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挑夫把我们的行李挑到⻩包车聚集的地方。⻩包车比乘客多多了,杰克布被抢生意的⻩包车夫扯斜了⾐服和子,最后是靠我给他解了围。他很困惑地看着这样前面带两直木的车子,琢磨着如何前进后退。等我示范地乘坐到车椅上,让两个⽪箱乘坐在我腿大上,他才明⽩这车没有引擎,全部动力来自两条酱⾊的胳膊,两条静脉曲张、肌⾁暴凸的腿。
他说:啊,你居然让他做马来拉你?!
我说:你不让他拉让谁拉?!
他四下看了一眼,无数只破草帽下的黑眼睛直直瞪着他,希望他不満意他原先挑中的车夫,他们可以再有一次⼊选机会,可以来为他做“马”
他说:我不坐把人变成口牲的通工具。
我不耐烦了,问他到底走不走,江边风又大又冷,路还远着呢。
他说:你懂吗?这就叫非人化。希特勒就是把犹太人非人化之后,才让其他种族这么恨犹太人的!
我心想,他怎么不幽默了?他不是善于从所有事物里找笑料乐娱他自己和别人吗?
我问他:那你想怎么办?
他说:去找辆汽车。我不信海上除了把人变成骡子来拉车就无路可走。就没有任何其他通工具?!
我说:好吧,我等着,你去找汽车,祝你好运。我从⻩包车上跳下来。我的打扮像是一切就绪,马上要进⼊某贵夫人的下午茶会,又尖又细的⽪鞋跟儿每一步都有揷进石板的危险。
⻩包车夫一看到手的生意砸了锅,马上拦住我,求我开恩,家里老的小的,都等他的车费去买米,现在米吃不起了,吃珍珠米、碎挂面,米价比一年前涨了许多倍!他叫我别让他们全家今朝夜里吃西北风哦。
我还没说什么,杰克布已经又回来了。没有找到出租汽车。不用我翻译,他也懂了一多半。他想出个折中办法:我和箱子乘⻩包车,他自己则步行。
杰克布习惯乘⻩包车是到达海上的三个月之后。他无奈地说:把自己变成马去拉车,为了孩子子能吃上饭,是了不起的。犹太人做不到这样。
我把杰克布领进我⽗亲家的大门,上来接的是女佣顾妈。⽗亲去內地快一年了,凯瑟琳还赖在海上。⽗亲绝没有想到我杀了个回马,回来了。顾妈一边打量“艾先生”一边讲凯瑟琳的坏话。这是女佣们的一套外手段,对你好不必讲你好话而只讲你对头的坏话就事半功倍。再说顾妈和我的情从我十二三岁开始,凯瑟琳嫁进来的时候,早没她地盘了,老女佣心理地盘上,我是个受后妈排挤,终于给挤出门的灰姑娘。
顾妈说:这个艾先生一表人才,做什么事的?她挤眉弄眼地欣。
我皱起眉头说:他就是一般的人,住我们家付我房钱的!
顾妈又说:哦哟,你不要留这样一个俊先生在家里住,那你的小妈也不出去打牌、逛商店了,守在家动艾先生的脑筋了!
我说:临时的呀,寻着地方就让伊搬场!
反正杰克布听不懂顾妈和我的对话。我们一个扬州话,一个海上话,热热闹闹地把他讨论了一遍,讨论让他一天付多少房钱够我零花。
顾妈说着,拿起杰克布换下的脏⾐服去洗:那我要好好服侍他,你好多赚两个零用铜钿。
我听了哈哈大笑。
海上正在发生粮荒。连我们家都处处可见饥荒的影。凯瑟琳的糕点盒子全空了,漏在里的饼⼲渣一股哈喇味,说明她被迫改掉吃零食的习惯已经很久。顾妈在厨房里也出现了一些下意识动作,比如往锅里倒油之前,先把油瓶举到光亮里飞快地看看,倒了油之后,手指头自下往上飞快一刮,往瓶口里一抹,再举起油瓶看一眼,看自己的手指头是否刮下一点油,也看被抹进瓶口的细小油珠是否正顺着瓶子的喉咙口往下流。她对这些新动作并无知觉,但我觉得它们是对我的提醒,更大灾难来了。大灾难终于朝着租界这座孤岛来了。我把杰克布带来的正是时候!我必须在灭顶之灾降临之前不择手段、伤天害理地来营救彼得。
所以我见了彼得就说,彼得,我回来是接你去国美的。
他的大黑眼睛马上聚拢焦点,我的脸被他盯得一团火热。我抱住他,呼昅着他海绵浴的檀香皂气味,浸没在他的体温里。
彼得倒是比我刚见到的时候健康许多。集中营、轮船底舱、难民大宿舍染到他肤⾊上的菜青⾊,已经褪尽了。所以他看上去⽩净而俊秀。在粮价涨的一九四一年秋天,能有个健康⽩净的彼得让我好満⾜。
彼得说了一句什么。我的脸埋在他口,没去注意听。他重复了一遍,这回我听见了。他是说奥地利税务局不寄给他税务凭据,谁都无能为力。
我说不用他管这些,就做好出发准备。他问我能不能告诉他,我到底有什么办法,让他从危机四伏的海上朝着全安的彼岸出发。我说以后再告诉他。他把下巴抵在我的头顶上,请我务必告诉他。
我笑着从他的怀抱里撤出,一边说:你可不要知道香肠是怎么做成的。得有多少恶心的环节才能做出美味香肠,你千万别打听。等盘子摆在你面前,好,请吧,滋味好不好是关键。滋味好就行了。
我満嘴胡扯,嬉⽪笑脸。他也疑惑地跟着笑了。
最关键的问题,是船票。船票价钱也跟着其他物价往上涨,一些犹太难民得到了国美亲友的经济担保书,但因为买不起船票还一直在海上搁浅。我们家附近的马路上出现犹太人的流动货摊,卖手织花边,卖头发饰物,卖丝绸假花,都是犹太子们在帮丈夫挣收⼊。其中一些是为了集资买逃出海上的船票。有的女人胆子大一些,到下只角的国中贫民地界去买长统袜、丝绸衬衫和领带之类的零售物品,再贩到⾼档住宅区去,赚每件东西的差价。彼得告诉我,他⺟亲就常常去南市区买绸料,再让一个伞匠替她加工成欧洲式样的洋伞,拿到霞飞路上去卖。有时她还带着彼得的妹妹到洋房区挨户去敲门,向阔绰的英国、法国女主人兜售工艺品似的洋伞。
杰克布在看到的犹太小贩中,或许就有彼得的⺟亲。他们⽪肤晒焦了,鞋子的后跟磨斜了,指甲里是海上的污垢。杰克布被如此的求生精神惊呆了。当他为难地对小贩们耸耸肩,摇头摇,小贩们马上知趣地走开,一种朝着无望更走近了一步的笑容在他们脸上浮起。正是这种笑容要了杰克布的命。他在小贩走了很远还被他(或她)认命并且不失尊严的微笑定在那里,半天不知东南西北。
杰克布不错过任何一个机会和难民们闲聊。他在虹口区走了几趟就把舟山路走成了他的故里。他会走进一个个课堂,里面都是些老生学,五十岁以上,没有体力出去走街串巷做小贩,在国中人的工厂也没力气可卖,于是就戴着老花镜学起了裁剪或者木工或者草编。杰克布在他们中间找到了柏林同乡,找到了跟他⽗⺟同一个俱乐部的会员。一旦跟那些人谈起他儿时崇拜的⾜球明星们,不管对方多大年纪,他马上把他们谈成他的发小。
杰克布的闲聊对象是教授、律师、建筑师、影剧或话剧明星。他们眼下动着上了岁数而僵硬的手指头编结草帽辫,或在老花镜后面瞪着一起一落的纫针,要么就守着个难得有人光顾的杂货摊。稍微年轻的人运气好些,能到浦东的英国船厂,或国中人的火柴厂碰运气。英国和国中老板肯用他们,他们就非常知⾜。国中工人比他们更认命知福,做的活儿比他们更重,挣的钱比他们更可怜。
杰克布在闲聊之后回到家,告诉我,他发现那些前教授前律师们的衬衫是如何拼凑的:领子和袖口是维护体面的关键,因此他们的子(或老⺟亲)把袖口和领子拆下来,把磨烂的表层翻到里面,再装上去。两面都磨烂了,只好让衬衫们自相残杀,大卸八块,把肢解下来的完好部分拼接起来。然后他们穿着熨得笔的衬衫七巧板出现在国中人的车间或办公室,该儒雅还是儒雅。
杰克布似乎忘了他来海上⼲什么。我向他讲述的海上简直就是一八六〇年代的旧金山,人人都野蛮淘金。杰克布来海上就像当年全世界的人投奔国美西部。他到虹口本来是发现生意机遇。那些把钻石或金子蔵在鞋跟里、孩子的玩具里甚至假肢、假眼球里的犹太难民,也有投资成功夜一间混成大亨的凤⽑麟角。杰克布没找到任何机遇,却把他⽗⺟给他的钱蹋糟得所剩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