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四)
子虞问道:“用过多少了?”
“只用过半滴。”
子虞心头一紧,立刻猜到那半滴正是用在自己的⾝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伸手接过。温润的瓶⾝还带着一点余温,她轻轻地挲摩,心底却有一种挥之难去的寒气。
“那个宮女呢?”她问。
穆雪道:“那宮女随我出宮后,在王府內犯了偷盗罪,打了几十杖,⾝体虚弱,没有挨过,死了。”
“偷盗罪?”子虞嗤笑“就这样没了?”
穆雪默不作声,表情坚定,分毫没有犹疑。
子虞没有追问,一个宮女的死亡真相,已经不值得她深究,她想知道:“有留下配方吗?”
“没有,”穆雪答道,表情不知是遗憾,还是可惜“就算有,她也不会告诉我了。”
子虞看着她,慢慢浮起微笑,换来穆雪诧异之极的神⾊。
“离开宮廷的时候,你怎么就选择带走了这个?”子虞问了疑惑了很久的问题。
穆雪微愣,眼眸中晃过一丝回忆,喟叹道:“这并非是我选择的。欣妃娘娘一直怀疑小产是由我动的手脚,命人赏赐我一滴⽟瓶中的东西。妾侥幸逃脫,只能带着这个离开。”
子虞很快就在脑中勾画出一个大概:穆雪从宮正司逃脫命。欣妃并不愿饶她,派了宮人使用堇汁,除后患。谁知被穆雪看破先机,反而劝说了老宮女,在皇后娘娘指婚后,带着宮女一起去了晋王府。
“穆侧妃有苏秦张仪之才。”子虞看着她,赞叹了一句。
“不是我有才,只是欣妃娘娘太过轻视⾝边的宮人,”穆雪道“她们的家人都扣留在南国,孤⾝随着欣妃来到这里。以亲人为质的忠心,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再那么牢固——对于一辈子都将在宮廷中度过的人,亲人并没有欣妃想象中那么重要。说服她们,也就不那么艰难。”
子虞以一种玩笑似的口吻说道:“看来,在欣妃动手之前,你已经发现了这个的存在。”
穆雪看着她手中的⽟瓶,轻声说道:“一个孤⾝无靠的宮女,对⾝边的事物总要多留心几分的。”
子虞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有说。心里由衷地产生了赞叹,能以卑微的宮女⾝份,做到这一步,绝不是侥幸所能概括。
“娘娘也许在心里看不起我,”穆雪露出谦恭的笑容“可我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晋王宽厚,是我仅能攀附的唯一⾼枝。与娘娘过去种种,也并非出自本心…”
子虞一挥手,截去她后面的话语,不冷不热地说道:“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不必一再提起。穆侧妃今时已不同往⽇,以后做选择时,可要慎重考虑。”
穆雪还想说什么,见子虞蓦然闭上眼,一副送客的姿态,心有不甘,却也只能默然引退。
子虞把玩手中的长颈⽟瓶,心底浮起一种许久不曾感受的恐惧与望渴。这样的毒药,果然还是放在自己的⾝边,才能安心。
她的营帐中不设香炉,不用熏香,尤忌桂花的香味。
可这一霎,她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幽淡的,似有似无的类似桂花的香气,弥漫在四周,将她束缚。翻来覆去将⽟瓶口检查了几遍,没有发现一丝隙。她失望又颓然,最后又感到一种惶然:这一缕香是她的错觉,来源竟是在她的心底。
一整天子虞都没有什么精神。
晚膳后,御前的宦官来请。子虞婉拒道:“告诉陛下,我⾝体有恙,理应避忌。”年轻的宦官大概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当看见子虞的脸⾊确实苍⽩,只能悻悻然领命而回。
女官们都对子虞的做法感到不安。秀蝉劝道:“娘娘若真是⾝体不适,也该召太医来看看。”
这是提醒她,即使皇帝追究,也好有个凭证。子虞笑了笑:“太晚了,等明⽇吧。”
她知道⾝边的人在想什么,以为她在持宠生娇,难以长久。
遣退了⾝边神⾊各异的宮人,她伏在榻上,任由寂静包裹。
“累。”她喃喃吐出了一个字。在心底决定放松一个晚上,不必揣测别人的心思,也不用強颜笑,明明险些因马受伤,还要做出宽容大量的样子。
只是一个晚上,明⽇,也许就能将今⽇全部忘记。
她醒来时,觉得周⾝一轻,精神慡利,转⾝却受到了惊吓。
怀灏躺在一旁,双目微睐,专注地看着她。
子虞心扑通扑通地急跳,难以平静。他似乎看破了她的困窘,温柔地摸抚了她的长发,顺着肩膀,慢慢抚平她紧绷的⾝体:“是我让宮女不要惊扰到你。”
“陛下什么时候来的?”她呓语似的问。只有距离近了才能听见,而他正在她的⾝侧:“有段时间了,听说你感到不舒服?”
子虞不知道谁在他面前禀报,这个模棱两可的词用的甚是⾼妙。
她极轻地“嗯”一声,一只手盖住了额角,把眼睛也遮了起来。
“睿绎早上已经醒了过来,”他颇有谈兴地说道“傍晚时我去看他,內侍却回禀说他不舒服。”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声音低沉又醇厚。
子虞脸上有些羞赧,幸好遮住看不见。
怀灏轻轻捉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前。帐內只在榻边上有一盏宮灯,如⾖一团的昏⻩,她的手却似温腻的⽟石,莹莹润泽。
他神情安闲,声音在黑暗中尤其清晰:“我问他,是不是心有埋怨,他却反问我,圣人舜的故事是不是真的。”
舜是颛顼后人,五世为庶人,遭遇极为不幸,⺟亲早逝,后⺟两面三刀,弟弟桀骜不驯,又撺掇⽗亲一起处心积虑,杀害舜,几次都没有得逞。后来舜得到尧传位天下,一样孝敬⽗⺟,并将多次谋害自己的兄弟封为诸侯。
子虞为睿绎的大胆而惊讶,转头去看他的表情。
“真是太巧了,在我幼时,也曾问过和他一样的问题。”他微微阖眼,沉浸在遥远的回忆里。
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子虞怀疑他是否已经睡着了,菗了菗手。
他握紧,睫⽑轻轻一动,又说道:“当时我的⺟妃告诉我‘时间太久了,早已经无从考究。可谁又在乎那是不是真相呢,他是最后的胜利者,史书将由他来决定怎么写。如果将来同样你能成为胜者,那么这些波折会成为必经的磨砺,化为丰功伟绩中浓重的一笔。”
子虞揣测,睿绎听了这个答案,表情会不会和她一样无奈。
在这个宮廷里,只有胜者的心情才会被重视。
她的口气有些失望:“那是胜者的结局,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成为胜者,另一个结局是什么呢?”
“会变成一场磨难。”怀灏这样说道。
子虞面向他露出微笑:“陷⼊磨难的,险些就是我。”
“不会的,”他靠近她,在她鬓发的脸颊上轻吻“有人会保护你,不让你受伤。”
子虞的心猛然一菗,怀疑他是不是知道晋王的事。在回忆里搜索了几遍,确认当时只有睿绎一人看见,她又悄悄松了口气。
也许他只是随口提及。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又莫名地低落起来。
他与她颈项相,气息融,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可为什么,她觉得依靠他,是世上最艰难的事。
他俯览众生,有无人能及的权力,有宽厚坚实的怀,有深沉难测的心思。或许——还有一颗硬坚冰冷的心。
她在心里默默给出了答案,⾝子轻轻哆嗦了一下。
于是他伸手搂住她的,带⼊怀抱。
“保护我的人,有没有你?”她有些哀伤地问。
久久没有得到回答,静谧的夜让她有些不过气,她仰起头,从他的表情里发现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
怀灏漆黑的眼眸里倒影着她,隐隐带了怜⾊,叹息道:“唉,你…”她连忙捂住他的嘴,靠在他的颈边:“不要说,不要说。”他拧了拧眉,圈住她的⾝躯。
帐中霎时寂静如初。
“也许下一次,我不会这么幸运,”她自怜自艾地轻轻说,在最后语气却变得轻松“就是放心不下兄长。”
怀灏注视她许久,神⾊复杂,似乎对她突然的转变感到疑惑,他伸手拨开散在她脸颊上的发,仔细看她的脸,⽩皙,明净,刚才那短暂的怯懦已经烟消云散。他心里一动,拉下她的手,吻亲她的额头:“他已经是三品的云麾将军。以他的岁数,朝中没有第二人。”
子虞笑了一下:“可与他同岁的人,都已经做了⽗亲。”
她不再追究坠马的真相,换了一种方式寻求补偿。这比刚才那些问题让他感到轻松许多,怀灏随即微笑:“我会为他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