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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闪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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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越来越热,学校快放暑假了,学生们都在忙着期末的考试,少年宫的学员每天上课的时间也不得不向后顺延。

  每一天的落之前,来得早的同学一走进楼门,就能听见练功房里忧伤的音乐,站在练功房的门口,就能看到黄昏的夕阳染红的空气,看到他们的老师在雾般的暮色中孤独的舞蹈。老师身上穿着飘逸的白纱,头上包着红色的头巾。臼纱似云浮卷,头巾似火劲燃。孩子们挤在门边,隐隐感动,默默无言。

  学生们的暑假开始之后,大人们反倒越来越忙。针对蔡百科遗嘱的相关问题,他的儿女及其各自的代理律师再次碰面,谈判的气氛照旧不睦,彼此的分歧尖锐如前。蔡东萍的策略还是以攻为守,态度强硬,而高纯面临的问题则显得现实而又迫切,迫切得几乎刻不容缓。

  双方律师的这次碰面周欣依然到场,她要向蔡东萍强调高纯的治疗不可拖延:根据医生的建议,高纯必须尽快退烧,最近用了些进口的药,等烧退之后,要马上做第二次手术,才有希望恢复行走的能力。前一阵支付医院的两万元费用花得差不多了,需要尽快再支付下一步治疗和手术的费用,万一因为费用问题耽误治疗时机,对你弟弟的康复会非常不利。

  对高纯的危难蔡东萍似乎无动于衷,面部表情始终冰冷:对不起,我父亲承认他有这么个儿子,我可没承认我有这么个弟弟,你别跟我这儿弟弟不弟弟的,我听着难受!

  周欣着火气,说道:那好,既然你不承认有这个弟弟,那我们跟你也就没什么好谈的了,那我们只能再去找你父亲。拯救他的儿子,是他做父亲应尽的责任。

  蔡东萍冷冷地又说:我不承认有这么个弟弟,不等于我没权利过问他的事情。我父亲已经全权委托我代表他,和医院协商处理高纯的治疗事项。我父亲的身体比高纯还要差你们也都知道,他不可能再去心这些事情。蔡家的事一律委托我全权处理了。对不起了这位周小姐,不好意思啊,你对高纯的关心我代表我父亲表示感谢。我后来才从其他方面了解到你并不是高纯的女朋友,所以我真的很钦佩你这种助人为乐的精神,如果你没有其他目的的话,你真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当代女雷锋了。不过从法定权利的角度上说,你的爱心可以到此为止了。高纯应该怎么治疗,应该用些什么药,要不要做第二次手术,我会亲自和医院一一涉的。我看报纸上说现在有些医院为了挣钱,不管需不需要,硬是给病人开好药贵药,开单间病房,不管该不该动手术都给病人来→刀,这种事我不敢说这家医院也有,但我也不能不防。

  蔡东萍居然抢班夺权要接管高纯,大大出乎周欣的意料,她和律师对视一眼,一时全都应对失声。律师刚要张嘴,蔡东萍这边的律师却抢先一步,把蔡东萍的话题继续下去。

  根据我们的建议,我的当事人,也就是蔡百科先生,昨天又立了一份补充遗嘱,对原先的遗嘱做了技术上的完善。这是我们他起草的补充遗嘱的副本,这上面有蔡百科先生的亲笔签名。

  对方律师突然拿出一份补充遗嘱,惊得周欣一身虚汗。这份补充遗嘱看上去内容不长,简明扼要,白纸黑字地摊在桌上,让人顿觉凶多吉少。高纯的律师倒是面不改,拾起那份文件从容阅读。对方律师也许看出周欣心里七上八下,脸上于是带了些胜利的微笑轻松说道:高纯虽然享有遗产继承的权利,但鉴于他现在身体残疾,神志不清,应该说并不具备完整健全的行为能力,所以,立嘱人蔡百科先生决定:在高纯完全康复或者结婚成家之前,他现在的治疗及日常生活,以及他后继承的遗产,均由蔡东萍女士代为管理。对高纯的生活及治疗的安排及财产的处置,在不违反法律,不损害高纯根本利益的前提下,蔡东萍女士有权做出任何决定。

  周欣叫起来了:这怎么可能!高纯完全可以自己管理自己应得的财产,完全可以安排自己的生活。他身体现在虽然不方便,但他有律师、有朋友,大家都可以帮他!

  对方律师马上反击:这是立嘱人的意愿,蔡东萍女士是高纯的亲人,她受立嘱人的委托承担管理责任,不仅天经地义,而且合理合法,任何人元权干预。

  高纯的律师试图话,用手势阻止周欣,但周欣执意争论,双方之间的气氛顿时紧张。她连有这么个弟弟都不愿意承认,她有什么资格管理高纯的生活管理高纯的财产,她怎么可能为高纯负责,怎么可能尽亲人的义务!对方律师有条不紊:蔡东萍女士管理高纯的生活和治疗事务,并且管理他接受的遗产,是立嘱人授予的权利,也就是法定的权利。我想问一下:你们究竟谁是高纯的法律代表,是你,还是他?对方律师显然烦了周欣,开始质疑周欣的参与资格,试图将她排除在会谈之外。高纯的律师连忙话进来,为周欣圆场。

  啊,她是高纯的代表,高纯是委托她来找到我们的,现在,我们共同代表高纯。对方律师依然咄咄人,不客气地说:我希望我们的协商,是在法律的框架和范畴内进行的,过多从感情和义气出发谈论问题,就没有意思了,也浪费我们大家的时间。高纯的律师看了周欣一眼,周欣闷声不再说话了。高纯的律师将那一纸补充遗嘱,默默地从桌上推到她的面前。也许这时候他和周欣都还没有充分意识到,这一纸薄薄的补充遗嘱,将给接下来的事情,带来多少麻烦。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周欣直接去了医院,她在高纯的病房里没有见到高纯,高纯的病不知何故竟然席褥一空。她出门去问hushi,才知道病人已经被病人的亲属搬到楼下的大病房去了。

  大病房就是十多人共住的经济型病房,高纯入院时就住在这样的病房里,他父亲的钱人账后周欣听从了医生的建议,把他搬到了三楼的单人病房。高纯病情重,生活不能自理,二楼的医生力量配得较强,周欣和李师傅过来照顾,在单人病房也方便一些。现在高又被搬回普通病房,其中的因由可想而知,但周欣还是不由自主地大声访问:怎么搬到楼下去了?他病这么重,好不容易搬上来为什么又搬回去了?

  hushi四平八稳地答道:这是他家属的意见,他们家里可能付不起单人病房的钱了,所以就把他又搬下去了。周欣忽略了她的声音已经变成了责问:他的哪个家属!是谁把他搬下去的?hushi反感地白了她一眼:你是他女朋友吧,上午他家里来人了,是他父亲委托的两个人,找医生问了情况,就要求退掉单人病房,把他搬下去了。hushi不再多费口舌,顾自走了。周欣赶到楼下的普通病房,病房非常拥挤。高纯躺在最里面的一张上,脸色更白。周欣先试了他头上的热度,依然有点烫手。又问他李师傅怎么没来,高纯声音疲乏,吐字困难,说:没来。周欣问:那上午谁来了,谁把你搬下来的,他们怎么说的?高纯回答依然简短:没说什么,就给我搬了。周欣问:你没问他们为什么搬吗?高纯答:他们说,是我父亲让搬的。

  高纯的眼窝是干泪的,但周欣猜想他心里在哭。不是因为病房的大小,而是因为:那是父亲的旨意。周欣坐下来抓住高纯的手,她想把事情解释清楚,她想减轻高纯感情上的孤独。

  不是你父亲,我知道,让你搬下来的肯定不是你父亲。你父亲我见了,他很想你,他还拿出钱来给你治病。上午来的人肯定是你姐姐派来的,你姐姐不你,她不愿意认你这个弟弟。

  高纯的脸,像孩子,我姐姐,为什么不愿意认我?周欣不知该怎样回答,骨相煎,是人生大悲。她只能抽象地解释:可能这个社会太现实了,爱也好,恨也好,都是为了一个钱字。

  高纯听着,这些他应该想得到的,他说:我不想…要他们的钱。周欣说:可你有权去要,你是你父亲的亲生儿子,你是蔡家的一员,你应该拥有合法的权利。高纯所疑问的是另一个问题:那我父亲为什么找我,也是为了钱吗?周欣说:父子之间的爱,是因为血缘,你和你父亲是血缘的关系

  高纯说:我姐姐和我,不也是血缘的关系?

  周欣说:你姐姐和你,有利益冲突,而你父亲和你,就没有这种冲突。高纯沉默了一会儿,声音越发虚弱:如果我父亲和我也有利益冲突,他也会不认我了吗?周欣也沉默了一会儿,答:以前可能有,以前他如果认你,很可能会给他带来麻烦,影响他的利益,所以他就没法认你。现在那些麻烦不存在了,他才会认你。高纯问:那你呢,你一直帮我,也是为了钱吗?你帮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吗?周欣被问住了,她想了半天,才说:因为…因为我欠了你的。快到中午,方圆来了。周欣和方困在病房外面说了会儿话,也是在说高纯的事情。病人的中午饭送来了,周欣去给高纯打饭打水,方圆就在高纯前又呆了一会儿。他看出来高纯有很多话想和他说,无奈碍于气力不支。

  老方,你爱我吗?

  方圆被问得直愣:我?

  高纯又问:…你欠我吗?

  方圆这回摇头:没有吧,我欠你什么了?

  高纯说:那你为什么要来看我?方圆怀疑高纯开始说胡话了,你还烧着呢吧。他伸手去摸高纯的头。高纯的自言自语,犹如吃语~般,但能听出他口中的字字句句,都出自肺腑,都震痛于心。

  我一直以为,世界上肯定有一种爱,和金钱,和利益,都没关系,就像我妈对我,我对我妈…方圆老气横秋,看着高纯,说道:在没有大的利益冲突的时候,这种爱,应该有的。

  高纯还是自言自语:就像过去金葵对我,我对金葵…

  方圆显然想避免再谈金葵,但他忍了一会儿,还是客观地提醒高纯:别再想金葵啦,想也没用啊。金葵已经结婚了,丈夫有钱的。她有她的理想,金钱,总归能帮她实现理想吧。

  高纯哭了,只有眼泪,没有声音,方圆也不劝他,任他继续哽咽。她就是想…想跳舞,想考舞蹈学院…我,我希望,她的理想··…·能实现。方圆找卫生纸巾为高纯擦了眼泪,他说:理想人人都有,你现在也应该有你的理想,那就是早点把病治好,重新跳舞,重返舞台!

  把病治好的关键,还是钱。

  方圆是高纯在北京唯一的朋友,那天晚上周欣便约了方圆,约了她为高纯请的那个律师,就高纯争取合法权利的相关问题,一起进行了商谈。商谈是在律师事务所的一间小会议室里进行的,因为涉案金额较大,主办这个案子的那位刘姓律师还专门请来了事务所的另一位合伙人级的资深律师,一起参与了讨论。那位资深律师姓佟,是个女的,商讨前刘律师为双方做了简短介绍,方圆被介绍为高纯的朋友,用欣则被介绍为高纯的女朋友。也许刘律师一向就是这样认为的——一个女孩子,能这样一直守在高纯的身边,不是女朋友又是什么?

  刘律师首先分析了当前的形势:蔡百科病情很重,不能视事,在家族事务上只能委托蔡东萍代劳。所以蔡东萍掌控一切的局面不可避免。蔡东萍与高纯姐弟之间,只有利益冲突,没有情感牵连,这对高纯争取自身合法权利的努力,势必构成极大障碍。高纯本身的伤病也比较重,无法与他的父亲直接沟通,这些客观情况也造成了蔡东萍可以大权在握,为所为。

  对刘律师的说法,方圆不以为然,他说:蔡百科毕竟已经认了高纯是他的儿子,而且也已经立下了遗嘱,遗嘱里对遗产的分配,也已经说得一清二楚,所以一旦将来蔡百科不在了,高纯合法继承遗产这件事,照理应该不成问题的,蔡东萍再怎么浑,总不能无视法律吧。

  而此时此刻,更让周欣着急的并不是将来,而是现在。现在怎么办呢,蔡家往医院汇的钱已经快用完了。蔡东萍前天派了人去,把高纯从单人病房又搬回了普通病房。搬回去也不是不可以,可下一步怎么治疗,就全得昕蔡东萍的安排了。蔡东萍至少名分上是高纯的姐姐,代表高纯的父亲,医生当然得听她的,她不让用好药,医生也没办法。

  姓佟的律师没有急着回应周欣,而是首先对方圆的问题做了说明:遗嘱虽然明确了高纯应分的遗产范围,但这里肯定有漏可钻。第一,蔡东萍完全可以在她父亲去世之前转移或套空蔡百科的资产,比如,以投资的名义动用资金,然后以投资失败的名义把蔡百科的资金做空,甚至,将本应由高纯继承的房产以偿债的形式抵押出去,她完全可以让高纯在蔡百科去世后拿不到实际的遗产。第二,即便有部分遗产分到高纯名下,由于高纯连生活都不能自理,所以这些财产还是会由蔡东萍代管。高纯今后的治疗和生活费用,还是会在蔡东萍的控制之下。

  佟律师的分析透彻而又实际,方圆和周欣只能面面相觑,彼此全都哑口无言。刘律师接过话说:从我这几次接触蔡东萍的印象看,她是一个个性很强的女人,可以说强到有点泼的程度。

  方圆嘴:就是泼妇!

  刘律师又说:她如果知道高纯的伤残与百科公司被税务机关查处这件事有关的话,从感情上说,对高纯更不会有怜悯,只能有仇恨。高纯现在又要来分她的遗产,那就是旧恨新仇,火上油了。她这种性格的人,不太可能在对高纯的救治上施以爱心,她恨不得高纯永远站不起来,甚至更惨。刘律师没有说明甚至更惨是什么意思,但周欣和方圆都听得打了一个冷战。方圆的语气,已经有点悲观:那我们该怎么做?现在我们还能做什么?两位律师沉默了片刻,佟律师开口:这两天我们商量了一下,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既可以控制蔡百科去世后的局面,又可以解决高纯现在的救治。

  周欣和方圆一齐问:什么办法?

  刘律师答得相当干脆:让小周马上和高纯结婚!周欣咣一下怔住。

  方园也吃了一惊。

  佟律师解释:如果周欣成为高纯合法的子,那么自然可以在法律上代表高纯的亲人主导高纯的救治,并且在今后顺理成章地协助高纯管理财产。

  周欣连忙张嘴解释:我和高纯…我们其实没有…但话被佟律师又接了过去:我们知道这是一个人的终身大事,特别是高纯现在这个样子,结婚这种事…当然要慎重考虑。何况高纯以后什么样,能不能治好,都很难说,但我听刘律师说你对高纯感情深的,否则你也不可能一直这样守着高纯。这事我们只是一个建议,究竟怎么办,得你自己决定。我们只是说,这是挽救高纯的一个途径,而且比较简便易行。

  方圆开了口,想替周欣解释:噢、你们可能误会了,她和高纯呀,其实也就是一般朋友。其实呢…他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又转向周欣,含意暖昧地说道:其实高纯这孩子真不错,形象、人品、个性,都还行,也就是这腿、这病,这孩子太可怜了!要没受这次伤,他跟你绝对可以…你接触长了就知道了,这孩子对感情绝对专一。

  周欣瞪着方圆,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何表情。是慌乱、是错愕、是无奈,还是有口难辩,还是…兼而有之。那几天,照顾周欣母亲的阿姨有急事请假回老家去了,母亲的一三餐,洗漱排,者在由周欣亲历亲为。给母亲喂晚饭的时候谷子过来帮忙,打些送杯子递手巾之类的下手。律师关于周欣应立即与高纯结婚的建议本来是个误会,完全可以解释一下,苦笑一下,也就罢了,但周欣没有。她甚至回家把这事和谷子说了,说的态度也非笑谈。她那份凝重的表情让谷子感觉暖昧,也令谷子相当不悦。

  让你跟高纯结婚,这律师也太糊涂了,有这么点鸳鸯谱的吗!就他们这眼神还当什么律师啊,搞案子非成冤假错案不可。

  在谷子看来,律师的建议只是在一场悲剧中,一个无心而作的小小幽默,这幽默中带了些苦涩,如此而己。假如这场悲剧的情节主干是一个风华正茂的艺术青年被一场意外的灾祸打倒,后来得到几个朋友的帮助而幸免于死,那么也可以不把它算做悲剧。但周欣此时的语气,却让谷子对这种常见的故事套路,产生了某种节外生枝的预感。

  那高纯怎么办呢,周欣像在自问:姐姐?上的母亲目视女儿,像在察看女儿沉思的表情。谷子似乎也注意到那张一向呆滞的面孔,此刻居然像在倾听。他没有理会上这具徒有生命的躯壳,而是对边的周欣万般不解。你到现在,到现在还觉得自己对不起高纯吗?他是帮了你的忙,可他摔伤的罪魁祸首并不是你,而是陆子强和那些帮凶!何况这事出了之后你一直在帮他,我们都在帮他!帮他找到了父亲,帮他住院治病,帮他找律师打官司,我们都尽心尽力!周欣,你为高纯已经做得够多了,你完全可以问心无愧了!

  周欣看一眼激动的谷子,低头收起了头的餐具,她说:我知道。

  谷子把声音放缓,在讲道理:为了高纯你已经耽误了你的事业,你不应该再陷进去了。我们可以继续帮他,继续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可我们毕竟只是他的朋友,我们已经尽到了朋友的责任。不管怎么说他有父亲有姐姐,不管从哪方面讲高纯的事都得由他们去管,都是他们的责任。

  母亲仿佛要说些什么,着急地晃动着麻木的面孔。周欣为母亲擦了擦嘴角,端起餐具从边起身。谷子跟着周欣跟到厨房,对周欣的少言寡语耿耿于怀。

  做什么事情都应该有个限度,过度反而不好。老酸说过几天就得筹备‘长城画展'了,和北京几个画廊都在联系。鲍伯瑞先生也在积极帮我们联系去国外办展。咱们长城这条路走得那么辛苦,还不就是为了今天能有个成果!你不能为了一个朋友把什么大事正事都耽误了。再说你母亲这边,也需要你照顾。你看你这阿姨,说请假就请假,一走就得好几天,你妈还得靠你,你不能样样都顾!

  周欣说:阿姨有急事要回趟老家,很快就回来。

  谷子说:至少你得挣钱养活你妈吧,这也是你的责任。而且是你主要的责任!是别人代替不了的责任!周欣把母亲吃过的饭碗放进水池,打开龙头。她没看身后的谷子,但重复了刚才的态度:…我知道。

  第二天,周欣照常做了些饭菜,去医院带给了高纯。李师傅和君君这天又没过来,高纯一人躺在上似睡非睡,一只手上还扎着吊针,吊瓶里的药有气无力地滴苔着,就像高纯虚弱的脉搏。

  这间病房共有十二张位,每个位都有患者家属在旁忙碌,相形之下,高纯显得非常孤单,更不要说这病房中就数他病情最重。他面色灰败,气息委靡,看见周欣来了,只微微用眼神致意,无力做出更多反应。周欣喂高纯吃了她带来的饭食,饭后高纯依然精神不振,周欣出门问了医生,才知道高纯输的药里,有安眠镇定的成分。

  病人的伤处现在还没有消炎,疼痛感还比较强烈,所以我们在药里加了安镇定的药物,让他多睡一睡,对镇痛和恢复体力都有好处。

  周欣不知多少次这样问医生了:他现在是向好的方向发展,还是又恶化了,他还要多长时间才能消炎退烧?

  医生想都没想,立即回答:情况不是太好。前一阵因为医疗费用的问题我们在治疗方案的选择上受了比较大的限制,后来他家里汇了点钱,我们重新做了方案。昨天他家里来人问了他的情况,表示回去要再商量一下。从口气上看,可能他家里经济上也有困难,可能不一定愿意支付这个方案的费用了。

  周欣问:如果不用这个方案进行治疗,还有其他什么方案吗?

  医生答:这个方案要是不行的话,那只能再听听病人亲属的意见了。高纯长期高烧不退,手术不能正常进行,只能截股了。如果本人或家属不同意截肢,下肢瘫痪看来很难避免了。他体内其他器官也会受到牵连,随时都有发生病变的危险,我们也是根据这种潜在的危险,才制订了那个治疗方案。其实那个方案对病人目前的情况是非常必要的,再拖就不好说了。

  周欣急切地再问:你们没把这些情况跟他家里人说吗?他们不知道再拖下去的后果吗?医生苦笑一下:他们家里人对医院成见很深,总认为我们是开贵药,是想多挣他们的钱。带着这种偏见来谈方案,方案能谈得好吗?周欣只能默然无话,听到医生说了一句:你是他女朋友吧,你应该多做做病人亲属的工作。咱们都实事求是。你是他女朋友,你也不希望病人终生残疾甚至再出危险吧。周欣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是!又仓促地摇了一下头:啊,我,我不是他…医生以为周欣没昕明白,又做了进一步解释:还有,除了钱的问题,病人的护理和心情也是很大问题。现在病人抵抗力非常差,一旦引起并发症很可能导致生命危险。你们作为他的亲人朋友,都没人盯在这里照顾一下,病人吃喝排便都要由别的病人亲友帮忙,人家帮忙是非常有限的。你们也好,病人家里也好,总得有人在这里盯一下嘛!

  医生一腔不,忿忿然走了。周欣知道医生的不并非因她而生,但她还是羞愧难掩。那天她打电话托谷子照顾一下母亲,自己就留在了医院,从白天守到黑天,一直守到很晚很晚。晚上病人们快睡觉时,高纯忽然清醒起来,开始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高纯主动开口说话,令周欣感到非常高兴,他和她聊到许多往事,甚至聊到那些曾经令他激动的理想,那些再也不能实现的追求。那些追求在高纯干枯的问依然美好…美好的舞蹈,美好的爱情。

  小时候,我妈说我的腿长,就让我去学跳舞。学跳舞要比学别的花钱多,可我妈还是让我去学…我学了舞蹈,就回家给我妈跳。因为我跳舞能让我妈高兴,能让我妈夸我,我就喜欢上了跳舞口我就想让我妈高兴…

  周欣知道,关于跳舞的话题,于此时的高纯来说,不仅痛苦,而且残忍。但她还是对这个话题给予了积极的响应。我没看过你跳舞,但我想你肯定跳得特别特别好。你好好养,好好治,等身体好了,也好让我看看你跳舞啊,我看看你跳的到底怎么样。你最喜欢的舞蹈是哪一个?高纯仰目向天,眼中有了些润,眉宇间有了些表情。但周欣分不出那是向往还是忧愁,尽管高纯的回答,比过去多了些冲动。

  我最喜欢的舞蹈,是一个双人舞。

  双人舞?这双人舞是和男的跳,还是和女的?

  ‘…和女的。

  你的舞伴是个女的?

  是,是个女的,她是我的…是我的伴。

  听说,她是你原来的女朋友?好多跳舞的,跳花样滑冰的,还有跳水的男孩女孩,都是一对儿。

  高纯想了半天,双张了又合,终于没能吐出任何字句,但周欣看见,他摇了摇头。

  她漂亮吗?

  漂亮…

  周欣想安慰高纯:好女孩很多,你那么年轻,今后一定会有好多女孩追你。而且,你现在已经找到了你的父亲,你想见你的父亲吗?

  一颗清冷的眼泪,迟疑在高纯的眼角,周欣看得出来,那不是为了父亲,而是为了舞伴。高纯说起父亲的口气平和了许多,显出很乖,很懂事的模样。

  我从小,就恨我的父亲,后来,就不恨了。

  现在呢?

  现在…我想见他。我想知道我的父亲是什么样子。我想知道,我妈曾经爱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周欣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了句:你会知道的,很快就会知道。几天之后,周欣带了律师,再次来到仁里胡同三号院蔡百科的家,登门拜访。

  他们再次见到了蔡百科的女儿,高纯的姐姐蔡东萍。

  蔡东萍再次对他们提出的要带高纯来见父亲的要求,表示了不容置疑的拒绝。

  他想见我的父亲?这不可能的,我父亲现在谁都不见。

  这次见面周欣没有嘴,全由律师代言。律师亲情引路,试图以情动人:高纯毕竟是你们蔡家的骨,是你同一个父亲的弟弟,你应该替他着想一下,他…我不认识什么弟弟,凭什么要替他着想!你们怎么不替我想想,怎么不替我父亲想想。我父亲的身体都这样了你们还要拿他过去的那些不光彩的事来折磨他刺他,你们还有点人没有!

  律师据理力争:话不能这么说,父子相见既是他们彼此的愿望,也是他们彼此的权利,任何人不能剥夺。上次我们见到你父亲的时候,你父亲已经表达出他很想见到我当事人的愿望,我当事人也希望见到你的父亲。你的父亲,也是他的父亲。他从出生到现在,二十二年了,还没有见过他的亲生父亲。二十二年了,你父亲也没有见过他的这个儿子。父子相亲,是人的本。现在他们父子近在咫尺,如果人为阻隔,对这两个当事人来说,那很残忍。

  蔡东萍不再多言,不再争辩,在律师话未说完的时候她便站起身来,冲她家的那个年轻门房大声喝道:小张,送客!便径自走出了客厅。

  无奈,周欣和律师只得再次去了人民法院。法院的法官当着他们的面,给蔡东萍的律师打了电话。法官向蔡东萍的律师强调了蔡百科和高纯各自的合法权利,并且特别提醒:如果蔡东萍没有合法理由就这样拒绝高纯与父亲相见,显然剥夺了高纯的合法权利,也剥夺了她父亲的合法权利。如果高纯一方诉诸法院,法院将会派人去蔡家当面征求蔡百科的意见。如果蔡百科本人同意见他的儿子,那么蔡东萍也不可能再加阻挠。事情要做到这一步,就不好看了。你作为蔡东萍的律师,我们希望你正面做做她的说服工作。

  蔡东萍的律师在电话中大概做了些解释,法官重复了已述的观点,催他尽快答复。打完这个电话之后,法官又安抚了周欣和高纯的律师,告诉他们蔡东萍的律师已经表示一定向蔡东萍转达法院的意见,说服她以亲情为重,以法律为重。你们就再等几天吧,等几天再说。

  在等待蔡东萍回话的几天里,周欣和方圆又去李师傅家,和李师傅商量看护高纯的安排。根据医生的说法,这两天开始给高纯用了一种名叫纳巴西林的药剂,看来比较对症,高纯的病势有了明显好转,烧也退了,说明体内炎症已经得到控制。医生说估计持续用药一到两个月,病情就会基本逆转,到那时高纯就可以出院了,可以找个地方慢慢养着去。这个情况让大家都很高兴,商量好:在高纯出院之前,李师傅和方圆负责白天,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周欣负责晚上,轮去医院陪护高纯。李师傅和方圆对周欣的安排没有异议,只问周欣一个人盯一晚上行吗?从晚上六七点一直到早上八点,你白天还有画坊的事,还要照顾你母亲,天天这么盯,扛得住吗?周欣说扛得住,没事。陪周欣来的谷子这时上前:算我一份吧,我帮周欣一起盯晚上。周欣感激地看了谷子一眼,算谈定。

  看护高纯的分工从当天开始生效,周欣和谷子从李师傅家直接奔了医院。他们赶到病房时看到hushi正给高纯输,周欣便问:怎么到现在还输呀,平时不是白天输吗?hushi说:这是加的,他又发烧了。周欣问怎么又发烧了?hushi说药一停可不烧就又起来了。周欣吃了一惊:药停了!哪个药停了?

  周欣扭头去找医生,医生是夜班的,对白班的情况不了解,查了一下记录,又打了个电话,才对周欣做了说明:啊,昨天病人退烧是因为用了纳巴西林,这种药是德国原装进口的,比较贵,所以今天停用了。

  为什么停用?周欣问:刘大夫昨天还说要给他用一到两个月呢。夜班医生说:我问刘大夫了,她说因为今天接到了财务部通知,这个病人账上的钱已经没有了,所以这个药就暂时停用了。周欣恳求:你们先给他用上吧,高纯的父亲很有钱,他父亲会把钱送来的。你们先给他用上吧,行吗?夜班医生说:不钱我们从药房拿不出药来,你明天还是找刘大夫说吧,啊。第二天周欣没去找刘大夫,她拉上律师一起,又去了人民法院。法官看来也被这事烦了,至少感到自己的权威被蔡东萍及其律师一再藐视,于是拿起电话冲蔡东萍的律师一通光火:你跟你的当事人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她,她要再这样处理问题,到时候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就这样吧。法官不等对方反应,愤愤然挂了电话,对等在一边的周欣及刘律师说道:你们别管她同意不同意,你们后天就带蔡百科的儿子去见蔡百科,我跟你们一起去!只要见到蔡百科本人,什么住院费医药费的事,你们都可以谈。儿子是他生的,他就得管!

  周欣当然高兴,两人都觉得总算出了一口闷气。

  从法院出来,周欣马上去了商场,为高纯即将到来的父子相见买衣服买鞋。然后,她又去医院找熟悉的hushi长,好话说尽地借出了一辆轮椅。那轮椅已经很久没用了,很脏,但零件还算齐全。周欣找抹布好好把它擦了一遍,擦到一半她接了个电话,是律师打来的,声音兴奋,告诉周欣法官来电话了,说蔡东萍已经同意后天让高纯去见他父亲了。律师说后天上午九点他先去,就在仁里胡同三号院蔡百科家,他在那儿等周欣带高纯过去。周欣也很高兴,说:好!

  后天,距后天还有两天的时间。两天的时间对陷于病的高纯来说,似乎不算什么,而对周欣来说,反而有些漫长。蔡东萍仍然没往医院送钱,那个救命的纳巴西林仍然没再给高纯用上,高纯的体温也因此时起时伏,总不正常。可周欣看得出来,高纯的精神状态比前些天清了许多,她能看出他在期待与父亲相见。周欣和李师傅交接班时也就此聊过,李师傅也说高纯白天一整天都没睡觉,躺在上就那么睁着眼睛,肯定想事情呢,想他爸呢。周欣说:是啊,如果明天能见到他爸,他爸肯定会帮他的。人老了,自己又有病,怎么会不疼儿子。李师傅也说:其实高纯想见见他爸,倒不一定是为了拿钱治病。他妈不在了,除了他爸,他在这个世界上,算是举目无亲了。像我这种有老婆有闺女的人,一看着高纯就觉得这孩子可怜。周欣说那是。

  见面的日子终于到了。早上七点,李师傅就赶过来了,帮周欣给高纯洗脸漱口,吃饭吃药,穿衣系鞋。早上八点,谷子也来了,帮周欣将高纯抱上轮椅,推出医院,又从轮椅抱到出租车上。从医院到蔡百科家大约四十分钟路程,他们八点十分从医院门口出发,在上班的交通高峰尚未结束之时,便已驶过横跨于北海与中南海之间的金整玉蝶桥。他们从故宫的西北角左拐,很快望见了巍峨的鼓楼。鼓楼大街车如虹,这时周欣的手机响了,是刘律师来的电话,刘律师是在蔡百科家门外打过来的。律师告诉周欣,今天恐怕是见不了啦。

  周欣说不清是惊愕还是窝火:为什么!蔡东萍又不让见了?我没见到蔡东薄,刘律师说:我光见到蔡家的工人了,他们说蔡东萍不在。我给蔡东萍的律师打电话,他律师的电话关机了。

  关机了?那我们都快到了。不管他,反正是蔡东萍同意今天见的,她不在咱们自己见!不行,我跟在他们家的一个百科公司的工作人员也是这么说的,可那工作人员说不让见,说蔡东萍没待。蔡东萍跟法官待了,是法院通知咱们去见的,他凭什么不让见。您先在那儿等一会儿,我们马上到了!坐在前座的谷子转头看周欣,显然昕出事情有变。虽然周欣没让停车,但能看出她的脸色不妙。电话里的刘律师还是劝住了周欣:我刚才问了一下他们家看门的,看门的说昨天蔡东萍就把她爸爸送走了。咱们还是找法院吧,今天肯定见不着了。周欣这才无话了,心里的火不知向何处发散。她挂了电话并没有让司机停车或者掉头,面对高纯和谷子的目光,她不知自己的脸上,是该表现出愤怒还是元奈。出租车又把他们拉回了医院。谷子又把高纯抱出了座位。周欣急急地又给律师打电话商量对策,两人也分听不出蔡东萍究竟把蔡百科转移到哪里去了。律师说:先别管她把蔡百科转移到哪去了,我刚刚又和法院联系了,乔法官正在出庭,接不了电话。我下午再和他联系吧。看来只能申请法院采取强制措施了,跟蔡东萍这种人不来硬的真是不行。,,

  周欣说:对,一定要强制,下午要我跟你一起去法院吗?律师说:不用,我下午先给乔法官打个电话,需要去的话再说。

  下午,接班的方圆来了。周欣正要离开医院回家睡觉,律师的电话又打了进来。他告诉周欣他已经联系上乔法官了,乔法官已经通知了蔡东萍的律师,蔡东萍的律师在湖南出差呢。乔法官已经责成他立即联系蔡东萍。不管他联系上没联系上,咱们明天还是上午九点,乔法官和咱们一起去蔡百科家,明天一定要见到蔡百科本人。律师的电话让周欣心情稍定,心想现在办事也许就是这样,没有一件事不是一波三折。

  一连几天周欣以继夜,她的体力几乎垮了,这天夜里她睡在病房外的一条长凳上,由谷子撑着精神看护高纯。下半夜谷子在那条长凳上打起了呼噜,周欣则趴在高纯的边接着瞌睡。一夜没睡的反而是上的高纯,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早上,还是那个钟点,周欣和谷子帮助高纯洗脸漱口,吃饭更衣。然后,像前一天一样,把他从上抱到轮椅上,从轮椅抱到出租车上。车门未关之前,周欣又接到了刘律师的电话,她站在车门口与律师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话,才把手机挂了。刚刚把轮椅放进出租车后备箱的谷子过来问:谁呀?周欣说:刘律师。谷子问:不会又出什么变故了吧?周欣板着脸,点头。谷子问:怎么,蔡百科还是不在家?。乔法官也找不到他吗?周欣说:找到了,在协和医院呢。谷子问:那我们能不能去医院见他?周欣说:不能。谷子问:为什么?周欣说:昨天中午,蔡百科已经去世了。谷子吓了一跳:蔡百科…去世了?

  车门没关,坐在车里的高纯显然听到了噩耗。在这一刻他知道他的唯一的亲人,也已经走了。这个人他没有见过,但却是他最初的血缘和最后的血亲。

  在这一刻,他没有哭,甚至,没有表情。他默默地坐在车里,目光凝固。周欣和谷子也沉默下来,斜把他们的身影也凝固在车边的水泥地上,一动不动。出乎周欣意料的是,那一天夜里高纯没再失眠,他早早地睡了,睡得很沉,没人能从那张睡后就眉头紧锁的脸上,看出他梦见了什么。那天夜里,高纯梦见了童年,他梦见了自己出生时的情形,他被母亲抱在怀里,父亲的身影始终陪在身边。他梦见自己很快长大,长成一个英俊少年,在云朗艺校的练功房里,与同学们一起把杆练功,父母在场边观看,送来笑容掌声。他梦见自己头戴红色绸巾,与金葵相借而舞,在冰火之恋的音乐中旋转不停。旋转中他忽然发觉,场边的父母踪影杳然,他抛下金葵边寻边喊…他醒来时隐约听到周欣与谷子的低声细语,那低声细语来自病房门外。四周漆黑如铁,夜幕将这张窄窄的病,围困得尤其孤单…

  高纯父亲病逝的第三天,第三天的傍晚,高纯的医生把刚刚赶到医院的周欣叫到一边,再次提了高纯住院费的事情,提醒周欣高纯账上早已空了,让周欣赶紧想办法,否则医院只能另行处理了。

  高纯的家里我们一直联系不上,医生说:他们上次留的电话始终关机,你能找到他家里的人吗?不是说他还有个父亲吗?不是说他父亲很有钱吗?

  他父亲去世了,就是前天走的。

  噢。医生有些意外:…他好像还有个姐姐吧,反正他这医疗费他家里总得有人管吧。我们医院现在已经在垫钱为高纯治疗了。医院有医院的制度,也不是我个人能说了算的。

  周欣点头,脸色沉闷,她说:好,我再想想办法。你们治疗千万别停。

  医生也点了下头,但脸色并不由衷。

  第二天,周欣离开医院,直接去了蔡东萍家。蔡东萍丧事在身,没有出面。百科公司的一位干部接待了她,这干部周欣在公司上班时是认识的,但他此刻的面孔,却板得如同路人。

  干部说:好,这事我回头向蔡小姐汇报一下,你先回去,有情况我们会告诉你的。周欣说:再拖下去医院就不给治了,你什么时候汇报啊,什么时候能解决这事?干部说:我会尽快汇报的。现在大家都在忙着老板的后事,蔡小姐心情悲痛,恐怕一时顾不了这么多额外的事情,你回去等等好吧…·。周欣说:这不是额外的事,医院躺着的人是她的亲弟弟,不抓紧治疗也会…不抓紧治疗恐怕也不行了。周欣有些激动,干部无动于衷:我知道,我抓紧汇报,好不好。蔡小姐如果有什么意见,我们会直接找医院联系。按你刚才说的,你和这个病人不就是一般朋友关系吗?作为朋友,你把情况转达到了,也就尽到责了,对不对?下面怎么处理是蔡家自己的事了,对不对?

  周欣哑了声音,无可奈何。她出了蔡家的朱漆大门,上了等在门口的出租汽车,车上的谷子开口问她:怎么样?她也同样哑然无声。连着一周,蔡东萍和百科公司的任何人都没有来过医院。周欣几次问医生:高纯他们家送钱来了吗?医生几次摇头。高纯虽然每天照常输,但连李师傅都能看出,盐水吊瓶里注入的药越来越少。李师傅会用目光去看周欣,会悄悄告诉周欣:原来的药都撤了。周欣不置一词,李师傅也就不再多说。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高纯每天依然睡多醒少,对自己已经危在旦夕浑然不知。连着一周,每天夜里,谷子照旧过来陪伴周欣,在病房内外与周欣替换小睡。他也问周欣:那高纯到底怎么办呀,医生怎么说的?周欣照例沉默,谷子也只能嘀咕一句:他们蔡家的人也他妈太狠啦…别无良策。

  每天早上,谷子陪周欣一起回家,帮周欣喂她母亲吃饭,扛不住困倦时无论沙发长椅,倒头便睡。但周欣睡不着,脸上挂着苍白,眼中布血丝,她总是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她不敢想象多久以后,高纯就会死在那张病上,死在她的面前。

  蔡百科去世两周之后,蔡家那边还是不见任何动作。在这两个星期当中,关于蔡百科的后事如何料理,周欣也通过刘律师以高纯的名义几次打探,均未得到蔡家的任何答复。为了落实蔡百科的生前遗嘱,也为了高纯住院费用的燃眉之急。刘律师和佟律师多次约蔡东萍来谈遗嘱问题。蔡东萍始终没有面,丧期将近满月的时候,才委托了律师,出面晤谈。

  这次会晤,周欣以介绍高纯的病情为由,到场列席。刘律师首先正面询问了丧葬事宜,他表示:蔡百科先生的丧葬安排现在由蔡东萍小姐全权处理,对此我们没有异议。但我的当事人也是蔡先生的直系血亲,也有权知晓他父亲的丧葬情况和表达哀思。我们为这事已经和你们通过三次电话,你们至今不做任何答复,实在有悖情理。

  对方的律师年纪尚轻,态度倔傲,语速快而生硬,犹如蔡东萍的写照翻版,把刘律师的指责,推读得面无表情:“蔡先生的后事由他的家人自行料理,我也无权过问。你们有什么问题和想法,直接与蔡小姐或者百科公司涉就是。”

  刘律师无奈,佟律师接话:“今天我们请你来,主要不是商讨蔡先生后事的问题。蔡先生去世已经快一个月了,他的生前遗嘱我们已经在第一时间通过你向蔡东萍女士递送了副本。这份遗嘱一共有两位受益人,分别是蔡女士和我们的当事人高纯。我们认为现在应当立即落实这份遗嘱的内容,尽快办理遗产的交接手续,这既是双方法律上的权利和责任,也是对死者在天之灵的告慰。

  说到财产问题,蔡东萍的律师显然有备而来,答得有成竹:“没问题,我当事人已经看了她父亲的那份遗嘱,她没意见。但这份遗嘱必须与蔡百科先生去世前的口授遗言一并执行。蔡百科先生的全部遗产,无论是公司股权还是个人资产,无论是动产还是不动产,都有账的,等后蔡小姐的弟弟身体好一点了,头脑清楚一点了,蔡小姐自然会向他待的。按照蔡百科先生的临终遗言,他的遗产,无论是由蔡小姐继承的部分还是由她弟弟继承的部分,现在一律由蔡小姐全权管理,因此不存在交接不交接的问题。

  高纯的两位律师一时语迟周欣忍不住抢进来发言:“高纯的头脑很清楚,他现在需要钱,他要治病!蔡小姐是他的亲人,她应该把属于她弟弟的钱拿出来,给她弟弟治病!

  蔡东萍的律师看一眼周欣,不急不恼地回应:“蔡小姐会为她弟弟付钱的。但是现在有的医院为了赚钱开药收费的现象,不能说没有吧,所以钱不能付,需要把情况了解清楚了再付。既然蔡家的财产都委托蔡小姐管理了,她就肯定要负起管理的责任,不可能医院要多少她就付多少。

  他现在连医院的位费都欠着,怎么叫付?要不我们把他抬到蔡家的大院去!那房子本来就是分给他的!蔡东萍的律师并不为周欣的愤所动,但周欣这句含了威胁的话让他的傲慢略显迟疑。他肯定不希望周欣真把高纯抬了去,于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周欣看了一会儿,最后说了句:“蔡小姐会付钱的。

  在与蔡家律师会晤的当晚,周欣来医院接班时,代替李师傅在病房值班的君君告诉她:“刚才来了两个男的,好像是高纯哥的姐姐派来的,过来看了高纯哥一眼,现在找医生去了。

  周欣连忙离开病房,找到医生的办公室去。在医生办公室的门口,她看见医生正送那两个男的出来,双方告别时的脸色,都有几分不。周欣问医生:“刘大夫,是高纯他们家来人了吗?医生没有回答,转身进了屋子。周欣跟进去又问:“他们送钱来了吗?医生点头:“送了张支票来。又说:“但是他们不同意医院的治疗方案,我们提的大小两个万案他们都否决了。他们那张支票只够一般维持治疗用的,而且两个星期都不一定够。

  医生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周欣继续追问:“纳巴西林他们同意用吗?医生苦笑:“怎么可能,光用纳巴西林,那支票也就够用两天的。周欣怔住。医生又说:“我们也跟他们说了,要是这样治疗还不如你们把病人接回家去,早晚把那点药吃了就行,连病费都省下岂不更好。可他们不干。又不好好治疗,又不让他出院。什么意思呀这是!

  周欣哑着,医生脸色难看,言语难听:“干吗非放在我们这儿等死!

  医生边说边夹了一沓病历出门去了,周欣跟了出来。李师傅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望着医生的背影向周欣探问:“他们家给高纯送钱来了吧,那咱们这些天在医院忙里忙外,也应该跟他家里算算账吧?现在这里病人请的护工我都打听了,一个月六百到一千几百的都有。照顾高纯这种生活不能自理的,就属于一千以上的那种,你跟他们提了吗?他们家那么有钱,不会在乎这几两银子吧。

  周欣没有回答,面目有点憎恨。不仅憎恨蔡氏的冷酷,而且憎恨一切工于心计之人,包括蔡东萍那位律师,也包括刚走的那两个男人,甚至包括在她耳边唠唠叨叨的这位李师傅。

  那夜,谷子没来,周欣坐在高纯边,一夜没睡,一动没动。早上,方圆过来接班,注意到她的脸色,问她怎么了,没生病吧?她也没有应声。

  她走出医院,站在医院门口的街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人,听着城市上空的万般杂音,但似乎又对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就这样知觉麻木地站了很久,才缓缓抬起手来,拦住一辆出租汽车。早上九点,是律师事务所上班的时间,刘律师这一天进门稍晚,在走进办公室前,他看到了早早等在门外的周欣。

  他把周欣带到一间会客室里,问:“你找我有事?

  周欣说:“有事。

  刘律师问:“什么事?

  周欣沉默了半天,开口:“我要结婚!

  婚姻,是一男一女以长久共同生活为目的的自主自愿的结合。自主自愿,是现代婚姻制度中最主要的原则。这一天上午,阳光明媚,刘律师由高纯的朋友方圆陪同,用借来的轮椅把高纯推到医院的花园,他们在花园里和高纯谈了他的人生大事。尽管,方圆做了一个婉转的开场,刘律师又把结婚这事说得非常理论,但高纯的脸上还是现出了震惊的表情。他似乎不可想象,方困和这位律师专程至此,和他说的竟是这样一件事情。结婚?他有点发蒙:“周欣她想和谁结婚?

  刘律师和方圆对视一眼,仿佛他们前来游说的,是一件难以理喻的事情。周欣同意和你结婚。她昨天找了我们,正式向我们表达了她的决定。

  和我结婚?

  高纯怔怔发疑,以为听错。

  对,和你结婚!周欣向我们明确表示,她愿意和你结婚,愿意和你结为夫

  刘律师把同意改成了愿意,而且把口气处理得坚决而又肯定。他想让高纯确信无疑——这不是童话,不是幻想,这位年轻美貌的画家,已经订下了自己的终身。她已下定决心,要嫁给一个病人膏育的残疾青年,要为这个也许永远都不能自理的男人,奉献终身!

  但高纯的态度却是刘律师没有想到的,当高纯从懵懂中明白过来,苍白的面孔立刻变得通红通红:“不,我不结婚,我没想结婚,我从没说过我要结婚,她有男朋友为什么要和我结婚?律师想安抚高纯的慌张,他说:“对,她有男朋友,但她是一个有爱心的女孩,她不想让你一个人忍受病痛的折磨,她想帮朋你,她想让你健康地活着。现在,要想让你好好地活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和你结婚。

  高纯摇头,他的声音与他的躯壳同样虚弱:“不!我不结婚,我一辈子都不想结婚!方圆把手放在高纯的肩头,想要制止他的自弃和绝望。他显然从高纯的脸上,看懂了刘律师不可能看懂的表情,因为刘律师并不知道,高纯的心中,还深藏着另一个女人。方圆说:“高纯,你昕我说,你必须明白,周欣要和你结婚,是因为她的爱心,而你和她结婚,是为了你的生命。生命比一切都重要,只要活着,一切才有意义。没有了生命,一切是零!轮椅上的高纯枯容带雨,口中的语言哽咽不清:“我没想还能继续活着,我这样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可你必须活着!方圆的手在高纯肩头增加了力量:“你必须活着,为了你妈妈,也为了你爸爸,为了你爸爸留下的遗愿,也为了你心里想着的人!你心里还有想着的人吗?还有吗,啊?高纯眼泪闪动,不由自主地点头,方圆也就点头:“好,那你就必须活着!那你就感谢周欣!刘律师抓紧时机话进来:“你必须马上和周欣履行结婚的法律手续,因为你的病再也不能拖延下去,早一天治疗就多一线希望。你应当,也完全可以,依法拿回属于你的一切!方圆双手依然抓住高纯的肩膀没有松开。也许高纯从来没见过方圆也能如此激动:“兄弟,你父母都不在了,我就算你的大哥啦!今天我就替你做主吧!这事就这样了!也只能这样了,你别无选择!

  高纯双目圆睁,盯着方圆,不知是惊慌还是恐惧。他被你别无选择这样的词句,迫得手足无措。他无法点头也无法摇头,在两位年长于他的健康正常的男人面前,他感觉自己无比渺小!完全无助!也许那一刻方圆真的就是他的兄长,他的家长,他必须放弃选择,接受他们的安排!他们的安排就是命运的安排,他只能听天由命!

  同样难以接受这个选择的,还有谷子。

  谷子和周欣的争吵爆发在他家的客厅。谷子的客厅也是谷子的画室,简陋得几乎没有任何装修,幸而空间足够,装得下谷子烈的吼声。

  我不相信你别无选择!现在他的朋友,他的律师、你、我,我们都在帮他,我们已经尽到了责任,你没有必要再去以身相许!什么事如果做的过分,反而会让外人怀疑你到底是什么动机!

  谷子质疑的矛头,已经指向周欣的人格,周欣当然要以直截了当的反语,做出愤怒的回应。

  哪些外人?是你吗,你怀疑我有什么动机?

  我可以相信你的动机,但别人也会相信吗?现在人人都知道,高纯马上就要继承一大笔财产了,你在这个时候不管他是瘸还是瘫,这么上赶着要嫁给他,你说大家会怀疑你有什么动机!

  我不问别人,我只问你!你说我有什么动机?

  周欣的厉声喝问让屋里的气氛坏到临界,谷子克制了自己的声音,他不想与周欣彼此伤害撕破脸皮。他忍了又忍没有回嘴,周欣当然看出他的克制和郁闷。周欣也克制住了,她走到客厅的窗前,想停止争吵。谷子也掏出烟,踱到一边镇定自己。半烟还没完,谷子的忽然被周欣从背后抱住。

  谷子,原谅我。让我再抱你一次吧。

  周欣的贴身相拥,让谷子一下软了,他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他说:“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别再冲动了,别再走火入魔了。你把你自己搭进去就能救他了吗?你救不了他还害了你自己,你这样值得吗?

  周欣抱着谷子,她能感觉出谷子的声音发自肺腑。但她自己的感受,也同样真实。她说:“谷子,我知道,我这样做伤害了你,我对不起你谷子,可我必须请你原谅。高纯为了我落了残疾,我不能看着他快死了还无动于衷,只要还有一点希望,我就必须救他!我救他就是救我自己,如果他这样死了,我一辈子都不得安生!谷子转过身来,抓住周欣:“可你想过我吗?你安生了,你想过我吗?我这一辈子,怎么安生!周欣后退一步,离开谷子,她泪水双,声音哽咽:“你失去的,是感情,而他失去的是他自己,是他的命!

  在命这个字眼面前,谷子的情感挫伤似乎立刻显得无足轻重。这时门铃响了,两人脸色悲戚,不及调整,谁也没去开门。刚刚从老家回来不久的阿姨从卧房跑出,把门打开,把到访的刘律师和方圆带进了客厅。

  四人彼此相对,沉默少时,刘律师闷闷地开口,他简短的话语悬绕在客厅的穹顶,犹如经久不散的空谷回音。

  他同意了。

  回音之后,死一样寂静。似乎因为周欣沉默,谁也不便多出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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