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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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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我是疯了,一定是。没有一个人会自愿做这种事的。

  每天我穿好从头到脚的防护⾐,在我心中并没有一点对此的厌恶和不安。相反,很平静。一个正常的人不会如此平静,即使注定你会死,也没人肯⼲这事。可是我每天把一车车的尸体像垃圾一样扔进焚化炉里,却像这事有种趣味。

  我知道我准是个疯子。

  瘟疫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

  当第一个病例被披露时,人们还没有想到这事的严重,,有一些愚蠢的生物学家甚至呼终于找到了另一种生命形式,因为引起这场瘟疫的那种病毒的分子链中是硅和氢、氧结合而不是碳。

  当感染这种病毒的初期,除了全⾝关节稍有点不灵便,并没有什么不适。然而到了两周后,病人会突然不会动了,全⾝⽪肤首先成为二氧化硅,也就是石头。但此时人并没有死,眼睛还能眨动。这时的人如果想強行运动,是可以动的,只是⽪肤会像蜡制的一样碎裂。我看到过好几具石化了的尸体,⾝上凹凸不平,全是⾎迹。随后內脏也开始石化,直到第六周,全⾝彻底石化。换句话说,到第四十天左右,一个活人就成为一座石像。

  没有人知道这种病毒是如何产生的。现有的抗生素也只能对蛋⽩质构成的病毒起作用,对这种病毒毫无用处。

  更可怕的是,这种病毒的传染极大,甚至从呼昅也可以传染。而初起阶段,正因为没有症状,极难发现。你可能在人群中走过,就已经被感染了。

  唯一的特效药是酒精。

  酒精可以延缓这种病毒的活动,但充其量不过是让病毒的代谢延缓一周。即使你浸在酒精里,也不过多活一个星期。据科学家说,人体的石化,是因为病毒的代谢物堆积在细胞里。酒精其实不是杀死病毒,而是让病毒保持活。所以,酒精不是药,而更像一剂‮品毒‬。通俗点说,因为病毒保持活,它们活得更长,在体內同时生存的个体数就更多,因此在它们代谢时产生的尸体也就更多,到后期人体石化得更快。

  可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人们觉得酒精还是一种灵药。酒精的消费量呈几何级数增长。

  当然,统计局早已经撤销了。世界也没有‮家国‬可言。在瘟疫早期,一些侥幸没有发现这种病毒的‮家国‬还在幸灾乐祸地指责是其他‮家国‬的国体以至于造成了这场瘟疫,而传到自己‮家国‬时又气势汹汹地指责别国采取的措施不力。然而当这种瘟疫已成燎原之势时,谁也不说出多余的话了。不管意识形态如何,国体如何,在这场瘟疫面前人人平等。

  在这种情况下,形成了世界大同,是在是种很奇妙的现象。

  紧急应变机构建立了。而这种应变,只有一种对策。对感染的人进行隔离,未感染的人发防毒面具。好在这种病毒的个体尚通不过石墨过滤器,不然人类真的要无处可逃了。

  当一个人被发现感染了病毒,立刻被收缴面具。因为对于尚未感染的人类来说,一个带菌者无异于一头危险的猛兽。这些人立刻被抛弃在外,有钱的开始酗酒,不管会不会喝。没钱的到处抢劫。事实上也不必抢劫,已经有三分之二的住宅已经空了,随便进出,财物也随便取用。

  我的任务是善后工作。说⽩了,就是到处收集已经变成石像的尸体,运到郊外‮烧焚‬。由于没有药,所以只能如此做,尽量把病毒消灭掉。做这事,不但感染的可能更⾼,更可怕的是,我们往往收集到尚未彻底石化的尸体。而把这样的尸体投进焚尸炉,往往会从里面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我有两个同僚因为不能忍受良心的谴责而‮杀自‬了。

  这不是个好工作,但总要人做。

  我说我疯了是因为我不但不害怕这种惨叫,反而在投⼊每一个石像时,总是満心希望它发出那一声绝望的呼叫。

  毕竟,不是所有的石像都是门农。

  我驾着大卡车驶过空的街道。今天只收了七具尸体,每一具都不想还会在焚尸炉里叫唤的。

  我驶过一个幼儿园时,一个没有面具的男人男人抱着一堆东西跑出来。

  由于儿童的⾝体小,他们感染病毒后发作的比成人快得多,因此早就没有儿童了。然而这幼儿园门口并没有表明无人的⽩标牌,也没有红标牌,说明里面还有正常人。无人住宅是⽩标牌,病人住宅则是红标牌。

  对于病人抢劫无人住宅,这并不违法。而他从这幼儿园里出来,只怕那里已没人了,不然,他是犯了抢劫罪,我可以将他就地正法。

  我跳下车,‮子套‬来,对他喊道:“站住。”

  他站住了,看着我。他的手里,是一堆女人的⾐服。

  我说:“这不是无人住宅,你已经触犯紧急状态法第八条,必须接受死刑。”

  那个男人的脸也挤作一堆。能做这种表情的人,至少还可以到处跑上一个礼拜。他道:“我不知道,我是新来的。”

  “不必解释了,你必须接受处罚。”

  他的脸扭屈,变形,嘴里开始不⼲不净地骂着。我开了。在声中,他的脑袋像是一堆腐烂的烂⾁,四处飞溅,在墙上形成一个放状的痕迹。而他的尸体,也是真正的尸体,向后倒去。

  紧急状态法第八条,凡病人进⼊未感染者住宅,不论何种理由,一律就地处决。

  这条不近人情的法律得到了所有未感染者的支持,因而得以通过。

  我踏进那幼儿园里。

  生与死,在这个年代已不重要了。杀了一个人,我心中没有一点波动。我想的只是,他进⼊这里,可能原先的住民已经死了,或者这里的住民已感染。不论如何,我必须要弄清楚。

  “有人吗?”

  我喊着。在教室里,还贴着一张张稚拙的儿童画。《我的家》。在那些夸张得可笑的人和景中,依然看得到画画的孩子的天真和可爱。尽管画笔拙劣,但至少看得出那些人没有感染。

  没有一个人。黑板上还写着“一只手,一口米”这样的字,但没有一点有人迹的样子。也许这真是个无人住宅,我是错杀了那个人了。但我没有一点內疚,他无非早死几个星期而已。

  我穿过几个教室。后面是一排宿舍,但没有人。

  看来是个无人区了。我的车里还有几块标牌,得给这儿钉上。

  我想着,正准备走出去,忽然在楼道下传来了一点响动。

  楼道下,本是一间杂物间,没有人。从那里会传来什么?目前已没有老鼠了。所有的老鼠早于人石化,因为个体要小得多。现在,只有大象在感染后活得最久。

  这里有个地下室!

  我推了推门,门没开。我退了一步,狠踹了一脚“砰”一声,门被我踢开了。

  下面,简直是个玩具工场。

  我说那象个玩具工场,因为⾜⾜有三十个小孩的石像。有各种姿态,甚至有坐在痰盂上的。但那确实都早已石化了。

  我苦笑了一下。每个小孩,也有近六十斤,三十多个,一共一千八百多斤。这可是件体力活。我搬起一个手里还抓着玩具汽车的小男孩,扛在肩上,准备走出这间地下室。

  “你不能带走他们。”

  我看到从墙上一个隐蔵得很好的门里走出一个人来。听声音,那是个女子,可⾝上也穿着厚重的防护服。

  我站住了:“还有人?你刚才为什么不出来?”

  她盯着我隐蔵在面具后的脸,像要看透我脸上的卑鄙和无聇。她慢慢地回说:“你是乌鸦?”

  我不由苦笑。“乌鸦”中一般人对我们的俚称,因为我们的防护⾐是黑⾊而不是一般的⽩⾊,而做的事也象报丧的乌鸦一样。

  “算是吧。”

  “你要把他们带走?”

  我看看手里抱着的一个像个大玩偶一样的石像,道:“这可不是工艺品。”

  “你要把他们烧掉?”

  “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么?请与紧急应变司联系,电话是010—8894…”

  “我不是与你说这些,”她有点恼怒地说“你不能带走他们。”

  “‮姐小‬,”我说“请你不要感情用事。古人说断士断腕,也是这个道理。他们已经没有生命,就同一个定时炸弹一样危险,你把他们蔵在这儿,能够保证你自己不会染上么?”

  她愤怒地说:“不对,他们没有死。”

  我有点好笑。这种感情至上主义者我也碰到过不少,如果由他们来,人类的灭绝那早就指⽇可待了。我说:“一个人已经成为石像了,你说他没有死?”

  她说:“是。他们并没有死,只不过成为另一个形式的生命。就像我们人类的⾝体里,纤维素极少,但不能由此说绝大部分是纤维素构成的植物不是生命一样。”

  我有点生气了。她真如此不可理喻么?尽管‮府政‬告诉我们,如果遇上人无理取闹,可以采用极端手段,但我实在不想‮子套‬来。我说:“‮姐小‬,你说他们有生命,那他们有生命活动么?植物不会动,可还会生长。”

  她说:“他们不会动,只不过他们成为这种形式的生命,时间观念与我们不同了。我们的一秒钟,对他们来说可能是一天,一个月,一年。但不能因为他们动得缓慢,我们就剥夺他们的生存权力。”

  我笑了:“‮姐小‬,科学家们早就证明了,人一旦石化,就不再有生命了,和公园里那些艺术品没什么不同。‮姐小‬,你想成为罗浮宮里的收蔵品,机会有得是。”

  她尖叫着:“他们骗人!”她拖着我的手说:“来,我给你看证据。”

  透过厚厚的手套,我感到她的手柔软,却又‮硬坚‬。我吃了一惊,说:“你已经感染了?”

  她苦笑了一下:“是,已经两天了。据一般人的感染速度,我大概还活上五天,所以我一定要你来看看。”

  她给我看得是那个坐在痰盂上的小女孩。这小女孩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我也并不陌生。每一个人‮便大‬后都是这样的不论年纪大小。然而她的手提着裙子,庇股却不是坐在痰盂上的。

  她说:“这个孩子已经石化两年了。两年前,在她还没完全石化时,是坐在痰盂上的,可今天她却成了这个样子。你说她想⼲什么?”

  我说:“天啊,他想站起来!”

  她没有看我,只是说:“是。她知道自己拉完了,该站起来了。只不过时间对于她来说慢得很多,在她思想中,可能这两年不过是她坐在痰盂上的一小会,她甚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动作对于她来说太快了,快得什么也看不清。你把她扔到焚尸炉里,她被‮烧焚‬时的痛苦甚至还来不及从神经末梢传到大脑就已经成为砂子了。你说,你是不是在杀人?”

  我只觉头有点晕。据统计,我一天大约‮烧焚‬二百个人。照这样计算,两年来,七百多天,我是杀了十四万个人了?

  也许她在说谎?然而我不太相信。因为石化不是快如闪电,从能运动到不能运动的临界时间,大约是三十分钟。我见过不少人在这三十分钟里強行运动而使本来的⽪肤⻳裂的例子。也就是说,这小女孩不可能在三十分钟里保持撅着庇股的‮势姿‬一动不动的,不然她的⽪肤一定会裂开。然而现在她的⽪肤光滑无暇,几乎可以当镜子照。

  然而,要我相信一个变成石头的人还能动,还能思想,而思想比⾎⾁之躯时慢上千百万倍,这难以让我想象。我不是知识分子,不会相信别人口头上的话,即使那非常可怕,非常人。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我的手摸向套。对于不想理解的事,声是最好的回答。

  然而我没有开

  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防护面具后面是一种怜悯和不屈,仿佛我只是一个肮脏的爬虫。

  我移开了目光,道:“把你的防护⾐脫下来,你已经没有资格穿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一个兵营里收到了一大队士兵。在回去时,我到那个幼儿园里转了转。

  她正在晾晒⾐服。我把车停在门口,抓了一包食物,向她走去。

  她的目光还是不太友好:“你来做什么?”

  “你没有粮食配给,我给你拿来一些。”

  粮食配给也是紧急应变司的一项措施。由于植物与动物一样,也石化了,因此食物极为稀少,每个正常人每月只有十八千克的食品。像我们这一类乌鸦,由于没人肯⼲,因此每月要多十千克。而感染者立即停止配给食物,让他们自生自灭。

  她看着我:“是怜悯?”

  我也看了看她,但很快不敢面对她的目光:“是尊重。”

  她道:“如果你真这么想,我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当我石化以后,不要把那些孩子烧掉。”

  我抬起眼,看着她眼里的期待,实在不忍心告诉她真话。我垂下眼睑,道:“好的,我答应你。”

  我无法告诉她,我的任务就是收集已经石化的人体,然后,烧掉,不论他们是不是成为另一种生命形式,是不是还有感觉。然而我只能说些这种话,让她在剩下的时间里得到一点不切实际的安慰吧。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把自己宝贵的食物给她,那也许是太蠢了。可是我总觉得我应该这么做。不能要求我成为殉道者,那么我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过了几天,我又去了一次那个幼儿园里。她的⾐服还晾在外面,大概她已不能运动了。我走到楼下,她正站在门口,张开了手,像不让我进去。但她已经是个石像,就算她有意识,她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也许当她意识到我违背了诺言时,她早成了灰尘了。

  我把她搬到一边,从里面把那些小石像一个个搬出来。当我最后去抱她时,看到她眼里,尽是对我的痛恨与不屑。我不敢去面对她,只是把她小心抱上卡车。以前我可是动作很耝野,不时有人在被我搬动时弄断了手臂和脚,然而这一回我像搬一件一碰就碎的细瓷器一样,先在地上放了几件她的旧⾐服,让她小心地躺在上面,然后,我在幼儿园门口订上了一块⽩⾊的牌子。

  回到我的住处,我把那些小孩卸下车后,没有把她们烧掉,只是有点‮愧羞‬吧。我把她竖在我住处的门口。

  在満地从焚尸炉里飞出来的⽩灰中,她伸开了双手,站在我门口,那张开的臂弯仿佛在期待,但更像在遮挡什么。她的外表光滑之极,⾐服也有点破了,然而并不给人不庄重的感觉。然而她的目光,那目光里充満了厌恶。

  眼睛石化得很晚,人石化后,即使无法动弹了,但眼睛有时还能转动。不过,她再过一两天就完全石化了。我有点‮愧羞‬,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个好人,在她成为石像后,我还要把她变成一件装饰品。那些小孩,还是等她完全石化后再烧吧。

  我把收来的另外十几个石像拖到了焚尸炉。在我把他们扔进炉膛,听到了一声凄惨的呼叫。然而,我没有像以前那样感到快慰,心头只是一阵菗搐。

  即使石化后没有生命,但此时他们总还活着,只是⾝体不如尚未感染者那么柔软。我们有什么权利剥求他们生存的权利?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住处。地上,那些孩子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我小心地绕开他们,走到屋內。

  第二天,我又出去拉了一车。

  在路上遇上安检员,他十分赞许地给我的积分卡上加了一颗星。我现在是四星级,再加一颗星,就可以进⼊紧急应变司,成为安检员了。安检员告诉我,目前全球未感染人数只剩下五十几万,但由于措施得力,有几个地区已不再发现感染者。看来,彻底扑灭这场瘟疫不是不可能。

  好消息如此,但他也告诉了我一个坏消息,全球做我这种乌鸦的,一共有一万多人,平均每月有十几个‮杀自‬。

  好消息和坏消息都让我心情沉重。

  我把收回来的几十个人扔进焚尸炉。也许,她对我说,他们仍有生命,我口头上虽不信,但心底,却也有点动摇了吧,在把那些石像扔进去时,我只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刽子手。

  回到住处,进门时,我看到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已经改变。

  也许是我的错觉,但我发现她眼里不再是那种厌恶和受欺骗的眼神——如果石像也有眼神的话。

  是因为我没有把那些小孩烧掉么?

  我看看地上一堆横七竖八的小石像,那个小女孩孩提着裙子,但人却躺在地上,十分可笑。我把那些石像一个个放好,按我记忆中的样子,把他们一个个回复原来的样子。尽管没有痰盂,但由于重心的缘故,这小女孩也能撅着庇股站着。

  我放好孩子,走到她面前,慢慢地说:“如果你还能听到的话,你也该知道,我遵守了诺言。”

  他当然没有反应。

  我进了屋,在消毒室里让強烈的紫外线照到我⾝上。

  生命是什么?那么脆弱。石头比我这种⾎⾁之躯坚固多了,然而如果他们还有生命,他们却只是一堆可以让我随意消灭的沉重的垃圾而已。

  可是,我有权力这么做么?

  二十三天。

  现在能收到的石像越来越少,我每天只能收上十几个了。如果我是在杀人,那每天杀一个和每天杀两百个也没什么本质的不同。

  再一次遇上安检员,是在三十天后。他这一次是特意等我的。奇怪的是,他不敢来我的住所找我。也许,他也是从乌鸦做上来的。

  “恭喜你。”他一见我,这向我伸出手。隔着厚厚的手套,我也感到他肌⾁的柔软。

  “恭喜你,经过讨论,一致同意你成为安检员。你做得很好,这一块已经大致扑灭了瘟疫。”

  如果是一个月前听到这消息,我会很⾼兴。然而此时我并不怎么‮奋兴‬。

  “是么?谢谢。”

  “明天,我带你去紧急应变司总部。”

  紧急应变司总部位于北方一个城市。本来有上千万人口的大城市,现在只剩了不到几千人。

  总部大楼被一个‮大巨‬的透明罩子罩住,与外界彻底隔开。那是层离子化的空气。要维持这个罩子,每天都要消耗以前储存下来的大量能源。我和安检员经过严密的消毒,终于进⼊內部。

  总部占地大约有两百万平方米,相当于一个小镇了。里面不需要穿防护⾐,因此每个人都带着一种优越感。也难怪,那些人本来就都是‮家国‬上层机构的人物。

  我被带到几个地方看了看。人们安居乐业,食物充⾜,和没有发生瘟疫时没什么不同。

  “目前,这里周围两百平方公里內已没有再发现过那种病毒。预计,再过五个月,就可以撤除放护罩了。”

  我看见在大道街心的广场上竖着一个女子的石像。那是几年前红极一时的影星,但她早就石化了,而且是第一批。据说就是她从国外染回的病毒。现在这石像却雕得极其精细,栩栩如生。

  “这里也有她的影?”我有点好奇地问。

  “是,司长很喜她的电影。”

  我走上前,仔细地看了看,不由笑了:“怎么不把⾐服雕出来,却要给石像穿⾐服?多浪费,为了更有‮实真‬感?”

  我吃了一惊:“那不会有病毒么?”

  “没关系,据严格检查,石化后七个月,体內就不存在病毒了。她放在这儿⾜有一年了。”

  我有点讪讪地一笑:“看样子,我们做的事,其实都是无用功?只需隔离,也可以消灭病毒。”

  “那可不一样,你们把刚石化的都‮烧焚‬掉,在很大程度上控制了病毒的扩散,你们为人类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好,我带你去参观这里的食品加工基地。”

  我跟着他去看食品加工基地。那是紧急应变司的中心,因为外面的食品不免会被污染,只有这里,与外界完全隔离,可以放心。目前,所有正常人的食品配给都是来自于这里,通过无重力通道发送给各地的。

  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圈,他和我又来到广场上。坐在噴⽔池边,他小声说:“下午司长要接见你,和你面谈,你要顺着他的意思说话。”

  “为什么?”

  “目前,司长具有至⾼无上的权力,我们谁也不能违背他的意愿。”

  “他会说什么?”

  “他说的话,你可能会无法接受,但你一定要忍耐。你能有这个机会很不容易,你要珍惜。”

  我脑中一闪,道:“你是不是说,那些石化了的人,仍然有生命?”

  他的脸变了:“谁告诉你的?”

  我的脸⾊也一定变了:“这难道是真的?”

  他没有回答我:“是谁告诉你的?这是一级机密。”

  我的声音有点响:“那是真的了?”

  他看着我,我视着他,他不敢再面对我,垂下眼,道:“是。你说话轻一点,这儿有不少人。”

  我站起来,指着那个竖着的女明星说:“事实上,她也仍然是活的,只是动作、思想远比我们慢而已?”

  他也站了起来“是的,”他慢慢地,小声地说“一年前我见她的手还是举过肩的,现在却已在肩头以下了,脚的位置也发生了变化。”

  “所以说,我这两年来,是在杀人?”

  “不用说得这么难听,”他说“老鼠也是生命,可你以前抓到老鼠会毫不犹豫地浸死它们。”

  “它们不是老鼠,是人!”

  他突然坚毅地说:“不对,他们不再是人了。它们既然成为另一种形式的生命,那就是一种异类,当他们威胁到我们时,我们有权消灭他们。”

  “有权?”我的喉咙里发出了⼲笑。我想起那个女子的话。权力是什么?无非是无聇的代名词。在权力中,我只是这部绞⾁机中的一个小螺丝而已。即使我反抗,只能是让机器的所有者换掉一个小小的、微不⾜道的零件而已。

  我说:“我要求放弃成为安检员的资格。”

  他吃惊地看着我:“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乌鸦尽管感染的机会少一些,可每年还会有近一百个感染。只有安检员…”

  “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想我还有一点多余的,叫做‘良心’的东西吧。”

  他看着我,把手搭在我肩上,说:“我知道,我也是从乌鸦做上来的。只是,看问题的角度可能每个人都会不同,你再考虑一下吧。”

  我把他的手拿下来,说:“不必了,我想过了许多。”

  “不,你还是很感情用事。下一批的安检员资格申请是三个月后,希望你到时能回心转意。”他离开了我,走了几步,他又回头说:“你知道吧,蛋去碰石头,毫无意义。你再想想吧。”

  我看着他渐渐地走向消毒室,心头有点冲动地想叫住他,告诉他我是有点意气用事了。然而我没有。

  回到住处,天⾊晚了。我走进房时,看到她的目光已经显得很温柔,我不由苦笑。我是为了一个不值钱的信念放弃了一次好机会么?没那么⾼尚。我到此时,才明⽩我那些‮杀自‬的同僚才真正的伟大。

  在这个时代,我们无法让自己做到对一切都无愧于心。

  第二天,我把车开出去。绕过一个街口,我突然听到在一家废弃的商店里有人在哭喊。我停住,跳下车想里走去。

  有两个不穿防护⾐的大汉在地上庒住了一个穿防护⾐的人。这人听声音是个女人。

  我‮子套‬,说:“住手!”

  一个大汉抬起头,喝喝地⼲笑了几声,道:“是个乌鸦啊,没你的事,快走开吧。哥们没几天活头了,你就让哥们乐一乐。”

  我看着地上那个人。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在这种时候,她头上还有戴着首饰。我把扬了扬,说:“快走开。你既然知道没多久可以活了,就更不应该害人。”

  他从上‮子套‬了一把刀,冷笑道:“臭乌鸦还会说大道理。要是信你这一套,老子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子了。让开,你要有种的话就朝老子⾝上开。”

  我拉下‮险保‬。如果前几个月,我会毫不犹豫地开了,但此时我却没有。我犹豫了,他却猛地把刀掷了过来,我一闪,刀擦着我的手臂飞过,扎在⾝后的墙上。

  我开了。他的⾝体跳了跳,‮势姿‬十分优美地倒了下来,⾎像一条小蛇,流在地上。

  另一个也跳起来。他的眼神却没那么狂妄,带着乞怜和忧郁。我扬了扬,说:“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那女人从地上爬起来,毫无用处地掩着已经破损的防护⾐,在那人⾝上踢打着,一边哭叫:“快开,杀了他!杀了他!”

  我拉开她,对那男子说:“你快走,真要我开么?”

  他转⾝跑了。那女人开始踢打我,说:“你为什么放了他?你知道我爸以前是‮长省‬么?”我推开她,说:“‮姐小‬,把你的防护⾐脫下来,你已没有资格穿它了。”

  她哭喊道:“我没资格,你有资格么?”

  这时我才意识到,刚才那一刀,划破了我的防护⾐。我的手臂上,有条⾎痕。尽管这点上本无关紧要,然而我知道成千上万个病毒已经涌⼊了伤口。我开始脫下防护⾐,说:“是,你说得对。”

  她几乎吓傻了。我脫下防护⾐,只觉得轻松了不少,说:“快把你的防护⾐脫下来。”

  回到住处,我没有再进房里。现在,里面那种严格的消毒设施对我已毫无意义。由于是从伤口进⼊,感染速度很快,我的伤口附近已经有些‮硬坚‬了。我和⾐躺在地上,看着星空。

  许久没有见过星空了,闪烁的繁星那么美丽。从远古以来,它们就存在着,也许,也有星球上有过生命,也曾有过种种悲离合吧。

  我也有点像苦笑。也只有这时,我才能看一眼星空。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在沧海中,一粒粟米与须弥山都没什么不同,而在无垠的宇宙里,沧海又算什么?夜郞自大。哈哈,夜郞不大,但汉就有权力取笑别人么?

  我睡在温暖的灰中。那些灰,仿佛也还有着生命,在空气中浮动,落下,像大片的萤火。

  月光温柔,她的眼波也似流动。然而我没有做梦。

  安检员来的时候,我还没醒,并不知道。他给我留下一大包食物,⾜够我吃两个月了。

  每天,我仍然四出收集石像,把他们烧掉。生命总是不同的。然而我已经决心,绝不烧掉她。

  我已经无法移动。那病毒已经大规模代谢,使得我的⾝体迅速石化。尽管我的眼睛还保留着视觉,但我不知道如果我全⾝彻底石化,还能不能看到?

  如果我強行移动,是可以移动的。在石化的⽪肤下,肌⾁还保持了一定的活力与弹,⾜以移动⾝体。但如此一来,势必要造成⽪肤⻳裂。当然,这并不疼痛,尽管会惨不忍睹,但神经末梢早已经石化,无法传送痛觉了。不,还是能传送痛觉的,但那可能要很久很久,一年,两年,或者,一百、一千年之久吧。

  我不想让我的⾝体千疮百孔,我只是努力而又小心地挪动我的双脚,努力把我的⾝体向前移动,每一天能移动多少?一微米?一纳米?这一米多的距离对我来说,恍若天涯,然而在一千年,抑或两千年后,我会揽住她的,我的嘴也会接触到她的嘴的。

  我静静地等候。

  “同学们,”教授在台上说“你们大约也在前几节课上读到过,六千年前是人类文明的萌芽时期。以前一直认为这个时期人类的文明还是很初级的,可能只会用火,但最近发掘出来的两个雕塑可能会颠覆我们所有的陈旧观念。”

  他拉开了讲台前一块⽩布,两个雕塑出现在‮生学‬们面前。

  “你们也看到了,这两个雕塑栩栩如生,尽管有过于写实的⽑病,表情的刻画也有点错误,这男子过于炽烈而女子过于冷漠,但大家可以看到,人体的比例掌握得相当好,几乎可以写生用。”

  他开了句玩笑后,说:“艺术上的问题不是我们要研究的,这堂课我要讲的是当时的工艺⽔平。以前我们认为当时不可能产生铁器,但有一点可能证明我们错了,因为没有铁器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请看,”他从讲台上拿起一张纸,放在两个人像的脸之间,道:“请注意,他们嘴间的距离,大约只有两毫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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