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皋解珮 § ◎漢皋解珮
漢皋解珮
【西飛】
汪先生去⽇本就醫,南京頓覺冷落。我亦越發與府政中人斷絕了往來,卻辦
了個月刊叫“苦竹”炎櫻畫的封面,滿幅竹枝竹葉。雖只出了四期,卻有張愛
玲的三篇文章,說圖畫,說音樂,及桂花蒸阿小悲秋。是時⽇本的戰局已⼊急景
凋年,南京府政即令再要翻騰一個局面,也是來不及的了。熊劍東為我聯絡好了
去重慶,但我想想還是不去。我不慣投奔,且我仍心有不樂。一時的形勢何⾜道
,民國世界倒是還要開出新朝纔算得數。我辦苦竹,心里有著一種慶幸,因為在
⽇常飲食起居及⾐飾器皿,池田給我典型,而愛玲又給了我新意。池田的俠義生
于現代,這就使人神旺,而且好處直接到得我⾝上,愛玲更是我的,天下的好
都成了私情,本來如此,無論怎樣的好東西,它若與我不切⾝,就也不能有這樣
的相知的喜氣。
我因那篇文章獲罪,想不到頃刻之間會有許多⽇本友人,他們多是派遣軍的
佐官,佩服石原筦爾及大川周明,反對東條,主張對中國罷兵,專對付西洋。他
們敢作敢為,與我雖是新,卻當即可以定終⾝。南京中山大學的學生成群結隊
逃往重慶,沿途被⽇本憲兵捕獲,我與憲兵隊河邊課長說,中國原不曾分為兩半
個,有道則遠人來,無道則近人離,年青人不如聽其自來自去,他聞言當即下令
釋放,連無須踟躕為戰時的甚麼條例。人能這樣的行于無礙,一言可以為定,亦
即是平天下的大信了。而且他們是現代人,這現代的感覺使我很喜悅。
池田他們不愛⾰命,說明治維新不是⾰命。他們肯定忠孝節義,每每向我提
及天皇。這都與我從五四運動得來的思想相異。我雖喫驚,但亦像一張⽩紙的聽
得進去。⽇本的文物都風格化,故其對西洋精神的衝突遠較中國為甚,但中國文
明有些兒像不可以三十二相見如來,我倒是先從⽇本的定型東西學起的。然后我
又從愛玲把這種定型來解脫。原來中國民間對于現代西洋的東西,是像人唐詩里
的、
石家金⾕重新聲明珠十斛買娉婷
此⽇語笑得人意此時歌舞稱人情
只管無噤忌的採用,但凡稱心得意即為好。文明無須自衛,衛道或護法皆只是喪
氣話。可是要這樣乾淨,我還久久未能。
我只是想要做到自己⾝上沒有學習得來的東西,且不可以私意去⼲涉人世。
是年夏,⽇軍進攻長沙衡陽,七月,華中⽇軍司令部請我到漢口,與作戰參謀會
見,他向我說⽇軍此次紀律甚好,我答這是應當的,但⽇本以新的軍事行動,亦
不能解決其軍事現狀的困難的,問題宁是應如何罷兵。
我在漢口三⽇,即返海上,與宇垣一成大將會見。宇垣是東京派來相機進行
與重慶或延安議和的,他邀我在華懋飯店從下午六時談到十二時,清⽔書記官翻
譯。我證言重慶雖以任何條件乃至無條件,亦總之不肯和,因其問題在如何收拾
戰后局面,故不敢離開聯合國。至于延安,⽇本或可與之作某種軍事的默契,但
于大局完全無益。宇垣聽了無計可施,遂回東京覆命。
宇垣去后,我公開提出⽇本必須即刻從中國撤兵,岡村宁次總司令官為此
得在報上發表談話,他說明船舶運輸的條件辦不到,我不噤發怒,這自然是我的
蠻橫。事實上當時確已不能撤兵,除非⽇本對英美亦一齊罷兵。我隨亦直覺到了
,纔不再強調。
當時距義大利敗戰尚早,且塞班島硫磺島尚無恙,⽇本若斷然向英美直接求
和,亦不必經過蘇俄,縱使是僅次于降伏的屈辱條約,亞洲亦不致像今天的局面。但是感情上不能這樣做,要這樣做,除非其人如天,斬斷喜怒哀樂。這樣的大
人,惟中國歷史上曾經有過,且今后亦仍要有。
這樣的天人之際,我倒是尚須從格物致知到修⾝做起。我至今只是能無貪,
及少圖謀。我在⽇本軍人中投了一石,擴大他們內里對東條內閣及軍司令部的爭
鬥,如基督說的、“我來不是使你們和平,乃是要使你們動刀兵。”但我其實門
無車馬客,亦很少與池田他們引盃看劍。⾕大使怕我罷官后生活貧苦,曾叫池田
來說,要分他的俸給與我,我亦沒有要。
張九齡詩、
蘭葉舂葳蕤,桂花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
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我小時讀它,心竊愛好,焉知長大后跟人們說為社會為⾰命,把修⾝都來忘了,
要到如今我纔又有此⾝,而且我與天下國家纔亦有了新鮮的相關意。我亦豈有與
壯士論,美人誓盟,卻不過是與世人像這樣的聞風相悅罷了。
彼時⽇本方面頗有人希望我組織府政,且長江流域有些地區尚在⽇軍手中,
未歸南京府政,我亦不是不可以涉。但是我不急急。漢樂府、
大婦織綺羅,中婦織流黃,
小婦無所為,挾瑟上⾼堂,
丈人且安坐,調絲殊未央。
我亦且做個無所為的人,因我尚有許多知識與感情未清算,要與中華民國這一代
為知音,尚在轉軸撥絃,校正自己。
池田總想我能有一據地,他偕同清⽔與⾕大使商量,助成葉蓬代揚揆一當
了湖北省主席,因若推薦我來當,南京府政決不肯,而與葉蓬是事先言明,凡湖
北的事必要聽我的話。是年十一月,我就帶了沈啟無關永吉飛漢口,池田同行,
計劃是接收大楚報,並創辦一個政治軍事學校。
南京飛機場山河壯闊,沿途的⽇本哨兵實在有一種大氣,雖至今尚是敵人,
我亦不噤心里暗暗稱讚。又池田與飛機場的員工說話,沒有中國在西洋人手中的
海關郵局銀行的冷嚴嚇人,我亦看了心里愛。惟戰時的⽇本飛機有些危險,池田
后來有一次說、“我每飛漢口,前一天總把辦公桌子的菗屜里整理清楚,萬一跌
死,亦不致被同僚說池田生前是那樣亂七八糟的。”我亦知道這些乘客機是超過
年齡的,但既坐上了,亦就生死相忘,這生死相忘的境界倒是如天如地。
飛機飛過江西時,天邊有一脈灰暗的雲低垂,下界是南昌在落雷雨,飛機前
面卻⽩雲如海,雲上面一輪皓⽇,太空中沒有⽔汽與塵埃的微粒反,這⽇光竟
是無⾊的,且亦分不出是舂夏秋冬。有時飛在雲層下面,纔又看見閭闔在緩緩移
過,⽩雲朵朵著地生在田疇上。但那洪澤湖諸脈⽔,大別山眾峰巒,使人只覺其
如陳列館里的地形模型,有太古洪荒時代的寒冷。飛機如此定定的在空中飛,我
宁是多眺望窗外的翼背,風吹⽇曬中,惟有它與我近。
及至望得見武漢了,飛機漸漸低下,武漢的萬瓦鱗次迤邐展開,我即刻好像
到得家里。下機后坐報導部來接的汽車,只覺街道如波濤,泥士與路邊的籬落草
樹都于人親,而燈火輝煌處,是還比天上的星辰燦爛更好。
我此來亦豈有為一代大事,卻只是承眾人的盛情,我亦就無可無不可。我也
許連豪傑的氣概亦沒有,每于人世的真實處,我宁只是婉約而已。我若有為國為
民,亦不過是像、
偶賦凌雲偶倦飛偶然閒慕遂初⾐
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舂為汝歸
龔定庵這首詩,被王國維評為輕薄,但王國維是以尼采哲學附會紅樓夢的人,他
不知漢文明是連楚辭都嫌太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