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蔡大嫂他们所碰见的那个年轻体面的姐小,就是郝家大姐小香芸。他们全家恰也在今天来赶青羊宮。
为赶青羊宮这件事,在郝公馆里,直可以说,自招弟来后不久,就提说起了。假使今年不是大少爷又三暗地把大姐小怂恿起来,天天说,并把姨太太说动,帮着催促,一定又象往年一样,直混到三月十五,还鼓不起劲来。
郝达三被大家鼓到不能再拖延的一晚,才拿出皇历,选了个宜出行的⽇子。又叫三老爷查一查,有无冲犯,三老爷经大姐小嘱咐过,只好把子丑寅卯随便推算了一下了事。
⽇子决定之后,在前三天,就叫⾼贵拿片子向马家的管事打招呼,在双孝祠借一个坐头;又向正兴园包了一桌便席。然后斟酌去的人,太太姨太太大姐小自不必说了,郝达三的意思,又三不去,带二姐小去,三老爷尊三不去,舂兰可以去。太太却说舂兰成了人,舂秀才来,正要她照管,不能去,只带吴嫂去伺候;三老爷难得走热闹处,为啥不去呢?⾼贵留下看家,叫⾼升跟轿子。太太的支配颇当,大家自无异议,又三则由大姐小打圆场,也准去,但须先补一天的功课。
赶青羊宮真不比平常事,早饭须得提早一点,头夜就传话给厨房去了。大姐小⾼兴得很,也在头一晚就同妈妈姨商量起穿甚么戴甚么。二姐小更喜了,找着舂秀,说明天一定给她带一个大莫奈何回来,舂秀并不起劲,她只想打盹;又找着舂兰问,问她要甚么,舂兰却是随随便便的。说到赶到青羊宮,好难逢的机会!她本可以请大姐小打个圆场,一同去耍耍的,但她想了一想,就不说了。李嫂说她趁明天空,要到东门外九眼桥去看看她的儿子,先就向太太姨太太请了一天假。全家人先就喜了大半夜,还是老爷提说须早点睡,以便明天早点起⾝。
其实,次⽇当一溜串的轿子走出大门时,机器局的放工哨依然要快放了。
从南门到青羊宮的大路上,又是轿子,又是公车,而走路的也不少。天气晴了两天,虽然这一天是的,没有太,但路上的尘土,仍是很⾼。舂⽔虽在发了,还未开堰,河里的⽔仍是很清浅,城里人太喜⽔,也太好奇,一般船夫利用这机会,竟弄了几条小船,在柳街口,王爷庙前,招揽生意;许多人也居然愿意花两个小钱,跑上船去,由三个船夫,踩在⽔里,将船从细小的鹅卵石滩上又推又磨的,送二里多路,直泊在百花潭跟前。乘客们踏上岸去时,心理很満⾜了,若有诗人,还要做几首舂江泛舟的诗哩!
在双孝祠借坐的有好几家,中间就有一位华县刑名师爷姓许的,把顶好的地方荷舫占住了,包的也是正兴园的席。
郝达三一家人到了幽篁里旁边的楼上。洗脸吃茶吃烟完毕,将吴嫂留下,才一家人带着⾼升,走出双孝祠,循着大路,先到二仙庵来。
二仙庵的山门三道,全是卖木制小玩意,小木鱼,小磨子,小莫奈何等。都是小孩子最喜的东西。二姐小当下便站住了,大姐小与姨太太也各买了一具红漆有锁的木匣,与⾼升拿着。
又进去看了几个摊子的⽟器,都不好。只在张公道摊子跟前,买了两把竹篦,和几挑头针。走上吕祖大殿,女的烧了香,老爷作了个揖,三老爷则恭恭敬敬行了个三跪九叩首的大礼,因为他是有意学道的未来弟子。
看过了吕纯韩湘子跨鹤并飞的亭子,逛到顶里,便在方丈內坐了一回。当家道士进城去了,由支客道士陪着,奉出油炸锅巴来,谈了些要去请一部《道蔵辑要》放在蔵经楼的话。年轻人对于这些,都没好大兴会,连连催着出来,到花园里走了一遭。然后才随着游人,走过青羊宮来。
这一面,毕竟热闹些。太太与年轻人本不要看农具的,因为不懂用处,也不晓得名字。但郝达三必要带着大家去看,说是要使众人知道一点儿稼穑之艰难,不要以为饭是容易吃的。
走到八卦亭卖竹器的地方,就流连了好久。细工竹器买了些,又买了两张竹椅,是二姐小要的。东西买得不少,便叫⾼升先拿到双孝祠去。
女的同年轻人正在摸铜羊时,郝达三忽瞥见有三个少年,头上都打的围辫,梳的松三把,穿得花花绿绿的一⾝,満脸流痞气。有一个还将搭发辫的绿绦,从背后拉来,在手指上甩着圈子。都一步不离的,就在他女儿⾝边挤。大姐小伸手摸铜羊时,有一个穿枣红领架的,也挨着她的肩头伸过手来。留心看大姐小等,仍然有说有笑,毫不觉得。郝达三已经不⾼兴了,催着大家快走,一面横着眼睛把那三个了一眼。
走到降生台下,大少爷已牵着二姐小上去了。大姐小也要上去,太太说是太⾼,怕她头晕,姨太太也不上去。大家正在议论时,那三个人好象是有意的,便从太太与大姐小之间,横着⾝子挤了过去。那个穿枣红领架的,还拿肩头把大姐小一撞,大姐小本能的向后一退,听见那人口头低低念道:“好一朵鲜花,真香呀!”大姐小登时満脸通红,太太生了大气,便开口骂道:“你这些子婊养的!走路不带眼睛吗?”
那三个已走上了石阶,有一个便转⾝说道:“出门游逛,是要受点挤的哩!你怕挤,就莫出来!”
郝达三本想不多事的,但不能不开口了,只好瞪着眼睛,摆出派头来吼道:“混帐东西!你要怎么样?”
三个都站住了,一个把眉⽑撑起,冲着郝达三道:“咦!开口就骂人,谁怕你打官腔?告诉你,怕你的不来惹你了!”
第二个道:“去问他,他是个啥子东西?老子们摸了他啥子?他敢动辄骂人!”
大少爷站在土台上面,不敢下来,二姐小已骇哭了,死死的撩着哥哥,叫走,三老爷是只会慢条细理谈论,只会教训下人,不会吵架的。只靠太太姨太太两张嘴抵住空吵。大老爷气得只是大喊:“反了,反了!没有王法了!…⾼升!…⾼升!…”大姐小骇得面无人⾊,抓住三叔,只是打战。看热闹的便围了一大堆。
三个人并且都扑上前来。一个指着太太道:“你这婆娘,少要在人跟前绷架子!你的底细,怕老子们不晓得吗?柿子园的滥货,老子耍够了的!”
那穿枣红领架的吼道:“同那婆娘说啥子?把这嫰货带去烧烟去!”公然向大姐小⾝上动起手来。大姐小连连向三叔背后躲,大老爷⾝向前,被第三个一把将领口封住,简直没法开解。看热闹的人好生⾼兴,全笑了起来。
穿枣红领架的更是得意,挽起⾐袖,正待扑向三老爷的⾝后。大姐小也预备着要哭喊了。局势忽然出人意外的转变过来。
因为那穿枣红领架的少年肩的头上,忽着人重重一拍,同时一片很耝鲁的声音,沉着的喊道:“朋友,这地方不是找开心的罢?”
三个人都车过⾝去,只见齐扑扑站了三个汉子,与他们正对着。两个是⾼头阔膀,一脸耝相,带中间起凸一条,似乎带有家伙的样子。
“咦!弟兄,没要抓屎糊脸,我们河⽔不犯井⽔!”这就是指着郝太太喊滥货的那个人说的话,声调已经很和蔼了。
一个矮⾝材的汉子道:“不行,莫放⻩腔!大路不平旁人铲,识相的各自收刀捡挂,走你的清秋大路,不然,拿话来说!”
那个抓郝达三领口的少年揷嘴说道:“这样说吗,有让手没有?”
两个⾼汉子便猛的向后一退,一齐把躬着,瞪起两眼道:“没让手!…把家伙亮出来!”两个的手都抄在间去了。
穿枣红领架的忙赔笑道:“动不得手!他是⻩的!”
三个汉子都大笑起来道:“我看你们都是⻩的!不要装吂吃相,陪老子们烧烟去,有好东西你们吃!”
三个都变了⾊道:“我们不是吃相饭的,哥子,…”
穿枣红领架的左边脸上早着了一耳光,忙把打烧的脸捧在手上。
那一个⾼⾝材的汉子还扬着手掌吼道:“谁同你称哥道弟的,连⼲爹爹都不会喊了!”
这出戏似乎比刚才一出还演得有劲,看热闹的竟不断的在哈哈大笑。一直演到三个少年全跪下讨饶,三个汉子还口口声声要叫三个把子脫了,当场露相。
末后,一个妇人从人丛中挤出,向一个⾼汉子说道:“算了罢!
张哥,给他们一个知道就是了!”她又一直走在三个少年⾝边,逐一的呸了一口道:“你们这般痞子,也真该死!只要是女的,稍为长得顺眼一点,一出来,就吃死了你们的亏!难道你们家里都没有姐儿妹子吗?今天不是碰见娘老,你几个还了得!”
张占魁向罗歪嘴道:“也罢,听嫂子一句话!…”接着把脚一踢道:“滚回窝里去蔵着好了!还有庇股见人?”
这场戏才算完全演完,大家散开,都在批评末后出头的这妇人真了得!而蔡大嫂确也得意,第一,是任你官家姐小,平⽇架子再大,一旦被痞子臊起⽪来,依然没办法,只好受欺负;第二,罗歪嘴等人,原本事不⼲己,便不出头的,然而经自己一提调,竟自连命都不要了。
人散了,罗歪嘴他们要找那伙被窘的人时,一个都不见。他们都诧异道:“这家人真有趣哩!别人替他们解了围,谢都不道一个便溜了!”
蔡大嫂抿嘴笑道:“是我趁你们出头时,就把他们喊走了的,免得那姐小跟你们道谢时,你看了难过。”
罗歪嘴大笑道:“这无味的寡醋,真吃得莫明其妙啊!”他们才逍逍遥遥的游逛出来,蔡大嫂在卖简州木板画的地方,买了一张打洋伞的时妆翘脚美人画,又买了一张挖苦大脚的乡姑娘修脚的讽刺画,然后转到二仙庵。向百花潭去时,本打算顺路往双孝祠一游的,因见门口人夫轿马一大堆,知道坐起都借出了,不便进去。
郝达三一家人都坐在楼上呕气懊悔,独二姐小一个人在栏杆边看路上行人,忽然跑进来道:“爹爹!那个喊我们快走的女人,正同着那三个男的从墙外走过去!”
大姐小猛的站起来道:“请他们上来!”
太太也说:“对的,对的,就喊又三去请!”
老爷沉昑一下,忙伸手拦住道:“不!”
太太很诧异道:“个不呢?难道连个谢都不跟人家道一个吗?”
老爷把头两摇道:“跟那种人道谢,把我们的面子放在那里?你难道还没有看清楚那是些啥子人?”
大姐小红着脸争道:“管人家是啥子人,总是我们的恩人呀!”
她爹爹冷笑一声道:“说你聪明,这又糊涂了。把那般人喊进来,一个双孝祠的人,岂不都晓得了?传将开去,那才笑话哩!说起来,郝大姐小在青羊宮着人如何如何的戏调,你们不说了,我有脸见人吗?我再三嘱咐你们回来之后,绝口不要提说一字,就是怕传开了。如今反把那般人喊进来,你们想想看。”
太太才恍然大悟,同三老爷一齐点了点头道:“那倒是哟!那般人并不晓得我们姓甚名谁,是做啥的,任凭他们去说,谁晓得就是我们。一喊进来,就不能不说清楚了,那种人的口,封得住的吗?”
郝达三掌着烟,大点其头道:“不是吗?你们也想到这一层了。但你们还未想到,他们尚可借此题目,大肆敲磕,那才是终⾝大患哩!所以古人说得好,大德不报,即是此理。”
这道理对极了。恰恰厨子托⾼升来请示,几时开席。大家不⾼兴再在这里,便吩咐立刻开。
本打算一醉而归的,但仅仅烫了一银壶花雕,还未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