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遺事
【蘇州遺事】
汪府政當年最欠缺的是與民間起兵無緣,惟清鄉的軍事行動有點近似,但亦
只是造成了李士群的威力。曾國藩與太平天國作對,但太平軍是民間起兵,湘軍
亦是民間起兵,汪府政的清鄉亦不是不可以與重慶延安的抗戰並分民間起兵的氣
運,但汪先生見不及此,而李士群則捨不得他的特工,雖飛揚跋扈亦到底有限。
且李士群因當過共產黨員,共產黨員的作風已經徹了骨。
李士群與周佛海一樣豁達明快,且熱情橫溢,惟周佛海已當了官僚多年,李
士群則新近纔跳起,還比周佛海更無習氣。他說話動作隨隨便便,女傭都笑他每
天早晨找襯褲的褲帶,到得洗浴時一看,里會綁有好幾條,原來都縮上去了。
他一副眼睛生得有殺星威力,惟因他的氣概,且又簡易近人,所以每說謊話大話
,眾人亦都信他。我去七十六號看他,他總是穿了拖鞋就出來接,我先頭賞識
他,是看在他的不裝腔。他這人極有深度,⾝上卻不見有戒備,或祕密,又尽管
可以閑談,七十六號算得事情多,他卻能不是個忙人。能夠不忙,能夠談正經事
亦像閑談,這都使我看得起他。
李士群使我明⽩后來解放軍初期的將領,我見他們都有這樣的脫略自喜,平
易可親。三國演義里官渡之戰,故人許攸夜見曹,倒屣出,攜手⼊帳坐定
,攸問糧秣,正⾊答以可支一年,攸拂⾐逕出,挽留,曰,實以相告,可支
三月耳,許攸偏揭穿他只有三天的糧,聞言一驚,卻大笑說,你真聰明,他當
即也說真話。我聽聞有個國民黨人于協商小組會議時派在延安,與⽑澤東說起一
件事,⽑澤東的權詐可愛就像那曹答許攸。⽑澤東見人,亦親自遞煙敬茶,不
搭架子。乃至周恩來派在重慶,當時府政諸人皆為他的態度自然所魅,至今在國
際接觸上,英國印度⽇本的代表見了他,仍為所動。中國歷來開啟新朝的一代新
人,皆能從事務與感情的末梢走出來,與人似真似假,所差只是共產黨人沒有人
世的大信。
我先時沒有防到李士群與周佛海是一票貨,但亦漸漸對他不以為然。七十六
號捉到一個重慶分子,那人有相當的官位,羅君強亦曾與之相識,李士群遂偕羅
會審,勸誘其投降,那人卻至終不屈,李士群事后對我說、“今⽇我看出了羅君
強瞻小無用,我命把那人打籐條,羅君強驚得掩面不敢看。”這是第一次我聽了
他的話不喜。又一回是我與李士群從海上往南京,同坐一部汽車到北站,經過北
四川橋蘇州河邊時,見市民擁擠著等候領配給米,我心里惻然,士群卻說、“這
是優勝劣敗,像你與我即不必也去排隊。”我道、“這話在排隊的人也許可以說
,但你今是江蘇省主席,便不應該說。”我因勸他把江蘇省的事要好好的做,但
他近來倒轉可以教訓我了,他說我是書生,他說政治的現實只是形勢。我勸他要
跳出特工,纔開創得新規模,他道、“但我的基是特工。”
李士群當省主席,也請我無事到蘇州去玩玩,我與他從郊外進城,蘇州城市
大街上惟見步哨,商店住家都閉門閉戶,人影全無,電車隊過后,是李士群的坐
車,前面架起機關槍,后面亦是機關槍,一共十幾輛汽車,都開⾜速力,如雷聲
動地而來,真真是八面威風,我不噤想起黃巢李守貞當年在長安。蘇軾登守貞閣
詩、“古人雖暴睢,作事令人驚。”蘇州吳苑茶樓里亦至今尚在閑話李士群當年。
后來是因李士群殺了吳四寶,我纔與他大大傷了道。卻說七十六號自從吳四
寶帶同他的學生子張國震等退出后,一面是完全特工化了,一面卻又四出劫掠,
楊傑萬里浪夏仲鳴他們不比⽩相人要面子,海上一時綁票偷汽車之風大盛,直弄
到吳四寶的親友亦汽車不見人失蹤。且夏仲鳴手下有個分隊長亦姓吳,人家聽說
是吳隊長,還以為就是吳四寶。吳四寶為此幾次暴跳如雷,派張國震等捉了綁票
偷汽車的人來,一問都楊傑萬里浪夏仲鳴手下的,他把他們都給李士群,但李
士群隨把他們又都放了,而楊傑他們當然更要向李破壞吳四寶。彼時海上等于是
陳公博李士群周佛海吳四寶四個人的海上,而周佛海為海上的金融及商場要四寶
協力,兩家新近多了往,這又是一忌。還有李士群的太太也不是個東西。李家
在海上的家與吳家近鄰,那房子還是吳四寶送給他的,吳家有十分慷慨,李家便
九分疑忌更多了一分疑忌。吳四寶因與李是八拜之,始終對李忠心,吳太太亦
李士群夫婦的事她無有不顧到,但吳家是有人世的繁華,李家總覺甚麼也不能及
,那妒忌就像法海和尚的妒忌⽩蛇娘娘。李士群要除滅吳四寶,不比普通所謂殺
功臣,而是用共產黨清黨的法子。
那一⽇,吳四寶正在家里,忽然外面⽇本憲兵二百人到來包圍,四寶卻機警
逃走了,這就全海上變得風聲鶴唳,到處皆是捉人,李士群則先一⽇已避往南京
,且要汪先生也下了通緝令。我在家接到電話,一聽是吳太太的聲音,纔知她亦
逃匿在外面,七十六號的人不是樂禍即懼禍,她只能聯絡我去向李士群求援,當
時都還不知是李士群要借刀殺人。是⽇傍晚李士群來到,我去北站接著他,只覺
李士群的隨⾝衛士及來接的七十六號部下,及至李士群本人,皆寂寞冷落。及至
李家,李太太在蘇州,隔壁吳家出事,竟連這里李家亦感覺一股薄暮的荒愁。這
事本來李是勝利者,但是勝利得這樣陰慘。
我不疑李士群,還責以大義、“由⽇本憲兵來捉人,國體何存,這件事你必
得出來。”李要我聯絡吳太太出來見面,翌⽇我陪同吳太太到李家。唐生明亦
在場,唐生明是靠他哥哥唐生智的牌頭,與李士群吳四寶倣照桃園三結義,拜為
兄弟的。當下士群說、“此事非四寶哥到⽇本憲兵隊自首不能了,我與蘭成兄及
老四陪四寶哥同去,我以我的紗帽及⾝家命當場保釋四寶哥⽇來,⽇本人怕我
反,亦不能不答應的。”我與吳太太到隔壁小房間里商量了一下又出來,還是不
放心。士群道、“你們三位都在此,燈光菩薩為證見,我李士群若出賣兄弟,⽇
后一般不得好死!”焉知此誓后來當真應在他⾝上。當下是我與吳太太信了他,
吳太太纔去四寶隱匿的地方把他帶了出來,與士群。翌晨士群與唐生明陪同四
寶到憲兵隊,吳太太就注意到士群沒有叫我也同去。及至士群老四回來,卻說是
要扣留調查幾天,就可去保釋的。但士群從此就又避往南京蘇州,推說調查統計
部與江蘇省府政的公事忙,兩個月不到海上。
四寶的學生子張國震為救先生,自己投到⽇本憲兵隊,憲兵隊把他給李士
群,李士群當即把他綁赴刑場槍斃,監斬官是楊傑。但因李士群推說是⽇本必要
這樣做,我還沒有深悟其奷。
我只是覺得對不起吳太太,幾次去南京蘇州催李士群,末一次正值汪先生
到蘇州巡視,在李士群家駐蹕,一⼲人都在樓上,我只上去見了見林柏生與陳舂
圃。是晚我在樓下與士群涉,必要他回海上踐約。士群被得不能過門,就借
酒說亂話,他說吳四寶無惡不作。吳四寶有的是錢。你胡蘭成死了睏楠木棺材,
我李士群死了睏銅棺材,吳四寶讓他睏金棺材去罷。我聽了大怒,發話道、“你
還是真醉?還是假醉?還是酒醉出真言?別人也許可以說吳四寶不好,但是你不
應當,且你為甚麼早不說,到現在纔來說?你既對不起人,我亦不做你的朋友的!”士群笑道、“我是與你說玩話,你就發老極。”他隨即正⾊道、“我與吳先
生比你與他還關係深,去我當然去。”于是去睡。我睡在士群夫婦的鄰室,衛士
來火盆里加了炭掩門出去,半夜里我差一點被炭氣窒死,夢魘中掙扎著起來打開
了窗門又睡。翌晨汪先生回南京,諸人送上火車后,就在蘇州車站我與李士群說
、“現在你就同我去海上!”真是“禽之制在氣”他只得依了。
一到海上,士群倒果然去⽇本憲兵隊領了四寶回來,但是要移到蘇州看管,
士群說、“給我看管不過是一句話,就請四寶哥在蘇州玩一個時期吧。”當下
我與吳太太聽了亦無二話。是⽇四寶回家,浴沐理髮更⾐,到正廳拜祖先,轉⾝
又向士群下跪,謝他拯救之恩,我在一旁,見四寶忽然流下淚來,心里感覺不吉。第二天一清晨我又去吳家,因為今天他就要跟士群去蘇州,吳太太也陪同去。
我一逕到樓上臥房里,見吳太太在一面幫四寶穿⾐,一面吩咐四寶幾句話,一種
患難夫的親情,我看着心里好不難受。
他們去到蘇州之后,第二天下午,我接到吳家的電話,說吳先生已經去世了
,我一獃,當即趕到蘇州。那時已經傍晚,只見孝堂如雪,吳太太哭成一個淚人
相似。我在靈前行禮畢,還揭開孝幃看了一看遺體,臉上倒是安詳乾淨,不知原
曾七竅流⾎,已經抹去了。好好的一個人,死得這樣蹊蹺,大家都心里有數。而
那李士群,是又避到南京去了。吳太太見我來到,她只與我說起汪先生的通緝令
,又傷心痛哭。我就搭后半夜的火車趕到南京去。
天未亮我到南京,先在汪曼雲家寫了請求取消通緝令的聯名簽呈,帶了去找
李士群,士群在家正喫過早粥,我甚麼亦不與他多說,只要他簽字,他還想推諉
,說別人簽了他再簽,我說我沒有工夫再找你,把筆遞在他手里、“你現在就簽
字!”他只得第一個先簽了。當即我又去找到褚民誼陳舂圃等都簽了,然后我自
己也簽了,並催舂圃面呈汪先生批准。我得了汪先生批准的字條,當天下午又趕
回蘇州,給了吳太太。也算是個小小的安慰,因為要通緝令取消了,喪事纔可以
鋪排。
翌⽇專包一節火車,護送靈柩回海上。蘇州車站上李士群的部下竟沒有一個
來送,他們是無論樂禍或避嫌,皆自覺不能見人,連蘇州的街道與車站亦為他們
慚愧。靈柩先在火車里安置好了,然后眾婦女攙扶吳太太上車,吳太太⾝穿重孝
,一進車廂就坐在我⾝邊,叫了一聲胡次長,頭伏在我肩上又哭泣起來,她當我
是親人,我但覺心靜如⽔,對世人與萬物有端正與感。
靈柩到海上北站,海上人執紼來,護柩而行者不計其數,大馬路上沿途都
有路祭,靈柩到了萬國殯儀館,然后奉神主到吳家。時已黃昏,吳家正門大開,
燈籠火把與電燈照耀如同⽩⽇,神主在正廳奉安畢,諸親友祭拜,吳太太纔至靈
前跪下,即哭倒在地,怎樣也解勸不得,眾人都嘆息,服侍吳太太的沈姐小說、
“已經兩天⽔米不沾,只是這樣摧蔵悲哀,鐵打的人也是喫不消的呀!”沈姐小
與吳太太的弟弟及弟婦央求我說、“胡次長勸勸阿姐,惟有你的話她聽的。”我
走近俯下⾝去向吳太太耳邊輕聲說、“不要哭了,將來我會報仇。”吳太太已哭
得昏,亦不知她聽見不聽見,我一拖把她扶起,她倒在我⾝上,我就抱起她,
她生得長大,幸有她的弟弟,弟婦,及沈姐小等攙護相隨,從正廳抱過花園邊走
路,一直抱上樓梯,到她房里上放下,竟像當年我抱⽟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