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五)
子虞闹了一次脾气,皇帝便亲口允诺了云麾将军的赐婚,这仿佛又成了⽟嫔当下盛宠的佐证。自北苑击鞠场归来,皇后一下子变得萎顿起来。宮人们发现,皇帝也不再踏⾜泰宮,人心思动,不由暗自揣测:难道是变天的前兆?
宮中的风向多变,子虞无暇顾及,近来心的只有两件事:一则是皇帝赐给罗云翦一座府宅,位于庆城东北龙首原上,临近皇城,⾼墙深院,气象森严,素来就是世家贵族的居地。只因为久无人居住,多处都需要修葺。虽然有皇帝厚赐,子虞担心哥哥没有家底,支持偌大一个家会捉襟见肘,于是将往常皇子馈赠的金银拿出,又被罗云翦婉拒“娘娘在宮中慎行谨步才有今⽇,岂能留下这样的话柄”
有了宅子,自然应该有一位子。
罗云翦想要的婚姻,是能缔结一个有力的同盟,借由婚事,编制一张能够依靠的权网。翁婿,连襟,舅,都应该是网中的丝线,他们会成为他与妹妹的隐形力量,在需要的时候充当盾牌,丢弃的时候充当踏板。
子虞为这个人选伤透了脑筋。私心里,她希望未来的嫂子温柔贤淑,不仅背景能在仕途上帮哥哥一把,在內院也能体贴照顾他。
想要两全其美,难度自然就不小。
正好这段时间想要来步寿宮套情的人不少。子虞与女官,命妇来往中打听消息。一整个夏天,就在这样际中过去了。在这样千挑万选,细心琢磨中,这个人选终于初现端倪。
那是郇国公的蒋崇义的六女,蒋⽟菁。
郇国公虽然有爵无官,但子女却个个有出息。两个二子,分别在兵部和国子监任职,余下三个女儿都已出嫁,处境极好。唯一未嫁的女儿,据说蛾眉皓齿,德行佳美。
眼看中秋将至,正好趁宮中赐宴,可以请郇国公夫人前来,子虞拿定主意。
等她从琐事中脫⾝出来,才发现,秋⾊已经很浓了,净空辽阔,草木萧索。只有她去年精心移栽的几盆⽟堂金马、芳溪秋雨犹自盛开,她起了兴致,带着宮女们到御花园中赏花。
一路顺着漫石道甬走,姹紫嫣红也开了不少的花朵。往西,走过竹桥,有一曲延清溪,零落的树叶顺溪流走,夹岸怪石嶙峋,萱草丛丛。
子虞觉得景⾊极好,择了一块清净的地方闲坐。
坐了没多久,竹桥对面的石山后面转出一个人来,一⾝灰扑扑的⾐服,远远看去是一个年轻的宦官。他躲在石山后张望,行迹鬼祟。
子虞命宮女前去查看。
宮女一脸仓皇地领着人走回来,待看清对方,子虞惊讶不已:“殿下怎么这样打扮?”
睿绎穿的并不是宦官的⾐服,只是一件灰⾊的圆领袍衫。不仔细看,便容易混淆过去。他泰然自若地笑道:“娘娘今⽇好兴致。”
子虞好笑地瞅着他:“殿下是在躲人吧?”
没有绕过这个话题,睿绎头摇笑了笑,索就坐在子虞对面的石上,吁了口气:“原来娘娘都知道了。”
子虞自然知道,宮里早已传遍,那还是发生在六月时,镇军大将军窦衍奉旨携女进京。原本就是带着女儿前来相看,窦衍进京后第一件事就是⼊宮觐见。当时睿绎堕马受伤未愈,整⽇躺在榻上。窦衍请求皇帝要求见三殿下一面,皇帝允了。
这一面并不愉快。窦衍行伍出生,见到睿绎病恹恹的样子,深为女儿未来担忧。
睿绎也感到烦恼,未来的岳丈子鲁直,刚正不阿,讲起道理来长篇大论,让人生厌。
窦衍回家后思索了夜一,第二⽇向皇帝自荐为三皇子师,教授武艺健体。他态度坚决,大有皇帝不答应,就长跪在永延宮外的架势。这种子是帝王都会感到头疼的那种。于是他隔三差五就要⼊宮一次教授睿绎武艺。
“冷落未来岳丈不是明智之举。”子虞取笑道。
睿绎闻言,満不在乎的脸上也不由有些怅叹。子虞连忙转移话题:“窦家的姐小如何?”
“见过一面。”睿绎平静无波地回道。
没有赞誉,就是不満意。子虞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费尽心思得来的,也许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看了一眼,只觉得她眸含秋⽔,柔醉人,心头不噤颤了一颤,脫口说道:“我不喜她那样的。”
子虞笑道:“哪样的?”
睿绎接不上话,是模样不好,还是格不好,他心里也没有具印象,只是第一次见面时,心里隐约浮现一个念头,不是他想的那样。可具体是什么样,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第一次在寿安殿,宮女为她奉茶,她摔了茶瓯。”他说了另一件让他不満的事。
子虞怔了怔:“怎么会?”
睿绎漫不经心地说:“谁知道她是怎么想。”他的表情平静如⽔,子虞微微不安,有心开解,又找不到好的说辞。
竹桥那边远远传来寻人的呼声。睿绎倏然站起⾝,捋捋袍角,急匆匆告辞离去。
子虞回宮后总放心不下这件事。
婚事是她帮睿绎从皇帝那里求来,若是得个凄凉的结局,不知会落下什么样的埋怨。
宮女很快打听来前因后果。
是一个在宮中并不稀奇的故事:睿绎的宮中有一个宮女,叫知怡。是文媛在世时就安排在睿绎⾝边照顾饮食起居,深受⺟子两人的宠信。窦衍带女儿⼊宮的那⽇,她也随睿绎一起去了寿安殿,并为自己未来的女主人奉茶。
窦姐小兴许在⼊宮前就打听了睿绎的情况,没有给这个最亲近睿绎的宮女好脸⾊,故意打翻了她奉的茶。
子虞听了之后,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我记得,三殿下因为宠信一个宮女,被皇后娘娘责罚?”
歆儿道:“正是这个知怡。宮里都说,三殿下开府后,后苑必有她一席之地。”
子虞又问:“为人如何?”
“是文媛娘娘留下的旧人,殿下的宮中大都听她调度,井井有条,宮**都说她贤能。”
子虞沉默不语。
秀蝉见了,揣摩起她的心思:“难道娘娘觉得有什么不对?”
子虞缓缓说道:“只是觉得不合常理,窦家的姐小,第一次⼊宮就对殿下亲近的人发难,会不会太着急了些?”
歆儿闻言不由笑了:“或许和窦将军一样,是个火爆的直子。”
子虞敛容道:“这么多⼊宮觐见的命妇,还真没见过一个行事如此恣意的。”
秀蝉和歆儿对视了一眼,大约有点明⽩子虞的意思:“娘娘是说,并非是窦姐小蓄意立威?”
对于没有把握的事,子虞从不把话说満,缓缓一笑道:“再看看吧。”
过了几天,殷美人来子虞的宮中闲话。子虞知道她另有消息来源,仔细打听了知怡和窦姐小的为人。与歆儿猜想的截然相反,大概是因为⽗亲子太过厉害,窦姐小是个文静腼腆的人,在京中显贵中往,极容易涩羞脸红。
子虞心中有了底,过了两⽇将睿绎请来。
“有一场好戏请殿下来观赏,可无论演得好还是演砸了,殿下都不可出声。”子虞笑着同他说。
睿绎不知她的意图,乖觉地回道:“一切都听娘娘的吩咐。”子虞不放心,再三和他确认:“无论发生了什么情况,殿下不能现⾝出声,事后我会和你代明⽩。”睿绎笑着点头:“好,好,娘娘说了算。”
宮人们摆出漆画屏风,睿绎就坐在后面。
子虞在胡上坐了没有多久,秀蝉就引着一个穿浅绿⾐裙的宮女进殿来。
那宮女脸庞⽩净,秀丽端庄,一边跪地行礼一边说:“含元宮知怡叩见娘娘。”
子虞道:“你就是知怡?听说含元宮由你打理地很好?”
知怡谦恭道:“本是奴婢的本分,娘娘过奖了。”
子虞浅笑道:“抬起头,我不喜和看不到表情的人说话。”
知怡立刻听话地抬头,正好是让子虞能看到的角度,举止有度,大方利落。子虞看着她觉得眼,想了片刻,开口说道:“听说窦家姐小⼊宮时,打翻了你献的茶?”
知怡怔忪了一下,立刻说:“不,不,那茶是我打翻的。”
“可我听说的不是这样,”子虞道“都说是窦姐小故意这么做。”
“他人穿凿附会,不明详情才会这么说,都是奴婢的错,头一次见窦姐小,一时紧张才会手⾜无措。”知怡急忙辩驳,脸⾊雪⽩,眼中有盈盈泪泽。
子虞看着她可怜的样子,慢慢说道:“婚事已定,⽇后完婚后三殿下要离宮开府,⾝边需要妥帖服侍的人,我听说窦将军对你不満,以后你就不用跟随三殿下了,留在宮中任职吧。”
知怡愣了一霎,猛地仰头,目光満是不可置信,哆嗦道:“可…可是殿下的⾝边一直是我打理的,开府之后,⾝边若是没有用惯的人…”
“偌大的皇宮,难道还找不出一个能服侍的?”子虞轻慢地一笑“好了,你下去吧。”
秀蝉上前扶起知怡,却被她一把推开,⾼声喊道:“娘娘,奴婢有隐情。”
子虞闻言,蹙了下眉头:“哦?”“确有隐情,”知怡跪行两步,落下眼泪,颤着声音说道:“若不是窦姐小突然把手松了,奴婢决不会打翻茶瓯,请娘娘明鉴。”说完,她开始小声地哭泣。
幽静的大殿里回着她的哭声,清晰而分明,她哭了好一阵,不见任何回应,心里急得如擂鼓一般,不噤抬头看去。
子虞⾼坐殿上,姿态安适,目光居⾼临下,仿佛看戏一般。她顿时觉得两颊不受控制地臊红,双抖索:“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