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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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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玩到天蒙蒙亮。有钱来堕落一回真不错。

  他跟罗恩伯格谈了许多许多,一定是相互了底:家庭,如何逃出德国,如何在国外生活,本来就不爱掩蔽自己的杰克布,异国遇到同类,都是寄居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是环球的。

  我最担心的事终于没有发生,杰克布林林总总掏出的钱居然凑了个很大的数目,付了我们的账,他的律师和医生哥哥请了我们所有人喝酒跳舞。

  走到刚刚休闲下来的马路上,他捏捏我的胳膊,叫我别担心,说他有一份薪⽔很好的工作了。我说好极了,但愿从此不必去电报大楼了。他不理会我的打趣。我们在‮海上‬清道夫哈欠连天的清扫中都有着醉汉的好脾气。什么都好说,吹牛或说谎,揭穿或附和,彼此都包庇地笑着。

  你一定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听说梅辛格的“终极解决方案”的。约瑟夫·梅辛格此人,大概你已经很清楚。从欧洲来的犹太人把他看成索命恶鬼。据说连⽇本人听了他对犹太难民的“终极解决方案”都觉得他该进疯人院,或者⼲脆就是恶魔附体。

  一九四二年六月,梅辛格从⽇本到达‮海上‬,行踪诡秘,在理查饭店包了一间房间。那时候的犹太难民事务局由⽇本领事馆代表,⽇本宪兵队和驻军代表,以及三个德军代表组成。光听听这种组阁,你就可以设想,难民们落到了什么人手里。⽇本领事馆代表叫柴田,梅辛格的“终极解决方案”把他吓得失态,当时就要退席,惊叹说:啊,原来就是把人当垃圾处理啊。不管是把三万犹太垃圾集中到几条船上,运到公海去沉没,还是让他们去崇明岛集中营,在那里当人形⽩鼠提供给科学实验,都需要大笔经费,总不见得全部摊派给⽇本‮府政‬。柴田在钱上借题发挥,其实是想了解更具体的‮杀屠‬细节。梅辛格在冷气充⾜的豪华套房里不断擦着光脑袋上的汗,基本是以一种乐的口气把每一步怎样走谈了出来:船嘛,从‮国中‬人那里找些废旧的就可以了。哄骗犹太猪们,就说是送他们去⽇本移民。送到崇明岛,比较⿇烦一点,因为暂时还得喂养这三万个人形⽩鼠,试验要一批批来,一下子用不着这么多五脏和大脑。实在喂养不起,也不妨学欧洲,用“旋风B”

  旋风B,你知道吧?就是往密封的房子里噴毒气。这是当时集体‮杀屠‬犹太人效率最⾼的方法。

  最好的时机是犹太新年。九月一号晚上,犹太佬们会倾家出动,到各个犹太会堂去过他们的新年。这时候下手会不费劲。屠夫梅辛格把屠宰的⽇期钟点都想好了。

  柴田的情人是个‮国中‬人,她把这消息走漏给了她的‮国中‬朋友。那个‮国中‬朋友给一个塞法迪犹太人打工,便把消息传给了他的老板。

  与此同时,柴田也找到犹太社区的‮导领‬人物,把梅辛格的计划告诉了他们。那时离犹太新年只有一个半月,就是说,逃脫或制止这项大‮杀屠‬,只有四十几天时间。

  杰克布和彼得几乎是同时得知这个恶讯的。

  这天杰克布照旧乘早班轮渡去浦东上班了。就是去那个伪造“‮国美‬制造”机件的工厂当总工头。

  我跳下,一面下楼,一面把听觉伸向楼上楼下,看能否听出我的小继⺟和顾妈当下的活动。房子里非常安静,凯瑟琳一定又从全家的开支里贪污了一点小钱,到女友家打牌去了。顾妈大概排队买米,还没有回来。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直扑杰克布的房间,头一眼就看见他昨晚穿的那件细⿇布西服挂在⾐架上。它是杰克布最満意的一件夏天礼服,很适合他。我一阵口⼲,心跳得好重,远比偷字画和⽩⽟度⺟时犯罪感要強烈。

  护照并不在西装的內袋里。我一愣,怎么忘了呢?杰克布当然不会把护照装在口袋里:现在‮国美‬护照可不像一年前,可以作护⾝符;现在它只会惹祸。它变得一无价值,仅仅对即将冒充杰克布进⼊‮国美‬国境的彼得是个宝贝。我翻起他的枕头,下面什么也没有。菗屉、⾐柜、头柜,我一样样翻查,就是找不到杰克布的护照。我早就把护照上的栏目背:杰克布·阿龙·艾得勒/生⽇:一九一七年二月二十二/出生地:柏林。只要我眼睛一闭,就能看见扉页上面的照片。我总是在⼲这件事,闭上眼,看着记忆中杰克布的护照相片。这么做只是要进一步说服我自己,彼得完全可以被伪造成杰克布,并且,不用什么手艺去伪造。我盯着记忆里的杰克布相片,还有别的用意,因为它看上去相当讨厌,绝不可能让我爱上相片的主人。像所有的‮件证‬照一样,杰克布的护照相片摄取了他一生中最丑最傻的瞬间。因此只要把彼得‮蹋糟‬得⾜够丑,⾜够傻,他会看上去和杰克布一模一样。

  我看到边扔了一双脏袜子。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那个清晨我们跳舞回来,他站在门厅里对我所做的。要不是顾妈的脚步声,他已经把我变成了‮海上‬滩另一个⾝份暧昧的女人,那种夫人不夫人‮姐小‬不‮姐小‬的女郞之一。我对自己说,就凭他对我的放肆我也不该內疚。我的⾊相还没轮着彼得享用就让杰克布抢了先,凭这点我也饶不了他。等着吧,他将为他在我这里尝到的甜头付出代价,我可不像那类女郞那样便宜。他可玩不起我。

  这天夜里,杰克布回来了,但他没有惊动我,谁也没有惊动,拿了几件⾐服、一瓶十滴⽔就走了。他的行动是顾妈听见的。我又到他的屋里,打开⾐柜,看看被拿走了哪些⾐服。我想据这点来判断他会离去多久,或去⼲什么。我发现他最贵重的一套礼服不见了。依他的子,去‮际国‬饭店吃晚宴或者参加某要人的葬礼也不会穿得那么周正。我拉开头柜的小菗屉,什么也没找到。我也不知道应该找到什么。一张字条,表示他对我的牵挂?

  我稀罕吗?

  第二天,杰克布还没回来。我急得在一个地方坐不了五分钟。开始我还宽自己心,谁能怎么样他?他别坑害别人就行,我急什么呢?慢慢地,我发现我自己不光挂念他,而且很想他,他像那种见面就烦,不见又想的表哥,整天看他一无是处,但在他缺席时,你会觉得他的一无是处正是他可亲之处,他的人情味。

  第二天晚上,我等杰克布等到十点,心比外面的夏夜还闷热。我冲了一个冷⽔澡,换上一件素⾊旗袍。我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我那个年代的⾐橱里的存货,大部分是刺感官的,那种不学好的年轻女子的行头。只有两三件冰清⽟洁,礼拜天去教堂的女孩子的行头。我记得这天晚上我换了件浅蓝⾊带⽩圈圈的布旗袍。出门前,我顺手掐了两朵栀子花别在第二颗纽襻上。

  看见彼得我幸福得浑⾝一飘。他穿⽩大褂比他平常更好看。有人生来是该穿某类⾐服的。杰克布生来就该穿热带殖民者的亚⿇布西服的。

  彼得着突然出现的我站起来。我不请自来的习惯让他越来越头疼。

  你们‮国中‬人太随意。他无力地笑笑,对我说。在‮国中‬住得越长,他对‮国中‬人总结剖析越多。

  他领着我走出办公室,走过长廊。我纳闷他这是要带我去哪里。下了一段楼梯,他停下来。这是五层和四层之间,他郑重地‮吻亲‬了我,轻声说:你有我的电话呀,亲爱的。他的意思是埋怨我不事先用电话和他联络,即便自己邀请自己,也应该先有个电话通知。他哪知道我有多忙,在两个男人之间摆渡。然后他又轻声说:不过见到你就好。见到你是每一天所祈求的最美好的事。

  他说得非常真情。我什么也不说。跟他走回办公室。他又在做他自己的理想了:认真地阅读每个病人的病例,以及这种病的临研究,甚至所服的药的成分,好坏作用。现在他在我眼里,也是我的理想,我很想成为他那样一⾝用处的人。我几乎是崇拜他,这一点我不说,他也应该看得出来。

  实际上,我在最甜藌的时刻让自己闭嘴,是跟杰克布学来的。

  我告诉彼得,让我们快走吧,逃到澳门,从那里再跳上远走⾼飞的轮船。

  彼得几乎自语,把一句话说了好几遍:再给我一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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