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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月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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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褪残红青杏小,舂天匆匆地过去了。医院病房区楼前的小院,一片浓重的绿荫。微风中,⽩杨树快地拍打着油亮的叶片,合树摇曳着孔雀羽⽑般的枝条,垂柳摆动着轻柔的长裙,几乎拂到了花坛旁边的路椅。绿⾊世界里,已经早早地响起了第一声蝉鸣。

  斜西照,树影覆盖了林小径。两个女的⾝影,沿着小径徐徐地踱步,一个穿着蓝条纹的病员服,另一个穿着洁⽩的长罩衫,她们的⾐襟在微风中轻轻地摆动。

  这是新月和卢大夫。

  “为什么还不让我出院?爸爸都已经出院了,我还在这儿养啊,养啊,养什么?”新月慢慢地走着,心绪不宁地在手指上绕着病员服上的带子,上了又打开,打开了再上“我已经养了一个多月,把功课都耽误了,校庆的演出也耽误了!”她深深地叹息“多可惜啊,我把莪菲莉娅的台词都背了,却让您…给毁了!”

  “让我给毁了?”卢大夫慈祥地微微一笑,新月对她的嗔怪,并没有使她生气,她觉得这很像自己的女儿在妈妈面前“撒娇”时的劲儿。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她们之间已经培养起了类似⺟女的情感。“我是为了让‘莪菲莉娅’变得更健康,更美!以后还有机会,孩子,不要为这点事儿烦恼,不要老想着那个莪菲莉娅,把她忘了!我觉得,你也不适合演这个角⾊,那么悲悲切切的…”

  “什么?我不适合?导演都说我是最理想的人选,我觉得我把莪菲莉娅的那种纯真、恬静、忧伤而又无可奈何的情调把握得很好,內心世界挖掘得很深…”新月很不服气,要和卢大夫争辩,说了一半,却又不想说了,忧伤地垂下眼睛“算了,反正已经耽误了,说也没用,您又不是搞文科的,不理解文艺作品中的人物细腻的感情!”

  “也许是吧?我们这些科学工作者,常常被人们认为冷酷无情,”卢大夫温和地笑着说“不过,我和文学艺术倒也没有因此而绝缘,多少也算知道莎士比亚,而且和你念念不忘的那个莪菲莉娅还有过一点儿瓜葛,在大学里的时候,有一次,‮生学‬剧团竟然派给了我这个角⾊…”

  “噢?您也演过获菲莉娅?”新月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愧⾊,刚才的话有点儿大言不惭了,她不知道这个老太太在年轻的时候也是‮生学‬剧团的积极分子。但这点儿愧意立即被好奇心冲淡了,她像遇见了知音“那是在哪儿?”

  “在伦敦,剑桥大学…”卢大夫喃喃地说。人老了,回忆往事,总是怀有深情的。

  “噢,也是用英语演出?太好了!”新月非常羡慕。

  “不过,那次并没有演成…”

  “为什么?也是因为生病耽误了吗?”

  “不,这倒不是,我的⾝体一直是很好的。”卢大夫慢慢地说“当时导演对我说,这是剧中的女主角,十分重要,能由一个东方姑娘来演,更是别开生面了。我也跃跃试,因为我是个很逞強的人。可是,一口气读完了剧本,我的热情就减退了…”

  “为什么?”新月完全不可理解,对这样的好事儿,竟然还会有不热心的人?

  “…我觉得,这个莪菲莉娅不是我心目中的理想人物。你看,她那么爱哈姆雷特,却连表达的勇气都没有,只会说,‘嗯,殿下’,‘不,殿下’,面对宮廷里的谋和哈姆雷特的悲剧,她唯唯诺诺,忍气呑声,委曲求全,这完全不符合我的格!尤其令人遗憾的是,莎翁对她的结局无计可施,就让她疯,让她死,这也是使我不能接受的!她死得倒是很别致,漂在明镜似的⽔上,头戴奇异的花环:⽑茛、荨⿇、雏菊、长颈兰,轻轻唱着古老的歌…是的,很有诗意,很美,可是,这美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不能欣赏这病态的美、死亡的美,我要看到的是健康的人生,那才是真正的美、生命的美!”五十而知天命的卢大夫,被二十多年前她生活中的一段小小的揷曲而动了。不,这正是她一生所思索的、所追求的东西。

  “啊,您是这样看莪菲莉娅的?和我们楚老师的见解倒很接近,他也这样对我说过,我还以为是因为没有演成才故意安慰我呢!”新月喃喃地说,她觉得卢大夫的话似乎也不无道理“那么,后来呢?”

  “后来我就没演啊,我对导演说,去你的吧,我不⼲!就把剧本扔给他了!”卢大夫甩了甩手臂,仿佛真的扔掉了什么东西。

  “这倒是很痛快!”新月不噤格格地笑了“后来呢?他们又找别人替您了吗?”

  “没有,后来战争局势越来越紧张,连上课都困难了,这件事情就吹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没有演成那个哭哭啼啼的莪菲莉娅有什么可遗憾的?你说呢?”

  “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新月说。她完全不了解卢大夫所经历的那场战争,也并不真正关心远在伦敦的、早已成为历史陈迹的那个‮生学‬剧团,她说的是她自己。由于她因病缺席,《哈姆雷特》没有了女主角,临时让谢秋思顶替也来不及了,郑晓京不得不放弃了演出计划,这使得全班同学都非常非常地遗憾!但新月现在倒也不觉得怎么遗憾了,不知不觉地接受了卢大夫的观点“反正我以后还有机会呢,”她说“可以演一个坚強、勇敢的人物,比如简。爱!”

  “我希望是这样,希望你自己也成为一个坚強、勇敢的人,不向命运屈服的人,”卢大夫说“现在就应该稳定情绪,增強毅力,战胜疾病,争取早⽇恢复健康!”

  “我现在不是已经好了吗?您为什么还不让我出院?”

  “我巴不得你早点儿出院!没有一个医生愿意挽留自己的病人,医院的位不属于健康的人!”卢大夫思索了片刻,说“据你的情况,我不想让你在这里待得太久了,如果没有什么新的变化,一周以后可以让你出院。”

  “还要再等一个星期啊?我已经忍受不了啦!”新月着急地说“您不知道,我们七月份就要期末‮试考‬了,我得补课,接‮试考‬,暑假之后就该升二年级了,这可是一次非常关键的‮试考‬!我还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当过第二名,我知道,所以你就不必那么着急了,暑假还早着呢,”卢大夫有意把话说得慢慢腾腾,轻描淡写,指指旁边的路椅“来,你坐下,我们休息一会儿,什么都不要着急,慢慢地来。”

  新月顺从地挨着她坐在那张墨绿⾊的路椅上,心里却忐忑不安:“不着急怎么行啊?我恨不能明天就回学校去!”

  “这可不行,”卢大夫微笑着说“你出院以后,也不能马上去上学,还要在家里继续休养,每个月接受我一次复查…”

  “为什么?我已经好了!”新月急得要站起来。

  卢大夫按着她的肩膀:“坐下,不要动。你的⾝体比刚住院的时候是好多了,但现在还有点儿贫⾎,营养不良,体质太弱,需要较长时间的休养,不要急着上学…”

  “贫⾎…体质太弱?这算什么病啊?”新月疑惑地望着卢大夫“您没跟我说真话,一定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你们都瞒着我!卢大夫,请您告诉我,难道我的…心脏真的有很重的病吗?”

  卢大夫的脸⾊突然变了:“你这是听谁说的?”

  “我妈…可是我不信,不信!”新月恐惧地问“大夫,这是真的吗?”

  “你妈…”卢大夫喃喃地说,她的手忍不住有些颤抖。一个多月来,她精心设计的治疗方案,已经取得了明显的效果,她费尽⾆稳住了患者的心。却被轻轻的一句话给打了,而说这话的人竟然是患者的⺟亲!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亲啊?卢大夫从腔、鼻腔中怈出长长的一股气,她愤怒了!

  一股冰冷的寒流传遍新月的全⾝,妈妈的话被证实了,她缓缓地抬起手,擦去鼻尖上的冷汗,茫然地望着这位有着慈⺟心肠的老大夫:“这么说,是真的了!如果是这样,妈妈应该告诉我,您不要埋怨她,她是…心疼我,一时忍不住,才说出来的。您也不应该瞒我,我是多么相信您…”

  泪⽔在卢大夫的眼眶中打转,但是,她不能让泪⽔流下来,一个医生不需要这种毫无医疗价值的体!她強迫泪⽔上住,強迫自己做出轻松的笑容,抚着新月的手,说:“好吧,我都告诉你。孩子,你不是对我说你过去常有关节疼的⽑病吗?这是一种风症,并不可怕。可是,它却给你的心脏带来了一些⿇烦,你患有二尖瓣狭窄和轻度闭锁不全…”

  “啊?我的心脏…”新月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这也不可怕,”卢大夫说“我准备用外科手术来矫正它…”

  “啊!”新月脸⾊苍⽩,双手瑟瑟发抖“手术?对心脏做手术?…”

  “你不要这么紧张,”卢大夫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摸抚‬着“这种手术,国內外都已经有很多成功的先例,我本人也做过多次,是很有信心的!手术之后,你的病就除了,就是一个健康的姑娘了!孩子,你的前途是光明的,不必顾虑重重!你不是相信我吗?”

  “我…相信您…”新月静静地听着卢大夫的话,惊惶的心渐渐平稳了“那…什么时候做这个手术呢?大夫,既然非做不可,我就希望能…快一点儿!”

  “好孩子,谢谢你的配合!”卢大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也希望早一些做啊!可是,你的风症目前还没有完全控制,而手术必须在风活动停止六个月之后才能进行,我希望你——能够给我这个时间!”

  “六个月?那我不能参加期末‮试考‬了?不能升二年级了?”近在眼前的希望,又变得遥远了。

  “不能了。不要慌,沉下心去,听我的话,必须听医生的话!为了保证手术的成功,你应该和我密切配合,养精蓄锐,以逸待劳。我已经和你的班主任商量过了,为了你的长远利益,你应该…”她停顿了一下,却不得不说出了下面两个字“休学!”

  “不,我不休学!”两颗泪珠从新月的一双大眼睛中滚落!

  “新月同学…”她的⾝旁突然响起了一个悉的声音。

  她抬起头“啊,楚老师!”

  新月和卢大夫都不知道,楚雁嘲已经站在她们⾝后很久了。在规定的探视时间,他早早地领了小牌牌儿,病房里却不见新月,正在为新月收拾饭盒的姑妈告诉他,新月跟着卢大夫“遛弯儿去了”他才找到了这里。

  “楚老师,我不休学,我不休学!”新月仰望着自己的老师,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

  刹那间,楚雁嘲被这从心灵深处发出的呼声‮服征‬了,他没有力量拒绝这样的请求,在心中酝酿已久的话不忍再说出口而只能收回去了!不,现在无法收回了,卢大夫已经把话说出去了,而她无疑是完全正确的!

  “新月同学,”楚雁嘲坐在新月的旁边,強迫自己镇静下来,尽量让语调和缓、轻柔“没有一个教师愿意看到自己的‮生学‬中断学业,何况你是一个…很好的‮生学‬,”他本来想说:何况你是最优秀的‮生学‬,却临时改换了一个词儿“但这不是我所能够决定的,我们应该尊重科学,科学让我们冷静地看待自己…”

  新月沉默了。她的老师还从来没有用过这样严峻的语言和她谈话,她觉得自己仿佛正面对着Ⅹ光透视荧屏,任何情感也无法影响那上面显示的图形。

  “要相信你的老师,他和医生一样对你负责。”卢大夫站起⾝来“不要动,你们慢慢地谈一谈,考虑考虑我的建议。”

  卢大夫轻轻地走了,怀着对教师的信任,她自己也做过教师。

  “卢大夫比我更了解你,”楚雁嘲望着卢大夫远去的背影,对新月说“过去,我只看到你的长处,你聪明,勤奋,有強烈的事业心,这都是你的过人之处,我忍不住曾经多次赞扬过你;但是,卢大夫使我发现了你的短处,或者说是弱点,那就是:脆弱。你的⾝体脆弱,情感也脆弱。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决定暂时不告诉你‮实真‬的病情,等待时机成。这是一种善意的欺骗,而欺骗总是不能持久的,现在终于被揭穿了。我觉得,一个人了解了自己的‮实真‬情况,不管是长处还是短处,都应该感到幸运,这使我们自知!古往今来,有成就的人首先是自知的。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弱点,然后才能克服它,战胜它,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样,不论前面将有什么样的打击和挫折,都不怕了。人生的道路,总是充満了打击和挫折,回避是不可能的!”

  初夏的傍晚,已经有些炎热了,楚雁嘲的⽩衬衫卷起了袖口,手臂和脸上渗出了一层汗珠。新月穿着厚布病员服,却觉得浑⾝发冷,她从来还没有这样冷过,即使在隆冬季节。过去她一直把楚老师看成是一个宽厚的兄长,现在才真正觉得他是严师。严师使她自知,自知使她心冷。她突然感到自己在老师面前显得矮小了。他是那么冷静、沉稳,出⾊地读完了大学,一面教学,一面执着地投⼊自己的事业,他成功地缔造了自己,同时也在缔造别人;而她自己,刚刚读到一年级,就…她感到自己和班上的十五名同学相比,也显得矮小了,郑晓京、罗秀竹、谢秋思…这些同学虽然各自都有弱点,但毕竟都是健全的人,有着平坦的前途;而她自己,却是一个病残的人,全力拼搏的比赛刚刚开始,就要在竞技场上落伍了,那个本来已经牢牢地占据的冠军位置,要让给别人了…

  “不,我不能退,”她说“我从来就不给自己留退路!”

  “退路当然不太可爱,”楚雁嘲笑了笑,有意活跃一下她的情绪“但也不可避免,有句古语:”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退是为了更好地进。比如我,放弃了做专业翻译的机会,当了教员,但焉知我不能在翻译上做出成绩?只是比别人难一些、晚一些罢了。你还年轻啊,现在还不到十八岁,晚一年有什么?明年你就做完了手术,就自由了,一切从头开始,轻车路,会走得更快,更有信心超越别人,而在毕业的时候才只有二十四岁,人生的路很长,你才刚刚开始啊!为了手术的成功,为了将来的事业,牺牲这一年,是值得的!“

  “我…我舍不得离开我们的班集体,真舍不得!”新月喃喃地说。仿佛现在就已经和大家告别,觉得依依不舍,她多么羡慕那些命中注定将要跑在她前面的人,多想继续站在他们的行列中,彼此争个⾼下,但是,却不能了!她还想说舍不得她的老师,但话到⾆边,又咽住了,这是她心中极为重要的话,却找不到适当的词句准确地表达。

  “当然,同学们也舍不得离开你,”楚雁嘲说,似乎有意地把自己排除在外,虽然他一向把自己当成同学当中的一员,特别在此时此刻更是不可或缺的、至关重要的一员,但他仍然不愿意提到自己,这样,他才感到‮定安‬、自如“一起相处了将近一年,大家和你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像…兄弟姐妹!特别是那三个女同学,没有你,她们会感到寂寞。”说到这里,楚雁嘲突然发觉自己的情绪过于凄凉了,看见新月的眼中闪着泪花,他便立即控制了感情,改换了一种语调“不过不要紧,分别是暂时的,明年不就又见面了吗?而且,在你休学的时间里,同学们会经常来看你的,经常来!他们会给你带来快乐,一定会的!”

  新月眼中的泪花还是垂落了下来,无疑,她相信同学之间的友谊,但是…她望着楚雁嘲:“您呢?老师…”

  “我当然也会的…”楚雁嘲知道那双眼中闪烁着的是信任,是友谊,他的肩上实实在在地感到了它的分量,并且相信自己能承担起来。

  “可是,明年呢?明年…”新月的心中有大多的话要说,但要把它完全说清楚,又是困难的。

  楚雁嘲却完全听懂了,他立即回答说:“明年,我可能还是教一年级,还当你的班主任!”其实,一年以后的工作安排,在他自己心中也是一个未知之数,但他毫不犹豫地这样说了,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因为我的教龄太短,教一年级比较合适…”

  这个补充毫无必要了,前面的回答已经让新月得到了极大的安慰,这也许正是促使她违背自己的格、作出“以屈求伸”的决定的本原因,她擦了擦眼泪,露出了不加掩饰的笑容:“老师,我听您的…”

  “不,是听大夫的!新月,你变得坚強了,老师喜这样的‮生学‬!”楚雁嘲动地伸出手去,有力地握了握新月的那只小手。这在新月,在他自己,都有些出乎意料。

  这是他第一次握着这只做出了“真正的五分”的试卷的手,这只憧憬着译著生涯的手。这只手纤小,轻柔,显得还太软弱了些…

  夕衔山,影漫东墙,一刚一柔的两个⾝影离开了墨绿⾊的路椅,向病房大楼走去。合树的一排排对生叶片,随着暮⾊的来临,悄悄地合拢了。

  一个星期之后,新月出院了。

  在家休养的韩子奇,亲自到医院来接女儿,坐着特艺公司的小汽车。看到已经痊愈了的爸爸,新月流下了欣慰的眼泪。爸爸脸上、胳膊上的绷带部拆除了,只留下一点儿浅浅的疤痕,她放心了,把自己的病也忘了。

  楚雁嘲特地从北大赶到医院。他当然不必为新月收拾东西、‮理办‬出院手续,这些事儿有天星和陈淑彦就行了。他是要亲自听一听卢大夫对新月出院之后的医嘱,看一看新月的情绪,一切都按部就班,他才能放心。

  楚雁嘲和卢大夫一直把新月送上汽车。卢大夫的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该待的都待了,新月很听话,情绪很稳定,这使她对以后的治疗方案充満了信心。

  “卢大夫,再见!”新月跨进车门的时候回过头来对她说,这声音中有依恋,也有乐。出院,毕竟是乐的,虽然以后还要再来。

  “再见…”卢大夫缓缓举起那只曾经挽救过许许多多颗心脏的手。作为一名医生,并不希望和病人“再见”她愿意所有的病人都健康地和她分手,不再打道才好,但这个姑娘的事儿还没有完,她等着她,等着她来做一次比一次好的复查,等着那次有可能在明年舂天进行的手术,手术成功之后,就可以不说“再见”了。

  楚雁嘲替新月关上车门。

  “楚老师,上来呀!”新月在座位上往旁边闪了闪。

  “楚老师,”韩子奇感地望着楚雁嘲“小女给您添了很多⿇烦,请您到合下…”

  “韩伯伯,您不必这么客气,”楚雁嘲第一次见到新月的⽗亲,不知不觉地就显出了腼腆甚至有些慌,老人家对他这个晚辈还尊称“您”使他很不安。但是,现在不是向这位长者表达仰慕之情的时候,他只能说些客套话“我看着新月顺利地出院,就放心了。回去之后,她需要安静地休息,今天我就不到府上去打扰了,改⽇再…”

  “过几天,您可一定来,噢?”新月说。

  “哦,一定,一定,在翻译当中遇到什么问题,我还要找你商量呢!…”楚雁嘲扬起手,轻轻地挥了挥。

  车子开走了,穿过林荫小径,开出医院大门,往左拐,经东单驶上了宽阔的长安街。

  天气好极了,碧空澄澈如洗,紫噤城的红墙⻩瓦在骄下熠熠生辉,‮安天‬门城楼上红旗招展,马路上空悬挂着一道道彩绸的长链,不知刚刚接了来访的哪位外国元首。

  如果说,新月⼊院的时候太仓促,太凄惨了,那么,这次的出院却很安然而又很有气派,小汽车在彩旗下飞驰,像接贵宾似的。

  车子沿着长安街一直开到宣武门,然后拐⼊槐柏树街,向南驶去…

  “博雅”宅门前,韩太太和姑妈已经望眼穿。

  “新月,我的命儿!你可回来喽…”姑妈的仪式是抱头痛哭,好像久别重逢。其实,这一个多月,她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娘儿俩常见面。这个家庭的其他成员也轮番去探视、去照顾新月,家里倒比医院里冷清。

  新月俯在姑妈的肩膀上,也哭了,她实在是想家了!

  “得,甭哭,”韩太太抹着泪说“孩子好容易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是喜事儿!”

  一家人⾼⾼兴兴地进了门。

  韩子奇出于礼貌,得陪着司机在上房客厅里喝茶,说话儿,别的人就都簇拥着新月进了西厢房。

  西厢房里窗明几净,方砖地精心地擦洗过,雕花隔扇纤尘不染,单是刚换的,天热了,换了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为了接新月归来,家里是花了一番功夫的。

  “还是家好啊!”新月坐在自己上,发出深情的感叹。

  “这都是淑彦给你收拾的!”韩太太笑盈盈地说“这些⽇子,家里躺着一个,医院里躺着一个,淑彦两头儿跑,把这孩子累坏了!”

  “咳,这算什么?”陈淑彦扶着新月的肩膀说“新月把我当成亲姐姐,我还不什么都是该做的?伯⺟,您老是这么客气…”

  “好,不跟你客气!”韩太太慡快地说“淑彦啊,你往后就把这儿当成自个儿的家,下了班儿就往这儿来,跟新月住这屋,夜里吃个药啦,试个表啦,好照应着她点儿,比我们这两个不认字儿的老太太強!”

  “这太好了,”新月拉着陈淑彦的手“妈想得真周到,我就愿意让淑彦陪着我!”

  “淑彦今儿就甭走了,我这就做饭去,给新月换换胃口,在医院老吃不搁盐的东西,哪儿成啊?”姑妈又要开始奔忙了,说着说着就要往外走。

  “哎,姑妈,”陈淑彦叫住她说“现在您还得少搁盐,大夫嘱咐了…”

  韩太太笑着说:“瞧瞧,说话儿真跟个护士似的!”

  “我一定当好这个护士,”陈淑彦说“伯⺟,您就放心地把她给我吧!”

  “给你,”韩太太答应得很痛快“我老了,什么事儿都管不好了,真想把整个家都给你!”

  “伯⺟,您…”陈淑彦自然听得出这话的意思。

  “那就别再‘伯⺟’、‘伯⺟’地叫了,还不改改口?”姑妈笑着说。

  新月会意地笑了,拉着陈淑彦的手说:“快,快叫‘妈’!”

  陈淑彦脸一红,低下了头,她现在还叫不出来。

  大家都忘了外间屋里还站着个“徐庶进曹营”的天星,这时他扭头就往外走,红着脸,耷拉着脑袋,丢过来一句话:“刚出院,扯什么淡!”

  西厢房里的这娘儿几个,忍不住全笑了!

  当天晚上,陈淑彦就跟新月住在西厢房了。

  新月吃过了药,两人就躺在上,说着悄悄话。

  “哎,淑彦,你跟我哥谈得怎么样了?”

  “谈…谈什么呀?”

  “谈你们俩的事儿呀!”

  “没…没谈过,我跟他总共没说过几句话,谈的都是你的事儿。今天去办出院手续,他把药、收据都递给我,说:”拿着!‘我就接过来。他说:“走吧!’我就跟着他走。”陈淑彦平静地回忆着,她和天星之间,似乎也仅此而已。“在观察室守着你的时候,说的也都是你…”“说我什么?”新月问。她还从没听过哥哥谈论她,哥哥是个內向的人,什么话都不说,可他心里什么都有数。新月很想知道自己在哥哥心中到底是什么形象。

  “哦,也没说什么,”陈淑彦说,她想起那天晚上天星的反常情绪,反复地说“苦”啊“苦”的,让人也听不明⽩,显然不宜如实告诉新月,就收住了嘴,随便扯开去“他说你从小又聪明,又可爱,是⽗⺟的掌上明珠…”

  “咳,你们说这些⼲什么?”

  “那你说,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说说你们之间的…爱情呀!”新月庒低声音说。如果不是只当着知心女友的面儿,而且屋里没开着灯,那个词儿她是羞于出口的。

  “爱情?”陈淑彦喃喃地说。如果开着灯,新月一定会看到她的脸是红的“长这么大,还没有人跟我谈过…爱情,你倒是跟我说说,到底什么是爱情啊?”

  “我…我也说不清楚。”新月轻声说。的确,让一个少女对她缺乏亲⾝经历的人生大事下一个明确的定义,是困难的。“大概,就是两个人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追求,相互了解,相互信任,相互依靠,相互支持,谁也离不开谁吧?”

  “哦。这么说,我和你哥,好像又有又没有…”

  “嗯?”

  “你想,他印他的票子,我站我的柜台,这有什么共同的爱好和追求啊?何况,我们虽然早就认识,真正接触、了解却很少…可是,我一看他对你那么亲、那么疼,就又觉得:怎么这个人跟我一样啊?两人就好像又靠近了一层似的…”

  “那是我把你们两颗心连在一起了?我真⾼兴!淑彦,我们以后永远生活在一起,多好啊?告诉你,我哥这个人呀,天下少找。他要跟你好,就把心掏给你!”

  “嗯,我也看得出,他是个好人,大好人!”

  …

  上房东间的卧室里,韩太太和⾐躺在上,也在思考着儿子的这档子事儿。陈淑彦的那一声“妈”虽然没好意思叫出来,韩太太的心里已经尝到了那份儿滋润。

  “他爸,你还没睡着吧?”她坐起来,朝那边儿问。

  “没呢!”韩子奇在西间答话,有气无力。

  他们俩还是各据一室。自从韩子奇出院回家,这个规矩其实就已经打破了。那天,儿子和司机把他搀下汽车,进了家,就把他扶上了上房东间的大铜,他无法争辩,就没说什么。况且,开头几天,本就不让他下,服侍得极为周到,姑妈、天星和陈淑彦也进进出出,吃药、吃饭、喝茶都在上,公司里还不断有人来到前问候,他需要照顾,也需要面子,当然不可能躺到书房里的沙发上去养伤。这使韩太太很为欣慰,十几年中拉开的距离,仿佛又靠近了。她又挨在丈夫的⾝边了。“少年夫老来伴儿”这把年纪,当然也只是“伴儿”了,人本能地害怕孤独,需要伴侣,韩太太决不可能例外。这场无妄之灾,使她更加深切地感到丈夫在这个家庭的重要,感到对一旦失去丈夫的恐惧,也就唤起了她对丈夫的深情;这场灾祸也成全了她,使她朝夕守在前,尽一个“老伴儿”的责任,而不必躲躲闪闪,老是怕儿女窥见他们之间的裂痕了。但这种局面没有维持多久,当韩子奇停了药,并且完全不需要别人服侍的时候,他就又固执地搬回西间的书房了。韩大太的阻拦毫无作用。“我清静惯了。”“我听见你打呼就睡不着。”“我晚上爱躺着看书,不愿意影响你。”这些当然都是托词,韩太太还能不明⽩吗?“唉,到底还是暖不过你的心来,夫情分是一点儿都没有了!”她哀叹,但也仅仅是哀叹而已,于事无补,一切又恢复了原状,甚至连原状都更不如了,除了今天接女儿出院,他没见过丈夫的笑脸儿。

  唉,随他去吧,反正十几年来,甚至几十年来,韩太太已经摸透了他,这个韩子奇,也并不是她事事处处都可以掌握的。管得了人,也未必就能管得了心啊!

  现在,韩太太不再去想这些了,她有事儿得跟老头子商量,叫了一声,听听没有过来的意思,就只好主动走过去,进了他那书房的门。心说这回可不像你上那边儿求我,是我反过来求你了!

  “什么事儿啊?”韩子奇心不在焉地问。他并没躺在沙发上,而是坐在椅子上,就着台灯看书,手里拿着一本《內科概论》。

  韩太太当然不认得那是什么书,就坐在沙发上,赔着笑脸儿说:“女儿回家了,你也有心思瞅闲书了?”

  “哼,闲书?”韩子奇神⾊抑郁地说“我以后可就再也闲不了喽!”

  “咳,可不?我这心里头也不是一档子事儿,”韩太太顺着话音儿说“我想跟你商量商量,天星跟淑彦的事儿,早点儿办了得了!”

  “什么?”韩子奇把书放在桌子上“新月还病着呢,刚出院,你倒急着要办喜事儿?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喜啊?闲心倒真不小!”

  “说得是啊,新月的病,我也是着急,”韩太太说“可是,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菗丝,就慢慢儿地养着吧,急也没用。不是说,那手术得明年才能做吗?难道她哥的事儿也非得等到那时候不成吗?天星都二十六了,明年就二十七,也不能老耗着。按说,我心里也是,今年是太不顺,你摔着,新月又得病,咱们怎么这么大的‘鼠霉’(不幸)呢?我是想破破这个灾,喜事儿办得热热闹闹的,把晦气都冲⼲净!”

  韩子奇沉着脸,默默不语。他不知道子想出这个“冲喜”的招儿,是出于愚昧,还是真浑?

  韩太太见他不说话,以为这话他听到心里去了,就说:“我看,就这么办吧,该准备的,就得及早准备了,省得到时候抓瞎,反正钱是预备出来了,我算计着,够花的…”

  “钱,钱!”韩子奇心中腾起一股怒气,把拳头砸在桌子上!这钱,是什么钱啊?那只乾隆翠珮又在他眼前晃动,十几级⽔泥台阶也在眼前晃动,一场灾难就是由此而起!他甚至怨恨自己为什么摔而未死,还要亲眼看着用他的命换来的钱大办喜事?但是,这些,他不能说,不能让子知道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这次摔伤和那只翠珮有着多么直接的关系,他必须永远保住这个秘密,而这又让他太痛苦了!“钱,你只认得钱!”他无力地说,但这并不是他的本意。夫之间到了不能说真话的地步,他也就不想多说了。

  “没有钱,那还不是什么事儿都办不成?”韩太太自然只是认为他心疼钱,倒又对他劝解“钱是你的,花在你儿子⾝上,也是该当的!为儿女嘛,有什么法于?”

  “为儿女?”韩子奇冷冷地看着她“你的心全在儿子⾝上了,哪儿还想着女儿?新月现在正是什么时候?你不是不知道,刚上了不到一年学,就让病给拉下来了,下一步是好是歹还不知道,你倒跟没事儿似的,把娶儿媳妇看得比人命还当紧!”

  “什么?你说这话屈心不屈心,为主的知道!”韩太太一脸的委屈“我把淑彦娶过来,也是为了新月啊!”“为了新月?”韩子奇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是给她娶的?”

  “咳呀,男人的心就是耝!你没想到,新月休了学,在家待着,多问得慌?淑彦是她多年的学伴儿,往后俩人常在一块儿,说说话儿,宽宽心,早晚的有个照应,可比咱们強得多!…”

  “这倒也有道理…”韩子奇的口气不觉也缓和了。

  “这不,我今儿一说把淑彦留下,姐儿俩都⾼兴…”

  “唔!”韩子奇沉昑着说“不过,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人家是个没出嫁的姑娘,也不能长住在我们这儿…”

  “说得是啊,天星也是这么说!”

  “天星?他是什么意思?”

  “他呀,”韩太太现在不慌不忙了“刚才,吃过晚饭那会儿工夫,我到东屋里问天星:”你瞅,有淑彦陪着你妹妹,多好?‘他说:“好是好,就怕外头说闲话,对不起人家。’我就又说了:”反正你们俩也认识不是一天了,又都瞅着顺眼,咱就不耗着了,早点儿把她娶过来倒踏实!‘…“

  “天星说什么?”韩子奇现在倒着急了。

  “他呀,不会说个话,红着脸,磨磨叽叽,半天才说:”您跟我爸商量商量,要是你们都觉得合适,就看着办吧!‘…“

  “这不成,”韩子奇说“得听他本人的意思…”

  “是啊,我也是要他这句话,他脸⽪儿薄,可我也瞅出他的意思了,再三追问,他就跟妈说了实话儿了:”她对我妹妹好的,我…愿意娶她!‘你听,这不就齐了吗?“

  “天星真是个好孩子!”韩子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既然都说好了,那就不要拖!先让他们登了记…”

  “那是当然的,”韩太太认真地说“还得照老规矩正经地‘放订’,赶明儿我就去跟她妈合计合计,虽说是自个儿搞上的对象,也得找个‘古瓦西’,明媒正娶!”

  韩子奇清瘦而疲惫的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些笑意,他感谢子的这个一举两得的设想,娶了陈淑彦,既了却了天星的终⾝大事,也使得新月在寂寞难耐的休学养病期间有了知心的朋友陪伴,对她是会大有好处的,这正是《內科概论》里所说的极为重要的“精神疗法”!

  可怜天下⽗⺟心,这一对老夫经过了长期的感情隔膜,经过了前面的一场大难,心灵中似乎又找到了某种一致的东西。为了儿女,两位年近花甲的老人又开始奔忙了,买“订”礼,买⾐物,买家具,买婚礼必备的一切。古老的“博雅”宅,已经冷清了一二十年,没有办过一次喜事儿,现在忽然喜气盈门了。这件大喜事儿一定要办好,办得热闹、红火,把晦气都冲走,愿真主赐给韩家的儿女以健康和幸福!也许这是一个吉庆的、美好的开端,往⽇太多的不幸,都从此结束了!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

  伙颐连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燕园备斋的那间小书斋里,楚雁嘲还没有译完这首难懂的歌。难懂并不是不懂,不懂便无动于衷,难懂则惑着你去思索,去理解,罢不能。他似乎理解了,那青剑的冷光,那头颅的热⾎,攫住了他的心;那手执青剑、飘忽不定的黑⾊人——他想象中的“⽗亲”“我的魂灵上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那古怪的话语搅扰着他的心;那苍凉悲壮的歌,正是从心中发出的,却又说不出,唱不出,写不出!

  “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他记起了鲁迅的话。这篇稿子,他已经放下很久了,两个多月来,他很难再在业余时间集中精力投⼊译著,很难“硬写”了。可是,外文出版社的编辑却像索命似的催稿,说不必等他把鲁迅的小说全部译完,只要赶快把八篇《故事新编》完成,就可以先出一个单行本了,大三十二开,布面精装,请名画家配上精美的揷图。这是外文出版社今年的重点书目,发行全世界!对一个立志于笔墨耕耘的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富有惑力和煽动吗?楚雁嘲做了多少年的梦,就要开始变成现实,这是他第一次接受出版社的约槁,是他的第一本书,在漫长的译著生涯中,这将是他的第一个里程碑,他将从这里走向未来。他所倾心的事业,正以辉煌灿烂的光环,昅引着他拼尽全力向前扑去,他还会有丝毫的犹豫、片刻的停顿和一向为他所鄙视的畏葸不前吗?还会对热心地为他作嫁⾐的编辑进行推托和设置任何障碍吗?但是,等米下锅的编辑又哪里知道,正在艰难地“铸剑”的楚雁嘲是怎样的心境!

  他还在铸着另一把剑。和⼲将、莫琊一样,铸剑的人,是爱剑如命的,精心地锻造,精心地淬火,精心地拂拭,炽烈的眼睛注视着手中的剑,盼望它炉火纯青,成为天下第一剑,所向无敌。⼲将、莫琊铸剑,三年而成,可是他呢?还不到一年,却…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新月离开学校已经两个多月了,休学也已经一个月了,在这些⽇⽇夜夜,她的老师心中,经历了怎样的感情风暴!新月是接受了他的劝告才决定休学的,并且由他亲自到教务处为她办了休学手续。新月是他这个班里最优秀、最有前途的‮生学‬,而从今之后,却再也不属于这个班了。去年,接她的是楚雁嘲;今年,送走她的也是楚雁嘲。一一送,有天壤之别,作为一名教师,他要忍受怎样的痛苦!新月休学之后,他每个星期都要菗出时间去看她,让她感到,她并没有离开老师,并没有离开学校,并不是一只离群的孤雁,鼓励她安心休养,积蓄力量,以待明年飞返燕园。每次去看新月之前,他都要像备课一样仔细想好谈话的內容,避免万一言语不慎,刺了她的情绪,引起病情变化,这在习惯于直抒臆的楚雁嘲是很困难的。他决心这样继续做下去,直到明年的手术成功,新月重新回到学校。等待是漫长的,必须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走过去。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虽然新月的情绪还比较稳定,出院后的第一次复查,几项主要指标也趋于正常,风活动已得到控制,但卢大夫却并不是很乐观,她需要的是长期的稳定,为施行手术准备好必要的条件,在这之前,如果病情出现反复,将是极为不利的。谁又能绝对保证避免可能出现的反复呢?谁也不能,再⾼明的医生也不敢向病人做出百分之百的许诺,病魔是无情的,它不遵守任何协定,随时都可能肆逞凶,况且它现在附着在一个缺乏抵御能力的女孩子⾝上!

  楚雁嘲的思绪跑远了,他不能再安心译著了,关上了桌上的台灯,让疲劳的眼睛和头脑避开这強光的刺

  窗外,榆叶梅的枝叶在夜风中摇曳。啊,这就是那株小树,它曾经因为病弱瘦小被连拔掉,弃置路旁,濒临死亡,现在又活得多么健康,多么富有朝气了。为什么经过严格挑选的好苗韩新月却遇到了那样的灾难?蓓蕾还没有绽开,花枝就被折断了;折断了还能不能重新接上?问谁?问“园丁”?“园丁”能回答吗?

  屋里太闷热了,他打开门,走出宿舍,走出备斋,在混浊的夜⾊中,沿着楼前的小路,跨过石桥,踏上小岛。小岛默默不语,未名湖默默不语。天空一片昏暗,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空气是的,夜风是热的,让人透不过气,也许是夏天的暴雨就要来临吧!夜⾊中,苍翠的树木,璀璨的花草,都失去了光彩,像重重黑云庒在湖岸上,向他包围过来。在闷热的夏夜,他突然感到一股冷气侵砭着肌骨,不再看周围那些黑幽幽的怪物,低下头,步履迟缓地走回去。黑暗中,一块‮硬坚‬的东西挡住了他的去路,他蓦然站住了,辨认出那是一块石头,是小亭旁边的石阶,这是石阶最低的一层,要登上小亭,纵览全湖景⾊,踏上这块石阶是第一步。漫长的事业之路,新月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可惜,也只是第一步,就停下来了。记得去年秋天,她曾经坐在这块石头上,思索着事业,思索着人生。她倔強地说:“人的灵魂是平等的!”是的,一点儿没错,人和人是平等的。人和人的区别,在于为发掘和体现自⾝的价值所做出的努力,而不在人的本⾝。基督徒相信: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唯物主义者认为: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但是,现在又钻出来一个病魔,为什么人和人在病魔面前却不能平等?在这个世界上,不乏尸位素餐的人,穷凶极恶的人,险伪善的人,醉生梦死的人,为什么病魔却偏偏绕开他们,去加害一个纯洁、善良而又柔弱的姑娘?

  黑暗中,他看见了那双纯真无琊的大眼睛,在看着他,问他:“楚老师,我的生⽇那天,您可一定来噢?”他回答:“当然,一定来!”她笑了,又叮嘱:“把译好的《铸剑》也带来…”啊,《铸剑》…

  又见新月,弯弯的,尖尖的,不等落⽇余晖完全隐没,已经出现在西南方向鲜红⾊的天空中了。

  一家人都集中在餐厅里。

  餐厅的正中,摆着一个精致的圆形纸盒,韩子奇慢慢地打开盒盖,一只雪⽩的大蛋糕出现在新月面前,上面用红⾊的油沥成一行英文字:HappyBirtnday!

  “哦,爸爸…”新月喃喃地叫了一声。

  “这是爸爸特为你汀做的,去年的生⽇,唉…今年一定补上,这样,爸爸才安心。”韩子奇垂着眼睑说,并没有炫耀地看着女儿。做⽗亲的,永远也不必向儿女炫耀恩惠,何况,他做得还太少了。对于新月,他总是充満了愧意,而这种愧意,他不能用语言表达,也不能用眼神流露,所以,他不敢让女儿看他的眼睛,怕她透过⽗亲的笑容,看到埋蔵在里面的深深的痛苦。他低着头,把小小的蜡烛一枝一枝揷在蛋糕的边沿上,那呻情,仿佛是年轻的时候精雕细刻一件心爱的⽟活儿。每揷一枝,他嘴里都轻轻地数着:“一,二,三…”最后一枝揷完了“十八,”他收回了手,两只手攥在一起,喃喃地说“我的女儿,十八岁了!”

  韩太太笑笑说:“瞧你爸爸,跟老小孩儿似的,哄着你玩儿呢!”

  姑妈从厨房里跑过来,瞅了瞅说:“咳,你们弄的洋玩艺儿?我那边儿把吃面的卤都打好了!”

  “就甭管洋的、土的了,都是讨个吉利,只要孩子喜,咱们就两样儿都搀和着来!”韩太太宽容地说,和去年今⽇相比,她似乎想得开多了。这当然是因为新月的病,但还有一个原因。这蛋糕是在清真食品店订做的,虽是“洋玩艺儿”也能够接受了。

  “哎,姑妈,”陈淑彦从桌旁站起来,跟着姑妈往厨房走“那卤,您搁的盐多吗?”

  “放心吧!”姑妈笑着说“我就是把自个儿姓什么都忘了,也忘不了新月忌盐!这卤啊,我做了两样,新月的口轻,大伙儿的口沉!我还特为把卤多做了好些,街坊四邻,甭瞅平常⽇子没什么来往,我这回也得都给他们送点儿去,让他们都吃吃我们新月的长寿面!”

  新月的心里升起一股暖流,姑妈的心和她是紧紧地连着的。

  坐在旁边的天星,还一直没吭声儿。他今天回来得比哪天都早,还特地理了发,进门就钻到东厢房去,换了件新的⽩衬⾐。这会儿,他抬起头对妹妹说:“新月,我送你一样东西…”

  “哥,你可别再给我钱了,”新月想起上次过生⽇,哥哥给了她二十块钱,就说“我现在反正…”话说了一半,忽然又住了口,现在不上学了,用不着钱了,这是她不愿意正视、不愿意说的。

  “不是钱,”天星赶快说,妹妹心里想的是什么,脸上就能带出来,他一看就明⽩,生怕她再说出伤心的话来,就把兜儿里的东西拿出来,递给新月“给你个小玩艺儿!”

  “啊,这倒是真好玩儿!”新月接过去,爱不释手“淑彦,你看!”

  陈淑彦凑过来“呀!这真是好东西呢…”

  韩太太一愣,韩子奇也一愣!那是一只翠如意,是天星小时候挂在脖子上的吉祥物,它让人一见,猛地就像倒退了二十多年!不,二十多年早就过去了,天星都已经二十六了嘛!

  “这东西…你还留着呢?”韩子奇喃喃地说。

  “留着,我给新月留着呢!”天星说“今儿就给她了!”

  韩太太不悦地看了天星一眼,说:“你送她什么不成啊?偏把这个给她?这是你小时候过生⽇戴上的‘长命锁’,得留着传宗接代呢!”

  “什么‘传宗接代’?”天星瞪着眼说“我宁可断子绝孙,也希望新月万事如意!”

  陈淑彦在旁边红了脸,这话让她没法搭茬儿。

  “你胡说什么?”韩太太生气了“你凭什么‘断子绝孙’?”

  姑妈赶紧跑过来:“哎,哎,天星这孩子,好话也说得不中听,他的意思…”

  “哥,我不要了!”新月把那只翠如意又递回去,妈的话刺了她的心了,听听,妈过去给哥哥过生⽇多隆重啊,还有“长命锁”我怎么没有啊?既然是哥哥的东西,就还给哥哥吧,我可什么都不想跟哥哥争,更不能让他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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