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
我觉得土地是一个充实的令人感的形象,比如是一个祖⽗,是我们的老爷子。这个历尽沧桑的老人懂得真正的沉默,任何惊喜和忧伤都不会打动他。他知道一切,可是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看着⽇出和⽇落,看着四季的转换,看着我们的出生和死去。我们之间的相爱和勾心斗角,对他来说都是一回事。
大约是在四五岁的时候,我离开了杭州,跟随⽗⺟来到一个名叫海盐的小县城。我们在一条弄堂的底端一住就是十多年,县城弄堂的末尾实际上就是农村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在那块有着很多池塘、舂天开放着油菜花、夏天里満是蛙声的土地上,于了很多神秘的已经让我想不起来的坏事,偶尔也做过一些好事。
回忆使我看到了过去的炊烟,从农舍的屋顶出发,缓慢地汇⼊到傍晚宁静的霞光里。田野在细雨中的影像最为感人,那时候它不再空旷,弥漫开来的雾气不知为何让人十分温暖。我特别喜听⻩昏收工时农民的眩喝,几头被迫离开池塘的⽔牛,走上了狭窄的田埂。还有来自蔬菜地的淡淡的粪味,这南方农村嘲的气息,对我来说就是土地的清香。
这就是土地给予我一个孩子的最初的礼物。它向我敞开膛,让我在上面游时感到踏实,感到它时刻都在支撑着我。
我童年伙伴里有许多农村孩子,他们最突出的形象是挎着割草篮子在田野里奔跑,而我那时候是房屋的囚徒。⽗⺟去上班以后,就把我和哥哥反锁在屋里,我们只能羡慕地趴在楼上的窗口,眺望那些在土地上施展自由的孩子。他们时常跑到楼下来和我们对话,他们最关心的是在楼上究竟能望多远,我哥哥那时已经懂得如何炫耀自己了,他告诉他们能望到大海。那些楼下的孩子个个目瞪口呆,谎言使我哥哥体会到了自己的优越。然而当他们离去时,他们锄黑的⾝体在夏天的光里摇摇晃晃,嫉妒就笼罩了哥哥和我。那些农村孩子⾚裸的脚和土地是那么谐和。
后来我到了上学的年龄,就开始有机会和他们一起玩耍了。那时候的农民都没有锁门的习惯,他们的孩子成为我的朋友以后,我就可以大模大样地在他们的屋子里走进走出,屋中有没有人对我来说无所谓。我可以随便揭开他们的锅盖,看看里面有没有年糕之类的食物,或者在某个角落拿一个西红柿什么的。当然更多的时候我是挎着一个割草篮子,追随着他们。他们申间有一个年龄稍大的,好像比我哥哥大一岁,他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忘了,只记得他很会吹牛。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说他⽗⺟结婚时,他吃了満満一篮子糖果。当时我们几个年龄小的,都被他骗得膛目结⾆。后来是几个年龄大的孩子揭穿了他,向他指出那时候他还没有出生呢,他只是"嘿嘿"一笑,一点都不惭愧。这个家伙有一次穿着一条花短,那⾊彩和条纹和我⺟亲当时的一条短一模一样,当我正要这样告诉他时,哥哥捂住了我的嘴,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已经知道我要
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悄悄告诉我,如果我刚才说出那句话,他们就会说我⺟亲的下流话,当时我心里是一阵阵地紧张。
那个爱吹牛的孩子很早就死去了,是被他⽗亲一拳打死的。当时他正靠墙站着,他⽗亲一拳打在他的脖子上,打断了颈动脉。当场就死了。这事在当时很出名,我⽗亲说他如果不是靠墙站着,就不会死去,因为他在空地上摔倒时会缓冲一下。⽗亲的话对我很起作用,此后每当⽗亲发怒时,我赶紧站到屋子申央,免得也被一拳打死。他家弟兄姐妹有六个,他排行第四。所以他死后,他的家人也不是十分悲伤,他们更多的是感叹他⽗亲的倒霉,他⽗亲为此蹲了两年的监狱。他被潦草地埋在一个池塘旁,坟堆不⾼,从我家楼上的窗口可以清楚地看到。很长时间里,他都作为吓唬人的工具被我们这些孩子利用。我哥哥常常在觉睡时悄声告诉我,说他的眼睛正挂在我家黑暗的窗户上,吓得我用被子蒙住头不敢出气。有时候在晚上,我会鼓起勇气偷偷看一眼他的坟堆,我觉得他的坟还不是最可怕的,吓人的是坟旁一棵榆树,树梢在月光里锋利地抖动,这才是真正的可怕。几年以后,他的坟消失了,他
被土地完全昅收以后,我们也就完全忘记了他。
当时住在弄堂里的城镇孩子,常和这些农村的孩子发生争吵。我们当时小小的年龄就已经明⽩了自己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知道自己为什么优越,为什么自卑。弄堂里的孩子和农村的孩子集体斗殴是经常发生的。有一次我站到了农村孩子一边,我哥哥就叫我叛徒。我和那些农村孩子经常躲在稻浪里密谋,袭击自己哥哥的方案是最让我苦恼的。我之所以投奔他们,背叛自己弄堂里的同类,是因为他们重视我,我小小的自尊心会得到很大的満⾜。如果我站到弄堂里的孩子一边,年龄的劣势只能让我做一个小走卒。
我的行为给我带来了一个凄凉的夜晚。当时弄堂里为首的一个大孩子叫刘继生,他能吹出人的笛声,他经常坐在窗口吹出卖梨膏糖的声音,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上当后拼命奔跑过去,看到的是他坐在窗前哈哈大笑。他十八岁那年得⻩疸肝炎死去了。他家院子里种着葡萄,那一年夏天的晚上,弄堂里的很多孩子都坐在葡萄架下,他⺟亲给他们每人一串葡萄,我哥哥也坐在那里。我因为背叛了他们,便被拒绝在门外。我一个人坐在外面的泥地上,听着他们在里面说话和吃葡萄,我的那些农村盟友不知都跑到哪儿去了,我孤单一人,在月光下独自凄凉。
我八岁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次冒险的远⾜。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农村孩子,动⾝去看他刚刚死去的外祖⽗。他可能是觉得路上一个人太孤单,所以就叫上在夏天中午里闲逛的我。他骗我只有很近的路,马上就能回来,我就跟着他去了。我们在烈⽇下走了⾜⾜有三个小时,这个家伙一路上反复说:就在前面拐弯那地方。可是每次拐了弯以后他仍然这么说,把我累得精疲力尽,最后到那地方时恰恰不用拐弯了。他一到那地方就不管我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他说是明天。这使我非常紧张,我迅速联想到⽗⺟对我的惩罚。我着他,硬要他立刻带我回去,他⼲脆就不理我。于是在一个我完全陌生的老人下葬时,我嚎啕大哭,哭得比谁都要伤心。后来是他的一个表哥,大约十六七岁,送我回了家。我记得他有一张瘦削的脸,似乎很⽩净,路上他不停地和我说话,他笑的样子使我当时很崇拜。他详细告诉我夜晚如何到竹林里去捕⿇雀,他那时在我眼中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我从来没有和一个成年人如此亲密地说话,所以我非常喜他。那天回到家中时天都黑了,一迸家门我就淹没在⽗⺟的训斥之中,害怕使我忘记了一切。一直到第二天清晨醒来后,我才又想起他。他送我回家后,都没有跨迸我的家门,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那一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什么是葬礼。那个死去的老人的脸上被一种劣质的颜料涂抹后,显得十分古怪。他没有躺在棺材里,而是被一绳子固定在两竹竿上,面向耀眼的天空,去的地方则是土地。人们把他放在一个事先挖好的坑中,然后盖上了泥土。就像我有一次偷了⽗亲的放大镜,挖个坑放进去盖上泥土一样。土地可以接受各种不同的东西,在那个夏⽇里,这个老人生前无论是作恶多端,还是广行善事,土地都是同样沉默地接了他。
1992年3月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