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玉游(2)
韩子奇愣住了!是⽟儿!他知道,⽟儿现在的突然出现,决不是来送别,而是要跟他走!
“你怎么这么任!该说的话我不是都对你说了吗?你和我不同,我是商人,你是生学!现在刚上二年级,应该…”
“我不是不想上学,可是…”⽟儿眼睛红红的,说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奇哥哥,我在燕大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救救我吧,带我走吧,我只能靠你了!”
“那…”韩子奇的口气软了,早在舂天的时候,他就觉得⽟儿的情绪有些异常,他猜测可能是遇到了什么感情上的⿇烦,作为兄长,却又不好问。他也曾设想让⽟儿改换一个环境,而带她出国显然又不太实际,加上韩太太的坚决反对,他也就只好作罢了。现在,⽟儿不和任何人商量,来了个“捷⾜先登”他又怎么忍心赶她下车呢?他知道⽟儿的任决不亚于姐姐,却又远远不像姐姐那样刚強,如果得她走投无路,很难预料她会做出什么事!“你事先也不和你姐说清楚,她找不着你,能急死了!”
“没事儿,”⽟儿听出了韩子奇已经默许的意思,擦擦眼泪,诡秘地一笑“我在天星的⾐裳里头蔵了一封信,姐姐早晚会发现的!”
蒸汽机车头发出猛兽般的吼叫,铁轮滚动了,一切争论都无济于事了,韩子奇颓然坐在铺位上,什么也不说了。
沙蒙。亨特倒很⾼兴,对⽟儿说:“Miss梁,有你和我们在一起,漫长的旅途将不会觉得沉闷!到了英国,我的太太和儿子会像接女王一样你!”
“谢谢,”⽟儿说“您的太太一定像女王那样漂亮吧?”
“不,一点儿也不漂亮,”沙蒙。亨特耸耸肩说“和我一样平庸!她⾝材很矮,很胖,但是眼睛和头发很好看,黑的——她是国中人啊!”“噢?那太好了,”⽟儿奋兴地说“我们可以他乡遇故人了!”
“是的,我的太太最希望在英国见到国中人,你们是‘娘家人’嘛!”
“亨特先生,您简直也快成了国中人了,听您说话,简直不像个‘约翰大叔’!”
“不,很遗憾,我的鼻子太⾼了点儿,并且怨恨上帝没有赐给我黑头发和黑眼睛,”沙蒙。亨特一刻也忘不了英国人的幽默,似乎取笑自己也是一种乐趣“不过,这点儿遗憾在我的下一代⾝上得到了补偿,上帝赐给了我一个漂亮的儿子,他屏除了⽗⺟的短处,集中了长处,不像我这么丑陋,也不像他妈妈那么矮小,而是⾼个子、宽肩膀,却又有満头青丝和一对黑宝石似的眼睛!”
⽟儿被他这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逗得格格笑起来:“他现在在英国⼲什么?在上大学吗?”
“大学已经毕业了,他本来要去当律师,可是我把他留在店里了,帮我照料生意,我经常在外面,‘亨特珠宝店’总要有人管的,”沙蒙。亨特津津有味地说起他的一切“他现在是我的雇员——您觉得奇怪吗?我们那儿可没有‘少掌柜的’,亲生儿子也要接受我的雇佣,领取我付的工资,除非我去见上帝了,他才能继承我的遗产!不过我还是希望活得长久一些,让他耐心地等待!”
沙蒙。亨特说起生啊死啊,依然谈笑风生,使郁郁寡的⽟儿也忘却了烦恼,她向沙蒙。亨特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迫不及待地要提前了解那个陌生的世界,比令人窒息的燕大要有意思多了。
韩子奇却闭目假寐,似乎对这一切都不感趣兴,亨特在谈着亨特的儿子,他却在想着他的儿子。唉,天星毕竟还太小了,如果能像“小亨特”那样管起⽗亲的生意,韩子奇将会省去多少烦恼!
火车的铁轮碾着冰封的大地,发出单调枯燥的“隆隆”声向南奔驰,北平越来越远了。
在満目萧索、死气沉沉的海上,沙蒙。亨特为⽟儿补办了护照和船票,三天之后,汽笛一声长鸣,英国客轮“海豹”号(Seal)载着他们离开了海上外滩。旅客当中,有不少人是从海上去港香或南洋的,亲友们赶到码头上来送行,一片声地互道“再会”依依不舍地流着泪,船走了好远,岸上的人还在招手。韩子奇凄然地把视线收回来,那里没有为他们送行的人,他的家,他的儿,都留在北平了!
船过了港香,径直向南驶去,国中 陆大渐渐地看不见了,轮船航行在苍茫的大海中,分不清何处是此岸,何处是彼岸。碧绿的海⽔泛出盎然舂意,砂粒似的小岛在光下熠熠生辉,像嵌在翠盘上的一颗颗宝石。成群的海鸥在头顶盘旋,对这只漂浮海上的庞然大物一点儿也没感到威胁。大海是海鸥自由翱翔的乐园,而人却是借道遁迹的避难者!
两天之后,船在新加坡靠岸,下南洋的旅客奋兴地下船,喊着:“到家了,到家了!”“回家过年去了!”
韩子奇猛然想起国中的舂节在即!这些流落南洋的华人,在异国他乡也要过国中的“年”啊,而他,却把“年”忘记了,今年的除夕夜,他只能在船上过了“博雅”宅将是多么冷清!
新加坡岛上碧绿的草地,⾼大的椰子树、棕搁树和凤尾般的旅人蕉,昅引着好奇的⽟儿,她一定要上岸去看看,韩子奇毫无兴致,沙蒙。亨特却乐于陪同,他们出去转了半天,回来说这儿和国中没有什么两样,到处都是国中人,说国中话,穿国中服装,商店的招牌写的是国中字,好像船走了这么久,还没离开国中似的。并且买来了许多南洋⽔果:榴莲、山竹、凤梨…“听卖⽔果的人说,榴莲是南洋的‘万果之王’,山竹是‘万果之后’,多有意思!还说,要是不吃榴莲,等于没来过新加坡。这儿的人最榴莲:”榴莲出,纱笼脫‘,纱笼就是当地马来人的子,为了吃榴莲,不惜卖了子!“⽟儿嬉笑着述说她的新鲜见闻,无忧无虑地像个孩子。
“噢,是吗?”韩子奇望望那活像刺猬似的榴莲,摇头摇“不敢领教,对我来说,只有⽟才有那么大的魅力!”
⽟儿新奇地剖开榴莲,先尝为快,牙还没沾上,就一阵恶心,把那东西扔在甲板上:“唔,什么味儿?像延寿寺街王致和的臭⾖腐!”
沙蒙。亨特恶作剧地大笑起来,他原是领教过榴莲的怪味儿的,却故意不说,等着看这开心的场面!这个英国佬!
船又开了,穿过马来半岛和印度尼西亚之间的马六甲海峡,进⼊孟加拉湾。接近⾚道的洋面上,气候酷热,太像一颗当头悬挂的火球,追逐着“海豹”号,投下灼人的烈焰,终⽇不停地转动的电扇和留声机反复播放的爵士音乐也难以解除人们的烦恼。韩子奇一行乘坐的头等舱,在船上已经是最舒适的了,有洁净的房间,宽大的餐厅,一⽇四餐,对无所事事的人来说,显得太多了。饭后,有一杯浓浓的黑咖啡,多花几个钱还可以随时叫侍者送来冷饮。欣赏音乐和看电影都不需要另外费。但天天如此,也会使人乏味。沙蒙。亨特是个坐惯了海船的人,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烦,总是笑容満面地在船上到处逛,无论遇见哪国的人都能说上话,几十年来他几乎跑遍了全世界,只要有买卖可做的地方就留下过他的⾜迹,他会说好几种语言。⽟儿有这么一位向导,简直如鱼得⽔,她英语说得很好,和各式各样的人自由地谈。船上有一个从国中回国述职的意大利神甫,通英语,也通汉语,和⽟儿谈了很久,还以为她是个教友呢。后来⽟儿和他争论伊斯兰教和天主教孰真孰伪,这个穿黑袍的圣徒竟然并不生气,嗫嚅了一阵,用国中话回答她说:“世界上只有一个天,而人们却对它有不同的解释。这也许正如国中人说的:敬神如神在!”⽟儿回来当笑话说给韩子奇听,说天主教的信仰不堪一击,还把这事儿记在她的小本子上。韩子奇听了却毫无反应,只是半闭着眼睛斜坐在甲板上的躺椅上,听那无止无休的涛声。
经过科伦坡,轮船在这里有事务要办,停一天夜一才走。这对于五儿来说,又是观光的好机会,吵着要上岸去玩儿。出乎她的预料,这一次,韩子奇也有了极大的兴致,要和他们去游览“宝石城”
锡兰以盛产宝石著称,世称“宝石岛”距科伦坡六十四公里的“拉特纳普拉”的意思就是“宝石城”韩子奇慕名已久了。⽟器商人沙蒙。亨特自然也有极大的兴致,于是三个人舍舟登岸,急匆匆赶去观光。
“宝石城”果然名不虚传,沿街几乎找不到别的商店,卖的都是宝石!彩虹般的尖晶宝石,浅绿、中绿的海蓝宝石,大红的石榴宝石,啂⽩⾊的长月宝石,紫罗蓝、金⻩、红粉的绿柱石,柠檬⻩的闪光⽔晶…应有尽有,据说锡兰岛上寸土皆有宝,随便在什么地方开矿,都可能挖出宝石!最引人注目的要算紫翠⽟和猫眼儿了。紫翠⽟通体碧绿,夜晚在灯光下则变为紫红⾊,奇特的光彩使它具有⾼昂的价值,每克拉竟达一万美元以上;猫眼儿的稀奇之处则在于它在光的照下会反出一条耀眼的活光,并且随着光线的強弱时明时暗,微微摇动时还灵活闪烁,酷似猫的眼睛,由于锡兰是它的主要产地,被称为“锡兰猫眼儿”沙蒙。亨特是“宝石城”的常客,他从这里廉价买了原料,带到国中去加工制作,然后再到欧洲经销,过去,汇远斋和奇珍斋替他做的许多活儿都是从锡兰买的宝石。现在,韩子奇置⾝于宝石之都,目不暇接,好似进⼊了仙境,爱不释手,流连忘返,如醉如痴,恨不得把“宝石城”买光,但又怎么可能呢?
赶回科伦坡港,开船的汽笛已经拉响了。大胡子船长看着这三位飞跑着上船的客人,跟他们开了个玩笑:“如果你们晚到一分钟,就被扔在锡兰了!”
韩子奇却似乎一点儿也不后悔这次冒险,回答说:“如果船上没有我的东西,我真愿意到此为止呢!”
船继续向前航行,沿着印度半岛的南部边缘向北,经过孟买又左转向西,进⼊阿拉伯海。
夜深沉,黑⾊的浪涛载着一叶孤舟、载着人们各自不同的希冀和抑郁,载着不可知的关于未来的梦幻,向天涯走去。
舱里一片沉寂,韩子奇辗转反侧,难以⼊睡,轻轻地走出舱门,来到空的甲板上,手扶着栏杆,看那黑⾊的海⽔在船舷旁边翻腾,忽而涌起雪浪,忽而又把泡沫击得粉碎,拉成一条条藕断丝连的网线,像大理石的纹路,变幻无穷。偶然从波浪里跳出一串串飞鱼,展着像翅膀似的长鳍“泼喇喇”画出优美的弧线,像海的精灵,在月光下转瞬即逝。抬头看天上,一弯新月像一只⽟玦,満天星斗如同撒満了珍珠。海上的天空,没有风沙,没有烟尘,好似一块大巨的墨⽟,晶莹,幽深,仿佛⾼不可测,又仿佛伸手可以触摸,一尘不染的星月,比在陆地上空更贴近人间。
望着静穆的星月,望着天际隐隐可见的阿拉伯半岛的淡影,他想起了五百年前国中人的声势浩大的航行。三保太监郑和的船队正是沿着这条海上航线,乘风破浪,跨过小半个地球,将国中文明和友谊传布天下;如今,他的不肖子孙却乘坐着外国的轮船仓皇出逃。历史无意嘲弄人,人却不得不直面无情的历史!
他又想起了另一个人,⾝无分文走天下的吐罗耶定巴巴。十八年前,他追随着祖先的踪迹走去了,朝着圣地麦加!他那老迈的⾝躯,穿着草鞋的双脚,将怎样走完这茫茫征途?他现在在哪里啊?
船绕过南也门的尖角,驶进了狭长的红海,抚着右舷看去,就是沙特阿拉伯了。沙特阿拉伯,这片热燥、贫瘠的土地,大部分面积被灼热的砂砾覆盖,也没有秀丽的风景,也没有繁华的都市,甚至全境没有一片湖泊,没有一条河流,但是,这里却诞生了一个伟大的人,全世界穆斯林心目中的圣人穆罕默德,他在公元七世纪初创立的伊斯兰教,以极大的感召力统一了他的家国,并且风靡全世界,成为世界第二大宗教,信徒人数达数亿计,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一千三百多年以来,麦加一直是穆斯林⽇夜朝拜的圣地,⼲燥的麦加涌流着汩汩不绝的“赞穆赞穆”泉,啊“赞穆赞穆”这正是韩子奇的爱子天星的经名!
船达吉达港,正是太平西、穆斯林做哺礼的时刻,満天红霞映在红海上,天上人间是一个金子做成的世界,宣礼的声音响起来,港口上的一切工作人员都放下了忙碌的事务,匆匆地摩抚着地面沙土以“代净”然后朝着东方虔诚地礼拜。现在,麦加是在他们的东方了,穆斯林总是从自己所处的地分辨认麦加的方向。一股奇特的魅力把韩子奇和梁冰⽟召上岸去,望着夕中清真寺金⾊的尖顶,他们默默地肃立,诵读着前辈人传下来的清真言。十八年来,韩子奇已经把吐罗耶定巴巴传授的拜功荒疏了,一直在学校读书的⽟儿则从没有和⺟亲、姐姐那样一⽇五拜,此刻,也许他们的势姿不合乎经典,但是,他们却感到一股震慑灵魂的电流传遍全⾝…韩子奇⿇木了,他觉得吐罗耶定巴巴正在一个无法追寻的地方召唤着他,期待着他!
吉达港距离麦加还有三百公里的路程,他不可能前去了,何况现在也不是朝觐的时节。当天夜里“海豹”号又载着他继续前进了。主赐福给您,吐罗耶定巴巴!如果您还活着,您一定是最幸福的人;如果您已经“无常”也一定进⼊了神圣的天园!我走了,也许会让您伤心失望,您的易卜拉欣没有跟着您把路走到底,这十八年来,我被心中的另一个神灵所主宰,成了⽟的奴仆!
漫长而艰难的航程还在继续“海豹”号不知疲倦地向前驶去,穿过平静而荒凉的苏伊士运河,穿过由众多的活火山环抱的地中海,穿过西欧的“生命线”直布罗陀海峡,进⼊浩瀚的大西洋,转而向北,船尾的“米”字旗在英吉利海峡的扑面凉风中快地飘舞,大不列颠岛终于遥遥在望了。
“到家了!到家了!”沙蒙。亨特奋兴地喊着,拉着他的朋友走上甲板,手舞⾜蹈地指点着,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的祖国。“海豹”号响起悠长的汽笛,缓缓驶进泰晤士河滚滚的浊流,伦敦的塔桥向两侧升起,为远道归来的游子敞开家门,薄薄的晨雾中,立着威斯敏斯特教堂七十米⾼的尖顶,雄浑深沉的钟声响了,这是作为全世界标准时间的格林威治钟声!伦敦,零度子午线穿贯的地方,地球的起点,世界时间的起点!
⾝穿国中长衫的韩子奇,默默地随着沙蒙。亨特,踏上这陌生国度的土地,雾中的伦敦,使他不辨东西,恍若置⾝于梦幻之中。摩肩接踵的英国人向这两个与众不同的东方人投去好奇的目光,他突然意识到,在这里已经很难看到自己的同类了。但他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间显露自己的惶惑,故意做出轻松的样子,问⽟儿:“怎么样?你终于如愿以偿了!”
⽟儿却没回答他,伸手拉着他的袖子,羞答答地跟在后面,像个初次进城的乡下姑娘,没有在船上那么谈笑自如了。
“你是不是不舒服?”韩子奇小声问她。
“不是,”⽟儿眼睛红红的“我…想北平!”
韩子奇顿时觉得全⾝都松懈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既然这样,又何必要来呢?”
亨特一家以极大的热情接国中来的客人,当然不会像亨特所说的那样像女王似的热烈,却也已经惊动了全家——其实,他们全家加上亨特也只有三个人。
亨特太太,一位“富态”的国中妇人,年纪约摸四十五六岁,胖墩墩的,穿着一条肥大的长裙,⾝材确显得矮一些,但并不像亨特形容得那么“平庸”——也许是他在国中学会了自谦。亨特太太的肤⾊浅褐,柳眉杏眼,眉弓略⾼,一眼可以看出是国中闽、粤一带的⾎统。她匆匆地跑出门来,望着远道归来的丈夫,惊喜地叫着:“噢,上帝,你总算回来了,没有死在袁世凯的手里!”她对国中了解得太少了,不知道袁世凯已死了二十年,现在国中的战争和他没有什么瓜葛了。
“爸爸!”年轻的小亨特抢在妈妈的前边,勾着沙蒙。亨特的脖子“为什么不打个电报?我好去接您!”
“我自己也不知道哪天到家!”老亨特慈爱地笑着,对儿子和太太说“这就是我尊贵的朋友…”
小亨特快活地嚷着,说的是不太练的国中话:“我知道,一定是韩太太和韩先生!”
⽟儿的脸红了。
韩子奇连忙解释:“不,这是我的师妹梁冰⽟…”
“师妹?什么是师妹?”小亨特仍然听不明⽩。
“是韩先生师傅的女儿,同时也是韩太太的妹妹,”沙蒙。亨特只好这样详细解释,并且埋怨儿子“你莽莽撞撞地,弄错了,应该向梁姐小道歉!”
“很抱歉,梁姐小,韩先生!我⽗亲的信里没有说清楚,”小亨特并不觉得尴尬,还是那样谈笑自如“不过我是衷心你们的,特别是这位美丽的姐小,上帝可以做证!”
他热情地向⽟儿伸出手去,⽟儿勉強地和他握了一下,这个⽩⽪肤、⾼鼻梁、黑头发、黑眼睛的小伙子,第一次见面却没有使她感到亲切。
“我叫奥立佛,”他又殷勤地和韩子奇握手“您,国中的‘⽟王’!”
一声“⽟王”使韩子奇心中一震,刚才的小小的不愉快立即被抵消了,他突然感到经过两个多月海上旅行之后的一丝快慰。
亨特太太这才揷上嘴和客人说话:“请进去吧,韩先生、梁姐小!”
韩子奇觉得她的口音有些耳:“亨特太太的府上是…?”
“祖籍漳州,”亨特太太说“不过我是出生在伦敦的,从来也没有回过老家,国中字认得也不多,只是小时候跟⽗⺟学说一点国语…”
“您的国语还是带闽南口音啊!敝乡原是泉州,我们还是乡亲呢!”
“是吗?那就是我‘娘家’的人啦!”
这意外的同乡之谊,使亨特太太和韩子奇都唤起对故乡的深切情感“请坐,请坐,家乡人!”亨特太太格外奋兴。
亨特家的客厅是个中、西参半的“混⾎儿”:西式的大壁炉、枝形吊灯和维多利亚时代的沙发,与明式的硬木桌椅、百宝格硬木柜并存,很像沙蒙。亨特在北平的住所。韩子奇和⽟儿坐在硬木椅上,觉得还有几分像在国中。亨特太太捧上茶来,竟也是国中的青花瓷盖碗儿,韩子奇端起来,亲切地抿了一口,里面泡的是福建的“铁观音”劲儿够大的!
亨特太太凑过来,端详着他碗里⽔面上漂浮的茶叶,韩子奇以为她看出来了客人对茶的不习惯,便礼貌地说:“谢谢,很好!”亨特太太细看了一阵,说:“是很好,您看,这茶叶正好组成一个‘Ⅴ’字,你们的到来大吉大利啊!”韩子奇莫名其妙,沙蒙。亨特笑着说:“她在给你们算命呢!恐怕她搞的这种名堂,是国中古代用着草占卜的巫术在西方的变种!”
韩子奇笑了,⽟儿也忍不住笑起来,这是她自从踏上英国的土地第一次露出笑容。
客人用过了茶,亨特太太端上了早餐。英国人是很讲究早餐的,和晚餐并重,午饭则很随便。早餐一般吃麦粥、煎蛋、面包、熏咸鱼和果子。今天为了接远道而来的客人,亨特太太特意做了清蒸海鲜、蚝油鲜菇、威化牛扒、香酥脯等等英国菜,摆得桌于上満満的,餐具有刀叉,也有筷子。餐桌央中摆着一只雉形银器,四束紫罗兰飘散清香。
韩子奇犹豫了一下,说:“很抱歉,亨特太太,刚才我忘了告诉您,我们是…”
“清真!”亨特太太接过去说“沙蒙已经告诉我了,请放心用餐吧,我们家是从来不吃火腿、猪排之类的,也不用荤油!”
“您也是穆斯林吗?”⽟儿问。
“不,”奥立佛笑了笑“我的⽗⺟都怕胖!”
亨特夫妇都笑了,看得出,他们是很宠这惟一的爱子的。
“请吧,女士们,先生们,为⽗亲的朋友、⺟亲的同乡、我们全家的客人的到来,⼲杯!”奥立佛说着就要举杯,桌上却没有酒,也是因为沙蒙。亨特的事先吩咐,亨特太太注意了穆斯林的噤忌。
韩子奇不愿意让主人扫兴,端起了茶碗,大家也都学着他的样子,四只青花盖碗举起来,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梁姐小是打算到伦敦来上大学的吧?”奥立佛突然问⽟儿。
“呃…”⽟儿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这次固执地跟着韩子奇到英国来,自己也弄不清要⼲点儿什么。
“她在国內正在读燕京大学,这次是…出来玩玩儿。”韩子奇替她回答,只能用“玩玩儿”作为借口。
“燕京大学?”奥立佛不以为然地摇头摇“没听说过这所大学。我还以为你是来考剑桥或是牛津的呢!我就是牛津毕业的,过几天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校,嗬,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牛津大学本⾝就是一座城市,有‘世界上最漂亮的街道’——⾼街,两旁的建筑代表了从12世纪创办到现在的各个时代的建筑风格,你去看看16世纪建成的梅苔伦钟楼,八座尖塔直揷云霄,挂着十口古老的大铜钟,登上塔顶,整个牛津的景⾊都在眼底了!牛津是最好的文科大学,培养了许多名人呢…”
沙蒙。亨特瞟一瞟夸夸其谈的儿子,跟他开了个善意的玩笑:“其中也包括你吧?大名鼎鼎的奥立佛。亨特先生!”
奥立佛耸耸肩:“这样说也未尝不可!我总不会一辈子做您的雇员,也许有一天,我的名字会为牛津增添一份荣誉!”
⽟儿听得很不舒服,她想说:哼,有朝一⽇,我请你领教领教我们的燕大!我们的校歌多有气派:燕京燕京事业浩瀚,规模更恢宏;人才荟萃中外流,声誉満寰中!…你见了那富有东方园林风味的燕园,见了未名湖上的烟波塔影,也会大吃一惊的!但是,她没有说,燕大,留着她的爱,也留着她的恨,留着她深深的、难以向人诉说的痛苦,正因为如此,她才离开了那里,再也不想回去了。现在,奥立佛。亨特也许并不是有意刺她的自尊心,但他那不由自主溢于言表的自豪感却让⽟儿难以忍受,好胜的本能使她不甘沉默,更不甘退却,她突然说出了从未有思想准备也从未与韩子奇商量的决定:“我就是来考牛津的!”
韩子奇暗暗吃了一惊,对他来说,⽟儿出国的动机一直是个谜,也许这就是谜底?上牛津…这样,韩子奇的担子就更重了!
“是吗?那太好了,你!”奥立佛奋兴地说,好像他是牛津的校长似的“不过,考牛津是很难的,每年,英国国全最好的⾼中毕业生都涌向牛津,而牛津却从不参加国全的统一招生,自己单独试考,必须是经过一个学期辅导的生学才有资格报考,录取的标准是非常严格的!”
“我相信我自己,我一定能考上!”⽟儿说。
奥立佛向她竖起大拇指:“我钦佩梁姐小的胆量,祝你成功!等到你毕业的时候,跪在名誉校长面前领取学位证书,我一定到市政厅向你祝贺!”
⽟儿笑笑:“我等着你!”
餐桌上的气氛被两个年轻人的谈话活跃起来,韩子奇心里却七上八下,现在,未来的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儿却已经先决定了她的事儿,韩子奇不得不被任的师妹所牵制了,唉,真后悔带了她来,这牛津大学⾼昂的费用,他这个流亡者将怎么支付啊?
“韩先生,你们两位都是雄心的人啊!”奥立佛又奋兴地端起茶碗,跟韩子奇“碰杯”
“我?我有什么雄心?”韩子奇苦笑着说“初来乍到,人地生疏,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样活下去呢!”
“爸爸来信不是说,您要在伦敦办国中⽟展吗?”奥立佛问。
“⽟展?”韩子奇莫名其妙看看沙蒙。亨特。
“是这样,韩先生,”沙蒙。亨特脸上浮现出神秘的微笑“我是有这样一个想法,还没有和您商量:如果我在伦敦为您举办一个⽟展,一个际国的‘览⽟盛会’,您觉得怎么样?”他得意地看着韩子奇,说出这个酝酿已久的计划。
奥立佛接着进一步鼓动:“我将调动伦敦的新闻界,让整个伦敦、整个英国都认识国中的‘⽟王’!”
刹那间,韩子奇仿佛失去了知觉,他没有想到仓皇出逃的“王王”还会在远离故国的土地上重新戴上桂冠!他抑制住怦怦的心跳,站起⾝来握住沙蒙。亨特的手:“谢谢您,我的朋友!”
现在是1937年的舂天,烟宠碧树的伦敦一派和平景象,似乎在地球的另一半的⽇本对国中的威胁,近在咫尺的意大利对埃塞俄比亚的占领,德、意联合武装⼲涉西班牙內战,都和英国没有什么关系。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灾祸染上恐战后遗症的英国人正沉湎于和平主义的梦想,集中力量应付新的经济危机,把除此之外的一切都置之脑后了。
客人就在亨特的府上下榻,在这座哥特式尖顶的红砖瓦小楼里,主人为韩子奇和⽟儿分别安排了房间。由于沙蒙。亨特对国中的偏爱和亨特太太的乡情,房间里都布置得带有东方⾊彩,除了铺是西式的,其余桌椅家具几乎都是国中货,墙上挂着卷轴字画,架上摆着瓷、⽟古玩,连窗帘都是国中的丝绸,令人颇有一点儿“宾至如归”之感,只有那爬着长舂藤的百叶窗、磨花玻璃壁灯和蒙着蓝丝绒面的沙发、铺着厚垫的弹簧在提醒他们:这儿不是北平。
亨特⽗子陪着客人游览了名闻遐迩的“大伦敦”⽩金汉宮、国会大厦、威斯敏斯特教堂、特拉法加广场、⽪卡迪里闹市…都使远道而来的客人感到耳目一新。王宮门口,御林军戴着⽔桶似的黑熊⽪⾼帽子,穿着镶金边的鲜红军服,郑重其事地举行换岗仪式,昅引着各种肤⾊、各种语言的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仿佛置⾝于童话之中。大街上的英国女士、男士,⾐着庄重、彬彬有礼,很少听见有人大声吵嚷。伦敦不像亚洲人心目中想象得那么威风凛凛、不可一世,那么奢靡豪华,金碧辉煌,即使在最繁华的地方,也极少有摩天大楼,连⽩金汉宮的外部也只是红砖和巴斯石灰,并没有特别耀眼的装饰,街头的那些雕像展示着无言的历史。伦敦朴素无华,庄严、凝重而不失亲切之感,使来自东方古都北平的客人并不觉得有天壤之别。大英帝国的无限扩张,并没改变它的本土那给人以固守传统的印象,这一点又和北平有着某种相似之处,所不同的是,东方的古都无数次地被异族略侵者闯⼊,却极有耐地“消融”略侵者,而没有换上服征者的奴仆的装束。北平的上空飞舞着塞外卷⼊的风沙;伦敦的天上弥漫着大西洋吹来的⽔汽,泰晤士河两岸似乎永远在缥缈?鞯奈眦爸校级瓶粘觯芷鹨坏榔卟食ず纾汕贤虻挠⒐硕佳銎鹆忱矗狄簧苁以谧焐系摹敖裉焯炱闭馐遣偃魏斡镅缘娜硕伎梢砸饣岬模慰龊悠嬉丫谑昵熬透趁伞ず嗵匮Щ崃俗钍涤玫幕峄坝⒂铮啻蟮⺟卟纳罕裨缫寻延⒂镖鲜斓貌谎怯谒暮河锪恕K墙肓艘桓瞿吧氖澜纾飧鍪澜缛匆膊⒉煌耆吧?
最使韩子奇着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博物院。那里展示着“大英帝国”曾经称雄世界的历史,也展示。着全人类文明的精华。埃及王拉米塞斯第二的花岗岩雕像,巍然如山,是公元前一千多年的遗物;罗塞他石,是公元前一百九十五年用埃及文和希腊三刻成的,学者们从这块石头上对照希腊文才读通了希腊文字;建成于公元前四百三十五年前的希腊巴昔农庙,1687年被威尼斯人炸毁,而上面精彩的雕像和石刻则从雅典辗转流落到了伦敦,又依巴黎家国图书馆蔵的巴昔农庙图复原了;更有荷马史诗贝叶,巴格莱夫、格雷、哈代的文稿,莎士比亚的房契…尤其使韩子奇惊心动魄的,是在这里看到了无数国中的珍宝:战国漆器、汉代石刻、东晋顾消之的《女史箴图》、北魏的敦煌壁画、唐代的工笔人物、宋元山⽔、清代的乾隆宝座…还有他最为钟情的⽟器,这里几乎拥有从商周到明清各个时代的精品,并且包括了他和他的师傅梁亦清以两代人的心⾎琢成的宝船!是欣喜呢,还是感伤?北平的故宮博物院已经空空如也,国中的“⽟王”在故土没有了立⾜之地,却只能在异域欣赏祖先的遗物和自己的作品!
通览名胜古迹之后,他们又参观了“亨特珠宝店”
坐落在闹市区的这座三层楼房,外表看来是灰暗朴素的,并不特别引人注目。但是,他却已有百年历史,由沙蒙。亨特的曾祖⽗创办,曾经为英国国王制作过王冠,为法国总统夫人制作过项链,为泰国王储制作过订婚戒指,为欧洲许多博物馆提供过稀世珍品。“亨特珠宝店”成功的诀窍之一是店主对国中⽟器的偏爱,当年的创始人老亨特就是个国中通,东方艺术使他的商店披上了一层神秘的⾊彩,在众多的同行中独树一帜,而逐步成为佼佼者。诀窍之二是他善于发现埋没于民间的奇物和奇人,而由他来显露其价值,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亲手拂去明珠上的尘埃”这往往会获得一鸣惊人的成果,而花费的资金又是相当低廉的。诀窍之三是他的商店力求使商品尽快地流通,待价而沽的奇货一旦遇有良机便及时出手,不像韩子奇那样执于收蔵,这样,资金的积累就急剧增长。相比之下,韩子奇就未免显得“迂腐”了。
现在,亨特⽗子开始为“国中⽟展”而忙碌了。⽇本对国中的略侵切断了他们的一个重要货源,而他们却请来了国中的“⽟王”运来了一批稀世珍品,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不幸中的万幸”韩子奇的到来,对亨特珠宝店声誉的进一步提⾼和销路的继续扩展,都将具有举⾜轻重的作用。为此,他们将不遗余力地为韩子奇大造舆论,使他在英国站住脚跟,成为亨特珠宝店的“财神”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使韩子奇由衷地感动,使他在异域感到了温暖和安慰,他中断的事业又复苏了。他愿意与亨特珠宝店通力合作,向西方人士展示古老而神秘的东方文明,实现他多年的夙愿,也是他师傅梁亦清和“⽟魔”老先生所未能实现的遗愿。展览的成功将会为他赢得荣誉,也将获取相当的财力以供给⽟儿的学业进取之需。⽟凡未经和他商议便自作主张要报考牛津大学,本来使韩子奇觉得意外,但他又觉得不应该阻拦她。师傅在世时,对进了学堂的幼女寄托了多大的希望啊!师傅去世后,他在艰难创业中不遗余力地供师妹念中学、念大学,也是为的争这一口气:奇珍斋里不光出匠人、商人,还要出个女学者!可惜,⽟儿在燕大刚上了两年就辍学了,是很令人遗憾的,弥补上这个遗憾,韩子奇也就无愧于恩师的亡灵了。
为了报考牛津大学和举办五展,⽟儿和韩子奇各自投⼊了紧张的准备工作。
在忙碌中,韩子奇也在焦虑地挂念着子和天星,他不知道在天的尽头、海的彼岸,中⽇之间的战事前景如何,韩太太带着幼子将怎样牵肠挂肚地度⽇?他写了一封长信,寄回遥远的家乡,信上说:他将在安排好这里的一切之后,把韩太太和天星接出来,这离别之苦,双方都不要再忍受了!
这封信,顺着韩子奇来时的路线,漂洋过海,辗转蹉跎,不知要等多久才能送到“博雅”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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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七月七⽇夜晚,⽇本华北驻军在北平西部的卢沟桥进行居心叵测的“军事演习”十一时许,⽇军翻译官来到紧闭城门的宛平城下,喝令国中驻军二十九军二一九团开门,声称要进城搜索⽇军逃兵,遭到守城官兵的拒绝。⽇军翻译官说:“如不开城,就要发兵炮击!”这时,⽇军的登城云梯已经悄悄地搭上了宛平城墙!守城卫兵发现了登城⽇军,立即开,清脆的声震破了北平沉睡的夜空,一场为期八年的⾎与火的搏斗,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