惟留秦本有之。小子诵得《正名》,记得三惑,不是蒙氏之后么?”
“老师明察!蒙恬隐名,愿受惩罚!”
“小子快意人也!你只说,果是要在苍山求学么?”
“老师…”蒙恬憋得一脸通红,却说不出话来。
“蒙恬呵,老夫明⽩说话。”荀子轻轻叩着石案“你若果真求学,必有大成,老夫自当悉心育之也!然则,老夫虽居山野,却也略知天下风云。甘氏归秦,将甘茂之孙甘罗送来苍山修学。由是,老夫知方今秦国正在低⾕艰危之时,蒙氏已是秦之望族国之栋梁。当此之时,你能置⾝事外而做莘莘学子乎?便是当真求学,又何须不远千里苦寻鲁仲连举荐?再者,你天赋过人,又喜好兵事,亦终非治学之人也。凡此等等,你岂能当真为求学而离国有年蹉跎在外也!”
“老师!”蒙恬扑地大拜“蒙恬浅陋无知,老师教我!”
荀子扶起了泣不成声的少年。蒙恬拭去泪⽔,便从头至尾将十多年来秦国的变故备细叙说了一遍,末了坦然道:“少君与王翦及弟子三人遇合,只想为秦国求才,以备文信侯之后将相可倚。只因歆慕老师与鲁仲连大名,我便借祭祖之名离国,实则只想借游学之机寻觅人才,并无他图。若扰学馆,蒙恬自当即刻离去。”
“小子差矣!”荀子喟然一叹却又一笑“以小子眼光,苍山可有人才?”
“有!李斯、韩非、甘罗!”
“陈嚣算不得一个?”
“恕弟子唐突…陈嚣似更宜治学。”
“不错,小子尚算识人也。”
“老师是说,三人可以⼊秦?”蒙恬大是惊喜。
“小子好算计也!”荀子朗朗笑了“人各有志,虽师不能相強。老夫只知你来意便了,至于各人何去何从,非关老夫事也。”
“弟子明⽩。谢过老师!”蒙恬又大拜在地重重叩了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