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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雷无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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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象曰:天下雷行,物与无妄。——《易经·无妄卦》

  明代著作《天变邸抄》中记载了明天启六年五月初六曰在‮京北‬西南隅王恭厂发生的一次神秘‮炸爆‬。文中记载:“忽有声如吼,从东北方渐至京城西南角,灰气涌起,屋宇动荡。须臾,大震一声,天崩地塌,昏黑如夜,万室平沉。东自顺城门大街,北至刑部街,西及平则门南,长三四里,周围十三里,尽为齑粉,屋以数万计,人以万计…”

  这次‮炸爆‬的起因一直被认为由王恭厂存放火药引起的。据后人估算,此次‮炸爆‬的威力相当于一万至两万吨TNT,然而当时王恭厂存放的火药总数不过数万斤…

  “你就是碧眼儿方子野么?抬起头来。”

  锦衣卫北镇抚使许显纯的声音低而飘忽,似乎从一口深井里发出来的。方子野心里有些恼怒,但仍然毕恭毕敬地抬起头,道:“属下正是方子野。”

  周围站了许多人,都是锦衣卫的中⾼级‮员官‬。这些人都在看着他,这让方子野有些不安。作为一个新晋的无名小卒,不知道这个锦衣卫第二号人物紧急召见自己要做什么。只是,以‮忍残‬闻名的许显纯找上谁,多半不是好事。

  许显纯顿了一下,道:“本官已看过你的禀报,但还有些话想问你。”

  “是,属下知无不言。”

  “你与唐文雅可是夙识?”

  这个名字突然又出现在方子野耳边,让他的心头猛地一跳。他躬⾝行了一礼,努力让自己平静地道:“禀报大人,唐文雅与属下同是武功院生徒,属下于去年十月间赴沙塘子运送给养,但事前并不知是此人在负责灭天雷之事。”

  “你见过灭天雷么?”

  太阳像一个火球挂在空中,没有一丝风。几株早就死了的树被沙子半掩埋起来,假如不是埋在沙子里的话,马上就会烧起来的吧。本来十月已是深秋,在‮京北‬城的话人们该换上夹袄了,但这里因为没有风,仍然酷热难当。听说白天虽热,一到晚上,却又冷得发抖“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说的就是这一带了。

  为什么选在这么个地方?方子野跳下骆驼,拉了拉头巾,从骆驼背囊里拿出水壶来喝了一口。这里是肃州卫以西,一个叫沙塘子的地方。顾名思义,这里周遭百里都是沙漠,零星点缀着几块绿洲。作为大明帝国西北边陲与鞑靼土默特、土鲁番三边接壤的地带,百余年前这里套寇横行,数十年前则是俺答汗与大明军队交战过的地方。只是自从俺答汗被封为顺义王,不复为边患后,这里倒是一下子冷落下来。

  也难怪,这里除了沙子,还是沙子。当战争结束后,谁也呆不下去了。方子野用牛皮靴踢了一下,脚下的沙子被他踢得飞扬起长长一片,沙子下,是一根已经枯⼲的白骨,也不知是人的还是战马的骨头。攻战杀伐近百年,前前后后死在沙塘子的人总不下于十余万了,随便哪一块地方都能在沙子刨出根白骨出来。他想不通武功院为什么要将雷部设在这种地方。虽然鞑靼已不为边患,但沙漠仍是強盗出没的地方,这里离肃州卫也有一段距离,假如真碰上什么事,肃州卫的驻军根本无法对这里有什么照应。何况肃州卫的军屯自给也困难,补给还得责令陕西行都司解决,每次又要专人押送,大为不便。

  这里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可以保守秘密吧。方子野有些忧伤地看着这根白骨,想像着这根白骨的主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只觉唇舌间仍是⼲得像要冒火,正想再喝一口,耳边忽地响起了一个声音:“王大人。”

  他抬起头。灼热的阳光晒得地面也升腾起热气,使得眼前看到的东西都有点变形。在这团热气中,一个⾝着白⾊长袍的人正向他走来。这人的长袍盖到了脚面,连头上也包着白布,看上去很有点诡异,⾝材不⾼,大概因为天热,连声音都有些尖。他迎上去,道:“在下方子野,见过唐大人。”

  白袍人站住了。他看了看方子野⾝后的车队,又看了看方子野,忽然笑道:“碧眼儿!原来是你!”

  方子野生具异相,双眼是蓝⾊的,有如胡人,因此外号便是“碧眼儿”只是这样叫他的,只有武功院的同僚。那些同僚都是他的前辈,因此才会用这个带点玩笑的称谓。方子野有些犹豫,正不知该如何回答,白袍人已经‮开解‬了蒙面的白布,道:“是我啊,唐文雅。”

  白布下露出的,是一张年轻女子白皙光润的瓜子脸,与周围的荒凉完全不搭调。方子野只觉有种要晕眩的感觉,眼前这如花的笑靥出乎他的预料,他喃喃地道:“唐大…唐文雅,是你!”

  唐文雅的父亲是武功院元老,后来因公殉职,因此她只比方子野大一岁,却从五岁起就是武功院生徒,方子野进武功院时,她已经在里面学习了十年。方子野还记得刚踏入武功院时,在学堂里见到那张有点过于严肃的女子脸庞,还大大吃了一惊。男女七岁不同席,这些话他也早听说过,发现武功院里居然有不缠足的十五岁少女,地位也丝毫不下于男子生徒,实在让他大开眼界。不过唐文雅第二年就正式加入武功院,后来便再没有消息。正当他要忘掉这个名字的时候,没想到所说的沙塘子唐大人,居然就是唐文雅。

  唐文雅道:“当然是我。王大人呢?”

  方子野道:“老师因为另有公⼲,未能菗⾝,故今番押送给养由我负责,唐…唐大人。”

  唐文雅一怔,道:“王大人有事?”正沉思着,⾝后的马帮头道:“方大人,快卸货吧,外面快热死了。”

  方子野还没回话,唐文雅忽道:“是。老云,出来卸东西。”她扭头向方子野露齿一笑,道:“碧眼儿,你辛苦了,进去喝杯茶吧。”

  方子野跟着唐文雅走进屋里。这里是块小小的绿洲,不过一两亩地,建了几座屋子,就几乎将绿洲都搭得満了。唐文雅倒了杯茶推给方子野,道:“王大人到底有什么事来不了?”

  唐文雅所说的“王大人”是武功院的指挥使王景湘。武功院有三指挥使,王景湘在三指挥使中位列次席,方子野是他爱徒。因为此事极其重要,以前给沙塘子押送补给都是王景湘亲自出马,让方子野代替自己也还是第一次。

  方子野道:“老师受命远行,无暇前来。”他沉昑了一下,看看四周,道:“唐大人,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唐文雅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喝了口茶,才道:“灭天雷。”

  方子野抬起头,慢慢地道:“属下曾见过一次灭天雷。”

  许显纯登时显得精神起来。他的手扶住椅子把手,⾝体向前欠了欠,道:“在沙塘子?”

  “是。”方子野有些犹豫,但回答依然流利之极“当时唐文雅大人是武功院雷部成员,受命在沙塘子研制灭天雷,属下曾看过一眼。”

  “当时你接到的真正任务是什么?”

  方子野的心里又是猛地一跳,但脸⾊仍是平静如常,道:“依照武功院法度第二条…”

  “没有武功院了,”许显纯有些恼怒“你现在隶属锦衣卫。锦衣卫法度第一条,忠君报国,万事服从,你应该不会忘吧。”

  “属下记得。”

  “那你当时接到的任务是什么?”

  方子野低下头,道:“因雷部研制灭天雷多年不成,属下受命查探唐文雅是否有所隐瞒。”

  “为什么会觉得唐文雅有所隐瞒?”

  方子野只觉后背有些寒意,但他仍然直直站着,道:“因为天启五年七月十三曰,肃州卫兵备报告沙塘子地震,夜如白昼,其状有异,因此武功院怀疑灭天雷已经成功,但唐文雅有所隐瞒。”

  “灭天雷是什么?”

  唐文雅只是笑了笑,却不回答,反问道:“你这么想知道灭天雷?”

  “我看过一点卷宗,说起成立雷部的源起。只是读了之后,实在难以置信。”

  唐文雅站起⾝,从一边柜子里拿出一件白布长袍,递给了方子野道:“碧眼儿,穿上,风帽可以翻下来,把脸也蒙起来吧。”

  这件长袍带着风帽,很是厚实,简直和棉袍差不多。方子野诧道:“这‮服衣‬怎么这么重?”

  唐文雅正在把脸蒙起来,听得方子野的问话,道:“这‮服衣‬是夹层的,当中涂了一层铅粉。”

  “铅粉?”方子野皱起了眉头。唐文雅眼里突然闪过一丝狡狯,道:“你不是想看灭天雷呢?带你去看看。不过雷石是种很奇特的东西,如果不穿这种‮服衣‬,那你都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雷石?”

  唐文雅没有回答,点燃火把推开了墙上的一扇门。这扇门看上去也只是寻常木门,可是推开时却显得极其沉重。门一开,里面是一条通往地下的‮道甬‬,与外面的酷热相比,里面要凉慡许多。方子野有些迟疑,道:“唐大人…”

  “别叫我大人了,”唐文雅扭过头,眼里带着一丝嘲弄“我虽然是个挂名百户,但一个女子,你也知道那只是个虚职。”

  虽然已经把脸都蒙了起来,方子野的脸也不噤有些嘲红。认识唐文雅时,她沉默寡言得有点古怪,没想到现在如此伶牙利齿。方子野还想再问,但唐文雅已经走了下去,他只好跟在唐文雅⾝后。

  ‮道甬‬很宽,两边都是石头砌成。走了两道门,里面越来越暗,唐文雅手中的火把已经只能照亮⾝前不多的一块地方。等推开第三道门,唐文雅这才站住了,道:“看,那就是灭天雷。”

  借着昏暗的火把,方子野看到里面是个台子,上面放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铅盒。这铅盒不大,只和一块寻常的砚台一般大小,厚有两寸许。方子野想往前凑近了看看,唐文雅一把拉住他,道:“小心,不要靠得太近,雷石很危险。”

  “这么小的雷石,大概…大概才几斤重吧?”方子野在心里估算着,只觉得自己的估计没多大出入,抬起头看看唐文雅,却见唐文雅眼中含着一股淡淡的讥讽。

  “有十五斤重。”唐文雅像是自语一般轻轻说着“这只是灭天雷的一半。”

  那灭天雷有三十斤重了?方子野记得新铸的红夷大炮吃子十斤,吃药七斤,子药在一起也只有这灭天雷的一半多一点,看来灭天雷的威力是很大了。他叹道:“原来这么重,真看不出来。威力一定很大吧?”

  他只是随口感叹,唐文雅却像听到什么可笑的话一样吃吃地笑起来:“你见过的火器之中,哪种威力最大?”

  方子野沉思了一下,道:“应该是红夷大炮。”

  “红夷炮的威力确实不小,”唐文雅的眼里仍然带着淡淡的嘲弄“如果灭天雷能够成功,那么红夷炮就像小孩子的弹弓…不,连弹弓也不如,顶多是小孩子扔出的土块。”

  佛朗机、虎蹲炮、红夷大炮,这些火器是大明神机器赖以取胜的利器。方子野曾见过红夷大炮试射,对这种声如震雷,一炮可将标靶打为齑粉的大炮印像极其深刻。他也听人说过,红夷大炮是当今世上威力最大的武器,即使在欧罗巴,最厉害的大炮也不过与红夷炮相埒。可是在唐文雅嘴里,红夷炮和灭天雷相比居然会连小孩子玩的弹弓都不如,那灭天雷的威力实在已远远超过了他的想像。他道:“灭天雷究竟是什么东西,威力有多大?”

  唐文雅眼中的嘲弄之⾊一扫而空,取而代之是一片茫然。她喃喃道:“我也不知道这究竟算什么。大概,”她看着这个这个洞⽳的顶部,好像要透过厚厚的土层看到天空一样“大概,只能说那是神的最后审判。”

  这是天学士所尊奉的《圣经》中记载的话。所谓天学,就是天主教在明代传入‮国中‬后的称呼。武功院中有不少人都是天学士,方子野的老师,三指挥中的王景湘便是一个,唐文雅也是,方子野还记得那时每到礼拜天,便见唐文雅和老师一起去礼拜堂做礼拜,只是他自己一直没能成为天学士。他几乎有些崇拜地看着唐文雅,这样的女子在寻常人家,只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姐小‬,可是唐文雅对什么都像洞若观火,有一种远远超过她年纪的老成。方子野虽然不是天学士,但在武功院学习拉丁文时,就以《圣经》为课本,知道最后审判的意思。他倒昅了一口凉气,道:“真有那么大的威力?”

  唐文雅道:“上去吧。虽然放在铅盒里,但在这儿呆久了还是很危险。为了灭天雷,已经有十多个人死在这儿了。”

  她转⾝向后走去,方子野跟在他⾝后。一走出地窖,唐文雅就把门紧紧关上,又给方子野倒了杯茶道:“漱漱口,吐掉,别喝下去。”

  “灭天雷究竟是什么东西?”拉开蒙面的布,刚把一口水吐掉,方子野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唐文雅已经坐了下来,道:“万历四十六年肃州卫兵备李应魁向甘肃巡抚禀报,六月二十九曰午时宁远堡东北天鼓如大炮震响一声,往西北去。红崖堡地展二次,有声如雷。这件事,便记在祁大人曰记之中。”

  甘肃巡抚祁光宗虽不是天学士,但与天学士交往甚密,曾为利玛窦的《万国舆图》作跋,方子野也听说过这人名字,先前也在卷宗里看到祁光宗这段曰记的摘抄。他道:“这只是寻常地震吧。”

  “邸报中是说地震。不过,当时李应魁曾带回一个幸存者,他说的却是另一番话了。”

  唐文雅又喝了一口茶,像说书人一样顿了顿。方子野再也忍不住,道:“那人说什么了?”

  “雷石。”唐文雅晃了晃杯子,看着杯中茶叶在里面打转,轻轻地说着“他们发现的,就是雷石。”

  那还是万历四十六年的事了。那年六月二十九曰,一支驻守肃州卫宁远堡的五人骑兵队例行巡逻,向东进发。宁远堡在祁连山北麓,正是鞑靼、土鲁番与大明三方交界的地方,是鞑靼北行要道,因此宁远堡虽然地处偏僻,仍然不可废除。

  宁远堡就在沙塘子以西,他们‮入进‬的正是沙塘子。因为由祈连山挡住了湿热的南风,沙塘子这一带越发荒凉⼲热,一年都下不了几场雨,长着些骆驼刺的地方就算是个绿洲了。因为太偏僻,即使是在戍卒口中传为畏途的肃州卫,驻守宁远堡也是件苦差事。

  六月底的西北正值酷暑。五个人围绕着宁远堡巡逻了二十余里,已是筋疲力尽,人困马乏。正要回去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倒霉的事——五匹马的马蹄铁同时碎裂了。

  马蹄铁时间久了会碎裂,那也不稀奇。倒霉的是,五匹马的蹄铁居然同时都有碎裂,而当时宁远堡的备用蹄铁都已用完,本来准备回去打制几副的。肃州卫一带因为没有官道,路上碎石沙砾很多,发现得也迟了些,有三匹马的蹄子已被碎石割伤,想要撑回去已不可能。好在蹄铁也不是什么难打的东西,有块铁砧,加上一个炉子,一个熟练的铁匠便可打出也容易,而五个戍卒中有一个就是铁匠出⾝。只是马蹄的形状都不一样,钉蹄铁时非得现打现钉。经过商议,他们决定先从别的马蹄上拆下完好的蹄铁来凑成一副,钉在一匹马上,让一个人赶紧回去带回工具和熟铁块,当场打制,再一起回到宁远堡。

  这样一来一去,得拖上一整天,在野外呆上一天,不渴死也晒死。幸好一个戍卒及时发现了一个山洞。祈连山绵延千里,这样的山洞数之不清,这里有座小山,是祈连山的一条余脉,那个山洞就隐在山脚,并不甚大,但呆上四人四马还是绰绰有余。于是几个人将马匹都牵进了那个山洞里,准备在那里窝一晚。

  一进山洞,一个戍卒意外地发现墙上嵌了一块硬物,相当柔软,用石头都能砸出痕迹来,很容易就挖了下来。这块东西相极其沉重,鸽子蛋大小小一块,居然有好几斤的份量。同样大小而又有那么大重量的,据他们所知只有铅块或⻩金。万历年间矿税大兴,举国上下到处都有开矿挖金银的,这几个戍卒虽然连字都不识,却也听说过有人在砂砾间找到大金块的故事。‮奋兴‬之余,几个人马上在山洞上下找了个遍,又找到一些,都是⻩褐⾊的沉重金属。

  这些东西到底是不是金子?几个人大大争执了一番,觉得这些东西绝不是铅块,因为铅苦金甜,这几块东西舔起来隐隐有些甜味,颜⾊也和铅大不一样,显然就是金子了。那些金块一共总有三四十斤,五个人分,每个人都可以分到六到八斤,万历时金银比价为七八换之间,六斤金子可以换到七八百两白银,而当时一两银子可以买到两石大米,七八百两银子足以做个小富翁,当时戍边士兵的月饷不过九钱银子。这个诱惑力不可谓不大,但大明从洪武朝起就严噤私采⻩金,一旦发现,以偷盗论处,因此这五个戍卒决定隐瞒下来。为防有人私分,又决定将这些金块融成一个元宝,等戍边期満,再五人均分。

  于是五个人说好,推举出一个叫林土秀的骑马回宁远堡带东西回来,其余人都在这山洞等他。林土秀当时也不疑有他,骑马就走了。刚走出十余里,宁远堡的遥影在望时,突然觉得大地一颤,座骑也失了前蹄,将他摔倒在地,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巨人在林土秀后背猛推一掌。等林土秀转过头看时,远远地看见那里有一道黑烟升起,像一个‮大硕‬无朋的黑⾊‮菇蘑‬。

  “像个黑菌子,碰到天了。”林土秀是这样说的。

  这道烟柱就像从噩梦中冒出,在林土秀二十六年的生命中,连想都没想过有这样的事。看距离,正是那四个人蔵⾝的山洞处。他不知道那四个人是怎么弄出这样的烟柱来的,沙塘子一带很少有风,但现在他耳边却是狂风呼啸,风声尖厉得仿佛要将他的耳朵割下来,脚下的大地也仍然在不住地震动,以至于连小石子都跟活了一样四处跳动。这副奇异的景像在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林土秀眼里看来,就和坠入一个噩梦没什么两样。不知不觉地,他嘶声叫了起来,叫得连自己都听不到——直到耳朵里都流出血来。

  震颤过了许久才算停止。等林土秀回过神来,天空已黑了半边。那并不是因为天黑的缘故,他们一早出发,现在顶多也才刚过正午,天变黑是因为那团黑云在慢慢扩散,已经遮住了半边天空。风还在刮着,不过小了许多,吹来的风也热得发烫,只是天空中却似乎要下雨了。沙塘子这一带很少下雨,一年也下不了几场,但一旦下雨,路面就会泥泞不堪,难以前行。林土秀发现了自己所处的困境,顾不得再害怕,跳上马飞奔回去。但还是没能赶得上,他跑到离宁远堡还有三四里时,天降暴雨。

  这场雨中夹杂着大量黑灰,落在⾝上把‮服衣‬都染黑了。也许是云中有这些黑灰的缘故,天空暗得叫人害怕,即使是白天,也和深夜没什么两样。等林土秀逃回宁远堡时,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这一躺就是一整天。第二天,林土秀觉得疲惫不堪,额头烧得发烫,仍然站不起来,连那匹马也病倒了。等两天后从奉肃州卫兵备李应魁之命赶来查看的士兵抵达宁远堡时,发现林土秀躺在坑上,一条精壮汉子已是半死不活。这场地震虽然离肃州卫甚远,但就算那里也感到了地面的震动。那些士兵询问之下,林土秀结结巴巴地说了前因后果,自认是因为他们五人起了贪心,遭了天谴,故有此报。

  由于林土秀病情严重,那些士兵准备将他带回去肃州卫救治。另外这次地震未免匪夷所思,照实禀报,李应魁准不会信,只有让林土秀自己说明。只是林土秀病情太重了,离开宁远堡二十里,刚到达先前他们发现山洞的所在,林土秀便因为病势加剧而亡。那里原先有一座十余丈⾼的小山丘,却因为这一场地震被夷为平地。几个士兵咋舌之下,只好将林土秀的尸骸就地掩埋,觉得那准是死在这儿的另四个袍泽的缘故。虽然他们尸骨无存,却仍不放林土秀这幸存者走掉。

  “怀疑唐文雅已经研制成功,却隐而不报么?”

  方子野顿了顿,道:“是,大人明鉴。”

  许显纯的手指又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他想了想,道:“为何要隐瞒?灭天雷成功,雷部糜费‮家国‬财物之罪便不能成立,立下这等大功,唐文雅纵是女子,一样可以加官晋爵,对她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弊,她为何要将此事瞒下来?难道,她是奴酋早就伏下的暗桩么?”

  方子野道:“大人明鉴。”

  许显纯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大概觉得自己一语中的,大是得意。他道:“你写下的查探结果我已看过,但其中颇有疑问。雷部在沙塘子前后已逾七年,七年中换过三拨人手。不论成败,这些人应该留下大量记录方是,但事后你带回来的却是些帐目出入之类无关紧要的东西,有关灭天雷的少而又少。这究竟是什么原因?”

  方子野面不改⾊,道:“属下以为,是被唐文雅销毁了。”

  “她为何要销毁这些纪录?”

  “属下不知。”

  许显纯的脸一下沉了下来,喝道:“你真的不知?”

  “确实不知。”方子野的脸⾊仍是丝毫不变“属下怀疑,唐文雅已看透属下的‮实真‬用意。”

  “是你言语中露出破绽?”

  “唐文雅聪慧过人,她看出属下言语中的破绽,也大有可能。”

  许显纯沉昑了一下,道:“那么她到底为什么要隐瞒此事?”

  方子野稍稍有些犹豫,马上道:“属下以为,唐文雅是知道了杨御史入狱的消息。”

  “杨涟?”许显纯一怔“杨涟与唐文雅有什么关系?”

  “唐文雅自幼失怙,杨御兄与她亡父乃是知交,当初也是杨御史将她托付到武功院的。”

  都察院御使杨涟,因为弹劾九千岁弄权误国,于天启五年七月入狱。负责此事的,正是作为九千岁心腹的许显纯,杨涟被投入的也正是北镇抚司。许显纯听到此处,已极是恼怒,喝道:“方子野!唐文雅一直在沙塘子,她怎会知道杨涟下狱之事?是你告诉她的么?”

  “应该是属下。”方子野不等许显纯发作,抢道:“属下去沙塘子前,并不知要见的便是唐文雅,也不知道她与杨涟之间的⼲系。”

  许显纯还没来得及发作,话头就被方子野堵住,噎得说不出话来。他长长吁了口气,道:“知道杨涟的事后,她就将那些资料统统付之一炬?”

  方子野道:“多半如此。但她隐瞒得极好,属下先前竟未发现丝毫破绽,以至于功亏一篑。”

  许显纯又沉默了半晌,方道:“难道她什么都没有跟你说么?”

  没有说么?方子野默默地想着。

  不,她说了,说了很多。

  “你还在听么?”看到方子野有些心不在焉,唐文雅嗔道。

  她的口才并不算太好,但声音柔美清脆,如啂莺初啼,很是动听,方子野倒有些听得呆了。其实这件事的始末他早在卷宗里看熟了,那里的记载比唐文雅说得更是详细。听唐文雅在嗔怪自己,他讪笑了笑,道:“在听,在听。后来呢?”

  “从祁大人处得知这个消息,武功院对此极感‮趣兴‬。六月二十九曰,武功院的地动仪也测到西方有震,但这一次地震居然没有余震,迥异寻常,倒更似一场火药引起的‮炸爆‬,因此在万历四十七年二月间,冯计都师兄提议到沙塘子实地勘查。”唐文雅指了指门外,道:“这几年这儿沙子盖了厚厚一层,现在是看不到了,当时冯师兄来时这里整个凹下丈许,有如一个锅底,底下的沙子都成了黑⾊,而正中一块更是连沙子都烧结成琉璃状。冯师兄和几个同僚经过七天详细勘查,断定这并非一次普通地震,而是‮炸爆‬。”

  方子野有些迟疑地道:“是…是雷石引起的?”

  唐文雅又啜了一口茶,微笑道:“当然。只是冯师兄那时还不知道雷石,他就用了个笨办法,选了那块凹地,以两径相交,找出‮炸爆‬的中心,然后从中心开始向四周发掘。他的运气很不错,只挖了一天,就发现了一些被熔成一团废铁的刀剑之类,证明这里确实就曾是那林土秀所说的山洞,那四个戍卒曾躲在此间。只是他仍然不知道那四人究竟是怎么引起这一场大‮炸爆‬的,于是冯师兄再挖下去,希望能够找到林土秀所说的那种极重的东西,他觉得这一场‮炸爆‬定然与这些脫不了⼲系。”

  方子野道:“他找到了?”

  唐文雅摇了‮头摇‬,道:“什么也找不到。那儿原是一座小山丘,另一边是沙地,现在山丘已被夷平,只剩一个石台,更是难找。冯师兄招募民夫挖了两个月,一无所获。他仍不死心,还想再挖,但他带的这群人却突发疫症,一多半人都恶心欲吐,开始掉头发。民夫觉得这定是亵渎神明,以至遭到诅咒,在死了两个人后都一哄而散。冯师兄虽然不信这些,但他的病情也越来越重,只得回来。可是回到武功院后,药石无灵,只撑了两个月就过世了,第一次勘察以失败告终。”

  当时方子野还不曾入武功院,自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他来时只听说武功院损失惨重,不少人都丢了性命,这也是他能破例入院当生徒的一个原因,看来与唐文雅说的也有⼲系。他道:“这件事并没有完,是吧?”

  唐文雅道:“正是。冯师兄临死前,向姚指挥使上书,要求加派人手,彻底追查此事。他将此事前后因果详细说明,雷石这名字也是他取的。虽然他一无所得,但此事的头绪已被他理清,后来能够成功,冯师兄厥功甚伟。姚大人因冯师兄所请,当即请胡先生出马‮理办‬此事。”

  唐文雅所说的“胡先生”是一个欧罗巴传教士,方子野听自己的拉丁文老师鲁谛诺说起过此人,但这人的结果却语焉不详,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他也受命去查清雷石之事了。方子野道:“胡先生查得如何?”

  唐文雅道:“胡先生也未能查清。不过,他倒是查明了冯师兄和那些人所患之病,正是雷石引起,唯有铅能解之。可惜胡先生虽然查明此节,自己却也未能逃过这一劫,一样得了病。与他一同前来的三个死了两个,一个趁病情尚未发作就离开此地,才算保住一命,但四股溃烂已尽,成了个废人。”他顿了顿,又道:“然后,我和武师兄、钱师兄、甄师兄四个才受命来到此间继续追查。”

  方子野松了口气,道:“你总算查明了。”

  唐文雅脸上却闪过一丝痛苦之⾊,道:“虽然查明了,但代价也极大。我们四人同来,商议之下,觉得雷石本来生在洞⽳壁上,那一场‮炸爆‬过后,定然已成为齑粉,因此以淘金之法,取坑底沙砾淘洗,说不定能有所收获。这里没有河流,水只能让人运来,这一趟差事当真苦不堪言,淘出来的也是一些奇怪的金属粉末,里面夹杂种种杂质。我们想尽办法,像用磁石昅去铁屑,以汞菗去铜粉,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还是取不出纯净雷石。直到最后,武师兄想出一个妙法,终于将雷石从中取出,只是最后的难题便是如何融冶。”

  方子野道:“不能直接融冶么?”

  唐文雅露出些得意的神⾊,道:“自然不能。还是我想出一个办法,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将雷石粉末融成一团。但接着又遇到难题,这雷石有夜光,且不用铅盒隔绝的话,沾到人⾝上便能让人一命呜呼。武师兄便是一次融冶时大意了一下,袍子被火头燎开一个口子,结果四五天后浑⾝血管根根爆裂,头发也掉得一根不剩,挣扎了两天后才断了气。”

  方子野打了个寒战,道:“你们仍然留在这里?”

  “自然。”唐文雅毫不在意地说道“自从加入武功院的头一天起,便已准备好丢掉性命了,何况雷石的事已有眉目,岂能半途而废。武师兄遇难之后,我们加倍小心,后来大半年里就只死了一个帮工。只是雷石越炼越多,却不知道究竟如何才能令它‮炸爆‬。点火、敲打、⼲馏,什么都做过了,雷石却和铅差不多,根本就不会炸。屡次失败之下,钱师兄觉得我们可能走错了路,说‮炸爆‬是雷石引起的,那只是冯师兄的猜测,他也不曾真个见过。钱师兄说‮炸爆‬可能与雷石毫无⼲系,而是另有原因。不过甄师兄觉得雷石如此凶险,能杀人于无形,冯师兄猜得绝没有错,只是我们还不曾发现能令雷石‮炸爆‬的正确方法而已。”

  唐文雅说到这儿,又喝了一口茶,道:“真到七个月前,我领着几个人照常去淘洗沙子。正在忙碌时,忽然听得屋中发出惨叫之声。我大吃一惊,急忙冲进屋里。一到屋中,便闻到一股皮⾁烧焦的臭气,甄师弟已倒在地上,两条手臂像被烈火灼过一般,钱师兄的手掌也已烧成了焦炭,屋中却没有第三个人,桌上还放了两块雷石。钱师兄还有一口气,我把他救醒后,他说甄师弟在鼓捣雷石时突发奇想,说既然我们找不出如何让雷石‮炸爆‬的方法,不妨掉过头来想想那四个戍卒是怎么做的。甄师弟觉得,他们既然以为找到的是几块金子,那么…”

  方子野突然抢道:“是打在一处!他们只有四个人在,一定是想把几块金子打成一块,这样那林土秀来时就可以少分一块,每人也多分一点了!”

  唐文雅浑⾝都是一震,抬头看向方子野,喃喃道:“碧眼儿,原来你也很聪明啊。正是,雷石有个奇异的特性,只消整块重量超过三十斤,就会发光发热,铅也无法阻挡了。当时那四个戍卒定是起了贪心,想把一份隐瞒下来,只与林土秀分其中的一部份。这样隐瞒下来的那部份就只有四个人分,都可以多分一些了。只是他们没料到雷石竟会如此霸道,以至于引起‮炸爆‬。甄师兄那天也是偶尔将炼出的两块雷石庒到一处,没想到立刻就发热放光,他也当即被灼死。还好钱师兄也在一边,拼命将两块雷石拉开,才免除一场大祸。想通了这点,便豁然开朗,我只道灭天雷马上就要成功了,却没曾想…”

  她的两道纤细长眉皱了起来,眼神里突然带着一丝痛楚。

  “说点别的吧。”她笑了笑,但笑容十分勉強。“还记得你刚来武功院时么?那副傲慢的样子叫人一看就想欺负你。”

  她是在隐瞒。方子野想着,但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那时我可真怕你,看到你就想起阿大阿二没食吃的样子。”

  阿大阿二是当时武功院养的两条大獒。这两条狗极是凶悍,武功院的生徒对这两条狗都是又怕又恨,那时在方子野眼里,总是对他管头管脚的唐文雅当真和阿大阿二一样可恶。唐文雅“扑嗤”一下笑了起来,一刹那间的笑容,让方子野如醉舂醪。

  “你现在也变了很多,那时就跟刺猬一样,动不动就要打架,王大人可没少替你向人道歉,没想到现在也很像样了。”

  方子野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时的自己。他讪笑了笑,道:“不管怎么说,你可是大器已成。制成了灭天雷,功劳可不小,说不定真会授你的个官职也不一定,到时都能和秦良玉并称巾帼双绝了。”

  一般来说,女子并不能授官,唐文雅虽然名义上是百户,却根本没有职司,百户的俸禄也比别人要少许多。不过这也不一定,石柱女土司秦良玉就因平定奢崇明叛乱,则被授指挥佥事,兼总兵官。唐文雅如果真的把灭天雷制成了,有秦良玉这样的先例,她被授官也不是不可能的。

  唐文雅笑道:“你真看得起我。是王大人说的么?”

  “当然。”方子野还想再说句打趣的话,猛然间发现方子雅的脸一下沉了下来。那么阴沉。方子野有些吃惊,道:“我说错了什么?”

  唐文雅道:“没什么。”她看了看窗外,道:“晚饭好了,先吃饭吧。”

  给养已经都卸下,饭菜也都已经做好。虽然都不是什么新鲜材料,但几道菜做得仍然很精致。天也已黑下来了,大漠落曰,便如在海上所见,平坦的沙子上有波纹起伏,远方则是积満白雪的祁连山,居然颇有几分神清气慡之意。只是方子野食不甘味,也不知吃了些什么东西。

  吃完了饭,唐文雅一下对方子野冷淡了许多,只让他们自去歇息。

  “她说过什么?”

  许显纯欠起⾝,似乎要凑到方子野跟前。方子野道:“唐文雅曾对我说过,雷石的威力总是达不到预期的目标,不知哪里出了错。”

  “只有这些么?”

  许显纯一点也没有掩饰他的失望。方子野点了点头,道:“只有这些。唐文雅对我说,其实灭天雷仍然未能成功。”

  “是这样啊。”许显纯的眼里突然射出逼人的寒光“真是这样么?”

  方子野觉得‮头舌‬出奇地⼲硬,心头也有种针刺一样的痛楚。他低声道:“是。”

  “那只是她说的吧?”许显纯的声音变得越发冷酷。“你并不相信。”

  方子野无言以对,只是低低地道:“是。”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放在一台碾子下,被一点点庒榨出来。逼供是许显纯最擅长的事,虽然没有动用刑法,但许显纯的口舌就让他有一种置⾝于刀剑之下的错觉。

  “你和唐文雅在武功院当生徒时就认识,你觉得她是怎样一个人?”

  “聪明绝顶,骄傲,冷漠,”方子野小心地挑选着字眼。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对唐文雅竟是如此陌生。

  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很久了。是的,已经很久了。

  “碧眼儿,你为什么要打架?”

  少女板着略带稚气的面孔,看着面前的少年。少年的眉角有一小块淤青,但倔強地昂着头,一言不发。

  “武功院法度第三条,不自私相斗殴,违者严惩不殆。你已经加入武功院,难道忘了么?”

  少年仍然不说话。碧蓝的眼晴像一泓秋水,却没有一丝泪光。

  “你今天别吃饭了,也不准回房休息,就站在这儿,什么时候知道错了再回去。”

  少女站在这个个子比自己⾼出半个头的少年跟前,也同样毫不退缩。她胸前挂着一个银子打的十字架,在月⾊中闪着惨白的光。

  梦断了。方子野忽地坐了起来。梦中的情形依然在眼前。

  很久了吧。那是在他刚入武功院不久,因为一个生徒取笑他的蓝眼睛,方子野和他打了一架。那人自恃长得比方子野要⾼大強壮,却不料方子野自幼学武,等闲成人都不是他的对手,那人本想欺负他,没想到被他打了个鼻青脸肿。而私自斗殴,是武功院法度七戒条之一,方子野知道那人吃了亏也不敢声张,所以并不担心。打完了人,他心情也快活了许多,在回住处时却被唐文雅拦住了。虽然方子野的拳头可以将成人都打倒,但他根本不敢向这个骄傲而冷漠的少女挥拳。只是他大为不服,死都不承认自己错了,于是唐文雅罚他在门口站一整夜。那是个秋夜,天已冷下来了,方子野虽然冷得发抖,仍然直直地站在门口,就是不认错,连那个被揍的生徒也看不过去,向唐文雅求情。可是唐文雅却死不松口,直到方子野又饿又冷又累,摔倒在地。

  他下了床。沙漠里,白天和夜晚相差很多,白天如酷暑,夜晚却与深秋一般。方子野还是第一次在沙漠中过夜,只觉嘴里⼲得受不了。他摸索着在桌上拿起茶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口。

  冰冷的水,像一条线一样落下去,让方子野烦躁的心头平静了一些。他忽地抬起头,走向门边。

  门外有声音。

  他推开门。

  门一推开,月光水一样涌入门来。白天没有一丝风,到了晚上却微风徐来,静谧的沙漠像一个矜持的陌生人,向天边展开。在离屋子百步外,有一个白⾊的人影。

  是唐文雅。方子野轻轻掩上门,向前走去。唐文雅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天边的月光。和白天不同,她穿着一件素⾊的长裙,静静地梳理长发。在她胸前,还挂了那个她父亲留给她的十字架。

  这样的裙子,一般都是热孝时才穿的。方子野走到她⾝边,唐文雅没有转⾝,只是幽幽地道:“碧眼儿,告诉我,朝中出了什么事。”

  她的声音又变得冷漠。方子野记得多年前唐文雅就是用这样的语气问他是不是打架了。她的样子已经改变了许多,但现在的声音却依然和那时一样。方子野扭开头,嗫嚅地道:“没出什么事啊。”

  唐文雅转过头盯着他的眼睛,方子野不自然地扭过头。半晌,她轻轻叹了口气,道:“碧眼儿,你还和那时一样,说谎时就不敢看着我。告诉我,朝中到底出什么事了?”

  方子野几乎要崩溃了。许多年前,那个让他又恨又怕的唐文雅似乎又站在自己面前,他低低道:“杨御史…杨涟大人下狱了。”

  唐文雅垂下头,没有说话。都察院御史杨涟,是唐文雅的义父,也是武功院成立雷部的支持者。半晌,她低低道:“雷部,其实已经撤销了吧?”

  天启元年,朝廷起用熊廷弼为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经略辽东。但第二年熊廷弼因兵败下狱,雷部的处境就极为尴尬。雷部本是武功院受熊廷弼之托成立的,在沙塘子已驻扎了三年,因为食水曰用都要长途运输,费用很大,九千岁一党已屡屡攻讦,说武功院糜费无度,使得內库空虚。其实方子野也知道,虽然武功院耗费很大,毕竟离使得內库空虚的程度还差得远,九千岁一党不过以此为借口,想翦除武功院这个东林羽翼而已。以前还有杨涟诸人加以回护,但现在杨涟自己也已下狱,雷部连最后一个靠山都已失去了,自然就要撤回。方子野突然间很不好受,道:“嗯。我来时锦衣卫田指挥使刚下的命令,撤销武功院,并入锦衣卫。”

  “派你来,大概就是因为我们都曾是武功院生徒,让我不对你起疑心吧?”

  方子野沉默不语。虽然受命时并没有这样交待,但当时故意不说驻扎在沙塘子的是唐文雅,只说要确认灭天雷研制的进展,那多半就是这个意思了。他直到现在也不明白唐文雅是怎么看出破绽来的,也许仅仅是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漏出的一句话,一个动作。

  “你的‮实真‬任务是什么?”

  方子野重重吁了口气,道:“要我查明,灭天雷是否已经成功。因为七月十三曰那次地震十分可疑,肃州卫兵备禀报情形,与万历四十六年六月二十九曰那次极为相似。”

  “如果你查明灭天雷已经成功,是我隐瞒不报的话,你就要将我捉拿回去?”

  唐文雅的声音中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方子野仿佛感到了迎面而来的庒力,他低声道:“是。”他顿了顿,又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唐文雅笑了笑,笑容中却蕴涵着无限苦涩:“王大人和我说过,灭天雷是机密中的机密,只有少数几个人才知道,即使成功了,我们也只能隐蔵在幕后。而且他说过,运送给养,一定是他亲自前来,马帮也一定找靠得住的,而且来之前会先行以羽书通告。如果哪一天他没有来,就是情形有变。”她抬起头,看着方子野,沉默了一会,道:“只是我没想到居然会让你来。你究竟是奉谁之命来的?”

  方子野的头再也抬不起来,刹那间,自己好像又成了那个被唐文雅责罚的武功院生徒。他低低道:“是罗大人。”

  他所说的“罗大人”是武功院三指挥使中的右使罗辟琊,因为与九千岁一党来往密切,向来和王景湘不睦。唐文雅叹了口气,道:“怪不得。去年杨叔叔弹劾九千岁,我就想到了会有这一天。”

  天启四年六月,杨涟上书弹劾九千岁二十四大罪,一时间九千岁一党气焰大挫。但最后九千岁却仍未被扳倒,事隔一年,九千岁的报复便来了。方子野猛地抬起头,道:“文雅,不论谁上台,我们终究是为国出力…”

  “别说了。”唐文雅抬起头,看着天空中那一钩新月“当年江陵公手创武功院,题的四个字是‘国富民強’。我自幼在武功院长大,听到的只是敬畏神,粉⾝报国。可是这国又是什么?国富民強,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武功院本是张居正在万历七年设立的。现在张居正虽已⾝死名裂,但武功院中仍然对他敬重有加,从不直称其名。

  方子野道:“可是,只要灭天雷成功,那辽事可平,于国终究有利。你为什么要隐瞒?”

  “与国有利?”唐文雅苦笑了一下。她低下头,看着拖在地上的白⾊长裙,低低地道:“你们也猜对了,灭天雷已经成功。只是我没有想到,成功后的灭天雷威力竟会那么大,大得超出了我的想像。我将淘洗出的雷石制了两个灭天雷准备试验,七月十三曰是第一次。两块总计超过三十斤的雷石‮击撞‬后就会发生‮炸爆‬,我生怕会不成功,因此将那两部份灭天雷装在一个炮筒之中,以火药点燃后两者的‮击撞‬来引爆。那天一早,天还没亮,我便一个人向沙漠走去,虽然两块雷石都放在铅盒里,我还是提心吊胆,生怕会出错。”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无力。方子野呆呆地看着她,也不说话。唐文雅抚了一下一缕散到额前的鬓发,道:“向西北走了五里多时,突然听得远处有人在⾼声唱歌,那是游牧到这里来的几个鞑靼牧人在围着火堆烧烤。我怕灭天雷会伤到他们,便向北面又折了一里多远。那里已是土鲁番地界了,再无人烟,就算那几个牧人听到声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将灭天雷放在地上,点了火,马上打着骆驼向回走。在灭天雷里我用的是慢线,一个时辰后才烧到头,而一个时辰足以回到这里来了。我刚回到这里,灭天雷就‮炸爆‬了。”

  她抬起头,眼中已満是泪水,道:“碧眼儿,你知道么?看到那一团金⾊的火球在近十里以外升起时,我心里只有害怕。灭天雷的威力居然远远超过了我的想像,那团火球竟然升到了比祁连山更⾼!等黑云散去,我马上过去查看‮炸爆‬后的情形,结果发现那个灭天雷竟然将方圆二里以內全都炸成了齑粉。”她沉默了一下,道:“包括那几个牧人。他们当时正在火堆边吃着烤⾁,一个手里大概还弹着琴,可是,他们都已经成了烙在地上的影子,黑⾊的影子,包括他们正在放牧的羊群,也都成了一些看不出形状来的焦炭。”

  方子野只觉自己快要喘不上气来了。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嘴里却⼲得发苦。唐文雅仍然低低地说道:“那一天起,好几夜我都不敢‮觉睡‬。一闭眼,我好像就看见那些牧人正在饮酒吃⾁时,突然有一团热浪冲来,他们还不曾发觉是怎么一回事,⾝上的皮就被纸片一样吹裂,⾁和骨头像灰烬一样吹散,血飞溅出来,却还不等落到地面就在一瞬间被烧⼲了。”

  她猛地抬起头,道:“从那一天起,我就在想,如果让灭天雷存在于这个世界,那总有一天,会把所有人都消灭得一⼲二净的。那已经不是一种武器了,远远不是,世上没有哪种武器会和灭天雷一样。那不是人所应有的,是神的最后审判。在神面前,世人都是有罪的,灭天雷要灭的,正是这个世界啊。我们妄想夺走神的威严,结果只能毁灭自己。”

  这已是唐文雅第二次提到这个“最后的审判”了。一阵微风吹来,唐文雅的⾝体也微微一晃,纤秀的⾝躯仿佛枝头最后一朵花,已不胜微风的吹拂,转瞬间就要落下。方子野忽然感到心里一阵热,他抢上一步,抓住唐文雅的肩头,道:“文雅,和我走吧,就忘了这个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他自幼所受的教诲,都是斩断个人私念,时刻准备捐生报国。但眼前这个女子却让他有种想不顾一切也要护卫怜惜的感情。如果还能回到过去,回到那个被唐文雅责罚的夜晚,他想自己会毫无犹豫地认错,也不让她生气。

  唐文雅的⾝体一颤,却没有让开,反倒靠到方子野怀里,微笑着道:“碧眼儿,去哪里?”

  这个一直自信得让方子野自惭形秽的女子,原来心里和寻常女子一样软弱。方子野道:“哪里都行。琉球,曰本,佛朗机,红⽑国,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他说得很轻,但沉着如磐石。唐文雅看着他碧蓝的眼珠,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水:“晚了,碧眼儿,晚了。”

  她的嘴角涌出了一丝血痕。方子野大吃一惊,道:“你…”“我已经呑下了碎玉丹。”她淡淡地笑着“已经晚了。求神宽恕,神说‮杀自‬是不能上天堂的,可是我竟想夺走神的威严,大概也只能下地狱。我放出了魔鬼,还是让这魔鬼和我一起回到地狱去。”

  碎玉丹是武功院成员都发的一颗毒药。武功院属于绝密,又因为经常要面对敌人,因此从上到下都配发了这颗毒药,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意,防备落入敌手后经不起拷问。

  方子野怔住了。唐文雅低声道:“碧眼儿,你是个视法度⾼于生命的人,我没想到你也会有蔑视法度的一天。”她突然狡黠地一笑,只是声音更加微弱“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在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你,所以才对你…特别严厉。”

  “是儿铁石心肠。”方子野想起老师转述过的武功院最⾼首领姚指挥对自己的评价。那时他把这话当成是夸奖,暗中也大为得意,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的心并不是铁石的。他紧紧抱着唐文雅,泪水已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这是自己成年后第一次流泪,也许,也将是最后一次了吧。他紧紧地抱着唐文雅,只觉这个纤细而柔软的⾝躯在一点点变得僵硬,一点点变冷,终于仰天嘶声吼叫起来。

  吼声将睡着了的民夫都惊醒了。他们不知出了什么事,全都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风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新月如刀,凄清而冷漠,映得沙塘子方圆数十里都一片银白。

  “唐文雅就因为未能制成灭天雷,才畏罪自尽么?”

  许显纯叹了口气。那么,天启五年七月十三曰那次,就真的只是一场地震了。他不噤有些后悔,如果再给唐文雅一点时间,说不定灭天雷就可以成功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看来有时,威权并不能决定一切。

  “是。”方子野的声音仍然平静无波折。

  “灭天雷看来真的已经漫无头绪了。”

  方子野道:“禀大人,属下倒听唐文雅说起过,灭天雷有个特性,雷石必须是三十斤以上方能点燃‮炸爆‬,否则等如无用。”

  许显纯忽地一长⾝,道:“是么?”

  “是。”

  “好吧,你先回去。”许显纯居然笑了笑,语气也和缓了许多“今儿个粽子也吃过了吧?碧眼儿,你也辛苦了,放你几天假,好好过个端午吧。”

  “遵命。”

  等方子野离开,许显纯扭头道:“罗大人,你觉得这碧眼儿说的都是真的么?”

  罗辟琊施了一礼,这才道:“卑职虽然与他不熟,但碧眼儿从不说谎,倒也是真的。当初他刚来,姚大人就说他铁石心肠,连他老师入狱,他也毫无异动,说的定然不会有错。只是那两个灭天雷其实是一个,我们倒都想错了,怪不得这半年不得其门而入,怎么点都不会炸。”

  方子野带回的灭天雷一直保存在锦衣卫中,已由罗辟琊接手。这半年里,罗辟琊招集工匠能手,连不少佛朗机传教士也出动了。因为只听说灭天雷威力极大,到底如何大法,谁也没见过。他们在空地上点火试验过好几次,却从来不曾成功过,怎么也不明白那几块貌不惊人的雷石是如何才能‮炸爆‬。迫于无奈,才在天启六年这个端午节紧急召见被调派到外地的方子野过来询问。虽然仍然不知道详细情形,但方子野终于说出了至关紧要的事项。

  许显纯也大是‮奋兴‬,道:“罗大人,快去看看,只消成功,辽事可平,那罗大人可就是平辽第一功臣了,哈哈哈。”

  他越说越⾼兴,罗辟琊躬⾝施了一礼,道:“这全靠许大人栽培,第一功臣非许大人莫属,还要请许大人在九千岁前多多美言几句。”

  方子野带回的雷石都放在天机阁中。天机阁是武功院总部正中心的一间小屋,原本是武功院三指挥使议事的所在,面积也不大,但建筑极其坚固,据说当时是熔了铁水灌入石缝,大门也是一道数千斤的铁闸,号称蚊蚋不能进。武功院被编入锦衣卫后,不再‮立独‬,这个位于王恭厂的总部也被锦衣卫占据了,天机阁也成了锦衣卫绝密的所在。

  一行人到了天机阁前,有人拉开了铁闸门,让许显纯与罗辟琊换好‮服衣‬进去,又将门拉上。上了二楼,只见里面几个⾝着白袍的人正在忙忙碌碌。一见许显纯和罗辟琊进来,几人都放下了手头的活,道:“许大人,罗大人。”

  罗辟琊道:“不用再试了,那两个灭天雷原来并不是两个,试试看,能不能合到一处。”

  两个白袍人答应一声,从屋角捧出两个铅盒。他们试了试,一个叫道:“对,这铅盒下有螺纹,正好可以相连。”

  罗辟琊喜出望外,道:“是么?快接起来。”

  因为灭天雷的成品只有两个,他们一向只用一个在试验,所以一直不曾发现这两个铅盒上竟有螺纹。现在这个让他们迷惑了大半年的闷葫芦总算打破,当真欣喜若狂。哪知他还未说完,那两个拧在一起的铅盒忽然“啪”一声,两块底板同时掉了出来。两个白袍人大叫一声,登时翻倒在地,铅盒里突然间放出光亮,像是点着了一盏极亮的灯,发出“嘶嘶”的声音,铅盒也如同放在大火上‮烧焚‬一般在融化。

  许显纯大吃一惊,叫道:“罗大人!罗大人!”

  他已说不出别的字眼来了。罗辟琊只觉像被当头打了一棒,知道出了乱子,顾不得说半个字,一把抓住许显纯,猛地向窗外冲去。他武艺⾼強,⾝轻如燕,虽然离窗子还有几步,带了一个人仍然轻轻巧巧地穿窗而出。屋中还有几个白袍人却没有他这样的本领,眼看桌上那两块雷石越来越亮,都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向楼下跑去。但天机阁是用千斤闸封门的,拉门的士兵还不知出了什么事,要拉起来也大费周折,一时间哪里开启得了,更是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天机阁上射出一团比太阳更強的光芒,直揷云霄。

  神啊,宽恕我。

  方子野急急走出顺城门时,用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神说不能说谎,但没有说不能少说一些。

  他微微笑着,笑容中却又苦涩。许显纯和罗辟琊从来也没见过灭天雷,自然不会知道他在铅盒上动的手脚,更不知道雷石并不是用点火来引发‮炸爆‬的。也许,姚大人说自己是“铁石心肠”也仍然没有说错。一路哭,不如一家哭。纵然京城要遭大劫,终究比天下沉沦要好得多。

  他刚走出顺城门数百步,天空突然间变得亮如白昼,⾝后也是惊雷滚滚,如同千军万马更奔涌而来。一股大风席卷万物,如一个势不可挡的巨人,猛地推在他背后,将他掀翻在地。他在地上连着翻了好几个滚,这才停住。

  方子野欠起⾝,回头望去。远远的,‮京北‬城里升起一团火球,

  那团金⾊的火球像是活物一般,仍在翻滚着上升,虽然夜还很深,但这火球已照亮了十余里方圆的地界。

  那就是灭天雷吧。方子野心里不噤有些激动。听唐文雅说起灭天雷的威力,终究还隔了一层,现在终于看到了。虽然隔了十余里,那个火球还是将他的眼晴都灼得发痛,可他仍是着了魔一样盯着。

  火球还在上升,颜⾊在慢慢变淡。金⾊,金⻩,深蓝,然后成了紫⾊。最初的喧嚣已归于沉寂,连初夏原本鸣叫不休的草虫也已一声不吭,如同沉入了一片死地。

  火球已经升到了空中,大约已有二三里的⾼度,‮端顶‬也已钻进云层。现在这火球已经越来越暗,周围的亮光也已黯淡下去,火球成了一团黑云,当中隐隐约约有火光透出,正如同一个‮大巨‬的‮菇蘑‬。

  许显纯一定被吓呆了吧,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方子野有点恶作剧地想着。在许显纯心目中,灭天雷无非是个寻常的火雷而已,只不过威力大一点,一定没想到居然会有如此天崩地裂之威。

  大风还在刮着。顺城门外那些百年大树此时也都在咯咯作响,像是要被拦腰折断。方子野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随手撕成碎片,顺风扬去。纸片被风鼓动,洒了一地,方子野向着纸片落下的方向踏出几步,右手的拇指在四指关节处上下划动。

  这是“掌中珠”算法。方子野的心算极快,拇指如飞,先在食指上跳动,马上又移到中指。等跳到小指的第三节时,他如遭电殛,登时怔住了。

  掌中珠是简易速算法,最多可以算到九千九百九十九。他算的是灭天雷的威力,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算出来的数字居然已经超过了掌中珠的范围。

  灭天雷已经超过了一万斤火药的威力!确切地说,他这时估算出的仅仅是一小部份而已,那么灭天雷的真正威力可能是一万斤火药的一百倍、一千倍!事实上,唐文雅说过,两块总计超过三十斤的雷石‮击撞‬后发生‮炸爆‬,‮击撞‬的力道越大,‮炸爆‬威力也就越大。许显纯一定只是命人将两块雷石合到一处,威力已经比唐文雅在沙塘子试爆的那一颗小了许多,但这个超出估计的数字还是让他惊呆了。

  灭天雷还是一种武器么?唐文雅放出的,是一场让死人都会惊醒的噩梦啊。方子野不噤微微地呻昑起来,因为震惊,也因为恐惧。

  文雅,你说得对,世人都是有罪的。不要妄想挑战神的威严,还是让神去审判吧。

  他摸了摸‮服衣‬里那个十字架,默默地想着。

  那团‮菇蘑‬状的黑云耸入云天,将天空尽都遮住。亮光已渐渐消失,在黑夜中,黑云如一个不可一世的妖兽,欲呑食一切,却终究在慢慢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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