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三)
当年欣妃落胎的事一直是子虞避忌的话题,如今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事给她一个珍贵的教训:自以为能瞒天过海的举动,往往被⾝边人勘破,最后变成了掩耳盗铃。
欣妃孕怀之初,疏远近侍,提拔新人,这一些举动,都让子虞觉得困惑不解,如今轮到自己的⾝上,她才终于明⽩欣妃当时的心情。可她的处境比欣妃更有不如:昔⽇欣妃倍受皇帝宠爱,⾝边服侍的都是南国旧人,在诡谲难测的情况下依然遭到暗算。以此推断,子虞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场会是如何。
她的能力并没有超越欣妃,能用的人更不及欣妃之万一,就看运气——想到此处,子虞不由暗哂:她可不敢把后半生就这样寄托在运气之上。
她自⾝的处境已是不妙,不得不为这个孩子考虑地更深:论⾝份,孩子应是晋王嫡子,也许是世子,可子虞已被到寺中修行,王妃的名头朝不保夕,也许不等孩子出世,正的宝座已经拱手让人…她不敢天真地认为,现在怀了孩子,能转瞬翻⾝回到王府。甚至,她必须考虑到最坏的一点,孩子的到来会让她的处境更加尴尬。
晋王已有其他室,孩子以后自然会有,他不会为这个不是唯一的孩子搭上苦心谋划的前程。殷相虽然名义上是她的义⽗,可她对他的作用大减,与其为她大费周章,还不如另选卒子。
将为数不多能对她有所帮助的人一一从脑海中剔除,子虞悲哀地发现:这个她衷心期盼的孩子在最糟的时机到来,让她的前景变得更加危机四伏,孤立无援。
怀因走后,子虞又在寺院的大雄宝殿逛了一圈才回院中,一来她需要思考的时间,二来掩饰了她真正的去处。考虑到将来,她不得不更加谨慎:一时大意极有可能招来祸端,三思而后行总没有坏处。
侍婢们见她归来,不约而同松了口气。歆儿上前为她整理⾐衫,说道:“公主派人求见王妃,已经等了许久了。”子虞微讶,于是把来人召来。来的是⽟城公主的贴⾝宮女,为人处事颇为圆滑,规规矩矩地行礼后站在厅堂中陪子虞叙话。说了一会儿后,子虞才明⽩⽟城的意思,竟是想借探她的名义在东明寺再逗留些⽇子。子虞的心情刚经过大起大落,乍听⽟城的意图,不由疑神疑鬼,暗自揣测⽟城是否看出端倪。心中一打量,婉拒了这个要求。
宮女皱起眉,又央求了几次,子虞都不答应。那宮女放不下脸,悻然道:“王妃就如此不近人情?寺中冷清,有公主做伴还能多个说话的人,以后只怕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秀蝉歆儿听了都沉下脸去。子虞冷笑道:“冷清自由冷清的好处,公主避居在寺中,就算陛下娘娘能够体谅,只怕晁家别有想法,这可不比宮中,公主已是待嫁之⾝,以后行事也该考虑下夫家的体面。”宮女听地脸⾊忽⽩忽红,转⾝走了。
⽟城并没有因此按规定⽇子离去,依然留了下来。子虞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心,不知是不是思虑过甚,她害喜十分严重,对外谎称人地生疏,⽔土不服。每当用饭时,就算胃口不济,她也勉強吃上几口,只怕被⾝边人看穿內情。她心知能瞒的时间不多,必须早下决断,可心中总存有一分不舍和犹豫。
这⽇晚饭后,一个送饭的僧人借整理的时机留下来,趁众人不备,对站在廊下的子虞奉上一个灰⾊的布包,说道:“怀因师傅听说娘娘这几⽇⾝体不适,难以在佛前听讲经文,特让我送来这个香包,里面含有供香,放在⾝边能常思佛家教诲,清心明神。”子虞接过来一嗅,一缕清新的香气飘⼊鼻端,叫人怡然一振,口那股窒闷给庒了下去。她心生感,对着僧人无法言语,默默任他离去。
夜里来了一场雨,稀稀落落地仿佛秋虫在林间低语。子虞在灯火下打开布包,里面还放着一张纸条,绵密的蝇头小楷写満了整张纸,都是孕妇该注意的事项。淡⻩的光映在纸上,越发显得温暖。子虞心中暖流阵阵,险些要落下泪来,她将纸重新折好放⼊袋中,终于下了决心。
将秀蝉唤如房中,子虞道:“去告诉晋王,我要见他。”秀蝉大惊,说道:“寺中管理严格,酉时一过就落锁,难以与外通信。”子虞不作理会,说道:“我知道你有办法。”
秀蝉张了张,讷然道:“奴婢…”子虞看着她,缓缓道:“你没有办法,难道殷相也没有办法,我知道你与殷相一定有办法联系,让他转告晋王,我要见他,必须要尽快。”秀蝉不敢与她对视,低下头去:“是。”
子虞并不放心,起⾝从妆匣中取出一颗明珠,在灯火下光彩耀人,正如当年晋王送她时一般无二,她温柔地挲摩了几下,将它给秀蝉,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放好。子虞轻声说:“一定要到他手上。”秀蝉道:“王妃请放心,奴婢一定做好。”
子虞并不能安心,可她总要试一下才能死心。她心道:这是最后一次。
这夜雨势极微,细若游丝,忽停忽下,绵延了三四⽇,如此细雨在深秋难得一见,宮人们都啧啧称奇。只是雨势再小,也带森寒之气,沾⾐即,冰冷的好似雪粉。明妃挂念女儿,又派了女官来接,⽟城发起拗脾气,和来人僵持了两天,终于还是回宮了。
子虞对此稍稍放了心,平静地等待。
没有让她等久,第六⽇的午后,秀蝉将子虞请到院后的小亭赏景,借机遣走了其他服侍的宮女,片刻之后,就有一个⾝着蓑⾐,头戴斗笠的人走了进来。
等他走近,子虞站起⾝,又是惊喜又是失望地唤道:“哥哥?”
罗云翦摘下斗笠作揖:“娘娘。”秀蝉立刻知趣,悄悄走开,到院落的侧门守候。子虞不再掩饰,喜道:“哥哥怎么来了?”罗云翦走上前,心疼地看了看子虞,声音里有一丝怒气:“你怎么如此憔悴,难道没有人照顾你,还是寺里冷待你?”
子虞头摇:“没有。”
罗云翦见她不肯说,更是担心:“你向相府传话,是有什么大事?相爷夫人也都牵挂你…”子虞笑容敛起,不置一词。
“我知道你心里所想,这种虚情假意不值得理会,”罗云翦道“要是真这么想就错了。”
“错在哪里?”
“你太小看了殷相,他在官场沉浮这么多年,明的暗的势力不知凡几,只要他肯对你虚情假意,别人都会有所忌惮,不至于对你落井下石。”
子虞道:“哥哥说的道理我怎么会不明⽩。当年他认为我为女,不过是想提前在晋王⾝边伏下一棋,如今还肯对我用几分心思,是看在我对他的价值还没有完全用尽——可是他错了,他很快就会发现,晋王并非他所想的那样情深不移,比起他的付出,我能给与的回报不值一提。与其到时候像弃卒一般被他丢弃,不如我今⽇就习惯不再依靠他的势力。”
罗云翦皱起眉,叹道:“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如今也该让你知道真相。你总以为,当年是晋王去求殷相收你为女,其实并不是这样…在他去之前,我就去找过殷相,希望他能帮助我们兄妹,当时他答应了。”
子虞吃了一惊,看着他道:“殷相怎么会如此轻易答应?他可不是大慈大悲的菩萨。”